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涉世如鴻飛(2 / 2)

這時秋意漸濃,天也黑的早了,月色如水銀一般鋪在地上,應翩翩走過的時候踏在上麵,一步步如水波蕩漾。

而枝頭上棲息的夜鳥也為之驚動,鳴叫著振翅飛入月夜中去了。

太皇太後愛靜,這一帶的宮殿規製宏偉,但無太多人居住,一重重金色的獸脊在黑暗中綿延鋪展,顯得格外疏冷淒清。

即將走到宮門前的時候,迎麵又過來了一名小太監,看到是應翩翩後,連忙避讓在旁邊行禮,說道:“奴才見過大人。”

前麵給應翩翩引路的那名內侍將手中的燈籠舉的高了一些,照亮對方的臉,發現竟是皇上跟前伺候的溫公公。

他名叫溫全,乃是黎慎禮在王府中的時候就跟在他身邊的,如今黎慎禮一朝的得勢,竟然登上皇位,他府中的人也都跟著雞犬升天。

溫全接替了當年錢公公的位置,成為了禦前領侍。

但他大概是剛剛獲得這樣的地位,尚且不習慣自己如今的身份,見了王公大臣們之後,依然是唯唯諾諾,一副十分恭敬謙卑的樣子。

應翩翩道:“溫公公客氣了,這麼晚了,你這是去伺候皇上?”

溫全的聲音中還帶著些微顫之意,低著頭道:“是,陛下批閱奏章,尚未來得及用膳,讓奴才傳些點心上去呢。”

應翩翩道:“陛下勵精圖治,日夜辛勞,實在令我們為臣子的敬仰不已。那麼公公便快請去吧,莫耽誤了功夫。”

溫全應了一聲,行禮告退。

他走出一段路,回頭看了看,見那盞引著應翩翩出宮的燈籠越去越遠,才一溜煙地小跑去了皇上寢宮。

溫全沒有說謊,黎慎禮確實在聚精會神地批閱奏章。

他從一個不受寵、身份不明、隻能作為兄長襯托而存在的皇子,一直到了如今的位置,不光有種揚眉吐氣之感,心裡還憋著一股勁,要給那幫不看好他的人瞧一瞧,他是如何超過他的兄長,他的父親,成為一名好皇帝的。

禦筆在奏章上一勾一點,這種大權握於手中的感覺,比任何女人、美食、享樂都要讓人著迷。

怪不得有的人,哪怕是隻當了一日的皇上,都會再也放不下了。

外麵傳來溫全恭敬的聲音:“陛下,奴才給您送點心來了。”

黎慎禮手下不停,筆走龍蛇,在一封奏章上寫著什麼,凝神寫完了最後幾個字,才將奏章一合,拿了下一份過來。

“進來罷。”

溫全一直伺候他,最是熟悉他的口味不過,端了一小碗雞湯金絲麵上來,還有若乾棗花糕,奉給黎慎禮。

黎慎禮很快就把麵吃了,又用了塊點心,一邊用濕帕子擦手,一邊隨意往麵前的公文上掃了一眼。

這回是他手下私衛呈上來的密信,黎慎禮還沒有來得及翻看。

溫全覷著黎慎禮的臉色,知道他此時沒有思考公務,便如同隨口閒談一般地說道:“奴才方才去幫陛下取點心的時候遇到應大人了。”

黎慎禮聽到應翩翩,果然生了些興趣:“哦,他進宮了?”

溫全笑著說:“是。聽聞是進宮來見太皇太後的,奴才滿心想著給您準備點什麼點心才好,一不留神差點沒瞧見人,迎麵便碰上應大人了,可是給嚇了一跳。”

他說著還拍了拍胸口,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

黎慎禮被逗的一笑,說道:“你倒是還挺怕他的。”

溫全歎了口氣,說道:“怎能不怕啊。應大人本就是個暴烈性子,又是應廠公的愛子,太皇太後都寵愛他,萬一他看奴才不順眼,還不是說一句拖出去打死,奴才的小命就得沒了。”

黎慎禮唇邊的笑意漸漸消失,溫全似乎還茫然不覺,徑直說了下去:“所以這宮中人人都說啊,就算惹了萬歲爺,也不能惹了應侯爺……”

他說到這裡,猛然停了下來,一臉驚慌地抬起頭,果然看到黎慎禮正在冷冷看著自己。

溫全“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連聲道:“陛下……陛下恕罪!是奴才失言了,奴才罪該萬死!”

