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叫洞庭春色,寶兒姑娘還是悠著點兒喝,當心上頭。”王才急著回殿內,又交待道,“殿下說了,他略坐坐便出來,姑娘若還想去哪兒逛逛,彆走太遠。”
鳳決本就懶怠應付那許多人,今日過來不過出於孝心。得知父皇先走了,他本也想馬上離開,奈何既已入了席,少不得耐著性子,再待上一會兒。
紀千塵尋了個方便觀景,又十分僻靜處,吃了塊點心,其餘的依舊包好。她拎著酒壺順著彩燈邊飲邊逛,專挑人少的地方走。她自知這也就是鳳決慣著她,到底是不合宮規,怕遇見後宮的嬪妃主子們,多費口舌。
不遠處,依稀有水聲,走近才見有一片湖。石橋和桂花樹倒影在湖麵,被皎白的月色和斑斕的燈光照得波光瀲灩。
紀千塵今日鴻運當頭,正自琢磨著能不能把手裡的銀壺據為己有,一低頭又在湖邊拾到塊價值不菲的玉佩。
那玉佩是用白玉精雕細刻而成,帶著油脂的光澤,極是細膩。玉佩是尋常富貴人家所用平安如意的圖案,款式上倒沒什麼特彆,紀千塵拿在手裡看了半晌,隻是猜到很值錢,倒想不出這玉佩的主人會是什麼人。
她還沒來得及將玉佩揣進懷裡,強行霸占,便聽得有男子的聲音響起:“喂,那個……是我的東西。”
紀千塵嚇了一跳,她方才明明看過了,來路上沒人,前麵是湖,這人又不是水鬼,卻是從哪裡憑空冒出來的?
那男人說著話,已經到了跟前,紀千塵連忙將玉佩藏在身後,警覺地退了一步。
來人約摸有四五十歲,相貌堂堂,優雅從容,從他的儀表氣度看來,想必年輕時也是個麵容俊朗、風度翩翩的美男子。可到底是歲月不饒人,他麵染風霜,猶有倦容。
他穿著一身便裝,絲帛錦緞光滑如水,做工上乘,衣袍上的圖案也如那玉佩一樣,是尋常有錢人家常用的。紀千塵知道,今上壽誕,入宮賀壽的人的定然少不了,王爺權貴之中也有許多是這般年紀。隻是,此人這身打扮,看不出官職,倒像個富貴閒人。
“奴婢得罪,閣下既說這東西是你的,還請說得詳儘些,以防被人冒領了去,卻叫真正的失主著急。”紀千塵因不知對方身份,便隻行了個常禮。
那人一愣,十分和氣地笑了笑:“確實應該。”
“我那是上好的羊脂玉,雕的是瓶、鵪鶉和如意,寓平安如意。下有五彩穗,還墜了顆墨色的珠子。我說的,可還算詳儘?”那人娓娓道來,可見確是他鐘愛之物。
紀千塵已知這玉佩正是他遺失的無疑,卻沒有急於還給他。她再次將玉佩捧到眼前,借著彩燈的光細細查看,那人隻當她在確認他說的對不對,也不催促,負手立於一邊。
紀千塵看明白,雙手托著玉佩舉過頭頂,跪下身來行了個大禮:“是奴婢有眼無珠,皇上恕罪。”
這下輪到鳳崌愣了,他默了一會兒,也不否認,淡定地接過玉來收好,又回眸看她:“你這小宮女,既是不認得朕,朕又一身常服,你是如何看出,朕是皇帝?”
紀千塵和原主都不認得皇帝,縱使偶爾遠遠地看見過,也隻看見那前呼後擁的陣仗,何嘗清清楚楚地一睹龍顏?
“回皇上,奴婢是猜的。”
“哦?怎樣猜的,說來聽聽。” 鳳崌的表情是饒有興趣。
“皇上雖然穿了常服,可是,身上有淡淡的藥香、酒香,和龍涎香。”龍涎香乃漢月國皇族專用的香料,且皇上恰在病中,今日壽誕想必又剛剛飲過酒。
鳳崌抬起衣袖,自己聞了聞,淡淡說道:“有點道理,卻不足以叫人信服。”畢竟,皇族之中還有王爺,龍涎香並非皇帝專有,吃藥喝酒,更非皇帝專有。
“再者,今日是個大日子,入宮賀壽的皆是盛妝而來。皇上這身常服,一絲一毫象征身份的物件都沒有,倒像是……故意不願讓人認出來。”
鳳崌揚一揚眉,彎下腰來,歪著腦袋看她。紀千塵不敢抬頭,卻從他歪下來的臉上,看見一抹與年紀不符的笑容。那笑容就像……像正在玩捉迷藏的孩子,被人抓了個現形。
“你有點意思!還有嗎?你盯著朕的玉佩看了半天,還看出什麼了?”
“還有,若非皇上提醒,奴婢起初還沒留意,那玉佩下麵墜著的墨色珠子。”
紀千塵跪在禦前,謹慎措辭:“那墨玉珠子與尋常墨玉略有不同,除觸感溫潤、色澤典雅外,其間紋理更具細膩靈動之感。這樣的墨玉珠子,奴婢曾在二殿下的腕上見過。奴婢曾聽殿下說,當年凱旋還朝之時,皇上欽賜了墨玉手串兒,殿下從不敢離身。”
這個手串,紀千塵的印象太深了,因為它出現了兩世,她總覺得其中有什麼關聯。後來她隨身伺候得久了,便曾向鳳決問起過這手串的來曆,還得以細看過一番。
鳳崌默了半晌,說道:“你抬起頭來。”
紀千塵小心翼翼地抬了臉,又重新俯首。
“你起來吧。”他言道,“模樣倒是周正,也算得上聰慧。原來,你竟是承西殿的人。難怪前些時候,聽聞子衡為了個宮女,連皇後的顏麵都不顧,把跟隨皇後多年的人當場處置了。那個宮女就是你吧,叫什麼名字?”
