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可謂是大膽之極,皇上勃然大怒,用力在案上一拍,嗬斥道:“狂悖無禮!”
他很少如此震怒,應翩翩直接跪了下去,俯首道:“請陛下三思!”
“你!”
連皇上都沒想到,這個也算他看著長大的小子竟然骨頭這麼硬,倒是一時頓住。
應翩翩沒有重大過犯,乃是為民請命才會如此,以他的身份,要是重罰起來不好跟太後交代,應定斌那裡也說不過去。
但他竟然敢當眾頂撞,抗旨不尊,不罰他,帝王顏麵何在?
“來人,把應玦……”
“陛下!”
皇上本想把應翩翩拖下去打二十大板,可話還沒等說出,已經同時有兩個人開口,阻擋住了他後麵的話。
皇上冷著臉抬眼看去。
其中之一是楊閣老,這老頭子也是之前跟自己叫的最凶的,誰不知道應玦是他的學生。隻是以往楊閣老素來跟應定斌不和,也仿佛不喜歡他這個弟子,如此看來,不過是表麵做戲。
楊閣老開了口,看見皇上陰沉的臉,不禁在心裡暗暗歎了口氣。
他剛才之所以一直沒有幫應翩翩說話,就是因為害怕適得其反,讓皇上覺得他們成了聚眾逼迫上意,反倒給應翩翩越發加重了罪名,可是現在這樣乾看著也不是事,他就還是沒忍住。
皇上語氣不善地問道:“閣老,你又想說什麼?”
楊閣老道:“陛下,應大人年少氣盛,言語失當,但也全是出於一片忠心,還望陛下海涵。”
皇上淡淡地說道:“年少氣盛麼?朕看他的脾氣倒是和閣老很有幾分相像,倒也不愧是閣老的門生。”
他已經開始懷疑應翩翩是在跟楊閣老打配合了,說完之後不再理睬對方,直接看向將樂王,問道:“將樂王,你又有什麼要說的?”
原來另一聲“陛下”竟然是黎清嶧說的。
不過他並未幫應翩翩求情,聽聞皇上問起,從容答道:“陛下,臣也以為向西戎派遣使者送去歲賜一事不妥。”
皇上微微眯起來眼睛。他知道將樂王身份微妙,這種事情一向很少表態,沒想到他竟然也會如此立場鮮明地開口。
“為何?”
黎清嶧道:“既然西戎索要歲賜,說明他們已經承認了自己是大穆的屬國,那麼理當由西戎王親自入京受賞,而不該是我們的使者不遠萬裡地為他們送去。臣以為陛下可將此作為條件向西戎使臣提出,試探他們是怎樣的態度。”
黎清嶧這個主意出的極好,不光巧妙地讓開了皇上此刻與應翩翩之間的矛盾核心,而且也能給歲賜一事一個緩衝,而不至於顯得大穆這一邊答應的太過痛快。
皇上的臉色微緩,倒是對黎清嶧的話有幾分滿意,但這個將樂王對自己的身份和處境十分清楚,平時從來就是像個縮頭烏龜一般一言不發的,此回竟然會開口提議,又讓他不禁有幾分奇怪。
“便依你所言吧。”
皇上做出決定之後看向了應翩翩,正在沉吟還要不要繼續處罰這小子,忽然聽見頭頂有什麼東西傳來響聲,緊接著不少大臣紛紛驚呼道:“陛下小心!”
皇上幾乎是十分狼狽地從禦座上起身,下了龍椅轉頭看去,發現竟是自己頭頂上那塊寫著“允執厥中”的匾額晃了幾下,看上去搖搖欲墜,十分危險。
這塊匾是當年太/祖親筆所書,雖然已經很有些年頭了,但可也是年年都要加固的,畢竟跟皇上有關的東西,就是一草一木都要謹慎,怎麼也不該出現這樣的情況。
偏偏又是在他剛跟將樂王說過了話的情況下發生了這麼一件事,由不得皇上不多想。
他心中忖度,一下子徹底失去了還要處罰應翩翩的心情,當下吩咐臣子們散去,又令人檢修匾額。
出了殿門,應翩翩故意放緩腳步,果然聽到身後黎清嶧的聲音說道:“應大人,請留步。”
應翩翩回身,微笑著說道:“王爺何事?”
他以為黎清嶧要說方才自己與皇上在殿上衝突之事,又或者因為給他解了圍而賣他一個人情,卻不料黎清嶧輕描淡寫地說道:“應大人,你我無冤無仇,你為何要害本王被皇上猜忌呢?”
應翩翩一怔。
但他畢竟極為聰明,轉眼間就明白過來將樂王的意思,不置可否,笑著反問道:“王爺以為那匾額是臣做了手腳嗎?”
