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陰鬱皇子第(完)(1 / 2)

“麗藻爭春發, 優曇香影分。蒼山屏石畫, 洱海墨池雲。”

鳳崌的雲香小築來了一位他期待已久的客人,遺憾的是,鳳決遠征,並未與紀千塵同行。

紀千塵一路輕車簡行,隻帶了金豆、安澄和小七,當然, 她看到的隻有小七,看不見的隨行人員,一定還有小七帶領的小八、小九、小十……新興力量,後生可畏。

她大老遠地來, 是為了替鳳決向鳳崌求一副心藥,一副能讓他在戰場上放下心結、鬥誌滿懷的心藥。所謂, 解鈴還須係鈴人, 雖然,她並不知道是否真能解得開。

鳳崌似乎猜到了紀千塵會來,可紀千塵卻沒想到, 她見到的, 除了鳳崌,竟還有另兩個人。

大理的百花開得妖嬈, 卻及不上眼前人的美豔,她雖然已經上了年紀,然而眼底眉梢的氣韻依然算得上絕世驚豔。

虞美人,竟然還活著。

看見虞美人的那一刻, 紀千塵豁然開朗,活著的虞美人,才是解開鳳決心結的良藥。

還有一個人也在,沒想到是懷碧。她心念舊主,承西殿大火之後她跑出了宮,被鳳崌的人送到大理,給虞美人做伴。

紀千塵愣了半晌,盈盈下拜,算是補上成親後一直欠著公婆的大禮。虞美人待她全了禮後,俯身將她攙住,禁不住淚目:“得有今天,已是此生無憾了。”

虞美人是星蜀人,因此,當年被國中人罵作妖女,為後宮所不容。她心思簡單,受不了嬪妃間的爭鬥,又一直不被太後接受。

時值漢月、星蜀兩國關係勢如水火,漢月人對星蜀人分外仇視,鳳崌護得了她初一,護不住她十五。

萬般無奈之下,他當著眾目睽睽,一杯“毒酒”賜死了她,從此,世間再無虞美人。

鳳崌當初登基時,朝政便是副爛攤子,他整個後宮都不過是政治婚姻。他在秦家的幫助下,解了一時的內憂外患,卻不料坐大了秦家的勢力,使得外戚乾政。

朝中幾股勢力虎視眈眈,後宮裡秦皇後和陸昭儀仗著母家勢力各自打著小盤算,鳳崌保不住鳳決,連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河。他隻能刻意冷淡這個失了生母的皇子,讓人以為他寵幸陸昭儀。

他早早地在萱城埋下一支隊伍以備不時之需,將信物墨玉手串賜給了鳳決。更重要的是,他悄悄請了自己當年的太傅皇甫乾與鳳決偶遇,收鳳決為徒。

鳳崌沒有殺過虞美人,也沒有放棄過鳳決。這個睿智的男人、狼狽的皇帝,已經拚儘所能,在保護他深愛的妻兒。

紀千塵向虞美人求道:“有勞婆母,給子衡寫封親筆信吧。”

“好,”虞美人拉著紀千塵的手,笑道,“我定當寬慰吾兒,奮勇殺敵,護一國平安,切不可令親者痛仇者快。奪人家園者,天理難容,不分星蜀人還是漢月人。”

紀千塵叫小七帶著虞美人的親筆信先行一步,馬不停蹄趕往邊境。她想想還不放心,又叮囑道:“還有本宮的口信,你一並帶給他。你就說,若他不趕在本宮臨盆前回來,當心皇兒不認他!”

小七紅著臉,“嘿嘿”兩聲,將皇後的安全交待了小八、小九、小十……這才飛一般地策馬而去。

紀千塵留下來和公婆大人共進了一頓粗茶淡飯,席間,鳳崌時不時地忍著咳,顯然是羸弱已極,虞美人始終淡淡地噙著笑容,並不揭穿他苦心營造的歲月靜好。

虞美人見紀千塵食欲不佳,細細將孕中飲食叮囑一番,還說了些當年她懷著鳳決時的趣事。

一晃十多年了,當她日日夜夜獨自守候在這洱海邊,見不得夫君與皇兒的麵,她又曾是如何形單影隻地苦熬過來?

紀千塵向二人問道:“子衡這字,可是有何來曆?”

那二人相視一笑,鳳崌開口念道:“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泌之洋洋,可以樂饑……”

紀千塵終於想起,她曾經讀過這首《衡門》的。子衡、棲遲,她怎麼會一直就沒明白。

飯後,紀千塵告辭,二人惜彆,一直將她送至門外。鳳崌和虞美人手牽著手,臉上保持著淺笑從容,紀千塵卻總感到莫名的哀傷。

上了馬車,紀千塵傳了安澄過來,安澄跪在搖晃的馬車裡,至今手腿發軟,那是一百個俯臥撐留下的後遺症。

“車馬勞頓,皇後娘娘需當心鳳體龍胎。”

“本宮不是帶了你嗎?神醫的弟子,總不至於保個胎也成問題吧。”她睨了安澄一眼,歎了口氣,“依你看,太上皇那個氣色,是不是已經……時日無多了?”

安澄將頭埋得更低,言辭艱難:“娘娘……恕罪。其實,太上皇他從來都沒有病,他是,中了毒。”

紀千塵驚疑不定:“你早就知道?”

