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英聽說這個消息之後,意識到可能是一次難得的時機,立刻向皇上請纓,帶著兵將趕赴邊關。
他頗是費了一番周章才突圍進城,到了之後卻並未見到應鈞,隻聽一些將士們說,應將軍仿佛是去其他的地方巡查軍隊了,方才也有一些人要稟報事務想尋他,卻一直沒有找到。
於是傅英領著人四處搜尋,終於在城牆側門之後的一處長草裡,發現了應鈞冷透的屍身。
他的身上沒有什麼傷,可脖頸上有一處被鋼線勒出來的深深傷口,應鈞正是被這截鋼線切斷了氣管之後才會身亡的,殺他的人早就已經跑的沒有了蹤影,傅英從始至終也沒有見到。
傅英深吸一口氣,擋住應鈞的傷口沒讓其他人看見,又把手下的人都支開,令他們先不要聲張消息,去附近搜查有沒有什麼可疑人等,自己則很快在應鈞的全身上下搜了一遍。
傅英發現,應鈞的身上放了幾封密信,竟然全都是寫好的軍隊布置以及他接下來要進行的戰略部署。
大概應鈞獨自來到這裡,正是想把這幾封信給送出去。
傅英行軍打仗的經驗也非常豐富,匆匆將信件瀏覽了一番,發現如果按照應鈞的戰略來執行,那麼將會是反敗為勝的良機。
他立刻便意識到自己能從這件事當中獲得的好處。
眼下長雄關失守,應鈞已死,他的死亡將讓他將永遠以敗軍之將作為生命的結尾,背負一世罵名。
但如果這個時候有人能夠力挽狂瀾,改變戰局,那麼一定可以迅速繼承應鈞的所有威望、聲譽,成為國之功臣。
傅英在前來邊關之前,心中也一直在盤算著目前的戰況,擔憂自己是否能敵得過西戎軍隊。
他甚至已經設想過,如果穆國這邊的軍隊實在無力抵抗,自己便試著暗中派人看一看能否與西戎進行談判交涉,用好處換得暫時撤兵。
不管怎麼樣,這是一個難得的上位機會,能不能超過應鈞在此一舉,他一定要把握住。
而如今果然是老天都在幫他,竟讓傅英發現了這幾封信。
原來雖然眼下城中的主力軍隊戰敗了,但應鈞深謀遠慮,竟然早就提前在這座城池附近的其他幾個地方埋伏了暗兵,隨時等待命令而動。
接下來的事情,隻要照應鈞說的做就行了。
傅英激動的雙手發抖,忙不迭的將信藏在了自己懷裡。
但與此同時,他也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如果讓人知道應鈞是被人所害,那麼一定就要調查凶手的下落。
但那名凶手是什麼身份,會不會也見到這封信了,或者提前得知應鈞要有所安排,才會殺了他?被抓住之後,萬一凶手揭穿了自己,傅英豈不是就沒有功勞了?
更何況,應鈞那些下屬們要是聽說了這件事,肯定也要吵嚷著給應鈞報仇,要想收買他們,就麻煩多了。
傅英立刻做出決定,拿起應鈞落在旁邊的長劍,又在他的脖子上抹了一下,然後把長劍塞進了應鈞的手裡,作出他其實是自刎而死的假象。
當時邊關死人無數,早已經亂成一團,大夫連活人都救不過來,更不用提找仵作來驗屍了。
所以傅英一口咬定應鈞自儘身亡,又故意把他的屍體弄出一些損壞,讓人看不清楚傷口,也就沒有引起什麼懷疑,順利將應鈞安葬。
而後,西戎大軍再次攻來,傅英把應鈞要發出的那幾封信謄抄了一遍,又稍微更改語氣發出,最後果然反敗為勝。
西戎大軍被成功打退,傅家也由此重新振興起來,聲望達到了頂點。
傅英唯一的遺憾就是自己當時忙著處理這些事情,沒有及時截住應鈞留下來的遺孤,否則將孩子從小便養在自己身邊,他還能得到比如今更加加倍的好處。
直到傅英把整件事情一口氣講完,應翩翩的那些懷疑才都有了解釋。
如果當初父親能夠活下來,或許這場勝仗將隻不過會是他人生中的一次挫折,熬過去就好了;或者如果當初那些信件能夠被他送出,很多百姓都能夠活下去,應鈞也不用背負了這麼多年的罵名。
娘……也不會死。
但陰差陽錯,人心詭譎,不是誰都有從頭來過的機會,一切也隻是如果。
應翩翩並沒有動怒,就算有再多的怒氣,經過了這麼長時間的沉積,也都難以爆發出多少激烈的情緒,隻能成為心頭一道徹骨難去的餘傷。
甚至可以說,傅英的罪比他想的還要輕一些,應鈞竟然不是他動手所殺。
到了這個地步,傅英不會再敢撒謊,正如他所說,這個殺死應鈞的人會有很多種可能,西戎自然是首要懷疑對象,但朝中的其他勢力趁機鏟除異己也不無可能。
應翩翩眉眼微垂,默然了一會之後,又問:“之前侍衛副統領王蒼被殺之後,那名叫李定的太監裝作還魂的惡鬼指控他受人指使,故意帶著軍隊中的將士去送死,經查證確有其事,這是不是與你有關?”
