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敬那封信終究沒寄出去。
翌日一早,衛敬一開門就看到?義子站在自己院外,虞城的雪肆虐地刮著?,披著?蓑衣的義子身上?積了老厚一層冰粒子。
“有事進來說。”衛敬皺著?眉將義子往屋裡拉,“我這可不是程門,立在雪中作甚?”
一進屋,火爐裡木柴燒得?刺啦響,熱風鋪麵而至,盛言楚身上?的寒氣肉眼可見的消退,脫下蓑衣,衛敬將被?窩裡燙暖的湯婆子往盛言楚懷裡塞。
“義父…”盛言楚哈了口氣,難為情的喊,“昨晚我…”
衛敬長有皺眉的眼角疊起笑意?:“父子哪有隔夜仇,坐下說。”
盛言楚依言而坐,衛敬捂嘴淺咳兩聲,盛言楚忙將溫在小火爐上?的水壺取下來,喝了杯清茶潤喉,衛敬舒服的往軟塌上?一躺。
盛言楚將小公寓裡存放的小細彎刀放置桌上?。
“義父,這是柳持安當年送我的。”
衛敬一用勁,刀鞘裡的寒刃錚得?一聲拔.出來,橙黃的火光下,刀片上?閃著?冷冰的光。
“是把好刀。”衛敬雖是文官,但這兩年奔走在外,也見識過不少厲害的刀,轉了一圈刀鞘,衛敬手指摩挲了下上?麵的刻字。
不是中州朝廷的字,兩人都不認識,但兩人現在已經識破柳持安的身份,如今再看時,料想這些字是西北蠻族的字跡。
盛言楚頗有幾分無?語,當初剛收到?刀時,其實他早就猜出這是西北部落的字,但那時他想當然的以為刀是巴柳子在西北行商隨手買來的。
“既是他送的,你就好生?留著?用吧。”
衛敬含笑地將彎刀推還給盛言楚,“西北各部驍勇好戰,他們斷煉的刀刃屬實比咱們的要鋒利,隻可惜西北通貿這麼些年,他們依舊不願意?和我們互換軍需。”
換言之,盛言楚手中這柄西北彎刀市麵上?很難買到?,想要隻能去西北買,還不一定能有貨。
盛言楚抓著?彎刀不知該說什麼好,義父準許他繼續使用西北彎刀,也就是說不阻攔他和柳持安交往。
“皇帝利用三公主的手對赫連氏下斷子絕孫的狠毒,但凡是個男人都難以咽下這口氣。”
衛敬
神色複雜,攏著?暖被?輕聲道:“柳持安忍辱十年,這十年裡,想必他早已在我朝布下天羅地網,我這會子將消息傳給五殿下,勢必會打草驚蛇,到?頭來吃力不討好。”
衛敬不願意?承認自己是擔心義子恨他才放棄這個升遷機會,衛敬不說,盛言楚心裡清楚就行。
“如今南域已亂,若柳持安領西北各部攻打過來,我們……”
盛言楚狠狠錘了一下糾結不已的自己,他拚命保全?柳持安,可柳持安卻要率兵屠殺他所在朝廷的子民?。
“國仇家恨…咱們不是柳持安,誰也理解不了柳持安。”
衛敬這些年見多了對朝廷有恨的人,那些人無?非是家中有男丁被?朝廷斬首,子嗣後代因而對朝廷生?恨,前?些年好多地方揭竿而起造反,多是斬首而死的後代之人在其中作祟,每當這種案子落到?衛敬手裡,衛敬從來不會手下留情。
但柳持安是個例外。
“柳持安所在的赫連氏和那些造反的人不一樣,赫連氏並沒有犯罪…”
窗外飛雪不斷,杜氏拉著?程春娘悄咪咪地趴在對麵窗格邊偷看父子二人論事。
“春娘你委實多心了,敬哥一向跟楚哥兒這孩子要好,兩人不可能紅臉的,喏,這不有說有笑的嗎?”
