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慎韞說道:“兒臣不敢擅自入宮。但聽聞宮中傳來消息,母妃那邊也應該是安好的。”
他這麼一說皇上才想到,自己上次宮宴上曾經下旨申斥過他和黎紀,令兩人無詔不得入宮。
但黎紀隻老實了半個多月,便撒嬌耍賴的向他求懇,也沒有守著這道規矩,可兒子終究與女兒不同,他心中的顧忌更多,也就更難以寬縱,黎慎韞是萬萬不敢不聽話的,想必他們母子之間已經許久未見了。
皇上想到此處,不免歎了口氣,說道:“一會你還是去看看你母妃吧,她應該也很想你。”
黎慎韞猛然抬頭,麵上露出了驚喜之色,眼睛也有些紅了,連忙說道:“是,兒臣謝過父皇。”
他哽咽道:“兒臣之前驕縱輕狂,言行無狀,實在大錯特錯,讓父皇如此費心,是兒臣不孝。”
皇上道:“朕那樣處置傅家,你不恨朕嗎?”
黎慎韞搖了搖頭,說道:“兒臣自小一直以為舅舅是位仁厚正直的長者,萬萬沒想到他竟然還有那麼多的心思。那些事情一出,兒臣也是大吃一驚。他是罪有應得,能僥幸留下一命已是萬幸,若不是父皇顧忌兒臣和母妃,也不會對傅家手下留情,怎麼能怨怪父皇。”
這樣想來,其實他也是受害者,傅英那種自私之人,看起來好像鼎力支持黎慎韞這個外甥,但實際上又何嘗不是利用黎慎韞的身份鞏固自己的地位?
黎慎韞如今也算是被他這個舅舅害了,以前他做的事情,多半也是傅英從背後挑撥的。
皇上凝視了黎慎韞一會,緩緩說道:“朕不知道你這番話中有多少真心,但如此看來,你經過此事確實懂事了不少。這些兒子中,朕從小最為寵愛你,其中固然有你母妃和你二哥的緣故,也是因為你是朕眾位兒子中最果斷有魄力的一個,所以朕難免寄予厚望。你大哥性情中庸,在這方麵卻不如你。”
黎慎韞不知道皇上突然拿他跟太子相比是什麼意思,麵上不動聲色,低聲說道:“兒臣慚愧。”
皇上道:“太/祖嫡係原本隻傳了兩代,朕又是旁支宗室上位,能夠坐到這個位置上,本來就是因緣巧合。如今朝堂之中,世家林立,形勢錯綜複雜。朝堂之外,異邦虎視眈眈,西戎更是狼子野心。”
“此時若是建國初年,或許還能興戰,徹底掃除這些隱患,但如今一切尚在動蕩之中,隻怕無論哪一方多做了什麼,都會打破這種平衡,反倒成為千古罪人。所以朕不敢妄動,隻能儘力周全,好歹保了這些年的平安。”
他看著黎慎韞說道:“你的性子,卻是做不到這一點的。”
黎慎韞剛剛有些躁動起來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他從剛才開始一直畢恭畢敬,此時方有了開口的衝動,可皇上卻似乎有些乏了,閉目揮了揮手,說道:“隻盼你能聽懂朕這一番話。去吧,朕也乏了,你去看看你的母妃,過些日子朕便恢複了你的差事。”
黎慎韞頓了頓,終究什麼也沒說,行禮告退。
錢公公在旁邊聽著,卻是暗暗心驚。
當年皇上會立太子,並非是對於太子最為寵愛滿意,而是他登基時唯有這一子,為了鞏固社稷,也不能讓此位空懸。
直至後來黎慎韞出生,傅淑妃的出身本來就比皇後高貴,一直頗得聖心,黎慎韞又從小機靈討喜,皇上對他的寵愛一直在太子之上,而對於那個位置的決定也始終在動搖。
這一點大家都心照不宣,但卻沒有人會挑明。
不過今日皇上對黎慎韞的一番話,其實就已經等於告訴了他,不要再肖想皇位,日後老實本分地做人,也一定不會被虧待的。
之前那些事情,終於讓皇上徹底下定了決心。
但黎慎韞心高氣傲了這麼多年,一向不把太子放在眼裡,兄弟之間的矛盾已經極深,他又能夠接受嗎?
