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翩翩和池簌要去的地方是平明關,那也是此時黎慎禮禦駕所駐紮之地。
皇上說是禦駕親征,但黎慎禮以前從未上過沙場,他自然是不會像太/祖當年打天下那般親自領兵征戰的。
此次出征,他的作用除了為將士們提供激勵之外,還有就是以皇帝的身份帶走了京城中的不少精兵良將,使得此處的戰力大大增強。
平明關乃是一道易守難攻的險關,此時前方雖然已經被西戎攻下,但平明關之後的城池並未受到戰火的侵襲,因此黎慎禮才選擇了這樣一片地方駐紮。
他滿是雄心壯誌,可是到達了平明關之後,黎慎禮才恍然感到,自己似乎把一切都想的太過樂觀了。
這裡雖然暫時沒有遇上戰亂,但西戎在前方連下幾城,百姓們已經失去了對於朝廷的信任,紛紛趁著敵軍沒來的時候向東逃離。
故城中雖然建築無恙,但莊稼枯死,十室九空,街上不見集市,行人寥寥,透出一股頹喪蒼涼之感。
黎慎禮幾乎難以相信,這就是他的江山嗎?
“陛下,眼下人心惶惶,若是強行讓百姓們留在此地,反而容易生亂。好在陛下禦駕親征,此地兵力與糧草充足,也並不需要平民作為戰力,請您準許百姓們先行轉移吧!”
平明關乃是一處重要關隘,此地駐守的幾名老將對朝廷忠心耿耿,都是作戰經驗極為豐富之人,方才說話的人便是大帥鞏呈。黎慎禮不諳兵事,這一回也多虧有他協助。
如果說黎慎禮的壞處是耳根子軟,容易被人哄騙挑唆,那麼他的好處就是不會剛愎自用,自知不擅長的事,便很是聽得進去他人的意見。
聽了鞏呈的話,他便點了點頭道:“鞏將軍常年駐守此地,自是比朕經驗豐富,便按你說的去辦即可。”
鞏呈在心裡暗暗歎了口氣,他覺得若是天下太平,陛下一定是一位很好的守成之君,但如今這樣的局勢,卻是需要一位有血性和魄力的君王才能應付,黎慎禮就不那麼合適了。
但事已至此,他身為一名臣子卻又能如何呢?也隻好竭儘全力守住此關,保護聖駕了。
最起碼黎慎禮不拖後腿,在這裡也確實鼓舞了將士們,而且他的到來帶來了精良的禁軍與充足的糧草,也不失為一樁好事。
鞏呈拱手拜倒,朗聲說道:“多謝陛下信任!臣定不負陛下所托!”
他也是個直率的脾氣,說完之後便急忙去處理軍務了,果然不再請示黎慎禮的意思。
畢竟如今西戎的軍隊隨時都有可能會來,城中處處需要布置防守,鞏呈也實在繁忙的很。
他走之後,黎慎禮又四下巡視了一番,看到處處荒涼,心裡頗不是滋味,也就不想在外麵轉了。
他的心中甚至萌生出立刻掉頭折返的念頭。
這時,迎麵一隊士兵匆匆而來,打頭的卻是跟黎慎禮一起從京城來到平明關的胡臻。
與黎慎禮不同,胡臻經驗豐富,又對西戎十分了解,黎慎禮禦駕親征,點了他隨行伴駕,他到達平明關之後便與此地的將領們一起商議作戰對策去了,十分繁忙。
此時看見黎慎禮,胡臻帶著士兵們行禮,麵上露出詫異之色,說道:“陛下怎麼在此處?城中已經為您準備好了休息的地方,臣護送陛下前去吧。”
黎慎禮點了點頭,說道:“也好。”
前往住處的路上,他卻對著胡臻歎道:“朕聽了你的諫言,禦駕親征來此,此時見到這平明關的種種景象,卻不知此舉是對是錯了。”
他當初也是因為應翩翩的事情受到了刺激,一時意氣做出了這樣的決斷,到了這裡卻忍不住想,自己來了除了讓京城空虛,一國之君身處險地以外,到底還能有什麼意義。
恐怕在很多人眼裡,這種行為都不過是添亂罷了。
當時就是覺得,他是皇上,隻要親自出戰,必然士氣如虹,精銳儘出,給西戎一場迎頭痛擊。
如今看一看這些真實的場景,方覺那時的想法實在是天真愚蠢極了,打仗又怎麼是那樣簡單的事情?
可是既然不簡單,為什麼彆人就能呢?