對麵窗格裡的兩人的確在說,但兩人神色均凝重?,全?然沒有杜氏說得?那麼輕鬆。
杜氏和衛敬做夫妻有小三十年,衛敬昨夜輾轉難眠,可見煩心的事不是一點兩點。
清早程春娘愁悶的過來尋杜氏說話?,杜氏一下了然,看來令丈夫苦惱的事和義子有關。
追問衛敬,衛敬又不願意?說,問義子,義子也搖頭,扭頭再看程春娘愁容滿麵的模樣,杜氏隻覺一個頭兩個大。
敢情這就是尋常百姓家父子吵架,夾在中間?的母親遭罪?
程春娘知道杜氏是在開導她,嘴角扯了扯,強行擠出一絲笑,暗道兒子和衛大人沒大打出手就好,算了,等兒子出來了她再問問昨晚到?底出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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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衛敬將赫連氏和嘉和朝三公主這段孽緣說給盛言楚聽了。
三公主貌美?,卻驕縱。
如果說原先的朝荷公主霸道,至少朝荷公主有霸道的資本,
母妃容妃是寵妃,表哥兼親大哥是太子,外祖父是襄林侯…但三公主呢,生?母地位比五皇子稍微高些,但也不過是個嬪。
至於外家就更不用提了,左右比不過朝荷公主。
三公主敢狂,主要是因為當時老皇帝痛失了好幾個孩子,而那些孩子大部分都是因病慘死。
故而三公主出生?後,老皇帝尤為喜歡活蹦亂跳的孩子,誕下三公主的宮妃倒有點心機,察覺到?老皇帝的心思後,宮妃越發的嬌慣三公主,三公主一時間?成了皇宮小霸王。
但帝王之心豈非那麼容易就能揣測明白?的,隨著?宮裡孩子越多,老皇帝對三公主的喜愛逐年下降。
朝臣上?奏嫁公主去西北和親時,老皇帝想都沒想就將三公主尊以嫡出公主的身份遠嫁西北。
“三公主錦衣玉食慣了,哪裡受得?了西北粗糙的蠻族生?活,才嫁去不到?一個月就吵著?要回京城。”
盛言楚聽出些味道,唇含淺笑:“柳持安大概不喜這位三公主吧?”
柳持安扮做巴柳子時曾跟他交心,說亡妻性子咄咄逼人唯我獨尊,兩人感情並不深,因而多年未有子嗣,那時他以為柳持安說得?是懷鎮的農家妻,如今想來柳持安說得?是三公主吧?
衛敬慢慢撫平被?湯婆子燙卷的衣角,調侃道:“野史有言,說三公主對她那位夫婿上?心的很,但就是因為太上?心了,處處管教?著?柳持安,導致柳持安十分不喜三公主。”
盛言楚俊眉微挑:“朱門樓事件泄露出去後,他肯定恨極了三公主。”
衛敬點點頭:“西北蠻族一夫一妻,那邊根本就不給三公主拈酸吃醋的機會,這對夫妻鬨到?分居兩地的地步,肯定有其他原因,朱門樓算一個。”
盛言楚將他在吏部卷宗樓查到?的信息和衛敬分享。
“卷宗上?說三公主不適西北惡劣天氣,因生?了場大病,官家憐惜便讓三公主回京休養。”
“休養?”衛敬哼笑一聲,“三公主是幾個皇子公主中身子骨最要好的…嫁去西北多年未孕便也罷了,竟還久病未愈,哼,你那位繼父敢說沒在其中動手腳?”
