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設——”
隔著潮濕的浴巾,那條被刻意製作成機械外殼的長臂觸感竟然是柔軟而溫熱的,像人。
——或許是怕冷硬的機械傷到人類吧,它覆著一層仿生的透明薄膜。隻是表皮下的機械構造纖毫畢現,反而莫名可怖。
鬱姣拉住它的一瞬間,所有機械臂都
停止了運作,像個安靜溫柔的傾聽者。
“假設,有人要你幫ta做一件事,需要隱瞞權限更高的人,你願意嗎?或者說……”
鬱姣挑眉,眸光斜向頭頂的機械小燈籠,“你的代碼裡有不能說謊和隱瞞的設定嗎?”
“是的,夫人。”
小燈籠一閃一閃:“我不能對人類有隱瞞和欺騙——除非第一執行人發出指令。”
鬱姣自言自語:“那真是……”
眉間隱約含著一絲苦惱。
“夫人。”
這時,eleven冷不丁道:“事實上,我是一款老舊的人工智能,沒有丁點人類的自由和靈活。”
鬱姣:“嗯?”
說這話時,它很靈活地指揮機械臂,為鬱姣穿上乾燥的浴袍。
“我的確無法隱瞞任何秘密,但若無人詢問,作為服務輔助型人工智能,是無法主動開口的。”它將鬱姣的濕法包在毛巾內,“換言之,eleven沒有[告發]這個獨屬於人類的聰明技能。”
謙虛的人工智能自降身價為人工智障。論述完自己的笨拙後,它總結道:
“總之,夫人,我是一台相當老實的機器。”
鬱姣:“……”
——這番話聽起來可不是那麼老實。
她神情詭異:“我可否認為你在教我怎麼利用你欺上瞞下?”
“……”
eleven戰術性停頓,電子合成的男中音帶著無奈和歉意:“非常抱歉,我無法明白您的意思,您可以嘗試換一種表述方式。”
——相當耍賴的回應。
鬱姣無情戳破:“你不能說謊。”
eleven平和道:“人類的頭腦靈活多變,語言係統龐大複雜:隱喻、明喻、縮寫、譏諷……甚至不同語氣也代表著不同含義,這對一個老實的人工智能來說,實在很難理解。聽不明白或是誤解指令的狀況時有發生。”
煙霏露結的水汽中,那藍光像一座渺茫茫霧沉沉的山,嫋嫋壓下。
它補充:“不算說謊。”
此地無銀三百兩。
這一番談話,冷冰冰的人工智能竟好似有些冷幽默,鬱姣一時沒法分清它是真精明刁滑還是假老實巴交。
她不著急,決定試探一下。
.
走出浴室,鬱姣走向書桌,百無聊賴地戳著電子屏,浴袍鬆垮。
一旁的牆壁展開,修長的機械臂伸出,頂部變換成圓筒形狀,頂部吹出溫熱的風,耐心地梳理鬱姣的濕法。
熱風熏得她麵頰染上胭紅,漫不經意的撩雲撥雨姿態,她道:“我的智腦曾經收到一條短信,後來莫名其妙就消失了,是你刪除的嗎?”
“請問夫人,是什麼樣的短信呢?”
“是一個名為‘lover’的聯係人發來的——”
鬱姣托著下巴,慢吞吞道:
“約我偷情的短信。”
“……”
室內陷入一瞬詭異的沉默,唯有吹風機呼呼作響。
不過兩秒,eleven完美的男中音響起:“抱歉夫人,並不是我刪除的,但在木曜日,我的確察覺到了這封短信。短信之所以消失,應該是因為對方設置了閱後即焚的程序,便於掃尾——”
它頓了頓,道完:“以掩蓋奸情。”
“哦,這樣啊。”
鬱姣拖長了尾音,話鋒一轉,笑眯眯道:“我最近想和他偷情,你能幫我掃尾以掩蓋奸情嗎?”
