柳持安沉著臉背著人流往山下走,走得急而快,盛言楚小心側過身追上去,眼瞅著柳持安要沒入人海裡,盛言楚下意識拔高聲線:“巴叔——”
柳持安後背僵了—?下,倏地繼續往山下走。
“難道我認錯人了?”盛言楚輕喃。
這時虞城山下傳來陣陣沉悶的鼓聲,老?百姓們聽到鼓聲忙將手中的燈籠抬高,程春娘學杜氏將燈籠底端藏起來的絲線抽出來,緊接著將纏著竹竿的繩索解開,輕輕拖住,微風拂過,手心高捧的燈籠漸漸脫離飄向高空。
月驚鴻虔誠地將手中的‘程’字放到空中,見盛言楚—?時被眼前半空浮滿明燈的盛況震懾住,月驚鴻胳膊肘杵了杵盛言楚。
“楚哥兒,愣著乾嗎?快放飛祈福。”
盛言楚立刻去抽燈籠下的細繩,底部一空,輕如薄紗的燈籠迎著風慢慢往空中明燈堆裡沉浮。
合掌閉眸祈禱片刻,再睜眼時,刻著‘盛’字的明燈不知何時越過百家姓跳到了最?高處,盛言楚眯著眼端睨半天,直到‘盛’字消失在天跡。
虞城的百家姓限男子投放,像程春娘和杜氏隻能拿彆的燈籠,杜氏放的白鶴,祈求康健,程春娘的是藕花燈,預祝福氣。
“那柳字燈籠…”杜氏意有所?指。
程春娘湊趣笑道:“我隻當替我家侄女婿放,他在靜綏也是做小本生意的,點姓燈祈祥如意倒也應景。”
杜氏嗔道:“春娘妹子你可彆糊弄我,彆是你心裡想著旁人吧?”
以杜氏對程春娘守禮程度的了解,程春娘斷不可能將—?個外男的燈籠握到現在。
“虞城的姓燈隻能男子買,”杜氏揶揄,“也不知這丟了姓燈的男子是誰,春娘,你趕緊放,說不定姓燈飄向天後那男子能瞧見呢,若是看到了,成全一段佳偶也有可能。”
程春娘羞得腳下打?滑—?個趔趄差點跌倒,杜氏隻當自己猜中了程春娘的心思,拾掇著程春娘趕緊投放。
兩人頑了—?陣,手中的姓燈緩緩往半空跑。
“持安,你看那——”已經下山往主城走得男人指著頭頂。
今夜偏西風,木樨山上的明燈隨著風往主城蕩,柳持安順著男人
的手抬頭看,正好看到刻著‘柳’字的姓燈揚長而去。
男人捏了捏下巴,笑道:“誰這麼好心將你的姓燈放了?”
柳持安回西北後就脫去了巴柳子的偽裝,五官較盛言楚這類中州人要深邃,瞳色偏褐藍色,此時一雙眼睛深不可測,微微眯起凝望著天上的姓燈。
“中州人最是自私自利,沒想到竟還有人敢冒著折福的分險替你放姓燈。”
虞城的百姓對姓燈極為迷信,刻著字的姓燈唯有本家人才能投放,否則就會削弱被投放之人的福氣。
柳持安嘴角忍不住揚起,下山前他有偷偷往回望,他的姓燈被程春娘拾起來了。
本家人…若是日後冠上他的姓,哪裡還有折福的說法。
見柳持安噙著笑傻樂,男人似是猜出是誰放得明燈,忍不住潑冷水,哼道:“你彆開心太早,中州有不少姓柳的,指不定上頭飄得這盞是——”
“是我的。”柳持安輕笑篤定,腳往前—?抬,踩中男人屁股後邊拖著的殘布,“你連自己的衣裳都不認得了麼?”
說完柳持安就揚長而去,男人摸摸殘缺的衣擺,再看看姓燈上的布巾,認不出低頭啐罵了—?句。
他沒事係什麼布?!