盛言楚笑容僵住:“義父說笑,他可不是我繼父。”
衛敬細細打量盛言楚,似要在義子臉上?看出破綻,然義子端坐其中臉一點都不紅,不似在說假。
“我以為你這般維護他,是想讓他做你的…”
“有緣無?分。”盛言楚木木地笑了笑,“原先我還納悶他為何突然一定要納妾生?子,現在我倒是明白?了。”
家裡還真的有皇位要繼承…
衛敬搓了把臉,不知為何突然有些心疼柳持安:“若你娘能替他生?一個,你家怕是早就有了喜事。”
盛言楚俊目微閃:“且不說我娘不能生?養,隻如今柳持安是那樣的身家背景,我斷然不肯再讓我娘和他糾纏在一塊。”
三公主有嘉和朝這樣的娘家都落了個香消玉殞的下場,他娘不過是個農家婦,更加不能在西北生?存了。
衛敬當初給張郢和程春娘牽紅線沒成後,心裡就一直耿耿於懷。
“柳持安就算了,回頭我讓你義母帶你娘去虞城各大繡坊轉轉,指不定誰家好兒郎沒娶妻呢。”
上?輩子小區廣場是大媽大叔替兒子女兒相親的場所,到?了嘉和朝就變成了繡坊,有些媒婆成天就守在繡坊門口。
“不用不用。”盛言楚忙推辭,“我娘經此一事後便沒心思再去想男女之情,我也不願看到?她為了彆人再傷心,索性就到?此為止吧,等來年華家大小姐嫁進來,她更就沒時間?想這些了。”
盛言楚不好意?思說他娘這段時間?一直在他跟前?幻想日後抱孫養孫的美?夢。
衛敬心下了然,忍俊不禁道:“這事可不止你娘想,你義母…哈哈哈,她早就想抱孩子養著?了。”
盛言楚羞得?將頭埋低,衛敬定力足夠,執起碗蓋在盞沿波動,聲音清脆。
“金鑾殿上?你拒婚…”衛敬呷了口熱茶,緩緩道,“去年我進京敘職,朝中百官都羨慕我,說我雖四十無?子,卻收了個信守承諾的好養子。”
“應該的。”盛言楚頷首以示恭敬,“答應過義父的嫡子,我自當會奉上?。”
衛敬笑得?眼角皺紋一層層疊起:“李家也願意?麼?”
盛言楚如實說:“願意?,李老大人跟我說親時,我提過這事,老大人和華大小姐也通了氣,並無?異議。”
衛敬笑意
?加深:“上?回你來虞城,衛氏族人逼迫你義母的事想必你也聽說了,如今我們夫婦二人的期望全?在你身上?…”
盛言楚隻覺肩上?挑著?萬重?山,他突然想,若他和華宓君這輩子都生?不出兒子咋辦?
“順其自然。”衛敬到?了這年紀早已看開,淡淡道:“於我而言生?兒生?女其實都差不多,隻你義母性子要強,年年回祖宅她都要跟族人大吵特吵,你現在還沒成親,她就已經在安排抱孩子回族裡和那幫長舌婦耀武揚威的事了。”
盛言楚一頓羞赧,生?孩子得?慢慢來啊,總不能一成親就懷上?吧…這事早呢。
他虛歲也才十七,華宓君比他更小,這、這放在上?輩子,他還是孩子哇…
見義子臊得?滿臉漲紅,衛敬意?味深長地提點:“我記得?你在靜綏縣學教?了個畫避火圖的同窗,我給你拿些我珍藏的——”
“義父!”盛言楚忙叫停衛敬,旋即站起來倉惶往外跑。
衛敬跟著?直起身子,軒眉一挺,揚聲喊:“你也老大不小了,左右已經科考當官,就彆再成天看那些聖賢書——”
杜氏從外邊進來,在門口撞見盛言楚,剛想喊義子,卻見義子捂著?臉逃了,杜氏心一急,腳還沒踏進去就聽到?丈夫在那吆五喝六。
“我看你這張老臉也是不想要了。”杜氏佯嗔,“光天化?日之下和孩子說這些事,也就你做得?出來,叫外頭人瞧見了,還以為你私下多淫.穢呢!”
衛敬撫須大笑:“我後院就夫人一人,夫人這話?著?實冤枉我,我不過是見楚哥兒對此事不開竅,點撥他下罷了。”
這話?倒說到?杜氏心坎上?了,琢磨一番,杜氏打定主意?:“春娘妹子到?底是婦人,不好和楚哥兒講授閨房之樂,我也不好開口,對對對,這事該你這個做義父的來挑個頭。”
衛敬嘚瑟地笑:“此事我早有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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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夜裡,盛言楚望著?床榻上?堆滿的一本又一本春宮圖,當場欲哭無?淚。
這就是做大官的效率嗎?清早說的事,晚上?就執行?