這次,它沒有沉默,老實巴交的人工智能沒有猶豫:
“遵命,夫人。”
出人意料。
“怎麼?在你的程序中,”鬱姣似笑非笑,“這不算隱瞞、欺騙或背叛嗎?”
吹風機漸停。
鬱姣的長發柔順地垂下,透過反光的屏幕,她看到,那瑩白色的冷硬機械臂動作堪稱溫柔地將她的頭發挽成一個漂亮的發髻。
簡直像一個繾綣的無形的愛人。
“不算。”eleven回答。
機械臂懸停在半空。
從鏡中的角度看過去,它好似虛虛扶在她的肩上,關節相連處、流淌著如經脈血月般溫柔的藍光,在她的身後閃爍,像一堵羽紗製成的牆,輕柔堅定。
“永遠為您服務。”
平和的電子音輕聲道。
和eleven達成狼狽為奸的共識後的第二個曜時。
鬱姣坐在桌前看書。
浮生正在房間噴灑淨化劑,忽然,耳麥閃爍起藍光,她放下工作凝神聽了聽,來到鬱姣身側稟報:“夫人,土曜日的祭服出了問題,需要我過去一趟。”
鬱姣盯著光屏,隨口道:“嗯。”
浮生行了一禮,匆匆離去。
待門一關,鬱姣扔下光屏,興致勃勃地望向頭頂的機械小燈籠,“能拖她多久?”
“您想要多久就可以多久。”
鬱姣挑眉質疑:“你不是一款老實的人工智能麼,怎麼現在就能靈活變通了?”
eleven:“非常抱歉,我無法明白您的意思,您可以——”
又開始裝老實了。
鬱姣打斷:“停停停,我不想聽你狡辯,開始吧。”
她戴上小巧的幻夢儀器,平躺在床上,恰好對著那顆懸浮的銀白色燈籠。
那飄揚的流蘇穗子悠悠延長、垂落,宛如絲線一般連接上幻夢儀。
eleven:“請您放心,我會擾亂您這邊的數據來源,絕不會——”它一頓,保證道:“不會讓您的情夫發現您的身份。”
聞言,鬱姣安心閉上雙眼,啟動幻夢儀,她登時感到一股熟悉的下墜感。
意識被拽入未知的深處……
-
“紅月……紅月?”
一陣輕柔的呼喚。
鬱姣緩緩睜眼,燦爛的日光透過車窗傾瀉而下,她
轉頭,對上一雙幽沉的黑眸。
喻風和輕咳了咳,身姿如一株風中的孤竹。
他身著一席白色的褂子,襯得眉目清俊,黑域似的眼瞳帶著包容萬物的平和,緩聲道:“紅月,我知道你不喜歡回喻宅,但這次喻水出了意外,我們作為哥嫂,理應回去探望的。”
他宛如一個儘職儘責的NPC,介紹著故事背景。
鬱姣移開視線。
——每每看到這張死人臉,她都要產生應激反應。
要不是知道eleven會在她進入幻夢時,布施經文保護,鬱姣此時還真想跟麵前這個虛擬喻風和比劃比劃,看看能不能揍出一個死鬼遊魂。
忽而,蒼白的手掌撫上她平放在膝蓋上的手,冷涼輕盈得像一片蓋在死者臉上的覆麵。
忍著甩開這隻手的強烈欲望,鬱姣順嘴套話道:“那他人沒事吧?”
喻風和驚訝道:“紅月,難得你關心小水……若他知道肯定會很開心。”
他欣慰地彎了彎唇,可想到弟弟的病,又抻平了唇角,歎息:“天生異種,若是能熬過[蟬蛻],那此後便無礙,隻可惜小水身子一直不大好,也不知這次能否順利蛻殼。”
他另一隻手上纏著條長長的手串,說話間,撚著珠子緩緩轉動,像在祈禱。
這次,換鬱姣驚訝了。
——喻水?天生異種?
