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翩翩欣賞夠了傅英的狼狽和恐懼,終究慢悠悠地開口道:“其實我也並沒有打算要殺你。”
傅英猛然抬起頭來。
應翩翩及時捕捉到了他眼中的驚喜,不禁笑了笑,慢慢地說道:“其實有的時候,死也是一種解脫。最可怕的事不是死亡,永遠在這個世上消失,而是活著,卻一點點地發現,自己竟不是自己了,經曆的每一樁、每一件事,都是你內心深處最抗拒、最害怕的。”
隨著應翩翩的話,傅英突然感覺到那種針刺一樣的疼痛再次出現在了腦海中。
這次,他沒有再因為疼痛而慘叫,可臉上卻露出了無比恐懼的神色:“不,不要再來了!你是怎麼做到的?你不是應玦,你到底是什麼人……住手,啊!!!”
他再一次被扯進了那些如同真實人生中的噩夢中,體驗著一次次的羞辱、挫敗和死亡。
朦朧恍惚之中,唯一對現實的感受,就是應翩翩緩步走到他的身邊,俯身低如耳語般的聲音:“我不是人,我是……從地府中爬上來的惡鬼,來找你報仇了。”
應翩翩直起身來,垂眼看著在地上忽驚忽懼,時而大笑時而悲泣的傅英,麵上的神色變幻莫測,終究什麼也沒說。
當年他陷在劇情之中,身不由己,將各種侮辱、冷落、欺騙、冤屈一一體會個遍,而很大一部分全都是拜麵前這個人所賜;
他的父親短暫的一生中威名赫赫,戰功無數,最終卻含冤而死,雖非傅英所殺,卻因為他足足背負了十五年的身後汙名。
這些賬,在他沒算乾淨之前,傅英又怎麼能輕易死去?
他必須在那些還原的人生中,將所有該付出的代價,該經受的折磨都一一償還了,才可以淒慘無比、聲名狼藉地死去。
發生這些離奇事件的時候,池簌隻是默默地在一邊陪著應翩翩,沒有詢問,也沒有勸說。
過了好一會,看見應翩翩無聲地輕歎了口氣,池簌才走過去,拉住他的手說道:“阿玦,走吧。”
池簌的手無論何時都是這樣乾燥而溫暖,帶著堅定到讓人安心的力量。
應翩翩點了點頭,兩人便出了刑部的大牢,一路回府。
上了馬車之後,應翩翩猶自有些出神,池簌看在眼裡,也不多說什麼,為他倒了一盞熱茶遞到手中,微笑著說:“剛才說了半天的話口乾了吧,你喝口水。”
應翩翩應了一聲,隨手把茶杯接過去,但並沒有打開喝水的意思,池簌便直接遞到了他的唇邊,喂他喝了兩口水,這才將茶杯放到了旁邊小幾上,用手背蹭了下應翩翩的唇角。
過了片刻,應翩翩才說道:“我好像也沒有覺得多高興。”
池簌握住他的手,輕聲道:“我明白。”
“你知道嗎?我選了重活一次的時候,曾經告訴自己,以後我要做這個世界上最惡的壞人,因為隻有那樣才不會被彆人抓住心中的弱點謀害,才會毫無顧忌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用被情感牽絆,不會觸動柔軟心腸。”
應翩翩說道:“我也是這樣做的。我從河中爬出來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殺了傅寒青身邊一個冤枉我的手下,我還狠狠地給了傅寒青一個耳光。其實那個時候如果不是有劇情力量的阻攔,或許我真的會直接殺死他也不一定。”
池簌靜靜地聽著。
應翩翩說道:“那個時候,我覺得我痛快極了,高興極了,因為我是真的擺脫了之前的一切。這種再沒有人能阻攔我,束縛我的感覺真好,哪怕是這麼痛快一回立刻就死了,我也心甘情願。”
他微微頓了片刻,到現在還能回味起自己當時亢奮激動的心情。
“可是後來我回到家裡,看到了我爹掛在書房裡的畫像,我突然發現我很想他,我還想多陪一陪他,心裡又不免有些動搖……”
應翩翩輕聲說:“有的時候看到傅寒青,我會想起我們曾經也不是沒有一起經曆過高興的,值得懷念的事情。傅英說他對我曾經疼愛有加,他說的是真的,雖然那時我還不知道他是出於什麼心思,可他在對我好的時候,我也曾經真的很高興過。這件事情我忘不了。”
池簌道:“這些不是你的錯,是你的好,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應翩翩笑了一下:“剛才看著傅英成了那樣,我心裡是特彆痛快,那口惡氣總算狠狠地出了,可是似乎也沒有覺得很高興,隻是有些諷刺又有些悲涼。不知道我的父母若知曉我有這樣的想法,會不會覺得我沒出息。”
池簌知道,其實應翩翩隻是想說一說而已,他該做的事情、能做的事情,都已經做了,隻是心裡留下的痕跡,一時半會很難抹去。
聽到這裡,池簌便微笑著說道:“不會的,你放心。”
從頭到尾,他一直是滿口誇讚回護,什麼好聽說什麼,弄的應翩翩也不禁笑看了池簌一眼,說道:“就會哄我。我爹娘怎麼想,你怎麼會知道?”