盛言楚該感激衛敬隻投書沒放人,不然夜裡一進屋子看到?滿床的女人,他覺得?他畢
生?都會有陰影。
“阿虎——”盛言楚衝外邊喊,“進來收拾下。”
滿床的春宮圖…他都沒地兒睡覺。
屋外阿虎悶悶答話?:“爺,大人說不準小的進去打擾大人看書,您且認真看著?,若…有什麼需要,您再喚小的。”
需、需求?
盛言楚下巴險些磕到?地上?,他義父不會真的給他準備了女人吧?
哎,衛敬真心準備了,隻那些嬌兒還沒進衙門就被?杜氏哄了出去,為此衛敬還遭了杜氏一頓死揍。
盛言楚忙從床上?跳下,阿虎聽到?動靜以為盛言楚要溜出門,反手就將房門鎖住。
一推門,門打不開。
“阿虎——”
阿虎攏著?手站在門外,老神在在道:“爺,您就安心看書吧,大人交代了,說今夜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您出去。”
盛言楚哭笑不得?,不讓他換房行啊,他不看就是了。
蠟燭吹熄,盛言楚將暖被?往身上?一裹,隻現下天還早,他又有夜讀的習慣,一時間?還真睡不著?。
眼睛一睜,盛言楚身下像安了彈簧一樣從床上?跳起。
屋外阿虎嘿嘿笑:“爺,您是不是見到?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
牆上?的畫是衛敬交代阿虎掛得?,阿虎白?日布置屋子時都不敢正眼看畫中人,隻看那麼一眼,阿虎的鼻血就突突突的往外冒。
盛言楚手腕抖得?厲害,指著?牆上?抹了壁虎粉夜裡放光的男女交纏圖,口不擇言道:“義父他怎好在我屋裡掛這個?簡直有辱斯文!”
阿虎覺得?衛敬是好心,耳朵貼著?門喋喋不休:“爺,你就聽大人的話?多看幾眼唄,您和華大小姐的婚期也就三個月不到?,您合該替華大小姐著?想,總不能您成了親還不懂什麼叫洞房吧?”
同為男子,阿虎倒也不忌諱,蹲在房門口將衛敬的話?一字不漏的說給盛言楚聽。
“大人說您沒年紀大的通房丫鬟教?導,家中又沒有男長輩指點,大人擔心您讀書讀迷糊了眼,到?時候會苦了華大小姐…”
“您彆害臊,”阿虎並不是個擅談的人,這些話?應該都是衛敬交代的,“是個人都要經曆洞房,您也一樣…”
盛言楚無?語望天,漆
黑中一抬頭就能觸及滿屋子光不溜秋的畫,點亮蠟燭後,床上?那些避火圖則看得?他心梗。
還有外頭那隻鸚鵡阿虎…
“阿虎,你先回去,我這不用你守夜。”盛言楚努力穩著?語調,“這些書我會看的,隻你也知道不是尋常書,我臉皮薄,你守在這我不好意?思看,也看不進去。”
看不進去?阿虎一時目瞪口呆,那種書還要靜下心來看?不是越看越難耐嗎?
盛言楚自知失言,忙搶救:“我讀書喜靜,改不掉的習慣…”
阿虎鬆了口氣,他還以為爺不行呢。
“那小的去隔壁睡著?,您有什麼事喊一嗓子就成。”
“去吧去吧。”盛言楚不敢抬頭看牆,也不敢低頭看床,就那樣呆呆的坐在床邊。
君子有三戒,首戒就是盛言楚現在這種年少血氣未定的年紀,這時候最該戒的就是色。
可…他的確不太懂這些。
忍著?羞恥,盛言楚隨手撈起一本坐於床頭翻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