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不經意的動作,但卻浸淫了多年來所沉澱的教養,與這間隨時都在發生荒誕滑稽事件的醫院格格不入,強烈的反差不禁讓人想到——他或許不該呆在這裡的。
人見多了悲劇會麻木,可對於美好的事物,心底卻始終保留了一份動容。
護士怔忡了片刻,直到後麵傳來尹兆詢問的聲音才反應過來,低下頭迅速從周輔深身邊匆匆走過。
看著她遠去,周輔深收斂了笑容,轉身邁進門,就見尹兆正在給隔壁那個狂躁病患喂飯。
“她原來是來讓你幫忙分擔工作的?”他挑眉問道。
“彆說得我好像是冤大頭一樣,這叫互惠互利懂嗎?”尹兆熟練地一勺一勺把拌飯塞到渾噩的男人嘴裡,衝他擠眉弄眼道:“否則你的檸檬水是哪來的。”
周輔深敷衍地動動嘴角,隨後找了個椅子坐下,擰開手裡的便攜水杯,對著尹兆隔空一舉,透過玻璃杯壁,能看見一片檸檬正在上下浮沉著。
“敬社會工程學。”
“啊這……”
似乎從他的舉動中受到了什麼啟發,尹兆的神色陡然詭異起來,然後放下飯勺,躡手躡腳地跑到門口,朝外麵望了兩下,隨後在周輔深的注視下,他重新關好房門,鬼鬼祟祟地返回床邊,卻是跪了下來,從床底掏出一個小箱子。
“給你看點好東西……”尹兆神神秘秘道,隨後打開箱子,隻見裡麵裝滿了罐裝啤酒,還有撲克牌和一套大富翁的桌遊。
“………”
這下輪到周輔深麵色詭異了,尹兆卻啪嗒啟開一罐啤酒,嘿嘿笑道:“敬社會工程學。”
說著仰頭直接把啤酒一飲而儘,捏癟的鋁罐扔到一邊,尹兆打了個嗝,又把大富翁的地圖展開,搖著骰子道:“要來玩幾把嗎?”
要擱在從前,對這種宛若大學男生宿舍裡聚眾頹廢喪誌的娛樂活動,周輔深多一個眼神都不會施舍,但眼下的他,卻正缺一個時機來揭開尹兆身份的真相,讓對方回想起曾經迫切想離開這裡的衝動,於是現今這個場景對他來說就再合適不過了。
“好。”他從善如流地走過去,在鋪著毯子的地板上盤坐下來。
“讓我看看……”尹兆把骰子扔下來,走了幾步:“誒?這就因為嫖|娼進局子了!哈哈!自罰一杯。”
聽他描述周輔深眉頭一皺,低頭掃了眼,才發現這竟然不是什麼正經的大富翁地圖,其中甚至還有‘中年危機,下班之後即使待在車裡發呆也不想回家麵對老婆孩子’這種格子。
放眼望去,這個地圖簡直寫滿了一個平庸男人作為loser淒慘的一生,周輔深覺得握在手裡的骰子都臟了,嫌棄地隨手一丟,骰子滾了幾圈,最後停在4點上。
“啊!你這就白手起家,賺到人生中第一桶金了!行啊,我自罰三杯!”尹兆說著便又啟開一罐啤酒,噸噸噸起來。
周輔深看他這架勢,恐怕都不用自己怎麼出言引導,就會借酒消愁愁更愁了。
“說起來,我年輕時候確實挺愛玩的,常常喝個昏天暗地,醒過來以後,都不知道自己睡在哪,身邊躺著的人又是誰,哈哈哈!!”尹兆操縱著棋子在格子上跳著:“一二三……嗯?家裡人逼我相親?獲得一次扔骰子的機會來查看結果,我看看……嗯,一二……相親成功!過慣了漂泊的浪子生活,你決定找個溫柔可愛的對象穩定下來結婚?得了,這就踏進婚姻的墳墓了……”
尹兆依舊笑著,神情中卻多少染上了絲不由衷的意味。
周輔深看得分明,心想這應該就是尹兆的真實經曆,他潛意識中還是在為此飽受折磨的,而大約正是因為承受不了這份痛苦,他才將痛苦的根源轉嫁到彆人身上,而自己作為旁觀者,則是去同情、去救贖。
“到我了。”周輔深道,扔了下骰子,格子跳了三下,顯示他升職加薪出任總經理。
“看來你是個專注事業的男人啊。”尹兆搖頭歎息。
“那你呢?”周輔深仿佛隨口道:“結婚了是真打算收心了嗎?還是隻是想在疲憊迷茫的時候有個停靠的港灣呢。”
“呃……怎麼把我形容得跟個渣男似的。”尹兆乾笑,隨後又在格子上走了幾步:“嗯……在老婆生日當天喝得爛醉,錯過老婆準備的驚喜,第二天醒過來工資卡被老婆沒收了……”
他的笑容僵硬了,周輔深操縱自己的棋子跳到‘成為青年企業家,出書販賣成功學’上,不鹹不淡地道:“事後有好好道歉了嗎?”