黎慎禮一時沒有說話,溫全拚命埋著頭,全身都在控製不住地發抖,在這寒涼的秋夜裡,他竟頃刻便已汗濕重衣。

其實也不過是幾個瞬息之間,他隻聽黎慎禮緩緩地說道:“你也不算說錯。也罷,起來退下罷。”

溫全顫聲道:“是。奴才、奴才告退。”

他低著頭爬起來,甚至不敢去看黎慎禮的表情,一步一步退出了宮殿。

黎慎禮一個人坐在暗影重重的宮殿之中,麵前跳動的燭火襯的他臉上神色晦暗不明。

一陣風過,將桌上的書頁翻動的“嘩啦啦”作響,連同那封密信後麵的內容也露了出來。

“應定斌心機深沉,居功自傲,此行間多有自作主張,不奉聖令之言行。其人經三朝而不倒,必難忠於陛下,更兼圖謀深遠,以應玦為子,可見其野心。如今應定斌業已出京,還望陛下既已行事,便早作決斷,以免打草驚蛇,反致大患!……”

黎慎禮將那封信前後看了三遍,終於閉了閉眼睛,放下信紙,拿起旁邊的毛筆蘸了朱砂,在上麵勾下了重重的殷紅一筆。

*

自從先前傅家的事情之後,再也沒有人會截留應定斌與應翩翩之間的書信了,父子兩人如果哪一個離家在外,都會及時給家裡寫信,說明彆來情況。

通過書信,應翩翩知道,應定斌的任務進展順利,已經抓到了不少的西戎奸細,預計再過八/九天就能回到京城。

按照他說的時間,禮部上門來商議黃道吉日時,應翩翩便將舉辦典禮的日子定在了下月初的三日。

他還特意將時間定的寬鬆,隻是這之間卻下了一場大雨,難免耽擱了一些應定斌他們返京時的行程。

一直到了三日下午的申時,禮部的官員來請應翩翩入宮,都沒等到應定斌的車隊出現在城門前。

應翩翩覺得心裡有些不安,池簌見狀,便同他說:“你先進宮去,我現在立刻分派人手傳令,讓他們沿途找一找廠公,再傳個消息回來。稍後進宮找你。”

應翩翩想一想也隻能這樣,點了點頭,池簌用力握了下他的手,溫聲道:“快去吧。剩下的事彆急,有我呢。”

應翩翩坐著馬車入了宮。

一路上隻見處處人來人往,整座皇宮花團錦簇,金碧輝煌,絲竹管弦之聲隱隱傳來,與那一日應翩翩離開太後宮中時的岑寂與淒清相比,倒像是換了一番天地。

並不是所有人封爵都會有冊封的典禮,之前應翩翩封侯的時候也不過是一紙詔書,隻是這一回卻意義非凡。

這場典禮,一是承認他王室成員的身份,二是嘉獎他力抗西戎的舉動,表明朝廷的意向與決心,自然是要大辦特辦的。

而“封王”一事,也將會是應翩翩政治生涯的一個新的起點,有了這個頭銜,他將少了許多掣肘,做起一些事情來,也更加名正言順。

應翩翩身穿黑紅相間的王袍,頭戴金冠,一步步走入莊嚴肅穆的太廟祠,今日典禮過後,他的榮寵也將達到人臣之極。

這些,一直是他心心念念所謀算和渴望的。

從被逼自儘方能避免去做違心之事,身不由己地在現實與劇情的旋渦中掙紮,到一步步走到今天這樣的位置。

無數次的出生入死,將權力與名望牢牢握在掌心,一喜一怒則天下動……實為不易。

但此時此刻,他的心中卻沒有半分喜悅。

他之所以想要這些,是希望再也不會品嘗到無能為力、走投無路的滋味,再也沒有人能對他任意踐踏,戲弄擺布;是希望能夠保護身邊所有他在意的人,不用再承受失去與分離。

可人意渺小至此,無論走到何處,那該死的命運也總像是永遠如影隨形的陰影,在人的心底投下深深的驚惶與不安。

應翩翩在左首第一位站定,此時是皇上在前方祭拜天地祖宗,而後應翩翩的名字將會被正式寫入皇家玉牒,他再上前受封,便可禮成。

不知有多少道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帶著打量與衡量,應翩翩卻有些出神,心臟莫名跳得很快,想平息也平息不下來。

應定斌時常會出一趟門,有時候甚至要到十分偏遠的地方去,路上行程耽擱甚至失去聯係的時候也不是沒有,可唯獨這一次,應翩翩的感覺格外不安。

因為爹知道這一次的典禮對他很重要,也一直能夠期盼看到他得償所願、榮寵加身的時刻,所以無論怎樣,應該都會加緊趕路,起碼不至於連半點消息都沒有的。

但願是他多心,畢竟他這個人本來就性情多疑。

應翩翩正胡思亂想著,忽然感覺到自己的衣服被人從後麵拽了拽。

他回過頭去,一名小太監以極低的聲音對他說道:“大人,小的幫您整理一下禮服。”

他說著便跪了下去,低著頭極為仔細地整理著應翩翩華貴的袍擺。

應翩翩麵色不變,躬身垂目,眼角的餘光看著那名小太監的動作,見到對方的手指一筆一劃地在地麵上寫出幾個字來:

“廠公……遇伏,下落不明……”

應翩翩的心頭猛然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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