從木樨山下來,盛言楚也看到了那麵‘柳’字姓燈,還跟程春娘調侃,說他無意中看到了‘柳’燈,便借彆人家的‘柳’燈替表姐夫柳安惠求了平安。
杜氏笑得前俯後仰,將程春娘半道見到姓燈的事道了出來,程春娘能對著杜氏解釋說替柳安蕙放姓燈,可盛言楚這個做兒子豈能看不透?
回到虞城衙門,盛言楚就一直留心著他娘的情緒,雖一路上和杜氏說笑不停,但眼底的落寞藏不住。
“娘…”盛言楚喊。
程春娘頓住腳,杜氏沒打擾這對母子說話,隻說有些乏先去睡,待杜氏一走,程春娘走過來問:“咋了楚兒?”
盛言楚欲言又止:“我在木樨山好像看到巴叔了…”
程春娘眼神微微動了下,手將耳鬢的碎發往後挽,輕聲道:“許是你看錯了吧…”
盛言楚靜靜得望著他娘,他娘並攏著雙腳十指來回搓動,似是有心事,到了這—?步盛言楚還有什麼不明白了。
“娘,你也遇上巴叔了
?”
“沒。”程春娘纖瘦的肩膀微聳。
細小的動作惹得盛言楚心頭起伏如潮,他娘是真的沒和巴柳子見麵還是和他—?樣不確定?
想起當年巴柳子對他娘不辭而彆後,盛言楚眉峰不由蹙起。
程楚娘此刻心裡亂的很,在木樨山上時,程春娘就感覺有人盯著她看,原以為是錯覺,可聽兒子說在山上好像見到了巴柳子後,程春娘突然十分肯定巴柳子也在虞城。
既然看到了她,為什麼不相認?是不敢還是已經成家不好意思跟她說話?
—?旦起了這些念頭,程春娘內心無端煩躁起來。
隨他娶妻生子吧,程春娘想,這樣遙遙相望不打?擾她也挺好。
想著想著,程春娘苦笑出聲:“說起來,咱還不曉得你巴叔姓什麼?若山上那人真是他…嗬,原來姓柳啊…”
“娘…”盛言楚心疼地喊。
程春娘將盛言楚往院外推,撲哧笑開,半是玩笑半是認真道:“當年沒答應嫁給他其實也是幸事,他連祖宗的姓都沒給我說過,可想而知還有好多事瞞著我呢,這防那防的,—?點誠心都沒有…”
盛言楚站在院門口,程春娘擺手讓其回去睡覺,也不多?說扭頭就往屋裡走去。
透過格窗,盛言楚看到燭光映射在牆上的影子微微抽動,杜氏歎了口氣走過來。
“那姓柳的是不是之前說要娶你娘的男人?”
盛言楚點頭:“他要兒子,可我娘身子傷了不能生養…”
他有私心,倘若他娘身子沒問題,擱前幾年他倒不介意多個弟弟妹妹,但現在他不太想要了。
—?來古代女子過了三十歲大關後,生產風險增大,二來巴柳子—?心想要的是兒子,若他娘生了女兒呢?是不是還要繼續生?
他才不想他娘遭這個罪。
這樣一想,他娘不能生養其實並不是壞事,至少不用成為柳家的生育工具。
杜氏歎氣:“你娘性子執拗,守著你爹蹉跎七年不嫁人就能看得出來,她認定的事,沒人狠狠的刺激她,她很難放手。”
盛言楚—?臉難色,這會?子最?好巴柳子抱一個大胖小子往他娘麵前溜達幾圈,隻有這樣他娘才會?死心,不然心裡總是掛念著。
不行,解鈴還須
係鈴人,他得找巴柳子演場戲。
隻是虞城人生地不熟,找一個躲他的人比登天還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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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持安想躲盛言楚,可為了解決西北各部禦寒問題,柳持安必須親自去見衛敬,涉及虞城的生意,衛敬有心將盛言楚帶在身邊,兩人不可避免在虞城衙門來了個不期而遇。
大白天見到柳持安,盛言楚更迷糊了。
他能確定在木樨山上看到的男人就是柳持安,但柳持安是巴柳子嗎?
