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1日,清晨6點。
麵包機叮得一聲將吐司彈出來,江燃將其擺放到盤中,再把平底鍋裡剛煎好的荷包蛋和烤腸攤在上麵,擠上點沙拉醬,然後便直接在島台前拿著啃了起來,吞咽的過程中,自己還滿意地點了點頭。
他正填得腮幫子裡滿滿都是,客房的門便被推開了,喬文康撓著脖頸睡眼惺忪地走出來,抱怨道:“你怎麼起的這麼早啊?”
說著看清江燃麵前的盤子,露出傻憨憨的笑容:“連早飯都幫我準備好啦?真賢惠。”
“我就當你是在說夢話了。”江燃決心不跟蠢外甥計較,把剩下那盤吐司和酸奶端到餐桌上:“先去洗漱,然後再吃早飯。”
“遵命!”喬文康立正敬了個禮,然後保持著過度興奮的狀態衝到浴室,過一會兒裡麵傳來聲音:“沒有多餘的牙刷嗎?那我——”
“洗手台的櫃子下麵有沒拆封的!”江燃無奈回應道。
浴室裡傳來拆開包裝的聲響,然後是接水洗漱的動靜,江燃正覺好不容易清淨了片刻,喬文康又從浴室探出頭來,嘴裡還含著牙刷笑道:“我覺得咱倆這樣還挺像老夫老妻的。”
“是嗎?”江燃無動於衷道:“那你把婚姻想象得太美好了,世界上是不會有對你如此寬容的伴侶的,所以咱倆這樣其實更像單身母親和他叛逆鬨騰的蠢兒子。”
喬文康:“………”
某蠢兒子肉眼可見地失落下來,直到上桌吃江燃親手做的早餐時,興致都不是很高,看到江燃拿起鑰匙他就更是可憐巴巴地問道:“你要去哪?”
“給你買衣服,老賴在我這裡算怎麼回事?”江燃挑眉道:“你們連風明天不是還有比賽嗎?”
其實就憑喬文康那副狗肚子存不住二兩香油的德行,江燃嚴重懷疑他會憋不住把今天的事跡發到網上去顯擺,所以到時候比賽要是輸了,連風粉絲質疑他給喬文康下藥就不好了。
“你還挺關注我的。”誰想喬文康聞言居然美滋滋道。
江燃對他自我安慰的精神勝利法感到無語,尤其看喬文康如他所料地,掏出手機跟桌上簡陋的早餐合拍了幾張,他都甚至想要憐愛地去撫摸對方的狗頭了。
“快趕緊吃吧!”江燃歎了口氣,收拾好後便出了門。
下了樓,清晨的小區內很是空曠,江燃走下台階,看見草坪邊放置了一個像是裝大型家電的紙箱子,也沒多在意,順手將帶下來的垃圾扔到垃圾桶內,餘光卻突然瞥見那箱子動了一下。
“………?”江燃頓下腳步,遲疑地盯了那紙箱半晌,須臾後,他看到那箱子果然又搖晃了一下,並且能聽到其中隱約傳出粗重的呼吸聲。
難道有人把什麼受傷的寵物遺棄在裡麵了嗎?江燃好奇,看這箱子的尺寸沒準還是個大型犬,也許是個金毛呢?
他試探著走近,就在他將手掌落在箱子邊緣時,幾隻麻雀從他頭頂掠過,投下的陰影亦在紙箱上一閃而過,江燃不知為何心臟突然狂跳起來。
——從縫隙間透出的陰影和隱晦的甜腥氣息中,他已經察覺出裡麵的景象可能不太美妙。
“………”正在他猶豫的時候,紙箱突然不安分地震動起來,就好像裡麵有什麼東西在翻身,江燃見狀連忙往後退了幾步,就見幾番折騰後,紙箱終於不堪其擾地朝側邊翻了過去。
一個蜷縮著的男人身軀從裡麵漏了出來,從他仍有起伏的脊背來看,應該還活著。
對方被汗水浸濕的襯衫下,依稀顯露出的肌肉線條悍然而淩厲,儼然有經過訓練的痕跡,讓人難以想象他是個居住在紙箱中不修邊幅的流浪漢,而思及這層,其出現在這裡的原因那就耐人尋味了,甚至細思極恐。
總之,強烈的衝擊感叫江燃有些混亂,半晌才想起上前詢問道:“……你沒事吧?”