黎慎禮當初身為皇子的時候,為了活命,什麼侮辱冷遇都能夠忍受,原本應該是最沉得住氣的一個人,沒想到當了皇上,反而莽撞起來,以至於做出了這樣的決定,後悔都沒地方說去。
這樣的話是不好跟臣子傾訴的,胡臻卻仿佛看出來了黎慎禮的心思,說道:“陛下此來,軍心立定,百姓歸家,此處軍士無不感念君恩。”
胡臻言簡意賅,這一句話,頓時把黎慎禮的心給定了下來。
其實他來到這裡無非是為了兩件事——打敗西戎,樹立威信。
會感到痛苦的原因也在於,黎慎禮發現自己來到之後,好像並沒有奇跡一般起到預期的效果,爛攤子還是爛攤子,不能一夜變得繁華昌盛,欣欣向榮。
可是胡臻的話告訴他,他來是有用的,雖然可能一時沒有見到明顯效果,但無論是軍人還是百姓都體會到了皇上的心意,並且對打敗西戎的信心大漲,黎慎禮自然欣慰。
他卻沒想明白,治理一國與獨善其身,原本就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若是他統領一個國家,還是如之前一樣,事事都從自身利益出發,自然要處處生亂。
黎慎禮終究在平明關留了下來。
期間,果然等到了西戎幾次對此地進行攻擊,士兵們拚死守關,竟然當真接連幾次將敵軍打敗。
黎慎禮起初在城頭督戰,後來也親自身披盔甲,騎著戰馬下場殺敵,領著手下的將士們守住了平明關。
本來一開始擔心皇上來到這裡會拖後腿的將士們都紛紛鬆了一口氣,心裡踏實很多,果然也對這位新君的印象大為改觀。
黎慎禮卻也並沒有顯露出多少得意之色,他由於自小的經曆,本來就是個處處小心,謹慎有餘之人,生性便畏懼未知和沒有把握之事。
當時的意氣消散乾淨,黎慎禮不免每日暗暗期盼西戎嘗到苦頭之後退兵和談,將此事了結之後,他便可以回京城去,以後再也不做這等冒險之舉了。
可惜事與願違。
這一日西戎軍夜襲,由於天黑之下戰局不好把握,平明關的幾位守將請黎慎禮留在城中,不要外出冒險,隨即率軍出去迎戰。
雖然是半夜三更,但這種時候誰也不可能還有睡意,黎慎禮上城牆觀察了一會戰況,隻見廝殺越發激烈,戰場擴大,兩邊的軍隊越殺越遠,逐漸在黑暗中便看不到了。
“陛下,這裡風大,容易著涼,您還是到下麵去等消息吧。”
伺候他的太監溫全將一件鬥篷給黎慎禮披上,勸說道:“各位將軍都是經驗豐富的老將,這些日子已經大大煞了西戎的威風,一定不會……”
他的話還麼有說完,黎慎禮忽然抬起手來,示意溫全住口。
溫全一頓,而後便隱約聽見遙遠的夜色中似乎傳來了一陣急促的戰鼓聲響。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隨著這一聲接連一聲的鼓點敲擊,黎慎禮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起來。
他忽地一把將溫全推開,翻身上馬,向著城門處疾馳而去,甚至連那件尚未披好的披風都落在了地上。
“發生了什麼事?!”
黎慎禮看到的,是一騎快馬從城角的側麵匆匆疾馳而入,馬上之人看見他後,幾乎是一下子從馬背上滾了下來,跪地道:
“陛下,前方急報!敵軍入關了!”
黎慎禮心頭巨震,一把將他抓住,厲聲喝問道:“怎會如此?!”
“亥時敵軍突襲,幾位將軍奮力抵抗,本已占了上風,但不知為何,又有一支西戎軍隊從東南方向襲來,直奔城門!援兵回撤不及,眼下他們馬上就要到了!”
黎慎禮鬆開他,什麼也顧不得多說,匆匆衝上城門,俯身向下一看,就見到黑壓壓的敵軍從遠及近,壓城而至,軍中還帶著雲梯木樁等物,顯然準備已久。
這種形勢之下,黎慎禮的到來也很難說清是好是壞了。
這些人會繞過前方大軍,將目標集中到城門上,多半正是因為黎慎禮的聖駕在此處,但也因為他在這裡,留守的禁軍頗多,不至於城中空虛,無兵可用。
一場惡戰開始。
震天的喊殺聲中,無數敵軍奮力攻城,城頭上的士兵們揮舞著手中的兵器阻攔,人命如同草芥,滿目儘是鮮血。
無數人從高牆上跌落下去,有漢人,也有西戎人,雙方的屍體摔成一團團模糊的血肉,糅雜在一起,再也難分彼此。
黎慎禮之前雖然也上過戰場,但往往都是戰況不甚緊急的時候,他才會出去“撫慰軍心”,如今這樣的場麵卻是第一次見到。
這一刻,他真正明白了當初應翩翩說過的“人間煉獄”到底是什麼意思。
也意識到,對方能夠一步步從屍山血海中走出來,需要多大的勇氣和魄力。
黎慎禮一直覺得自己看不透應翩翩,他對這個人惜才,喜愛,但也提防,甚至可以說得上是有些畏懼。
直到此時,他才忽然覺得自己有些懂了那個人,可是已經不是去想這些的時候了。
“陛下!陛下!”
黎慎禮一開始站在城頭上鼓舞士氣,自己也動手殺了一些敵軍,可是情況太危險,他很快就被護著下了城牆,正是焦灼恐懼的時候,便看見又有兩支軍隊趕來。
黎慎禮一見之下不由大喜:“胡愛卿,趙統帥,你們回來了!”
可惜他高興的有些太早了,胡臻和另外一位姓趙的統帥都沒帶多少人,而且兩人看上去都灰頭土臉,十分狼狽,顯然他們那邊的戰況也不怎麼樣。
“得知敵軍竟然前來攻城,我們才急忙趕了回來保護聖駕!但前方戰況緊急,也離不得人。”
胡臻說話的時候還有些氣喘,道:“陛下,城門怕是守不住了,請您隨我等出城吧!”
黎慎禮心中一震。
他怎麼也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
棄城而逃嗎?就在不久之前,他才剛剛處置了玩忽職守的雍州知州,若是身為一國之君,在關鍵時刻他也置百姓於不顧,自己逃生而去,日後又該如何統治這個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