池簌卻很認真地說:“因為我以前也聽過你提到一些你們曾經在邊關一起生活的事情呀。我能聽得出來,伯父伯母非常疼愛你。雖然感情不同,但將心比心,我對你亦是深愛,那我就有資格替他們來說,比起複仇,他們一定更加希望你能生活的無憂無慮,幸福安康,至於其他都是末節。”
他摟住應翩翩的肩膀,輕輕晃了晃:“我就在想,如果有朝一日我被人害死,那我不會希望你知道凶手是誰,也不願意你沉浸在仇恨當中。我寧願你忘記我,再有一個新的人對你好,能讓你繼續無憂無慮的生活下去。”
世上不會再有池簌這樣的人了。
應翩翩輕聲道:“不可能的。”
“嗯,不可能的。”
池簌笑著說:“所以我會一直陪著你。你心軟也好,狠辣也好,都是阿玦,從來都沒有變過。或者說要變,也是那些人變了,他們脫掉偽裝,不再是你心中想象的樣子。”
應翩翩輕聲歎息道:“你說的對,是這樣的。所以我一直希望我自己能夠再乾脆果決一些,一些人能忘就忘記吧,心中少一些牽絆,才能去做更多的事情。可是我發現有時候我還是做不到。”
池簌道:“你知道我的師父是我殺的吧?”
這件事情應翩翩已經聽其他人提過好幾回了,可是池簌自己從來沒有主動說起過,出於尊重,他從未深入打聽,也不主動詢問,這時候聽池簌提起,便點了點頭。
池簌道:“其實他也曾經對我不錯,我當年有幸蒙他看中,一身功夫全都是他教的。但後來我才知道,他並不是想培養出一名優秀的弟子,而是在逐漸年老力衰之際發現了我,覺得我還算有些天賦,於是想讓我按照他的功法修習,煉出與他同源的內力,最後再將我的內力吸去,助他練出可以延緩衰老的功法。”
應翩翩的眉頭微微蹙了起來。
池簌道:“我一開始不知道他的心思,是直到他最後要殺我的時候,才得知原來他對我悉心教導,竟然是存著這樣的想法。當時也沒有機會做出什麼思考和選擇了,如果我不想被吸乾內力而死,就必須與他生死相搏。”
“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我竟然能殺了他,於是我成為了新任的七合教教主。”
應翩翩沒有想到池簌的教主之位竟然是這樣當上的,心中微感驚訝。
仔細一想他的遭遇,自幼受儘苛待,喪母之後再也沒人關心他,逃出安國公府又流落到了七合教,隻能拚命練武,搏命謀生,實在也是很可憐。
池簌說:“還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從那一天開始,我便已經無法入眠了。”
應翩翩卻說:“我隱約知道一些。因為咱們一起過夜的時候,我發現你無論睡得多晚,起得多早,好像從來就沒有迷糊的時候,我隨時同你說話,你都反應極快。”
池簌怔住。
應翩翩道:“……我就想你的睡眠應該是不太好,也問過你身邊的下人,聽說你自己在府中時經常是徹夜不睡的。上次我叫了太醫來看病,又假裝順便提到讓他順便給你診一診脈,就是想看看你有沒有什麼毛病。”
“大夫說你可能是以前憂思過甚以至於心脈力弱,隻能慢慢休養,之前我才往你府中送那些補藥讓你服用。但是因為不知道這當中的原因會不會讓你不願提及,所以我一直沒跟你說明。”
聽到應翩翩如此說,池簌不禁十分意外。
他一直以為應翩翩是個事事有人打理的富貴公子,對這些事是不怎麼會上心的,池簌也從不在意,但他卻沒想到,原來對方也正在一直默默的關心著自己。
所以不管經曆多少坎坷痛苦,他才永遠都是那個應玦,重情重義,敢愛敢恨,心地仁善。
這些印在骨子裡的東西,不管是被欺騙、被操控,還是經曆生死,都是不會改變的。
池簌摟在應翩翩肩頭上的手不禁微微一緊,低聲道:“原來是這樣。”
他心中感動,聲音裡也不免充滿了繾綣之意,但其他話卻笨嘴拙舌地說不出來了,默了一默,才又說道:“你放心,病已經不要緊了。”
“之前我會因為病重垂死附到了韓小山身上,就是因為自從殺了我師父之後,經常徹夜難眠,再也無法安枕,所以精力耗損直至枯竭。可是自從遇到了你之後,我發現我居然能在你的身邊安安穩穩的入睡,其實當時我頗為詫異。”
“原來我這樣的人竟也配有情,也會動情。原來並不是冷硬著心腸,不講情愛才能不受傷害,心裡能有一個惦記的人,那才是最快活的。”
池簌微笑著說道:“自從遇到你之後,我覺得非常喜悅。有你在身邊的每一天,我都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好的日子,心頭再也無憾無懼,自然不會難眠。”
他的笑容十分溫暖,讓旁觀者看在眼裡,都仿佛能夠體會到池簌此時心中的滿足與幸福。
應翩翩性情狂傲,甚少妄自菲薄,可有時候看到池簌,也還是令他忍不住會產生一種十分驚訝的心情——
我竟然可以給一個人帶來這麼多的開心嗎?
“阿玦,你放心。”
池簌抱著應翩翩,說道:“不管你軟弱還是狠心,不管你做出怎樣的決定,我都能夠明白,也一定會陪在你的身邊,儘一切力量支持你。總有一天你會覺得那些人和事情早已過去,不值一提,而我們現在的日子,以後才會長長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