他躊躇著靠近,見男人沒有反應,才不得已蹲下來,搭上對方的肩膀,試圖將其翻轉過來。
其實在碰觸到一手濕潤粘膩時,江燃心頭便突兀一震,而當目光觸及到男人的麵容時,他腦海中任何想法更是在刹那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是周輔深。
難以言喻的驚恐占據了江燃的腦海,讓他不能思考,甚至讓他覺得自己或許是產生了幻覺。
眼前的人的的確確是周輔深,可是那淩亂而未經打理的碎發,不合身的襯衫上,沾染著血汗混合的泥濘氣息……都與他認知中的周輔深大相徑庭。
在江燃的想象中,即使被送入精神病院,周輔深所能遭受得最大痛苦也不過是無法自由行動。
他正陷入震撼中無法自拔,周輔深忽然艱難地睜開掛著汗滴的眼睫,漆黑無神的眸子中漸漸映出他的倒影,而後猛然迸發出光彩,向他抬起手道:“燃燃……我終於……終於等到你了……”
江燃的瞳孔瞬間放大,出於下意識的反應,他猛地朝後瑟縮一下,厲聲道:“不要過來!”
這一聲嗬斥讓周輔深原本混沌的意識清醒了些,他似乎是沒想到江燃的抗拒會如此激烈,霎時露出神情:“我不會再做什麼……彆怕我……燃燃,我隻是、隻是想再見你一麵,就在今天,因為——”
他還沒說完,江燃難以置信地打斷道:“周輔深!你瘋了!你怎麼跑出來的?你到底還要糾纏我到什麼時候!?還要我告訴你多少遍?我這輩子都不想再看到你!”
說著,他掏出手機,手指顫抖著按下幾個號碼。
“彆……”周輔深知道他要報警,掙紮著想撐起身軀,動作間卻將傷口崩裂,血液洶湧地冒了出來,同時人也跌回到地上。
“你……”江燃瞪大眼睛,這才注意到他肩頭滲出的大片汙紅血跡。
這已經不是心不心軟的問題了,任何一個人性未泯的人見到這副場麵都不會坐視不理。
他立刻解下腰間的格子襯衫給周輔深綁在肩頭,試圖止血,同時道:“我送你去醫院。”
“不——”周輔深抓住他,艱澀道:“我不能……我不能去,燃燃……我是從精神病院裡逃出來的,如果暴露在人前,治好傷後我就必須回到那裡……”
他嘶啞的聲音極為哀切,可江燃卻覺得焦躁,望了下可能隨時會冒出人來的四周,他咬牙切齒道:“你本來就該待在那裡!再說你這個傷勢不去醫院難道要等血流而儘嗎?”
