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登基不久的新皇駕崩了,而且還是被西戎王俘虜之後一刀斬首,並將他的首級送回了京城。
這個消息震驚朝野。
或許有人曾經想過,黎慎禮登基時便處處埋藏著危機隱患,他這個皇位或許坐不長久,但誰也沒有料到,這位皇帝的結局竟會是如此慘烈。
他確實做錯了很多事,但亦非十分暴虐之人,隻能說,他的身上有著許多再普通不過之人的縮影。
恐懼、貪婪、自卑、懦弱……很多人的性格之中都有著這樣的一麵,但如果放在一名帝王身上,這就成了致命的弱點。
若早知如此,又何苦生於帝王家?
然而,人們也並沒有太多時間來喟歎黎慎禮的命運,因為如今又一次到了艱難的抉擇時刻——這個麵臨外敵入侵,人心渙散的國家,需要一位新的君主。
黎氏皇族一向子嗣不豐,所以先帝才會以宗室旁支之子的身份被過繼而來。
他的兒子相比起曆代君王,已經算是頗為不少的,眼看繼續開枝散葉,或許就可以扭轉這種局麵了,誰知道殺出來一個黎慎韞,一場造反,幾乎把自己的兄弟們屠了個乾淨。
當時除了黎慎禮之外,先帝隻還剩下兩個未成年的幼子,雖然逃過一劫,但也被嚇破了膽子,成日戰戰兢兢,生母位份又不高,如今黎慎禮死後,他們也難當大用。
在這種情況下,朝中關於皇位的歸屬分做了三股聲音。
一派希望由先太子留下來的兩歲長子黎繪繼承皇位,太皇太後垂簾聽政,如此名正言順;一派覺得兩歲幼童難以治國,想要奉太/祖後人將樂王為君;最後一批人就是支持目前正在前線沙場與西戎軍作戰的應玦登基了。
“王爺,您已經拒絕過兩次皇位了,但當時形勢所迫,所有的人意存試探,您才不得不做出這樣的選擇,如今形勢已經大改,一切指掌可得,您當真便沒有半點心動嗎?”
一支隊伍馳騁在路上,黎清嶧廣袖飄飛,策馬疾奔。
前方就是應翩翩所在的平明關了,他身邊的謀士猶豫許久,終於低聲問出了這句話。
黎清嶧倒是沒有責怪他,隻是淡淡地說道:“若是心動,我今日便不會來。”
謀士心裡也明白這一點。
西戎王此人十分悍勇,而且不是有勇無謀之輩,他算計的極為精明,在殺了黎慎禮之後,西戎王舍近求遠,故意將黎慎禮的頭顱送去京城,讓朝廷中先一步聽說到了出征在外皇帝的死訊。
如此一來,掀起一場風波的同時,也令不明內情的人們心生質疑。
應翩翩和黎慎禮之間本來就有矛盾,為何應翩翩還會去助陣,又為何他一去,黎慎禮就喪命了?
這樣就造成了穆國內部意見不一,未必有多少人想要為黎慎禮討一個公道,此事卻如西戎王所願成為了一個爭論不休的話柄,支持應翩翩的人痛斥此為無稽之談,不願見他為帝的一派卻以此事大做文章。
這當中也有一些人是支持黎清嶧上位的一派,對此黎清嶧做出的反應是,帶兵前往平明關支援。
他此時就正在前往平明關的路上。
黎清嶧做出這樣的舉動,就是表明了要堅決支持外甥到底的態度,但是黎清嶧的手下追隨他多年,卻難免會為自己的主子感到些許惋惜。
因為不管怎麼想,眼下也該是輪到黎清嶧綻放光彩的時候了。
他苦心蟄伏多年,忍受了各種各樣的猜忌、挑撥與算計,如今總算可以掙脫身上那宿命詛咒一般的枷鎖。
京城中那名還沒斷奶的小兒暫且不提,單說同應翩翩相比,論血統,他姓黎,比應姓更加正統;論資曆,他是應翩翩的舅父,想的長遠一些,就算日後當真能夠登臨大位,黎清嶧沒有子嗣,若是想再傳位給應翩翩,也無有不可。
所以為什麼還要拒絕和推讓,甘心情願地為彆人鋪路呢?
“在你心中,能為人君者,該當如何?”
謀士恍然從自己的思緒中抬頭,發現是黎清嶧突然向他拋出了這樣一句話。
他想了想,卻不知道黎清嶧想要聽到怎樣的答案,隻能試探著說道:“頭腦敏銳,心胸博大,勇毅不屈……”
他完全是挑揀了黎清嶧身上的優點來說的,明顯是為了逢迎主子的心思,黎清嶧卻笑了起來。
他說道:“那些固然重要,但還不是根本,想要當好一個國家的國君,第一要緊的,是要熱愛這個國家以及這個國家中的子民。”
他微頓,坦言道:“但我不愛。本王沒有半分半毫對於他人的悲憫之心。”
那謀士自然知道黎清嶧的心結,但未想到到了如今,他依然是存著這種念頭,不覺一驚,脫口道:“王爺,您——”
黎清嶧的語氣無波無瀾:“在我絕望困頓之時,我看到的隻有這個世間的黑暗與醜惡,滿腔儘是對於世事不公的怨怒。我不愛這國中的子民,不愛腳下的土地,所以如果是為了他們,我也不願意勵精圖治,隻為了成全這些人的幸福……”
黎清嶧無所謂地一笑:“或許,報複他們,製造痛苦,更加能讓我體會到權力帶來的樂趣吧。你還想勸說本王登基為帝嗎?”