目前從表麵看來,這一段時間皇上對他冷待,又失去了強大的母舅支持,黎慎韞似乎折了心氣,也認命了,如果是那樣的話,當然最好不過。
可他又真能做到嗎?
黎慎韞略去淑妃宮中坐了坐,沒說什麼話,就回了府,他府上的謀士陳青就匆匆迎了出來,問道:“殿下,如何?”
黎慎韞冷笑了一聲,說道:“還能如何?傅家有功,便需擔心外戚弄權,功高震主,傅家有過,便是我唆使安排,存有異心。左右根本便在於父皇根本就對我從未屬意過罷了,隻是以此為由擺布人心而已。既如此,我又何須做那等卑微乞食之態?”
黎慎韞正在氣頭上,陳青連說了好幾聲“殿下息怒”,“請殿下謹言”,他才停下了,示意書房的位置:“進去罷,本王有事情要吩咐你。”
陳青和黎慎韞的另外幾名謀士隨著他一起進了書房。
黎慎韞道:“傅英那邊的情況如何了?”
其中一名蓄著長髯的中年文士躬身回道:“殿下,他最近的瘋病似乎愈發嚴重了,每日哭叫不止,經常對著虛空驚恐求饒,清醒的時候也越來越少。屬下偷偷找人給他瞧過,但那些大夫們也都束手無策。”
黎慎韞沉吟道:“看來是當真治不好了。”
“殿下,那我們接下來應該……”
黎慎韞隨手取下一柄掛在牆上用於裝飾的匕首放在手中把玩,冷笑道:“本王真的很奇怪,傅家那座府邸中,到底是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還是那些吃的喝的有問題,怎麼裡頭住的人,一個接一個的瘋?”
“先是應玦,然後傅寒青,現在又到了他了。他們要是給我瘋的像應玦那樣有種也行,傅英整日裡胡言亂語,總有一天,本王的秘事也會被他全都抖落個乾淨!”
他語氣中的殺意讓幾名下屬都是心中微震,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問道:“殿下,您的意思是——?”
黎慎韞將手一鬆,那柄匕首直直下落,插/入桌子當中,他似笑非笑地說:“你說呢?”
他竟然連親舅舅都要除掉了。
“可是……傅英他到底是傅將軍的父親,此事若是被傅將軍知曉,難免會對殿下心存埋怨……”
黎慎韞似笑非笑地說:“埋怨我做什麼?我可沒說要殺他爹,難道你不知道傅英活在這世上,最拖累的人是誰嗎?”
當然是傅寒青,要不是還得顧著這麼一個父親,就算他失去了主角光環,不能再像以前那般當個百戰百勝的戰神,也總歸是少了許多限製和顧忌。
“這世上最疼愛孩子的,終究還是親娘啊。”
黎慎韞仿佛感慨一般地說道:“我那位叔母,嫁到傅家這麼些年,也算是一心一意,賢良淑德,如今聽說她依舊會每日給舅舅送飯,實屬難得。可是這天底下啊,要說最疼孩子的,還是娘了。”
他看向眼前的手下:“你說,是自己的兒子重要,還是自己的夫君重要?”