即使早就預料到江燃可能會有的惡劣反應,但周輔深的心頭還是被狠狠蹂|躪了一下,他喉結聳動道:“我寧願流乾了血也不願意回到那裡……燃燃,你根本不知道我在精神病院過得是什麼日子,在那裡我就像個毫無尊嚴的牲畜,每天都會有成把成把的藥品被灌進我的胃裡,但我不能反抗……否則就會被強行捆綁在床上,但你知道我忍受不了的……燃燃,所以有次我用牙磨斷了繩子跑了出來,我含著滿嘴血四處亂撞……隻想再見到你,但他們找到了我……給我注射了藥品……”
他說到此處苦笑著:“燃燃你知道手腳麻木、坐立難安、感覺整個人被剝了皮放置在陽光底下的滋味嗎?那個藥就使我變成那樣……”
江燃瞠目結舌地望著他,周輔深嘴裡描述的內容對他來說衝擊太大了,他承認他提出將周輔深送入精神病院是想讓他吃些苦頭,但他從沒想過讓周輔深遭遇這些。畢竟他母親就曾因為飽受抑鬱症折磨而不得不服用藥物,所以江燃知道精神類藥品對人身體造成的損害,那玩意副作用嚴重時連大小便失禁都是常事。
因此這才是真正折損人意誌的地方,你感到自己身體正在逐漸變糟,卻又不得不依靠這東西——江燃母親最後選擇一躍而下,跟這種煎熬也不無關係。
可周輔深的情況不同,江燃知道他並沒有病理上的問題,醫生怎麼會給他隨便用藥?他下意識就很難相信,道:“這……這怎麼可能?”
“我也希望都是假的……假如可以,我也希望做燃燃眼裡永遠光鮮體麵的周輔深,但是——”周輔深擼起袖子,露出手腕上麻繩磨損過的傷痕,和手臂上密密麻麻的傷口和淤青。
江燃猛然一窒,不自覺地抓住他的手臂,緊盯著那些觸目驚心的痕跡,道:“怎麼會!?你爸呢?周成業也同意他們這麼對你嗎!?”
周輔深沉默下來,半晌道:“他不會再管我了……”
“我天……”儘管周輔深話未說儘,但江燃卻像是心領神會般陡然明白了什麼,小聲呢喃了一句,他緊接著道:“你該不會、你該不會是……彆告訴我你——”
周輔深點點頭,淒然笑道:“所以即使是燃燃願意原諒我也沒用了,隻要他知道我跑出來,一定會把我再送回去。”
江燃當然知道他這句話背後的潛台詞是什麼,卻不知道該怎樣回應,首先周輔深這副模樣絕對是不能放置不管的,可無論是將他送到醫院或酒店都不是那回事,就連周成業那邊也被堵死了。
一時間,周輔深好像真的無處可去了。
正在他糾結的時候,周輔深抬起頭,用坦然而哀求的視線道:“收留我吧……燃燃,求你了,我不會再做讓你困擾的事,你就當撿了條狗回去,好不好?”
這話陡然喚醒了江燃五年前的記憶,眼前沾滿血汙的身軀和當時酒店房門前那個遊刃有餘的男人重合起來——明明都同樣令他心底波濤起伏,隻是帶給他的印象已然截然相反。
江燃甚至忍不住想,當年那個意氣風發、充滿魅力的男人為什麼會淪落到如今這個地步呢?為什麼那場如此美好而震動人心的悸動會造成如今的結果?致使他們二人都疲累不已、遍體鱗傷?
……或許他們從未相愛過會更好。
他蠕動了下嘴唇,正要說什麼,周輔深卻已經栽倒下來,江燃驚得連忙上前扶住他,而周輔深就這樣順勢靠在他身上,高大挺拔的身軀佝僂著,將頭埋進他的頸窩,甚至手掌緊扣著他的腰身,在他耳邊發出含糊不清地歎息:“燃燃……”
“你他媽……”江燃罵著,手腳卻混亂得不知該如何是好,他遠遠看見小區中似乎有人朝這邊走過來,於是連忙撐著周輔深將人拖進單元門內。
“你到底行不行啊?要不我還是送你去醫院吧……”江燃看著他跟沒骨頭般趴在自己肩頭的樣子,蹙眉道。
“不……不要。”周輔深輕聲道,滾燙的吐息噴灑在江燃後頸上:“其實隻是小傷……是翻牆逃出去的時候,摔在地上被支起來的鐵絲紮進去了……已經做過應急處理了,隻要讓我……讓我休息一會兒就好……”
聽到他的描述,江燃都感到自己肩頭也感同身受地抽痛了一下,同時也打消了把周輔深推開的念頭,因為肌膚相觸間,周輔深額頭的熱度也傳導到了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