若非貼身服侍的人,哪裡能因著這一顆小小的珠子,想到鳳決的手串上去?且鳳決這麼多年來,就隻有一個貼身服侍的宮女。
紀千塵剛剛站穩,聽了這話,嚇得差點腿一軟,又給他跪下。她心中惶惶,隻怕自己在皇上心中,就是個惹是生非,害鳳決與皇後徒增嫌隙的紅顏禍水。
在柳公公那件事上,她是一直對鳳決心存感激的,若換了彆的主子,比如說鳳清,都未必真的敢把柳公公怎樣。隻有鳳決敢,他從來就是那般殺伐果決的性子。
可是,紀千塵倒沒敢自作多情地認為,鳳決處置了柳公公完全是為了她。承西殿是宮中的禁地,鳳決原就是看在皇後娘娘的份兒上,才讓柳公公進來回話。他回了話不趕緊走,還要在承西殿裡為非作歹,那就難怪鳳決翻臉無情。
可紀千塵不敢這樣回皇上,她不知道皇後若真的因為柳公公,與鳳決不睦,皇上是站在哪邊兒的。還有,她這樣說,聽著有強行為自己開脫的嫌疑。
她暗自歎息,這皇宮說大也不大,她自以為天高皇帝遠,誰知道,她都還沒乾什麼大事呢,皇上竟然已經知道她了。
她硬著頭皮答道:“奴婢叫淩寶兒。那日得殿下相救,奴婢銘感五內,柳公公他……”
“他死了,便死了罷。”
這語氣是紀千塵意料之外的輕描淡寫,她本還以為,皇上要因為這件事,怪罪於她呢。
“淩寶兒,” 鳳崌停了停,像是在回味這個接地氣的名字,“既然知道銘感五內,便好好伺候你家殿下,你腦子還算靈光,日後多幫你家殿下想想。今晚見過朕的事,不許對任何人說,這是聖旨。”
紀千塵從沒聽說過這麼草率的聖旨,未及應答,鳳崌又回頭補了一句:“你不揭發朕遊湖的事兒,朕就不揭發宮女喝酒!”
他伸手一指,那明晃晃的銀壺還在地上擱著,證據確鑿。
紀千塵哭笑不得,隻得行禮領命。難怪皇帝不穿龍袍,一身便裝,原來是自個兒溜出來玩兒來了;難怪之前聽見水響,憑空跑出個皇帝,她這會子看清楚了,那湖邊樹後,拴著條小船呢。
她乖覺地走過去,幫皇上解船繩,鳳崌樂享其成地站在旁邊問:“你怎不像他們似的勸著朕?你不怕朕喝了酒,掉進湖裡去?”
他的神情語氣,又與年紀不符,甚至沒了皇帝的威儀,也不顧忌自己的病體,十足像個逃學的孩童。想必伺候皇上的宮人們,也是傷透了腦筋。
“奴婢不敢勸,”紀千塵抿一抿唇,更不敢發笑,“看皇上這身打扮,連個隨從也不帶,想必是預謀……誒,是計劃已久的。奴婢若是勸了,招皇上嫌,怕皇上砍奴婢的腦袋。”
鳳崌嗬嗬一笑,甚是開懷。紀千塵把人扶上了船,那船漿在岸邊一抵,悠然飄向湖心。紀千塵見他擺起漿來非常嫻熟,這樣的事怕也是乾多了。
他雖然身上沾染些酒氣,但思維清晰,絲毫不見醉態,又是駕慣了船的,倒也不必過於擔心,不如且讓他任性縱情一回。
她站在岸邊,放低了嗓音,儘量用氣聲喊道:“皇上……”
鳳崌回頭看她,隻見她盈盈一拜,借著玉佩上的寓意,說了句賀壽之辭:“恭祝皇上平安如意,萬壽無疆!”
鳳崌笑了笑,背過身去,望著湖心的天空默了默,微笑化作苦笑。他口中喃喃自語:“人生難如意,活那麼長做什麼……”
紀千塵目送他劃船而去,想起自己耽擱的時候也不少了,便轉身往回走。她心中默念了兩遍“子衡”,這是她第一次聽見,想必是鳳決的字了。
今晚的際遇有些匪夷所思,她邊走,邊想得出神。
看皇上那身便裝,不顯身份不顯匠氣,看皇上那性子,亦是怡情於山水,甚至有點隨心所欲。這倒與一般的皇帝大不一樣。
紀千塵在現代學過曆史,她沒來由地想起了南唐後主李煜,他精於書法、繪畫,更通音律,他填的詞妙語連珠,然而,他就是不喜歡做皇帝。
今上這性子,若生在普通的富貴人家,沒什麼不好,可他偏偏是皇帝。這於漢月的江山,也不知是福是禍。
還有皇後,人都說皇後端莊賢淑,與皇上伉儷情深。今日一見,紀千塵突然有些懷疑,皇後那樣端著的性子,與皇上怎麼看也不像一路人。皇上一人溜出來撒歡兒,皇後卻還在大殿內獨坐金椅……
另外,皇上對她說的那句話,也不知是何意。他說“日後多幫你家殿下想想……”,不是為殿下著想,而是幫殿下想想。紀千塵不明白,她能想什麼?
她一時間沒甚頭緒,不知不覺中已經走回了七彩燈下,隻聽得不遠處,有人柔聲喚她:“寶兒。”
作者有話要說: 所有伏筆都埋得差不多了,接下來,會慢慢揭開所有謎底,直奔世界完結。
這個喚著“寶兒”的人,會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