傅英既然已經把最重要的事說了出來,也就不差這點了,索性點了點頭:“那支軍隊正是應鈞當年埋下的暗兵之一,退了敵軍之後,他們便在質疑我是如何得知他們的存在,對我極其不利,所以我故意讓他們中了西戎的埋伏,藉此將他們鏟除。”
“王蒼並非我的內應,而是從那支軍隊中死裡逃生之後心生懷疑,但而後我向皇上上書,令他因為那次的軍功受到封賞,他自然也就悶聲發大財了。”
傅英這樣說,所有的事情便都串起來了。
當初王蒼對那支軍隊的行軍異常有所察覺之後,多半曾經跟他的舊情人,也就是那名已經被抓捕起來的前敬事房副總管吳培提到過。
後來傅英手段高明,王蒼自己拿了好處,也就不多說了,此言被吳培就此記在心裡。
直到王蒼越發追逐權勢,娶了上官之女為妻,吳培入宮當了太監,一直心存恨意,得知自己身患絕症後想要在死前報仇,便不知怎麼求助到了將樂王那裡,將此事也透露給了黎清嶧。
兩人各取所需,吳培裝神弄鬼殺了王蒼等人,黎清嶧則在邊城那邊安排了相應的將士屍骨,並且將此事宣揚出去,借此機會被皇上傳喚回京,也一試軍心民意。
應翩翩想起之前跟將樂王幾次打交道中兩人之間的對話,心中也暗暗警惕。
“最後一個問題。”
應翩翩盯著傅英,慢慢地說道:“我父親頸中的那截鋼線,在哪裡?”
他知道傅英一定會把這東西留著,因為這是追查殺死應鈞真凶的重要線索,就算傅英不想給應鈞報仇,他也一定會搜集這些把柄放在自己手裡,以備不時之需。
傅英這一回就沒有回答的太痛快了,他頓了頓,問道:“如果我把它給你,你能拿什麼來換?”
應翩翩沒說話,從傅英的角度,隻能看見他形狀優美的眼睛微微垂下,長長的睫毛掩住了目光中所有的表情,似在思考權衡。
“把你的條件說來聽聽?”
傅英不禁猶豫,似在權衡如何說才能讓應翩翩接受,終究,他咬了咬牙,一字字地說道:“我不想死。”
應翩翩的手指輕輕敲著椅子扶手,身體慢慢向後倚入了椅座當中,不動聲色地說:“是麼。”
傅英摸不透他的想法,隻好再道:“我可以把那根鋼線的藏處告訴你,那東西應該是在遠處以機銛放出,將人勒住斃命之後再斬斷鋼線而逃,是一樣極為厲害的殺人利器。鋼線柔韌,切口處色澤暗紅,極為獨特,是非常重要的證據,所以我這些年一直好好地保留著。”
他說了一堆,應翩翩的神情隻是似笑非笑,傅英想到自己會死,卻越說越是慌亂恐懼起來,聲音也忍不住有些顫抖:
“你的父親並不是我殺的,這麼多年,我對你也並非沒有疼愛過,隻要你留我一命……”
他心裡一片冰涼,明明恨透了應家人,恨透了他們父子兩個都能在自己麵前耀武揚威,還是忍不住牽動乾澀的喉嚨,急切地講了下去:“便是流徙到蠻荒之地,日日操勞苦役為你父親贖罪,我也認了。你給我一次機會,行不行?”
應翩翩靜靜地看了傅英一會,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傅英,你真是太無恥了,我從沒見過你這樣不要臉的人。”
傅英猛然一震,他的雙頰頓時因為羞憤而被血色充滿,不禁厲聲說道:“你耍我!”
“不是我耍你,是你這麼多年狂妄無恥,腦子已經壞了。我父親早已去世,就算是有那一截鋼線,要拿它尋人也無異於大海撈針,便是沒有它,我要查那凶手,也自可以從當年的主和派、西戎奸細以及其他從此戰中獲利的人身上下手,或許慢點,但十五年等得,這點時間也就沒什麼了。”
“如果實在找不到,我就是把這些人都一一除掉,又能多花多少功夫?你傅家覆滅,也不過才半年吧。”
傅英心中生出寒意,又是驚駭,又是焦急:“你真是瘋了……”
“我瘋,也是拜你當初一番好謀略所賜啊。”
應翩翩很是感慨的樣子,說道:“不過我真沒想到傅叔叔有朝一日會為了活命來如此卑微地懇求我。原先我還覺得你雖然卑鄙狠毒,但好歹是個人物,現在看來,為了活命甚至連尊嚴都不要了……原來你也會怕啊。”
傅英猛然咆哮起來:“小畜生,你閉嘴!”
他的聲音歇斯底裡,幾乎如同某種野獸,在狹小的牢房中不斷回蕩。
應翩翩眉梢都沒動一下,倒是池簌嚇了一跳,幾乎是一瞬間就從外麵衝了進來,護在了應翩翩的身邊,神情擔心。
應翩翩神情頗為微妙地笑了笑:“我沒事,是傅叔叔害怕了。”
池簌鬆了口氣,輕攬了下應翩翩的肩膀,道:“那就好。”
傅英看著池簌,一時恍惚。這位武安公雖然隻有爵位,沒有實職,但他在七合教中的重要地位以及登峰造極的武功令很多人都想要結交,池簌卻一概不理。
傅英也曾嘗試著想要與他結交,化解池簌與傅家因為安國公夫人造成的仇怨,發現對方根本不予理會,並且對他厭惡甚深之後,傅英又幾次試圖挑撥應翩翩和池簌之間的關係,可是都沒有成功。
這個人跟他接觸過的每個人都不同,他的心中好像沒有名利,沒有權勢,也沒有親疏好惡,隻能容得下應翩翩。
此時這兩個人站在他的麵前,給他的感覺無比詭異,就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本不應該是這樣的。
他的命運絕不該如此發展,但不知道何處被人輕輕一撥,所有的一切全盤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