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有些偏僻,要重新回到席上,需得從回廊另一頭走過一道青石曲橋,再穿過花園後麵的水晶閣道路,十分曲折,因此通常都有人候在廊下等著為客人引路。
但這一回,周圍卻空蕩蕩的,竟好像沒有一個人,伺候的丫鬟小廝都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應翩翩在傅家住了這麼久,自然是認得路的,他見狀微微沉吟,穿過回廊向外走去。
四下幾乎落針可聞,正午的陽光照在琉璃瓦上,又折射下來,又亮又烈,令人幾乎有一種眩暈之感。
應翩翩眯了眯眼睛,聽到一個聲音從不遠處的某處房中傳了出來。
“侯爺,這是您的醒酒湯。”
緊接著是傅寒青的聲音:“放在這裡,你下去罷。”
送醒酒湯的小廝輕聲應了句“是”,把湯碗放在了窗下的小幾上,退了出去。
——原來是傅寒青喝醉了,不知怎的沒回他自己的房間,也跑到這供男客休整的院子裡醒酒。
他斜靠在榻上,一隻手臂枕在腦後,雙頰泛著酒醉後的酡紅,軒眉漆黑,依稀間還是那張熟悉的、俊朗的臉。
應翩翩隔著窗子,看到傅寒青正拿著一枚吊墜舉在眼前端詳,樣式是隻以黑檀木雕刻而成的兔子,在傅寒青手中微微晃動。
應翩翩一怔,不禁停下了腳步,一些散碎的記憶混雜了前世今生,紛繁遝至。
就是年前的事,由於他頻繁發病,瘋疾日漸嚴重,精神恍惚的同時身體也受到了影響,甚至到了雙手顫抖,難以提筆的程度,多年練字作畫的苦工毀於一旦。
應定斌屬兔,他的生辰就在春節前後,從七歲學畫開始,應翩翩每年都要為他畫一幅畫作為賀禮,但這回實在是力有不及,便刻了那枚吊墜著人送去。
他在信裡開玩笑一樣跟應定斌講了這件事,又說就算是日後都無法寫字作畫了,但自己學起其他本事來也很快,說不定反而能成個雕刻大家。
其實應翩翩心裡是很希望應定斌說點什麼的。
他的性情看似剛硬任性,內裡實則心思極為細膩,打小就知道養父雖然十分厲害,表麵上人人敬畏,但背地裡卻有很多人都看不起他,說他是無後的閹人,嘲笑他費儘心思弄了個同族的孩子來養,捧得跟眼珠子一樣,也終究不是親生骨肉。
應翩翩固然天資超群,聰明過人,但能有今日的成績,也是日夜苦讀而來的。
他想把父親的尊榮都掙回來,旁人都覺得他難成大器,覺得他不會真心把一個太監當爹,那他就偏要出息,偏要孝順,讓說出那些話的人見了父親都隻有嫉妒羨慕的份。
高中狀元的那一日,他做到了。但如今,多年練字作畫的苦工毀於一旦,一切又消逝如掌中流沙。
所以應翩翩難得在信裡多寫了幾句話,雖然態度輕描淡寫,但他就是想聽父親說一句,“就算你什麼都不會也無所謂,爹依然會因你驕傲”。
哪怕是敷衍呢,他也想聽。
可惜沒有,等來等去,應定斌卻從那以後就沒有給他回過隻言片語。
後續就是夢裡經曆的書中劇情了,有一晚應翩翩喝得大醉,傅寒青過來安慰他,跟他說讓他棄文從武,跟傅寒青一起到軍中發展。
當時兩人之間已經生出過很多嫌隙誤會,但遇到這種情況,傅寒青還是很溫柔地跟應翩翩說:“沒關係,我會一直陪著你。就算你往後什麼都沒有了,我也在。”
應翩翩對傅寒青失望了很多回,可聽到這樣的話終究也覺得心軟,兩人關係緩和,在應定斌回到京城之前,應翩翩隨傅寒青去了西南軍營,從此開啟了輔助主角成為戰神之路。
一直到他死,父子兩人都再未見過。
現在回想起來,應翩翩當時受劇情操控,加上神誌不清,渾渾噩噩,竟從未懷疑過其中有何不對之處。
而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回頭看這一段感情,儘是欺騙、羞辱與不堪。
直到重生之後,應翩翩思來想去也覺得不對,又給應定斌寫信的時候特意去了兩封,真正要送的那一封派身邊的人親自護送。
目前尚未收到回信,也不知道應定斌這一次是不是真的收到了。收到了,又會有何反應。
應翩翩立在廊下,一時間心裡翻來覆去,都是在琢磨這件事,但其實根本就沒什麼好想的。
他略有些恍惚出神,眼前傅寒青的麵孔逐漸模糊難辨,反倒是麵前鏤花小窗上朱漆填金顏色越發瞧著鮮明,豔紅刺目,仿佛廟宇中框著什麼妖魔的法器。
應翩翩瞧見傅寒青拿著那枚吊墜看了一會。醉醺醺的也不知道在想什麼,接著將手掌一攥,木雕的兔子頓時被他掌力攥成了碎屑,簌簌而落。
應翩翩沒有阻止,淡淡挪開眼,看到了窗前幾案上那碗冒著熱氣的醒酒湯。
他忽然想,自己可能從來都沒有看清過這個人,既然信是傅寒青毀掉的,那麼自己喝了這幾年的湯藥,他是不是也真的知情呢?
喝下這藥之後,他也會發瘋嗎?
應翩翩心頭轉念,手伸入袖中,慢慢從袖中摸出了那隻之前裝了藥汁的瓷瓶,微作猶豫。
就在他躊躇的同時,數騎快馬已疾風一般駛入了京城大門。
一路匆匆趕回京城的應定斌一勒韁繩,馬兒長嘶一聲停了下來,原地踏了幾步,隨即掉頭向左。
他身後的手下連忙問道:“廠公,不回府嗎?”
他們可以說是以最快的速度趕了回來,接連幾日,基本都沒好好休息過,但應定斌卻全然顧不上疲憊,說道:“先不必,我掛心阿玦,你們隨我直接去鎮北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