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決遞了個眼色,王才忙叫個小太監上前, 將紀千塵手中的花接了, 她自己又拿絹帕拭了手。
“奴婢采花采得忘情, 讓殿下擔心了。”
紀千塵也就是嘴上客氣一下,沒想到鳳決倒是半點不客氣的主。“我才沒那閒工夫擔心你!你耳朵背便罷了,彆耽誤我還得趕緊回那邊兒去。”
紀千塵默默回敬他一個白眼,這人說話溫柔點會死嗎?她皮笑肉不笑地繼續裝傻:“旺財公公, 先前你說的燈和煙火呢?”
王才一愣, 笑容僵在臉上, 這倆人抬杠,何必要殃及無辜呢?這事兒主要怨殿下,他方才明明擔心得要死,嘴上偏就不能服個軟。如今餿主意是殿下出的, 背鍋的卻是自己。
“喲, 對不住, 宮裡地方大, 一不留神記岔了。”
“哦。”紀千塵也沒再追究,王才的借口雖然假得不行, 可她知道,怪王才也沒用。
她什麼都不說了, 擺出一副任人欺負的小可憐樣子, 鳳決倒內疚起來了。他眼睫低垂,語氣放輕:“走吧,隨我去禦前看煙火, 時辰也差不多了。”
這下輪到紀千塵愣了。漢月國曆代皇子身邊雖都有宮女伺候,但在宮中行走一般都隻有小太監跟著。即便是鳳清,殿內伺候的宮女燕瘦環肥數不勝數,平日也從不帶到帝後跟前來。
她兀自怔忡不語,鳳決已經轉身走了,她隻得提步跟在身後。
幾人尚未行至晚宴大殿,已有金光劃破深藍的夜空,伴隨著一聲巨響,在天際璀然綻放。千絲萬縷、七彩紛呈,那耀眼的光亮照得黑夜宛如白晝,即便轉瞬而逝,也要留下那片刻動人心魄的壯麗。
幾人不自覺地駐足仰望,放煙火的時辰已經到了。
大殿內的人們早就出來引頸而望,帝後在太監宮女們的簇擁下登上了旁邊的淩風閣,最適合觀景。
一團團盛大的煙火相繼在夜空中鋪開,宛如最輝煌的帝王華蓋,雖不比現代的煙火那樣圖案多變,但是映襯著皇宮裡的瓊樓玉宇,卻是氣勢浩大。
紀千塵仰著頭靜靜看了一會兒,鳳決以為她會像大多數第一次看見煙火的小宮女那般大驚小怪。她卻是斂了眉眼,並不似他預料中的開懷。
於她而言,煙火雖然好看,卻算不上是多新奇的玩意兒。如今她更關心的,是自己和目標人物的命運。
若一直按照原來的軌跡走下去,這繁華的盛世,鳳決當年拚死守衛的大好河山,便全都是屬於鳳清的了。還有鳳決,他會不會死?這問題如今讓她想一想,會覺得難過。
五彩繽紛的煙火盛開的那一刻,她腦子裡諸多思緒紛至遝來。她緩緩低下頭,視線正與鳳決相接。他靜靜地坐在輪椅上,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他沒在看煙火,卻是在看她。紀千塵知道,自己的神色早已落在他敏銳的目光裡。
她也不閃避,在鳳決跟前蹲下身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坦誠地看著他。“殿下當真願意去封地麼?”
此處前後無人,煙火的巨大聲響和不絕於耳的鼓樂聲聲,成了隔音的屏障,王才和小太監們都在數步之外守著,再沒人能聽見倆人之間的對話。
鳳決沒想到帶她過來看了熱鬨,她卻還惦記著這些題外話,她眼中的關切騙不了人,她對他的事,比對前眼的煙火更有興趣。
他心頭一軟,語氣卻淡淡的:“我去了封地,讓三弟做漢月日後的皇帝,你不喜歡麼?”
紀千塵不知他為何有此一問,隻是老實謹慎地答道:“國家大事本輪不到奴婢操心,奴婢也不配說什麼。可是殿下說的……奴婢不喜歡。”
淩空的火焰照著他眸底的幽深,他對她的回答著實有些意外,她不是喜歡鳳清的麼?
“為何?”
他的問題本不是一個宮女該談論的,紀千塵硬著頭皮,小心措辭:“國之大任,本應賢能者擔之。”
鳳決默了默,不知她何以認為自己比鳳清更加賢能。世人隻知皇二子鳳決文武雙全,曾領兵抵禦外敵,而皇三子鳳清禮賢下士,擁戴者甚眾。若說人緣,鳳清比他強多了,他素來不善與人交心,又一身戾氣,一分不好也被人說成了三分。她既心儀於鳳清,便更沒有這樣取舍的道理。
“照說奴婢不該多嘴,可殿下要為自己想想,萬不能義氣用事。封地再好,也不如京城,若是個窮山惡水的地方,殿下豈不委屈?”她再次出言相勸,言語懇切。
鳳決濃密的睫毛輕顫,像棲息的蝴蝶,他在想,或許女子心軟,她今日這樣說,不過是不忍心見他去封地吃苦。
不論她究竟出於什麼初衷,她在這場二選一的問答中選了他,鳳決心底是歡喜的。
“你過來。”他的聲音裡有種夢幻般的溫潤。
紀千塵已經是蹲在他跟前了,再過來,她隻能貼上他的雙腿,直起腰身往上湊。
在喧鬨的鼓樂聲裡,這樣說話的確更方便。鳳決低著頭,在她耳邊問道:“若是知道有人要殺你,卻又始終按兵不動,你要如何引他出手?”
