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清嶧聽到“親人”二字,就忍不住轉過頭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應翩翩。
應翩翩道:“……無論皇上降下怎樣的懲罰,臣都心甘情願,對於在這次叛亂中的受難傷亡之人,臣與舅舅也會儘全力加以補償。還望皇上能夠準許。”
池簌沒有求情,而是走上前去,和應翩翩一起跪了下來,言簡意賅:“陛下,我也願意一同承擔,為將樂王補過。”
黎慎禮一看到池簌跪下去,就覺得心裡麵發虛。
他這個時候剛剛登基,自己的地位尚且不穩,又有把柄攥在池簌的手裡,是實在不願意與他為難的。
還有這個將樂王也不是好相與的,他在這件事中表現出來的謀略、心態、氣度,無不令人深深感覺到了此人的強悍之處。
更何況,黎清嶧怨恨的是先帝虧待他的家人,現在隻要應翩翩在的一天,他便會如同一匹上了轡頭的烈馬,完全可以安分順從,為朝廷所用。
這對於眼下這個外憂內患、風雨飄搖的國家來說,絕對是益大於弊。
當然,若是應翩翩出了什麼事,第一個需要鏟除的人也得是他,不過那就是後話了,總之此人並非不可用,關鍵是怎麼用。
黎慎禮這樣想著,心中已經有了些決策,故意歎了口氣,低聲道:“其情可憫。”
感歎之後,他又詢問其他人:“不知道各位卿家對此事是如何看法?”
看來皇上的態度已經很明確了,眾人交換著眼神,正想說話,忽然聽到外麵有西廠傳來的急報。
黎慎禮立刻宣了人進來。
那名西廠廠衛進門之後,單膝跪下,向著黎慎禮報告道:“陛下,方才臣等在宮外不遠處發現有人正在廝殺,上去查看,是將樂王府的府兵截下了正欲縱火燒宮的叛軍!現在叛軍已經被擒獲,聽憑陛下處置!”
黎慎禮眉頭一皺,連忙道:“你說明白一些。”
經西廠廠衛講述,原來是將樂王的手下將黎清嶧之前藏起來的火/藥毀掉之後,正在向外轉移殘渣,沒想到恰巧遇上了一些眼看大勢已去的叛黨。
將樂王的手下見這些叛黨們竟然賊心不死,還想在皇宮縱火製造混亂,幸虧被及時阻止,免過了一劫。
西廠這個消息可謂是來的恰到好處,彆人怎麼想不知道,但以應翩翩對應定斌的了解,說不是老爹安排的他不信。
他心念一動,低聲問池簌:“剛才你抓的那隻鸚鵡呢?”
池簌看了應翩翩一眼,目光有些複雜,但還是聽話地從衣袖裡把鸚鵡掏了出來。
應翩翩低頭一看,差點笑出聲,大概是為了防止那隻性格暴烈的鸚鵡再破口大罵出什麼“池簌不舉”之類的秘辛,池簌不知道從哪裡抽了一根線,將它的嘴給纏起來了,讓它沒辦法再叫。
鸚鵡憋屈的不行,被掏出來的時候,爪子還在拚命抓著池簌的衣袖。
應翩翩把鳥接過來,心裡默念一句“辛苦了,回係統那邊歇著去吧”,將鸚鵡捧到自己唇邊,輕聲說:“你聽見他們說什麼了沒有?皇宮不會被炸了。”
鸚鵡鳥驅一震,瞪大眼睛。
應翩翩解開了它嘴上係著的繩,將它一鬆手放開。
池簌微感到一絲緊張。
幸虧那隻鸚鵡乍聞喜訊之後,再也無心糾纏他的事,一振翅便飛了出去,一邊撲騰著還一邊大叫:
“喳喳喳!皇宮不會被炸了!皇宮不會被炸了!我的任務完成了!哈—哈—哈—哈——”
這尖銳而聒噪的鳥叫聲如同魔音穿腦,驚動的所有人都抬頭望去,目送著這隻小小的鸚鵡穿過大殿,朝著碧藍的天空高飛而去,一時愕然不已。
應翩翩隨著朝外麵走了兩步,仰頭看著飛鳥遠去,臉上的驚訝和驚喜之色交織,看起來無比真摯。
他霍然回身,衝著黎慎禮拱手道:“陛下,臣聽聞之前宮中動亂尚未平息時,便出現了大量動物發出皇宮將要被炸毀的示警,幸好上天保佑,讓臣與舅父能夠因為一次意外而親人相認,才免遭此禍。”
他情深意切地說道:“如今陛下您身登大寶,一切重歸太平,又有飛鳥前來歡慶,這豈非正代表著舊事煙消雲散,新朝開端大吉?臣要恭賀陛下,恭賀我大穆才是啊!”