這人她在現實中根本沒聽過,莫非就是死於此時的[蟬蛻],然後被喻家壓下了消息?
不對。
這是聶鴻深的幻夢,怎麼背景介紹全是這個喻水?
鬱姣心懷疑竇。腦中劃過電光火石般的線索,卻無從抓住。
喻風和搖搖頭,“誰能想到小水看似患的是侏儒症,十數年後,卻又被診斷為天生異種呢?”
他忽然望向鬱姣,眸光沉沉:“紅月,我懷疑母親早知道這件事。”
——喻青?
那位總是出現在旁人話語中威名赫赫的女士?
喻風和不欲多說,隻默默握緊了鬱姣的手,話音輕得像渺然的煙:“不管那麼多了……我隻想跟你相守。”
鬱姣心中湧出奇怪的情緒,不動聲色地放鬆了略微僵硬的手臂和指節。隻怕多說多錯,她不再言語。
兩人牽著手沉默地度過了這一個曜時的路程。
“……”
很快,浮空車抵達喻宅。
果不其然,還是鬱姣印象中的陰鬱風格。
亭台樓閣、玉砌雕闌,雜糅著古典的設計與未來的審美,遍布暗色,如一座光鮮亮麗的園陵。仆從們披著黑袍,麵色青白,麵無表情、恭恭敬敬地低頭迎接,簡直像夜行的屍鬼。
剛進宅邸,喻風和便被突發事件絆住了腳,對鬱姣無奈道:“紅月,你先休息一下,等我解決完事情,再同你一道去探望小水。”
好似有人在撥弄棋盤,生硬地推進劇情。
鬱姣不露聲色地點頭,裝作在宅邸中
無聊散步的樣子,走入花園,一會看看嬌嫩的鮮花、一會瞧瞧珍貴的雕塑。
怡然閒適,眉梢眼角帶著股漠然冷傲的貴氣。
藏在暗處的幽深眼瞳投來窺視的視線。
宛如貪婪的鬣狗,目不轉睛地盯著白發紅眸的女人,那視線簡直像高腐蝕性的液體,似要透過她嚴嚴實實的衣物看入皮肉、骨髓,乃至魂靈。
咚!一聲悶響。
四下猛然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仆人解釋:“紅月大人,似乎是人造太陽出了問題。”
鬱姣不置可否地應了聲。
她抬眸,若有所思地望著拱門夾角,隻見,一縷閃著微弱的銀光的絲線飄飄揚揚,在黑暗中宛若遙遠的水波。
那似乎是……昆蟲吐的絲?
聯想到喻風和口中的[蟬蛻],鬱姣心中了然,伸手,用指尖挑下一縷。
這東西韌勁十足,還帶著甩不脫的黏性。
正在研究,遽然,不知從何處窸窸窣窣地飄落幾縷,纏上鬱姣的頭臉和肩。
像紛然而至的大雪,不過幾秒便落了她滿身,細細的銀絲瞬間凝結成一簇一簇,猛然施了力,將鬱姣手腕結結實實地綁縛著吊了起來。
她的低呼引來仆從的詢問:“怎麼了,紅月大人?您沒事吧?”
“……沒事。”
鬱姣平靜地回複,“去叫喻風和。”
仆從領了命,在黑暗中磕磕絆絆地離開了。
一聲低笑。
似是被無用的掙紮取悅了。
黑暗中,鬱姣耳朵微動,捕捉到了昆蟲振翅的聲音。
“鬱姣。”
沙啞的嗓音響起,沒有來源,仿佛直接帶動空氣振動抵達鬱姣的耳膜。
“你還是來見我了。”
那低沉醇厚的嗓音幽幽道,熟稔至極、宛如情人私語一般,“小叛徒。”
藏著莫名的親昵和奚落。
鬱姣沒應聲。被纏成刀俎上的牛肉她一點也不著急,這次她可是有備而來的——
蝶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