紀千塵對上他的眼睛,茫然地搖頭。這個話題,似乎是跳躍的。
其實並沒有。鳳決出人意料地勾了勾唇,露出一個迷死人不償命的淺笑。他妖孽似的容顏在這繁華似錦的夜色裡,本就美得不真實,陰鬱慣了的臉上偶爾一笑,讓人頓時傻眼。
“我想的法子是——挪個地方。”
若是因為在宮中不好下手,鳳決便自動離宮,給對方機會;相反,若是對方並不希望他離開,便會趕在他去封地之前動手。
無論如何,他都要讓對方在勢力大到足以撼動江山之前,先動起來。當然,代價是他自己的安危。
“殿下可有十足的把握全身而退?”所謂心急則亂,她的手正按在他的腿上。
鳳決坐得久了,腿本就有些麻,她的手按上來,非常舒服。他看著那雙清澈如水的小鹿眼,輕輕地“嗯”了一聲。高手博弈就像在走鋼絲,一招不慎滿盤皆輸,誰能說得上十足的把握?他不願辜負這眼中的期待罷了。
紀千塵卻放不下心來,她是知道他那一世的結局的,他這樣冒險,若有半分差池,那便真的是引火燒身。
不過,既然他自請去封地是有目的的,那說明關於二皇子吃醋的傳說應該也不過是他放的□□而已,他不是為了秦晴?
紀千塵這樣腦子一轉,莫名覺得心中輕快了不少。她巧笑倩兮:“奴婢近日仔細研究了一下醫書,若要施針效果好,還需配一劑活絡筋骨的內服藥。奴婢想起安哥哥總愛做些現成的丸藥,其中就有這麼一種,他醫術高,奴婢不如去將他的藥偷回來。再順便告訴他,殿下的雙腿有好轉的跡象,借著太醫院的人多口雜,將消息傳揚出去。”
若是知道殘疾的二皇子有可能站起來,那對手更要坐不住,急於除之而後快了。
“你舍得利用你的安哥哥?”鳳決略帶玩味地睨她一眼,“還有,他丟了藥,難道猜不出你的意圖?”
“怎麼能說利用呢?這叫事急從權。”紀千塵歪著腦袋想了想,憑安澄的醫術,他丟了藥,倒確實容易暴露真實的病情,“若不然,奴婢便把安哥哥的丸藥全偷來,他定然摸不著頭腦。眼下用不上的藥,留著日後慢慢吃。”
她突然想起被孫悟空偷吃了金丹的太上老君,安澄辛辛苦苦做的藥全丟了,會不會氣得吹胡子瞪眼?她一時忍不住笑起來,眉眼彎彎。
鳳決心中也有些忍俊不禁,她當是吃糖豆呢,藥也能留著日後慢慢吃。
煙火早就停了,至於是幾時停的,倆人都不曾留意。夜色溫柔,她不經意地貼著他的膝頭,她笑起來彎彎的眉眼倒映著一抹星光,比方才的煙火還要明媚。
鳳決被她的笑容蠱惑,指尖捏著她腮邊一縷秀發,幫她捋到耳後。
紀千塵光顧著傻笑,一心想著自己要學孫悟空去偷金丹的事。當事人自己沒察覺身處旖旎之間,旁觀的人卻百般不是滋味,心中各懷鬼胎。
此時,鳳清和秦晴正在淩風閣臨窗遠眺。秦晴眼睛不好,鳳清也想尋個清靜的地方與她相處。煙火過後,帝後都已離開,他倆卻還在此逗留。
除了華美的皇城之夜,倆人沒想到,還能意外看見彆的風景。在通往這邊的青石小徑上,樹影婆娑,燈火闌珊,那坐著的人分明是鳳決。幾個小太監站得遠,他跟前居然湊著個身形婀娜的宮女。
身著丁香紫的小宮女背對著這個方向,秦晴一時辨不清是誰,隻覺得月光溫柔、小鳥依人,還有,她自己心中氣悶。
秦晴沒想到,她那冷若冰霜的二表哥會對著一個小宮女,彎著唇角,笑得那樣迷人。而那小宮女的姿態更是曖昧,幾乎就要貼到鳳決的懷裡去。
她臉上掛著優雅的笑容,微笑中卻淬了冰。鳳決為何沒有推開那宮女,還舉止親昵?他方才行色匆匆、牽腸掛肚的,難不成是為了這個賤婢?
歌舞重開時,眾人依次返回大殿,上頭隻有皇後依然盛裝端坐,陛下卻已離席。皇上病體未愈,留話說是覺得乏了,讓眾人儘興。
鳳決原說要帶著紀千塵進殿伺候,紀千塵到底覺得不妥。若說在人前做樣子、裝賢能,鳳決總是不如鳳清的,鳳清太虛偽,而鳳決太任性。
她知道明著拒絕,殿下定要堅持,她委婉勸道:“殿下不是說有可口的點心和上好的果子佳釀?殿下想想,奴婢若是跟進去了,哪裡還吃的成?不如奴婢就在外頭看燈看景,殿下讓旺財公公悄悄送些吃的出來賞奴婢。”
鳳決想想也有理,便叮囑幾句,照舊帶了王才進去。不多會兒,王才便溜出來了,果然揣著幾樣精致小點。這些日子,鳳決由著她好吃好喝,對她愛吃的點心也揣摩得格外清楚。鬆子百合酥、椰香糯米糍、香滑棗泥糕……全是她喜歡的。
更誇張的是,王才還真的奉命藏了壺柑橘釀的甜酒出來,用個小小的銀壺裝著,既好看,又不怕她喝多。
紀千塵當即對著壺嘴抿了一口,隻覺得唇齒生香、湛然甘美,酒味中也帶著柑橘的酸甜。她忍不住舔舔粉唇,腮上梨渦呈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