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翩翩越是這般漫不經心的模樣,越是令鴻雁公主心中覺得氣惱,原本正要反駁,陡然聽見對方後一句話,心中卻是微微一震。
她不禁又看了應翩翩一眼,忽然發覺他語氣雖然散漫,咫尺間那雙水墨般的眼睛卻如靜夜深沉,似帶著無限深意。
正在思量之間,應翩翩卻竟然一鬆手放開了她,退後兩步,說道:“更何況你的恨意,也讓朕感到毫無來由。”
鴻雁公主的行動陡然重新獲得自由,但手腕一麻,握住的匕首已經嗆啷落地。
應翩翩的武功十分出乎她的意料,她一時不敢妄動,隻有沉聲說道:“西戎殘忍蠻橫,但我們原本也一直都是敵人,無甚可說,總比大穆表麵上假仁假義,背地裡殺害我的父王,奴役我的族人要好得多了!”
應翩翩聽了這話,眼睛微微一眯。
他從北狄跟西戎聯手開始便覺得心中生疑,想不透對方為何要做出這樣的選擇。
但要猜起來的話,穆國一定是做了比西戎搶奪他們的土地,驅逐他們的子民更加過分的事,這樣想,似乎也隻剩下鴻雁公主的親人遭到屠戮了。
應翩翩剛才故意詢問鴻雁公主為何會成為北狄如今的首領,正是要做此試探,眼下總算從對方的話中聽出端倪。
隻是這件事情,他卻竟然會從未聽說過,倒也奇怪。
應翩翩道:“公主方才言道北狄王纏綿病榻,臥床不起,此時卻說他已為穆國所害,前後矛盾,倒令朕不解。”
鴻雁公主不禁冷笑了一聲:“你們這些……你們這些詭計多端的中原人……”
她咬著牙說:“惡事做儘,還想欺瞞狡辯!好,你既然裝糊塗,我便明說就是。”
“如果我記得沒錯,正是那一回你領兵在雍州城外打敗西戎王之後,西戎王威逼北狄屈從。我父王原本也並未答應,卻被穆國暗中派人追殺,屍骨無存!最後隻有他的一名貼身護衛身受重傷,勉強回來,才告知了我們這個消息,你敢說你毫不知情?”
北狄王的那名護衛帶回了這個消息之後,很快就傷重不治而亡,穆國暗中追殺,北狄一來拿不出證據指控,二來就算是能夠證明他們害死了西戎王,也無法與穆國抗衡,隻能硬是吃了這個啞巴虧,但仇恨的種子卻已經在心中埋下。
鴻雁公主怕自己年輕不能服眾,將這個消息秘而不宣,隻說北狄王重病臥床,隻有一些北狄高層才知道真相。
當初西戎為了震懾穆國,才奪取了他們的家園,北狄使者向著皇上苦苦哀求,穆國卻因不想與西戎矛盾激化,不肯發兵相救,以致於他們流離失所,不少北狄人早已經對穆國不滿。
如今又是因為擔心北狄屈服於西戎,穆國竟然殺害北狄王,可以說是背信棄義,這令鴻雁公主對他們的憎恨甚至超過了西戎。
因此在西戎王再次派遣使者表示希望聯手時,她答應了對方的要求。
此時她將這些厭憎一股腦地說出來,隻感覺一陣痛快,片刻之後,卻聽對方的語氣平緩而坦然,說道:“此事朕確實從未聽說。公主可曾想過,此事或許是有心之人挑撥之計?”
“確有可能。”
鴻雁公主將眉梢一揚:“但我們也不是能夠被隨意欺瞞的傻子,不管怎麼說,追殺我父王的確然是穆國之人無疑,就算是挑撥,那也是你的子民。我父王因此受到殃及,你身為一國之君,難道不應該對此負責嗎?”
她說話時並未多想,隻是此言落到應翩翩的心頭,卻是不禁一動。
鴻雁公主說的痛快,卻也知道穆國這位新帝文武雙全,敏慧過人,絕不是好對付的,自己今日隻怕是再也無法活著出去了。
於是她同應翩翩說話的時候故意向前挪動腳步,此刻見對方神情似乎有一瞬的怔忡,立刻拔出頭上發簪,用儘全力向著應翩翩胸前刺去!
她的手還沒有完全揮出去,便見到應翩翩已經轉頭朝著自己看來,那個瞬間冰雪一般的目光似乎已將她徹底看透。
鴻雁公主心中一沉,知道隻怕這一回又要失敗了,但讓她詫異的是,對方竟然不閃不躲,就那樣平靜地看著那發簪當胸而至。
他……明明可以躲開,為什麼?
那個瞬間心中千頭萬緒,若驚雷滾過,她的手腕陡然一顫,冷光一斜,位置微偏,卻已收勢不及。
與此同時,卻聽一人喝道:“住手!”
緊接著,鴻雁公主隻覺得窗戶的方向傳來一股大力,將她手中的發簪震落在地。
但鴻雁公主的出手帶著恨意,雙方距離又近,她的發簪還是刺穿了應翩翩的衣服,鴻雁公主甚至能夠感受到手上利器穿透血肉的觸覺。
那一瞬間,心頭竟無痛快,隻覺慌亂。
緊接著,她就被那股打掉發簪的真氣一連震的退後數步,隻見麵前有道人影倏忽掠過,以極快的速度扶住了應翩翩,驚的聲音都在發顫:“阿玦!”
