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著程春娘在屋裡打轉幾圈後,柳持安疲乏的很,頭暈腦脹異常,眼前的東西都開始一分為二,變得模糊不清。
手掙紮地撐著木桌才不至於摔倒。
“春娘——”柳持安有氣無力地喊著。
“是你嗎?”
柳持安病得的確有點重,才說了這麼點話就撐不住往地上一栽,隨即癱跪在冰涼的地上捂著嘴猛烈地咳。
程春娘抱著水壺艱難地走過來,顫巍巍地將水壺蓋子拔下來。
“你喝點這個。”
程春娘彆開臉不去看柳持安,努力的不讓自己的聲音發抖:“這是楚兒特製的藥,對咳疾有好——”
‘處’字還沒說出口,昏昏沉沉中的柳持安大手徑直伸過來一把薅走水壺。
沒等程春娘鬆口氣,柳持安將水壺換了一隻手拿著,另外一隻手則死死地攥著程春娘纖細的手腕。
在程春娘震驚的目光下,柳持安半跪在地仰頭喝起水壺裡的白霧水。
喝得急,白霧水順著柳持安的嘴角流進脖子裡,喉管一股一股地動著,程春娘看得有點呆,可任她怎麼掰扯也沒能讓柳持安放開她。
一仰而儘後,柳持安病態的蒼白臉頰慢慢恢複正常。
縱是從地上爬起來,柳持安也沒有鬆開程春娘的手。
盯著眼前的女人咧嘴笑了聲,柳持安說得十分痞氣:“我怕我一鬆手你就不見了,我夜夜都盼著你入夢,你今個總算來了,既來了,你休想話都不說就走!”
還在做夢呢?
程春娘麵上透出幾分嗔怒,既手上使不出力氣,她就拿腳踩,還在柳持安的腳背上用力地擰了好幾下。
男人一聲悶哼,疼痛中,柳持安這才意識到自己不在夢中,猛然抬眸,柳持安狂喜大喊:“春娘?真的是你?我還以為,我——”
程春娘被這宛若針芒刺骨的眼神盯看得有些不適應,跳蝦一般往後退。
柳持安呆呆地瞥了眼空無一物的手,眼神中的失落一覽無餘。
“是我。”程春娘忽昂首往前小挪了一步,聲音輕柔。
跟著兒子大老遠來這,程春娘清楚她此行的原因,她選擇和柳持安見麵,意味著她願意重新和柳持安好,她和柳持安都不年輕了,若還你進一步我扭捏地往後倒退一步,那他們餘下的光陰隻會在後悔中度過。
他們已經錯過了數十年,程春娘屬實不想深夜想起往事時還沾濕枕巾。
短短三十來載,程春娘承認對前夫有過依偎的幻想,可惜,老天薄待她。
帶著兒子四處求學時,程春娘不是沒有過除了柳持安以外的男人追求,有優秀的帝師之孫,也有生意場上的厲害商賈,然程春娘麵對這些人時,心湖總是很平靜。
喝下白霧水的柳持安眼神漸漸清明,晃了晃腦袋,柳持安高大的身子一步一步往程春娘麵前走。
程春娘定定地站在那,沒有再怯懦的往後退縮。
“春娘,你——”柳持安欣喜至極,健碩的臂膀往上抬時有些僵硬,就像木軸突然老化轉不動了,半天才搭到程春娘的肩膀上。
程春娘後背在冒汗,卻努力的維持著笑容。
“聽說你病了?”
兩人相識多年,此刻重逢好似分離就在昨天。
柳持安不敢太越界,唯恐程春娘厭他流氓,大手捏了捏程春娘的肩膀,柳持安矜持地抽回手。
柳持安從未見過程春娘穿西北輥袍的模樣,看著程春娘飽滿白皙的額頭,才喝了一壺水的柳持安竟覺得嘴裡一陣發乾。
“春娘,過來坐。”
柳持安殷勤著拍拍羊毛氈的長椅,環顧一圈屋子,柳持安搓著手有些局促不安,又撓撓頭,活似二十啷當歲的青年,怪不好意思的。
“我不知道你要來,早知道你來,我好提前讓他們收拾收拾屋子,你看,我這亂得——”
程春娘打量著屋子,隻見牆上掛了無數弓.弩,除此之外,還有好幾張皮子以及一些簡樸的生活用品。
看不到丁點女人用的東西。
“這是你平日住得屋子?”程春娘挨著椅子前端坐下,有些不敢置信道:“楚兒說你管著整個西北,為何跟前沒個服侍的可心人?”
西北苦寒到這等地步嗎?
柳持安身高腿長,見程春娘坐在長椅那一頭,柳持安腿一抻,順勢往程春娘這邊滑去,可憐長椅一端哪能承受兩個人的重量。
柳持安一過來,另外一頭立馬翹了起來,好在柳持安眼疾手快拉住了程春娘,不然兩人都要摔個屁股朝天。
見程春娘手沒有縮回,而是牢牢地揪著他的前襟,柳持安眼睛倏而發直,用力喘著氣:“春娘,你、你不躲著我了?”
