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天下”二字說來容易,要想當真走到那個位置上,卻不知要經曆多少坎坷煎熬,絕非一蹴而就。
否則便如如今的黎慎禮,即便一時僥幸,也是焦頭爛額,處處掣肘,難以服眾。
這一點,應翩翩的心裡早有準備,他有耐心,也等得起,他要的不僅是皇位,還是要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坐上那個位置,讓所有的人都說不出半個“不”字。
他相信那一天遲早會來,不過如今的關鍵,還在於來自西戎的威脅,把這件事解決好,是他證明自己的能力的第一步。
那些人來到應家試探應翩翩態度這一步,實際上是他們最大的失算。
他們原本隻是對目前的形勢有所不滿,想找到一個可以出頭的人,但沒想到,應翩翩也是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主。
譬如黎清嶧的父親、上一任的將樂王,遇上了這樣的事情,往往是噤若寒蟬,半點也不敢多說,彆人反倒糾纏不休,希望能夠說動他,利用他的身份來做一些文章。
但應翩翩卻不同,彆人試探一句“應侯可有雄心”,他直接便能拉著你的手說“兄台請來與我共謀大事”,反倒將人稀裡糊塗地便綁上了賊船。
當該說的話,該做的姿態都已經表明之後,應翩翩在這一階段所釋放的信號也已經足夠,後麵再來的客人,他便統統閉門不見了。
到了應該啟程時,為了避免麻煩,應翩翩特意提前了一天連夜出發,出門相送的隻有應定斌。
夜露寒涼,雖然應翩翩已經穿的不少,但應定斌還是忍不住將他鬥篷的帶子緊了又緊,心中感慨萬千。
這段日子以來,他成了京城裡人人稱羨的對象。
就像是應翩翩很小的時候就曾經期盼的那樣,曾經因為應定斌對養子百般寵愛而嘲笑他的人,現在心裡都無不豔羨。
他們都是當麵笑臉,背後議論,紛紛覺得怪不得這太監曆經四朝而不倒,還是他有眼光,養了這麼一個身份貴重,又有本事的孩子出來,晚年無憂了。
可對於應定斌來說,比起看著應翩翩現在這樣獨當一麵,他倒是更加希望孩子不要長大,或許這樣,就不用出去自己麵對外麵的風雨,承擔那麼多的責任。
應翩翩道:“爹,你自己在家好好保重,我到了就給你寫信。冬天我要是還沒回來,你多穿點衣裳。”
應定斌點了點頭,聽到“寫信”二字,陡然想起之前傅家截留兩人信件的事情。幸好這一次在應翩翩身邊的不是傅寒青而是池簌,他也能夠放心很多了。
想到這裡,應定斌不禁看了池簌一眼。
池簌仿佛明白了他的想法,走上前來,衝著應定斌鄭重行禮,說道:“您放心,我以我的性命保證,一定會傾儘全力,將阿玦保護好。”
應定斌拍了拍池簌的肩膀,說道:“就有勞你了。”
他說完之後,又將一枚玉玦遞到應翩翩的手中,說道:“爹爹老了,能幫你的也越來越少,唯一可以做的,隻有不阻了你的前程,讓你一展抱負。這樣東西,你拿好,到了時候,會有人來找你的。”
他將應翩翩的手連同那枚玉玦握住,道:“孩子,去吧!”
應翩翩當時沒來得及看,上了馬之後,才借著月光舉起那枚玉玦,看清它的樣子,神色微微一震。
池簌道:“阿玦?”
應翩翩握著那枚玉玦,低聲道:“竟然是它。”
原書中提到應定斌最後為了給他報仇而造反,就動用了自己培養的情報組織。這是他在明麵上經營西廠的時候,暗中挑選忠心的人才進行栽培所一手成立的。
應翩翩看到那段回憶的時候還曾經想過,這個組織能有如此規模,不可能是一兩日之功。是不是父親一聽到自己的死訊之後,就開始暗暗有所謀算了。
但他沒有料到,原來應定斌準備這一切還要更早。
而且就是為了留給他的。
這個人人眼中老謀深算,步步為營的老太監,自從收養了他之後,就一直在傾儘所有的疼愛他。
就像之前他聽說皇宮將要爆炸,依舊冒著生命危險找來玉璽塞給應翩翩,應翩翩有進獻之功,在新帝麵前就算是初步立穩了腳跟,有了一道護身符。
再如如今的玉玦,應定斌能給他的什麼都給了。
應翩翩的鼻子陡然一酸,將玉玦緊緊握在了手中,旁邊與他並轡策馬的池簌,無聲地伸過手來,輕輕在他肩頭一摟。
正是因為有了這些人,這天下,才是他想要守護的天下,這命運,才是他想要與之抗爭,奮力改寫的命運。
嘔心瀝血在所不辭,萬望成功,萬望成功。
*
果然如同應定斌所說,當應翩翩剛剛到達了自己所要前往的目的地時,便立刻有人前來拜會,正是應定斌提前安排好了的人手。
但在拜見的同時,對方也帶給他一個極為驚人的消息。
“少爺,眼下不宜進城!”
那名看上去相貌平庸的中年男子麵色凝重地告訴他:“西戎發兵了——以收攏的數百奇人異士為先鋒,聚集三十萬大軍,如今已疾行至長雄關外,欲攻破雍州,屠城而過!”