那人立刻恍然:“屬下馬上就將傅將軍在邊關的情況透露給傅夫人。”
至於傅寒青的真實狀況如何,便不重要了,隻要讓傅夫人知道,他是因為父親的拖累,處處遭受委屈,仕途也不得發展,就已經足夠了。
黎慎韞點了點頭,又抽出一封信來,遞給陳青,說道:“再把這封信給皇叔送去,就告訴他,我想好了。”
陳青的手一顫,躬身領命。
黎慎韞派出去的手下未說虛言,傅英用儘了所有的辦法,也擺脫不了那些可怕的幻覺,而且幻境中的內容,變得越來越可怖,越來越混亂。
他眼前諸般場景交錯,時而鮮血四濺,時而四麵重圍,時而人人唾罵,時而刀風劍雨……從身到心,各種的痛苦加身,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早已經忘記了一切的尊嚴和體麵,不顧形象的大聲尖叫,抱頭鼠竄,跑著跑著,眼前忽然出現了他曾經住過的營帳。
傅英一頭躲了進去。
身邊的危險稍阻,他卻看到那營帳正中的帥椅上坐著一人,甲胄加身,手中按劍,正對著自己怒目而視。
他一看見那人的麵孔,不禁一驚,正要轉身而逃,對方的眼中卻猛然流出兩行血淚,舉劍向他迎頭砍下:
“我視你如兄弟,你緣何汙蔑於我,謀害我子?!”
那柄劍砍在了他的頭頂上,冰冷的劍鋒斬斷頭骨。
傅英“啊”地一聲驚叫,仰身閃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全身劇痛,猛然驚醒。
睜開眼,傅夫人正拎著食盒站在他的麵前,以一種難以言喻的目光看著他。
傅英這才驚魂稍定,抬起手道:“你扶我一把。”
傅夫人走上去,將他扶了起來,把食盒放在他麵前,低聲道:“吃吧。”
傅英一直是這幅樣子,兩人都已經習慣,關於他的狀況也沒什麼話好多說的,要不是趁著清醒過來趕緊進食,一會他就吃不上了。
這些天,傅英每天清醒的時間很短,都是隻能吃到一頓飯的。
傅英大口大口地吞咽著飯菜,現在家中早已沒有了下人,傅夫人的手藝說不上好,但也不算太差,以往他從來不屑一顧的飲食,如今也變得無比美味起來。
不得不說,應翩翩這個法子實在狠毒,傅英每日在幻夢中體會人世間的種種痛苦,生不如死,可是這清醒過來的一時片刻,卻又讓他無比留戀,畢竟那麼多的惡意中,還有人對他不離不棄。
曾經他覺得應鈞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為人不夠狠辣,胸中亦無大誌,如今方眷戀起了這等家常的溫馨滋味。
如果……如果能離開這裡就好了。
他如今已經形同廢人,想必也沒人會同他計較。應鈞的冤情已經澄清,應翩翩也一心想讓夢境折磨他,應該也不會再多做什麼,隻要傅寒青多立一些戰功,把他接出去安置應該也並非不可能。
他彆的什麼都不要了,隻要還能活著,隻要還有口氣,總也是贏了死人的!
傅英囫圇將飯菜吞下去,一抹嘴,對著傅夫人說道:“想辦法給寒青送個信,叫他……”
話說到一半,他忽然瞪大了眼睛,全身猛然抽搐起來,隻覺得渾身發麻,腹痛如同刀絞。
“我……我怎麼了?大、大夫,幫我去請大夫……”
傅英拚命掙紮,傅夫人隻是不動,極度的痛苦中,他突然明白了什麼,眼中透出難以置信的光芒:“是……你?”
“不是我……不、不,是我乾的!可是我沒辦法,你活著,寒青怎麼辦,我怎麼辦?!我們都會被你拖累的!!”
傅夫人一邊害怕地站起來,一邊語無倫次道:“我也不想這樣,但你彆怪我,你死了彆找我,你、你、你——啊!!!”
她說到一半,看見傅英猛然伸出一隻烏青的手來,似乎想要抓住自己,再也忍受不住心中的驚駭與慌亂,拚命尖叫起來,奪路而逃。
傅英目眥欲裂,在地麵上不斷翻滾,可是彆人即便聽到動靜,也隻以為他又發瘋了,根本不會過來查看。
他畢生算計,汲汲營營,最後卻被自己的家人們當成了拖累,在受儘折磨之後,死在了破舊陰濕的茅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