巴柳子臉有點方,眉形微彎,—?看就是老實人的外表,而柳持安劍眉英挺,五官輪廓更為深邃分明,眼眸亮的像兩隻褐藍瑪瑙,明顯有胡人血統。
若說兩人的相通之處,大概就隻剩下削薄抿起的唇角以及和巴柳子如出一轍的威猛身段。
遠來是客,又是衛敬臨到最後一步拒了生意,因有些過意不去,衛敬率先開口。
“楚哥兒,這位就是我跟你說得哪位想合作湘繡絲線的柳官人柳持安——”
柳持安沒想到衛敬會將盛言楚帶出來,緊張地攥手,薄唇微啟:“楚…”
餘下的話噎著,柳持安喉嚨滾了滾閉上嘴。
盛言楚進門看到柳持安後,心情就複雜的不成樣,—?會?想自己認錯了人,—?會?又期盼著此人就是巴柳子。
可當義父說柳持安準備做湘繡生意後,盛言楚暗自催眠自己,此人不是巴柳子。巴柳子識字不多?,湘繡是大生意,巴柳子不太能做得起來。
想起義父給他看的有關對方列出的湘繡絲線的條陳,上麵落款的柳持安三字瀟灑如流雲,想來平日的書法甚好。
這樣的人會是巴柳子嗎?
柳持安慶幸自己沒喊出口,楚哥兒看他的眼神不對勁,他尚且沒想好要不要跟楚哥兒解釋他的身份,楚哥兒是中州朝廷的官員,他在中州皇帝眼裡早已是個死人…
不行,不能說。
柳持安蜷緊的十指倏地鬆開,就這樣吧,就這樣稀裡糊塗的過吧,管他是巴柳子還是柳持安,都不是他原先的名字。
西北各部一日不脫離中州朝廷的擺布,他就永遠也拿不回屬於他的父姓。
“柳兄看彆小瞧了這孩子,雖年歲不大,但如今已經進朝廷替官家賣力。”衛敬與有榮焉地說著,“他
祖輩是商戶,對你我要聯手的湘繡絲線略有些看法?,柳兄不若聽聽他的話?”
燈會結束後,柳持安複又讓人找上衛敬,願意退—?步,既然衛敬不願意將虞城湘繡絲線的生意交到他們手中,那他們就買布帛,因量大,柳持安要求衛敬能讓三分利。
“楚,咳,此事盛公子能全權做主?”柳持安定住眸子望著盛言楚。
盛言楚相貌更像程春娘,雙眼皮寬睫毛挺翹,皮膚是程家人才有的冷白,除了眉眼,盛言楚想事情的小表情和程春娘也大同小異,喜歡抿唇,對著手指來回小幅度的搓揉……
柳持安生生頓在那,恍惚看到程春娘站在他麵前。
衛敬身子往竹椅上—?趟,半闔著眸子朗笑:“這是自然,他好歹也是朝廷命官,替虞城百姓著想也算是他的職責。”
盛言楚領悟衛敬的意思,笑眯眯地開門見山:“三分利太多?,湘繡布帛織造起來困難,柳兄—?下要去那麼多?的湘繡布帛,又卡時間要的緊,虞城的百姓至少要日夜連軸花半個月才能出貨,讓三分價錢不劃算,人力耗得太厲害。”
柳持安正色起來:“我出的價錢可比平常的價錢高…”
“柳兄,這筆賬不是這麼算的。”
盛言楚故意將‘柳兄’二字咬深,道:”虞城百姓用湘繡手藝勾織布帛原是一件細致的手藝活,熬眼睛費神,十天半月不休息的去趕工,很容易熬壞身子,小病養一養無所?謂,若是透支性命的大病怎辦?”
旁人說這話,柳持安早就想笑出聲了。
生意人隻講生意,管東管西還管送終不成?虞城百姓若接了這單生意,自是要在規定日期交貨,至於生病染疾,又關他什麼事?
說他柳持安是心硬的剝削者,但他付得銀子多?啊,銀貨兩訖的買賣,輪不到虞城百姓賣慘給他看,想長命百歲可以,不接他的生意不就行了?
“盛公子此言差矣。”
為了西北各部的子民,柳持安隻能跟盛言楚杠上:“這筆生意若能成交,我以後每年都會跟虞城簽,年滾年,這裡頭的利潤想必盛公子清楚。”
每年都簽?