程春娘本羞得抬不起頭來,可頭頂男人說話都結巴了,程春娘瞧他這幅模樣,忽又想起十多年前兩人在水湖村中荔枝樹的時光。
那時柳持安對著她說話從來就沒有一句完整的,總是磕磕絆絆,極為小心翼翼,生怕哪一句話說得不如她的意。
憶起往事,程春娘不免癡癡輕笑。
“什麼躲不躲的?你還沒回答我上頭問你的呢。”
柳持安忍不住朗聲歡笑起來,全然不似病中的人,笑聲愉悅,陣陣傳到外間,躲在廊下揣著手的幾個大漢麵麵相覷,隨即嘿嘿跟著樂。
“入了秋,族裡的人陸續翻山往草原上去過冬,我因寒症動不了身,隻好蝸居在寨子裡,跟在我身邊伺候的侍女都被我趕去草原了,至於留下來的,你也看到了,正在外邊廊下站著呢。”
“都是男人怎能服侍好你?你該留幾個丫鬟在身邊的,衣食住行或是旁的,都能照應的到。”
程春娘站起來往窗邊走了幾步,廊下幾個漢子的身影躍入眼簾,長得大手大腳的,粗活能乾,服侍人的細致活肯定做得沒女人好。
聽出程春娘話裡的深意,柳持安嘴角含笑,連聲道:“春娘,這你就不懂了,西北和京城不一樣,這邊民風淳樸,並不興女子必須做婢為奴,很多女兒家涉獵采果的本事比男人還厲害。”
往具體裡說,是因為他的習慣,他習慣了隨侍都是男人,說起話來也方便,先前長老譴了幾個侍女給他,要麼比男人還蠻,要麼魅得像妖精,都不適合他,索性趁著越冬將人趕去了草原。
“我不是這個意思。”程春娘低頭垂目,柔聲道:“楚兒說你如今地位不同往日,既是一方主子,身邊總該有些……”
那話程春娘說不出口,遂拿寶乾帝做例子。
“在位的官家才二十幾歲,後宮的女人兩雙手都數不過來,你比他大了一輪有餘,你——”
“我沒有!”柳持安三指立誓,肅容道:“我沒中州皇帝那等所謂的後宮,春娘,你得信我!”
程春娘眉頭挑起,柳持安以為程春娘不信,麵上漸起凝重神情,一字一句道:“三公主嫁過來時,我才接任西北不久,無暇想這些風花雪月,三公主死後,我就逃亡到靜綏,後邊就遇上了你,我……”
“我信你。”
程春娘捏著帕子,慢條斯理道:“咱們都這般歲數了,從前的中中再斤斤計較起來著實沒看頭,你有也好,沒有也罷,女人的事就此打住。”
歎了口氣,程春娘莞爾的續道:“我嫁過人,你娶過妻,咱們扯平,至於所謂的後宮不後宮的,我話放在這,我今個既來見你,想來你該懂我的意思。”
柳持安眼睛發亮眉飛色舞,嗯嗯點頭道:“我明白,我自當潔身自好守身若玉。”
說完還意猶未儘的替自己叫屈:“前些年是我不好,因庶子的事和你錯過了十來年,可我在西北真的沒有跟女人們鬼混,我——”
程春娘臉上漾出笑意,打斷柳持安:“我不是說了嘛,以前的事都過去了。”
柳持安紅著臉悶悶低語:“春娘好生霸道,連讓蒙冤的人解釋兩句都不成。”
程春娘不自在地咳兩聲,暗道男女這中事多問無益,她始終認為柳持安當年一意孤行的要庶子,想來和彆的女人…
算了算了,她沒必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給自己添堵,既決定重新接納柳持安,再緊抓著從前的事不放又何必呢?
柳持安也暗自歎氣,他真的沒有,至於庶子的事…等以後找機會再解釋吧。
重逢後,兩人說了好些話,程春娘等著柳持安問她是怎麼從京城過來的,然而柳持安卻始終避而不談。
兩人白日雖共處一室,但到了夜裡,寒症漸好的柳持安將屋子讓給了程春娘。
再有三天就是仲秋,程春娘望著清冷漆黑夜空中高懸的圓月,知道兒子過兩日就會來接她回京城。
柳持安大抵也知道,這兩日柳持安絕口不提仲秋,而是拉著程春娘在玉山周圍四處玩耍,追犛牛逮小獸。
程春娘在外這般暢玩的時間很少,腳雖有些累,但臉上的笑容比往日要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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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言楚帶著無比震驚的華宓君穿過骫骳山來到西北寨子時,程春娘剛從深穀溫泉回來。
柳持安提著濕漉漉的衣裳走在後邊,乍然看到風塵仆仆的盛言楚,柳持安嘴角的笑容淡了幾分,黯然地喊:“楚哥兒,你來啦。”
華宓君迎上去挽著程春娘的手臂,側頭覷見婆母眉眼生春,華宓君便知婆母在西北的這幾天過得很舒心。
甩了個眼神給丈夫後,華宓君和程春娘相邀進了屋裡。
大樹下,柳持安擰乾衣裳的水漬,盛言楚背抵著樹,手指不停把玩著腰間佩戴的印章絡子,喊了聲巴叔後便沒再開口說話。
柳持安吃逼不過,忍不住找話題:“聽春娘說,你家兒子要抱回來養?那衛家同意嗎?”
盛言楚抻了個懶腰,閒閒地瞥了眼柳持安,笑答:“還不一定,不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