黎慎禮以前從沒有聽過應翩翩以這種語氣同自己說話,況且雖然明知道對方的目的是想要給自己的舅舅減輕一些罪責,應翩翩的話也實在說的十分動聽。
這讓他忽然真真切切地感覺到,自己確實成為了皇帝,心中逐漸由惶恐之外,生出了一種飄飄欲仙的喜悅。
有了西廠的報告和鸚鵡口吐人言這麼兩件事,黎清嶧主動認罪,將功補過,免於重責。
當然,為了對此次叛亂中的受難者做出交代,他的罪責也不可能完全赦免,當下被削去所有府兵,查沒半數家產,貶往靈州十年,可自行擇日出發。
至於應翩翩和池簌等人,既自願以功勞為黎清嶧抵罪,便不與嘉獎。應翩翩驗證血脈之後恢複身份,加封侯爵之位。
此外,黎慎禮又以將樂王之事敦促其他尚未被捕獲的叛軍速速棄暗投明,尚可從輕發落。
黎慎禮的這番處置給了各方交代,令眾人都比較滿意。
就是應翩翩和黎清嶧,也都不是行事之後不敢承擔罪責之人,他們雖然會在情理之中辯解,當時做出了那番舉動,也就願意為此付出一定代價。
至於這一次的主謀和實際行動者傅淑妃以及黎慎韞母子二人,有了黎清嶧提供的證據,自然再也難逃罪責,黎慎韞被當場被關入監牢,傅淑妃暫時押入冷宮。
皆大歡喜,沒有人知道,那隻飛出大殿“向上天回稟使命”的鸚鵡,一路上嘎嘎大笑,笑到最後白眼一翻,一口鮮血當空噴出,從高處砸落在地,把兩名正在議論午飯吃什麼的小侍衛嚇了個半死。
“這不是……神鳥嗎?!它它它是不是對咱們中午要吃燒雞不滿意?”
“噓,不想活了,陛下正高興呢,還不把它悄悄埋了!以後……大不了再不吃雞了!”
新君登基,百廢待興,所有的人都極為忙碌,此事解決之後,眾人紛紛告退,黎慎禮也都允了。
應翩翩也正要一起離開,忽聽黎慎禮在他身後說道:“應愛卿,你先留步,此前不知你與朕竟有血脈之親,朕要與你好好一敘。”
池簌一聽便遲疑了,不禁也跟著站住。應翩翩對他使了個眼色,示意放心,衝著黎慎禮拱手道:“臣遵旨。”
池簌這才離開,其他人也紛紛退下之後,禦書房中隻剩下了應翩翩和黎慎禮兩人。
應翩翩恭恭敬敬地垂手站著,似乎對於眼前之人的身份轉換接受良好,等待黎慎禮開口。
黎慎禮靜靜地看了他一會,突然笑了起來,搖了搖頭說道:“應玦,當年你我一個勢單力孤,一個聲名狼藉,選擇聯手對付黎慎韞的時候,恐怕誰也沒想到,竟然還會有這樣的一天,我們作為勝利者站在了這處宮殿中。”
應翩翩道:“臣隻是希望能夠反抗求生,這個‘勝’臣不敢當,應該恭喜陛下榮登大寶。”
黎慎禮道:“算來你也應該叫朕一聲表兄,卻要如此拘謹地和朕說話嗎?”
應翩翩道:“君臣有彆。”
“朕能成為這個‘君’,也算是陰差陽錯了。”黎慎禮冷不防問道,“武安公……都跟你說了吧。”
應翩翩卻十分機靈,滴水不漏:“不知道陛下所指的是什麼事?”
這小子死活不上鉤,實在是狡猾極了,黎慎禮卻不想就這麼放過他。
他又道:“此事你不知也便罷了,那麼朕再要問你,當初扳倒魏家之後,朕本來以為能夠與你聯手合作,成就大事,為何屢屢示好,你後來都皆不肯回應了呢?可是對朕有何不滿?”
應翩翩沉默了一下,說:“陛下何必苦苦相逼?”
黎慎禮哂笑道:“當初你的那些謀算心思我也見過不少,如今你就算想裝老實也來不及了。現在沒有舉行登基大典,我尚算不得正式為君,你就最後說一次真心話,出了這個門,咱們都就此忘卻便是。”
說是這麼說,又怎麼可能忘記。不過黎慎禮這架勢,分明是要問個明白,他現在心裡有鬼,若是不給他個答案,隻怕也會日夜不安。
應翩翩道:“因為臣看出了陛下的野心,卻不認為陛下最後能夠登基為帝,故而不敢答應陛下。”
黎慎禮道:“為何?”
應翩翩微微一笑:“陛下對彆人狠,對自己又不夠狠。想要圖謀大事,卻又眷戀生命。”
他說完之後,深深行禮,又道:“臣妄言。”
可應翩翩這兩句話卻已經像是驚雷一樣砸在了黎慎禮心上,瞬間如同讖言一般穿透了他的魂魄。
他不禁指著應翩翩,道:“你、你——”
“當年正如臣以為陛下不可能有機會登基為帝,如今您也還是黃袍加身,可見形勢變化,凡人難料,臣也不過是庸人一個,胡言亂語罷了。”
應翩翩從容說道:“陛下,您如今大權在握,才是執掌天下之人,生殺予奪,又何必去在意他人的看法呢?”
他的話讓黎慎禮沉默了一會,然後道:“你走吧。”
應翩翩說了句“臣告退”,退出了禦書房。
就在他即將轉身的時候,黎慎禮忽然又在背後說道:“應玦,我會成為一個好皇帝。”
“你看著。”
應翩翩沒說什麼,略一躬身,徑直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