雖然謀士久在黎清嶧的身邊,聽了他的話也是心驚肉跳,說不出話來。
如果是這樣的話,讓黎清嶧登基確實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遇到什麼事,黎慎禮頂多自己跑了,他則是那種“我倒黴就想把這個世上的人全他娘一起毀滅”的角色。
在黎清嶧心中,完全沒有道德、規則與秩序,如今姑且收手,也不是因為世人眼中的“改邪歸正”,而是因為……
這個世上,還有應翩翩。
黎清嶧冷冷道:“讓我在意的,讓我甘願俯首奉獻的,如今世上隻有我外甥一個。他想如何,我便如何。至於他言,以後再也休提!”
謀士把他的話嚇住,再不敢多言。
黎清嶧看向不遠處越來越清晰的城門,心中卻不禁想,其實池簌跟他也是同一類人,曾經在那段前世一般的夢境中,他看到對方那雙冷寂的雙眼,便已經有所察覺了。
如今,他就算在自己的外甥麵前隱藏的再好,那份骨子裡的狠和孤也是改不了的,所以黎清嶧起初防備他,後來看池簌應是當真真心實意,這才漸漸在心中對他態度緩和。
應翩翩不姓黎,這算是他的弱項,但畢竟他身上有著黎氏皇族的血脈,在如今這個亂世中,應翩翩的支持者無論在朝堂還是民間,也都已經到達了一定規模。
時局越亂,越是轉機,對於應翩翩上位的可能性,黎清嶧其實並不太擔心了。
他匆匆趕到這裡來,卻恰恰是因為這種可能性。
在這亂世之中,木秀於林,未必是一件好事,身擔大任,所付出的代價,也並不是一般人能夠承受的。
畢竟江山破敗,滿目瘡痍,在最高處擺放的龍椅,無論什麼人坐上去,都難免會感到風雨飄搖,岌岌可危。
*
京城那邊的朝堂之上,不少人各懷心思,爭論之中,更加傾向於擁立好控製的幼子上位。
可是這時,黎清嶧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平明關,旗幟鮮明地表現出自己的立場和態度。而此時各處戰火紛呈,在外抗敵的武將們與各地方官員更加傾向於擁立有能力的君主上位。
這段時日,西戎軍一路燒殺搶掠,使得士兵們日夜苦戰,百姓們顛沛流離,早已經對他們的殘忍與貪婪恨之入骨,並且意識到應翩翩當初上諫先帝之言半點不錯。
對於這樣貪得無厭的強盜,隻有將他們驅逐出大穆的土地,才能徹底終結一切戰火,人們也不免因此對前幾任帝王的策略產生了不滿。
隻是人死之後,這些功過再如何評說也已經不重要了,百姓們隻知道,黎慎禮死後,他們十分畏懼軍隊潰散,西戎軍趁機屠戮,是應翩翩及時出現,穩住了局麵,並且留守在了平明關。
一時之間,邊關一帶的百姓們人人感激涕零,莫不交口稱頌應侯仁義。
至此,其實應翩翩的威望已經足夠了,同時伴隨著這呼聲的,是西戎越來越猛烈的戰火。
“阿玦,你看一看外麵。”
黎清嶧按住應翩翩的肩膀,將他推到窗前,說道:“那些人前來請命,希望你能夠登基為帝。”
應翩翩看向外麵,那裡有著層層疊疊的人影,為首的大多是武將,也有一部分從京城隨出來的文臣,後麵的則是身穿盔甲的普通士兵。
黎慎禮禦駕親征,帶出來了小半個朝廷,這些人紛紛跪下,起立,再跪下,起立……請應翩翩稱帝。
這樣的儀式在黎清嶧沒到的時候就開始了,已經持續了幾天。
應翩翩靜默不語地看了一會,忽而展顏一笑,說道:“今天的人,比昨日多出了很多。”
他眼波幽幽,唇角的笑容頗有沉著冷定之意,望著這一幕,卻不知心中在想什麼。
黎清嶧也輕笑起來,說道:“你這小子,也不必跟你舅舅裝相,今日又多來了這些人,是因池教主以七合教教主的身份公開發出江湖令,表明七合教上下願奉你為主,無有二心,若無你的授意,他又如何會那樣做?”
應翩翩微微一笑,果然並不否認:“舅舅說的是,這確實是我的意思,因為時候已經差不多了。”
黎清嶧的聲音中帶著喟歎:“是啊。阿玦,現在萬事俱備,隻要你想要,那個皇位對你而言,已是探囊取物,唾手可得。”
他轉過頭來看著應翩翩,窗外的晨曦像是層薄紗般籠在臉上,朦朧得讓人看不真切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