黎清嶧負手笑說:“匾額一動,皇上便沒了心思處置你,不是你又是誰?我猜武安公武功超絕,又與你交好,此事多半是他所為。隻是本王剛同陛下說過了話,你們就安排了這樣一出戲碼,未免有些損人利己啊。”
應翩翩剛才也是想到了池簌,沒想到黎清嶧腦子也轉的這麼快。
隻是他說是這樣說,語氣卻十分輕鬆,仿佛又是無奈又是懊惱的樣子,倒讓應翩翩心裡感覺有幾分好笑。
他也不否認,隻說:“王爺剛才的話是為臣解圍了,但其實並沒有勸說皇上,可見我們並非同一立場。那麼……可能……損一損王爺也是能夠理解的吧。”
兩人說話之間,已經走到了側殿門外的欄杆處,並肩而立,憑欄遠眺。
黎清嶧聽了應翩翩的話,倒是笑了起來,搖了搖頭。
他稍作思考,再開口時,笑意不變,話語卻猶如一柄鋒銳的利刃,瞬間將暗流洶湧的現實切出一道血口。
“歲賜此事,無人能攔,皇上終究會做出這個選擇,你做什麼都是白費力氣。”
應翩翩倏地轉頭看向黎清嶧,兩人的視線交鋒一瞬,他問道:“為什麼?”
黎清嶧沉吟片刻,竟然緩緩開口,耐心地回答了應翩翩的問題:“因為皇上乃是一名標準的守成之君,自從他上位至今,幾乎從未改革過任何一條政令,事事都以均衡穩定為主,主動興戰,從來都不會是他可能做出的選擇。應大人,你勸不住陛下。”
高台上恍惚的風中,他的語氣裡竟似帶著些淡淡的溫情:“你還是……太年輕了。”
黎清嶧的話並不激烈,卻讓應翩翩感覺到胸口沉悶,如壓大石,說道:“我並非力主興兵——”
說了這一句話,他又頓住。
若論兵禍之慘烈,當然他作為親身經曆過的一員,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可西戎野心勃勃,卻不是一再退讓就能換來和平的。
最好的方法,是先下手為強,將侵略者擋在國門之外,而不是等著他們一點點蠶食穆國的財力、戰力與心氣。
隻是這些,並沒有必要對黎清嶧說。
可是黎清嶧卻似乎聽明白了應翩翩的未儘之語,目視著遠處重重疊疊的樓台殿宇說道:“是了,當年西戎攻破長雄關的時候你也在,一路來到京城,想必其中也是艱險萬分。可若非軍中出了內奸,以至於你父親蒙冤身亡,那場戰事失利,今日的局麵又何至於此?”
他的意思是,人心不齊,萬事難成,之前穆國慘敗過一次,已經生了怯意,皇上隻想在他的龍椅上不出差錯,是絕對不敢賭的。
應翩翩沉吟道:“多謝王爺賜教。”
黎清嶧聽他的語氣,就知道應翩翩還不死心,這孩子果然做什麼都不依不饒,心裡想成就的事便無論如何都要做到。
他不覺微微一笑,說道:“天下風雲變幻,何來一定之說。你也不必情急,這歲賜就算是成了,又能持續多久,也是未可知啊。”
應翩翩眸沉似星:“你此言何意?”
黎清嶧搖了搖頭,不答反問:“我很好奇,時至今日,受到種種不平對待,你的心中就沒有怨恨嗎?”
應翩翩淡然道:“有,而且很多。”
“那麼……”
“但我眷戀的東西也有很多,所以我會傾力讓那些不會再一次從我眼前消失。”
黎清嶧輕輕一笑,他的笑容上看起來仿佛蒙著一層煙霧,朦朧得讓人看不真切:“應玦,我很欣賞你,可惜我們一直都是道不同。既然互相不能說服,這風雲如何翻湧,便拭目以待吧。”
兩人視線交鋒,仿若無聲的博弈。
應翩翩的眼中沒有慌張,平靜地說道:“王爺韜光養晦,糊塗做戲,卻可看清過自己到底想要什麼?”
他躬身為禮,翩然道:“告辭。”
黎清嶧沒有阻止,目送著應翩翩離去,唇邊淡然的嘲諷下,帶著幾分疲憊和厭倦。
或許這名年輕人是對的,這些年來他一直在裝模作樣,麵具戴的久了,早已經分不出來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當所有人的眼中,你都是個木訥寡言,苟安保命之人,你自己的心裡,可還能記得那些地底不甘痛呼的亡靈?
他垂眸望著地麵,白玉雕成的地麵明可鑒人,他從裡麵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麵容依稀還似舊日,可兩鬢已經生了華發。
那道清瘦的影子旁邊空無一人,可是光影交錯間,又似乎有無數影像正在憧憧湧動,呼嘯著撲麵而來。
爹、娘、姐姐……
昔日的歡聲笑語,柔情溫馨,早已經變成了一塊塊仇恨的巨石,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應玦有要眷戀、守護的東西,所以他的目光中還有明亮的星芒,可對自己來說,眼前卻隻有不歸路。
今生已成定局,唯有一往無悔,隻望來世不必再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