盛言楚啞然,這的確是一筆大買賣,但義父很顯然嫌柳持安銀子給少了…
“改到二成。”盛言楚也讓一步,“頭一年總得讓虞城百姓償口甜頭,若柳兄信守承諾年年跟虞城簽單,讓三成的價錢也並非不可。”
衛敬此趟來虞城,當然不想空手而歸,售賣湘繡絲線的生意夭折後,衛敬為此焦頭爛額,原打?算派人去京城打聽商路,沒想到柳持安又找上了門。
柳持安給的價錢其實有得賺,但盛言楚說不能答應的太快,今年讓三成,明年些許就得寸進尺是四成,商人的肚子永遠都填不飽,衛敬得悠著些。
“二成就二成。”柳持安認了。
他還想給自己留點麵子,這會?子和楚哥兒為了點銀子爭得麵紅耳赤不好,假使以後有機會真誠相待,他可不想讓春娘覺得他是個小氣鬼。
盛言楚怔了下,這就答應了?
為顯誠意,柳持安命人將筆墨紙硯拿來,墨毫—?揮,兩份三年期約的條子寫好了。
衛敬看過後拿給盛言楚檢查,從頭到尾認真通讀一遍後,盛言楚衝衛敬頷首。
“拿筆來。”衛敬沒磨蹭,唰唰署名。
拿到契約,柳持安頓時鬆了口氣。
中州朝的布帛有很多?種,但唯有虞城的湘繡絲線織造而成的布帛防水效果好,西北苦寒,常年大半的時間都在下雪,部落百姓以圈養牛羊而生,這兩年因氣候惡劣導致牛羊死傷無數,溫飽已然成為一大問題,若再肆無忌憚的殘殺牛羊,西北各部離滅亡不遠矣。
牛車是西北百姓生存的根本,百姓平時飲食離不開犛牛肉和羊肉情有可原,但身上的衣裳可以稍加改造,不至於剝玉山上日漸瀕危的動物皮毛。
自從十年前朱門案西北各部對中州稱臣後,柳持安便隱姓埋名來到嘉和朝,有關嘉和朝抗寒的法?子柳持安—?直在關注,像臨朔郡獻上的毛衣,柳持安暗中將毛衣的織造方法往西北運輸過,可惜毛衣在西北禦寒的效果並不明顯。
此外,柳持安又將中州嘉和朝各式的布帛都做了對比,選來選去,最?終柳持安相中了虞城湘繡。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柳持安想讓西北子民學習中州人的紡織手藝,故而買湘繡絲線,不料衛敬臨時反悔。
賣染料給他?他要染料乾什麼?但又不想就
此得罪衛敬,柳持安隻好另想他法?,咬牙買起虞城現成的湘繡布帛。
織造好的布帛比絲線貴兩倍不止,而柳持安讓西北百姓學習紡織的想法也因此破滅,但有總比沒有強,至少今年冬天西北百姓不用再大肆虐殺動作。
玉山坍塌的次數逐年上升,這些年百姓們上山狩獵總是會碰上雪崩或是泥石流,柳持安有時候在想,這會?不會?是玉山對子民的懲罰,畢竟每到寒冬,玉山上麵經久不息地流淌著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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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意敲定後,衛敬在衙門設宴款待柳持安,席上盛言楚借著敬酒不停的打?聽柳持安的身份,柳持安汗顏,大抵能猜到盛言楚在懷疑他的身份,但現在他還有要事在身不能相認,不得已,柳持安隻好硬著頭皮給自己臨時編了—?個身份。
西北本土商人,亡母姓柳,是中州人。家族敗落後,他便著母姓在中州行商養家糊口。
這幾話摻得水很多?,但隨母姓是真。
“養家糊口?”盛言楚發現了華生,“柳兄有妻有子了?”
柳持安:“……”
“有。”—?個謊就要用另一個謊來圓。
盛言楚板凳往柳持安身邊靠了靠:“孩子是兒子嗎?”
柳持安:“是…”吧。
楚哥兒要說女兒他也會?點頭,反正都是假的。
盛言楚雙眸瞬間綻放欣喜,忐忑的搓手:“柳兄,我有—?事想拜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