應翩翩一怔,過了片刻之後,他沉聲問道:“為何?”
時下幾乎人人聞西戎而色變,特彆是此事來的猝不及防,雍州城中隻怕連五萬的軍隊都湊不夠。
以此處軍隊的實力,絕對難以同精銳的西戎軍相匹敵,彆說以一當四,就是一對一地去打都未必能贏。
一般的年輕人聽到這個消息,恐怕當場就要嚇得腿軟,但應翩翩卻表現沉穩,那名中年人見狀,也不由心中稍定,表現的也越發恭敬。
他低聲回答道:“據線報,之前西戎王重病,西戎二王子阿波掌權,他獲得支持的條件就是向大穆宣戰,帶給族人大批物資,故而才會如此虛張聲勢,向大穆屢屢示威挑釁,但實際上他位置未穩,此舉不過是一種安撫族人的策略。”
“但就在前幾日,西戎王忽然蘇醒,果決利落地處置了阿波,並認為一不做二不休,阿波對大穆挑釁在前,不可挽回,雙方之間的關係既然已經到了這般地步,那麼倒不如先下手為強。”
比起他色厲內荏的兒子,西戎王才是個真正的狠人。
他和黎慎禮都是想先主導戰局,以在如今僵持的局麵上占據優勢,但不同的是,黎慎禮隻是想對西戎加以威懾,以便談判,西戎則是當真要給大穆一些厲害瞧瞧,通過對外的搶掠和屠殺,鞏固內部政局穩定。
多少年了,他們還是隻有這一套強盜行徑。
應翩翩一時沉吟不語。
中年人跪下說道:“少爺,局勢已成,雍州危殆,絕對不能久留了!小人三日不眠不休,才趕上了在您進城之前送來了這個消息,還請少爺先行離開,暫避西戎鋒芒罷!”
應翩翩道:“雍州一破,此地官員們若是及時投降,還有活路,但城中百姓必然有死無生。”
中年人道:“您走,屬下們回去將此事稟報給城中守官,讓他們速速組織百姓撤離。”
應翩翩短暫地沉默下來,思考著這件事的可行性。
他不是低頭屈膝之輩,但是也不讚成愚忠死守,如果能有更加周全的解決之策,自然是好的。
當年長雄關破之後,傅英就是在雍城擋住了西戎大軍,而善化公主則帶著應翩翩繞過了雍州城,沿著外麵的城牆一路沿渭陽、昆南、洖水向京城而去。
等等,洖水!
應翩翩忽然想起之前西戎人假扮客商,在洖水河畔被左丹木識破一事。
雖然黎慎禮已經派軍隊抓捕這些西戎人,並且在雙方發生衝突之後使得對方死傷慘重,但很難說是不是還有早已經混入的敵軍並沒有被朝廷發現。
洖水位於京城之北,激流奔騰,水位極深,冬季亦不會結冰,江麵雖然不寬,但兩側皆是高穀,若無橋梁,行船難渡。
如今那裡的橋梁均已經被大穆軍隊看管起來,盤查甚嚴,可如果那頭已經提前混入奸細,裡應外合之下,讓敵方成功渡江而過,那麼自此直到京城,將門戶大開,再也無險可守。
雍城不能丟。
應翩翩沉吟道:“你們再去探一探,西戎如今行兵至何處了,四麵還有沒有路可以從此地離開,隨時來報。”
“少爺,那您——”
應翩翩笑了笑,俊秀的眉宇間掠過一絲殺氣:“光躲是沒有用的,狹路相逢,不如一會。”
因為中間發生了這件事,應翩翩決定和池簌先一步入城,兩人所騎的都是神駿快馬,一路疾馳,將手下的隨從們都遠遠落在身後。
隻是他們尚未靠近城池,池簌便忽然說了句“且慢”,抬手拉住應翩翩的韁繩,將疾奔中的駿馬硬生生勒停,向西方不遠處眺望。
少傾之後,應翩翩也聽見,竟是有隆隆的馬蹄聲席卷而來,是一隊數千人的兵將或縱馬狂奔,或撒腿而逃,正狼狽不堪地朝著城門處衝了過來。
他們速度極快,經過應翩翩和池簌身邊,甚至帶起了一陣狂風,個個神色倉皇。
應翩翩不禁詫異,說道:“這是見了鬼了?”
池簌沒有說什麼,隻是不著痕跡地半側過身來,擋在有風吹過來的方向,他身上內勁鼓蕩,為應翩翩遮去塵沙。
兩人隻見那些士兵們麵色驚惶,越來越近,口中的議論聲也逐漸可以聽得清了。
“西戎人帶來的都是什麼東西,怎會還有人渾身漆黑,就跟被火烤過一樣,娘的,不會是渾身的肉都成了鋼鐵一般吧!”
“那一群總得有百來號人,還有紅綠眼珠子的,真是可怕!讓我們在這裡退敵,還不如讓我們直接去送死!”
“不說那些妖怪,單說那西戎人居然個個都能長那麼高的個頭,我們哪裡打得過……”
這些談話的士兵們都是當時在戰場上站在前方領頭的,他們率先一跑,後頭的人才跟著紛紛奔逃,根本就沒看清楚敵人生的什麼模樣,此時在聽見這些人誇大其詞地胡亂猜測議論,更是嚇得紛紛色變,軍心潰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