應翩翩自己倒沒事,看見池簌的臉色煞白,還握了握他的手,說道:“皮外傷,沒事。”
池簌平時對他連大聲說話的時候都少有,這時也不禁氣的連聲道:“你,你可真是——”
他之所以放心讓鴻雁公主與應翩翩單獨談話,就是心裡有數,對方的武功是傷不著應翩翩的,可池簌沒想到應翩翩會任由鴻雁公主行刺而不躲閃。
他站在外麵,縱使武功再精絕也沒來得及完全阻止,情急之下飛身而入,看見應翩翩傷口處湧出來的鮮血,簡直心疼的要命。
可是再多的責怪他也說不出來,隻能以最快的速度幫應翩翩止了血,眉頭緊皺,動作卻輕柔而小心。
鴻雁公主本來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沒想到應翩翩會挨她這一下,也沒想到池簌剛才這個在外麵還冷靜到近乎淡漠的高手還有如此情急的一麵。
她怔然片刻,這才說道:“你為什麼不躲?”
應翩翩道:“因為你說的沒錯。朕既然在如今的位置上,這件事情便理應承擔。”
這個瞬間,心中忽有說不出的滋味蔓延開來,鴻雁公主緊接著卻又聽應翩翩說道:“況且,北狄王多半未死。”
她猛然一怔,隨即急聲問道:“你……為何這樣說?”
應翩翩道:“不過按照常理推測。此事隻看結果,是北狄與西戎聯合攻打穆國,那麼策劃此事之人的目的,很有可能便是蓄意挑撥北狄與穆國之間的關係,既然如此,若是讓更多北狄人都親眼看到他們王上的屍體,效果豈不是更好?如今死不見屍,那麼更多的可能就是人還活著。”
他的思路不僅快,而且極為清晰,這樣說來,倒真讓鴻雁公主有種豁然開朗之感。
如果,如果父王還活著……那真是這世上最好的事情!
想起往日父親對自己的種種嗬護疼愛,她的鼻子不禁一酸。
雖然心中警告自己不要輕信穆國人的話,但隻是跟應翩翩這次短短的見麵,鴻雁公主的內心深處,卻已不由自主地對此人所說的話產生了一種信服之感。
她努力讓自己不去看應翩翩胸前的鮮血,板著臉說道:“既然生不見人,這就也不過是你的憑空推測。”
應翩翩笑了一下,說道:“雖是推測,但想必若能成真,也是公主十分願意看到的結局。隻不過要找到幕後的陰謀者,恐怕還需公主配合。不知你意下如何?”
鴻雁公主不禁默然。
她雖然性情倔強,但並非意氣用事的莽撞之輩,方才冒險行刺,是覺得自己必然無幸,如今應翩翩的意思,卻是不打算計較她的行為,希望能夠促成北狄與穆國之間的合作了。
這關係到她父親的生死,對她來說,是明知冒險和希望渺茫也要嘗試的。
過了好一會之後,她低聲說道:“請陛下吩咐。”
應翩翩言簡意賅地說了幾句話,鴻雁公主聽著,先是麵露愕然之色,轉而想來,亦是不禁暗暗佩服他的安排。
她神色變幻不定,良久,長長出了一口氣,屈膝拜倒:“臣女遵命。但還望陛下能夠信守諾言,找到我父。”
應翩翩微微頷首。
鴻雁公主正要告退,忽然又聽他在身後吩咐道:“來人,放那些北狄勇士跟公主一起回去吧。”
鴻雁公主本來就對大穆心存怨恨,又被應翩翩脅迫而來,是以滿腹怨氣。
直到見了應翩翩之後,她一麵不甘心受過的屈辱就這麼算了,一麵又氣惱地發現,對方給出她的一切選擇,似乎都是目前最為合適的安排,讓人連說服自己拒絕都找不到理由。
這讓鴻雁公主的心情不上不下的,頗為複雜。
她這次來的目的原本是想救出被關押起來的北狄大將,但刺殺失敗之後,知道此事暫時無望,也就提都沒提,卻沒想到應翩翩會主動放人。
鴻雁公主一時甚至還怕他是有什麼陰謀,怔了怔說道:“你放了他們,不怕我……回去之後就反悔了,將今日之事全部告知西戎?”
應翩翩含笑道:“用人不疑,公主方才沒想把我刺死,可見不是奸詐無義之徒。既然約定合作,穆國與北狄就是相互扶持的同伴,我不會再用對付敵人的方式威脅你。”
不辯解,不推脫,不猶疑,將原本不屬於他的責任一肩擔下,以最坦然的姿態麵對一切的指控與仇恨。
為什麼自己再無數次廝殺中所想象的仇敵竟是一個這樣的人?
明明在用兵作戰時,可以那樣強勢而無情,此時此刻,他的笑容中,卻仿佛透出一種能讓人無比安心和信賴的暖意。
他明明……應該是敵人才對……
眼前這名就在不久之前還全然陌生的男子,一舉一動卻都如同謎團一般讓她困惑,鴻雁公主望著他的臉,似乎想要從中尋求答案,可惜卻什麼都看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