尹兆沉默下來,扔完骰子繼續走,抹了把臉念道:“跟老婆發生爭吵,氣急之下掀了桌子,才發現盒子裡麵裝得原來是蛋糕,然後才想起昨天是老婆生日,但又拉不下麵子道歉,隨即奪門而出……”
格子內容有這麼長嗎?周輔深蹙眉尋找了下尹兆停留的格子,發現上麵的內容跟他念得根本不同,再抬頭一看,尹兆的眼眶已經紅了。
故意裝作不知,周輔深不動聲色地把棋子落在‘收購對家,達成行業壟斷’上,接著毫無同情心地催促道:“該你了。”
話傳到耳中,尹兆仿佛恍然未覺般,半晌才顫抖著手抓起骰子,還沒扔下來,就已經哆嗦著道:“以這件事為導|火|索,最終和老婆分居,剛開始逍遙了一陣……但回過頭來發現自己還是……還是想他,所以買了花束上門打算求和,開門卻發現他家裡有另一個男人,發飆把姘|頭趕走後,你們爆發了有史以來最激烈的一次爭吵……”
“然後呢?”周輔深逼問道。
“然後……然後……”尹兆痛苦地抓著頭發,看得出他已經不想再繼續下去了,可內心的罪惡感卻強迫著他說出口:“他說要離婚,他要和……和我離婚,錦程他要離開我,我把他抵在牆邊,我想吻他,讓他回想起我的好……”
說到此處,他的代稱已然換成了‘我’,直麵記憶的痛苦讓他整個人都不自主地蜷縮起來,周輔深見狀本該升出勝券在握的滿意,但不知怎麼,當他聽到那句‘讓他回想起我的好’時,像是陡然間瞬間被衝開了什麼閥門,五臟六腑都浸泡在熱油裡,抽搐起來。
煎熬的感覺讓他不自覺動了動喉結,啞著嗓子接道:“……但他已經不再愛你了,他不會再忍受你的一切,他看著你,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每句話都尖酸刻薄地直刺你的痛處,可相反的是,你看著他這副模樣,卻依舊能生出無限愛意來,覺得假如是他,便縱是無情也動人……這時你才發現你愛他,愛到能顛山倒海,磕頭作揖;但又恨,恨到想把人抽筋扒骨、拆吃入腹……”
“所以我想要挽回!!那天下著大雨,我不要命地開車追著他,我看著他在我麵前出了車禍,我看到深紅的血從車廂裡流出來,我看見心電監護儀變成一條再也不會起伏的直線!!”尹兆狠狠拿起手邊的啤酒罐砸了出去,飛沫頓時四處飛濺,吼道:“你滿意了嗎!你滿意了嗎!?”
“我怎麼會滿意。”周輔深喃喃道,他垂眸盯著大富翁地圖上,自己枯燥乏味、終日形影相吊、但卻坐擁無儘名利的一生,半分欣喜也未曾升起——過眼繁華之後,他心中徒留得卻隻有悔恨。
“哈哈哈哈……”尹兆又笑又哭道:“我們都是loser……是loser啊!”
他摔打著周圍的東西,室內一片狼藉,連那個狂躁病患見狀都縮到了角落裡。
周輔深低頭掩去麵容浮現出的痛楚,同時咽下喉間的苦澀,重新抬起頭來,開口道:“不……還沒有結束,我從前犯了很多錯,也為此付出了代價,但我仍想回到他身邊,哪怕是用跪用爬,受儘世人嘲笑,我也想和他在一起,每天醒來都在一起,而不是在夢裡看他和彆人親熱……尹兆,給自己一個機會,拯救我,也是拯救你自己。”
“………”似乎是力氣耗儘,尹兆終於停了下來,他望著窗外柳媚花明,卻已經再也沒有心中所愛的世界——其實他已經沒辦法再得到拯救了,但他或許可以阻止悲劇的重演,痛苦既然能寄托在彆人身上,希望自然也能。
“……你要我做什麼?”他良久開口問道。
周輔深眸中陡然煥發出光芒:“就是……一件小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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