見安澄默認,她又追問:“該不會是鳳清主使,叫你去弑君吧?”

安澄慌得幾乎整個趴在車廂底板上:“娘娘莫要嚇唬臣,此事開不得玩笑的。臣昔日不過是發現些蛛絲馬跡,便稟報了三殿下。”

紀千塵思忖片刻,那麼還有一種解釋——是秦皇後對鳳崌動的手腳,沒想到被安澄察覺,告訴了鳳清。所以,鳳清握著秦皇後的把柄,逼著她交出羽林軍。

她眼中沁出水光,一閉眼,淚珠簌簌地落下。以鳳崌的聰明,他定然早知自己中了毒,已經時日無多。所以,他當日迫不及待地禪位於鳳決,直奔大理,連麵都來不及與鳳決見一見。

他想把時日無多的殘生,留給他愛了一輩子,卻相思半世的那個女子。

鳳崌這一生,算不上一個有作為的皇帝。他有一顆七竅玲瓏心,可他隻拿三分心思來做皇帝,剩下的,他全用做了兒女情長。他是拿自己的命,在與身邊的虎豹豺狼周旋,隻為了,妻兒能平安。

“你很好。”紀千塵睜眼看著安澄,咬牙切齒,“你學了一身醫術,卻到底沒學會如何做人。枉你身為太醫,卻眼看著皇帝中毒,任由鳳清玩弄權術,有恃無恐。你可還有半點醫者的慈悲心腸?”

“臣……有罪。”他伏在地上,言語中帶著悔意。

其實,安澄不是個壞人,淩寶兒小的時候很佩服她的安哥哥,因為他天資聰穎,什麼醫術都是一學就會。他說話,總是輕言細語,溫潤斯文。

安澄或許算是個青年才俊,就是骨頭軟了些,沒什麼主見。他一邊迂腐地盲從於師命,一邊又在權貴麵前折腰,路走得遠了,反而失了學醫的初心。

她突然想念著鳳決,很想很想。她曾經氣他學不會低眉順眼、蜜語溫柔,可她發現,其實自己就喜歡他這份傲物輕狂。他把待人的好,都藏在心裡,然後,可以把心、把命都捧到你麵前。

“本宮不殺你,而且,會放了你。”紀千塵對著他驚訝的麵孔輕笑,“從你決定騙我出宮,取我的心去救淩修之的那刻起,咱們幼時的兄妹情分,就算是完了。”

“停車。”她起身挑開馬車厚厚的布簾,伸手指了指右邊的小路,“此去百裡,是常發水患、瘟疫之地,你那一身醫術,若在牢裡待一輩子,可惜了,去做些你該做的事吧。”

安澄明白了,他下了馬車,躬身行禮:“隻要還有一個病人,臣、誓不返京。”

“本宮會叫地方官盯著你的,但願,你珍惜重新做人的機會。這一彆,咱們橋歸橋,路歸路,不必再相見。”

安澄不禁泫然,從此恩斷義絕,他再沒了叫她一聲寶兒,聽她喚一聲“安哥哥”的資格。

“娘娘……保重。”

紀千塵準備放下車簾,又最後對他說了一句:“再做一百個俯臥撐再走。”

“……”

馬車走了很遠,紀千塵回頭,還能看見趴在地上的安澄。馬車一路往皇城進發,彆了,曾經那彌漫著草藥味兒的童年,和一去不回如煙的過往。

雲香小築裡,鳳崌畫著畫,虞美人彈著琴,琴音緩緩流淌,宛如林間清泉,溫柔了歲月滄桑。這一幕,就像年輕時,他們曾向往的地老天荒。

鳳崌又咳了幾聲,畫作上濺了血,落下點點的腥紅,他卻渾不在意,眉眼溫柔地指著畫上的一男一女問道:“你說,我該在周圍畫些什麼?咱們待在哪兒才好?”

虞美人側目看了一眼,柔婉的琴聲稍頓又起:“咱們一起,待在哪兒都好。”

“那就,畫一片彼岸花海吧,就像,初次見你的地方。”

“好。”

虞美人安心地奏琴,鳳崌專注地作畫,他倆都沒再說話。

直到,蘸著朱丹紅的畫筆滾落地下,虞美人的指尖凝滯,眸中瞬間水光彌漫。她依然沒有停了琴音,反而帶著喑啞隨旋律低吟:“憶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橫波目,今作流淚泉。不信妾斷腸,歸來看取明鏡前……”

十多年的相思,她才等來了鳳崌,並非她貪生怕死,是她知道,他一定會來。她曾一夜又一夜,與他遙望同一輪明月,分擔著思念。可如今,他再也不會來了。

她來到畫案旁,輕輕抱住這個,她愛了一世的人,笑了笑,笑容依然美豔妖嬈。

“彆走得太快,黃泉路上,奈何橋邊,你站在彼岸花海裡,等一等我……”

她一手抱著鳳崌的腰,另一隻手擱在案上,汩汩的鮮血從她腕上劃開的口子往外流,和畫卷上點點的腥紅彙成了一片。

那是世間,最豔麗的一片彼岸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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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冬月。

“皇後娘娘、皇後娘娘……皇……”富貴剛追到寶慶門,沒留意腳下一個趔趄,險些遭遇嘴啃泥。

他穩住身形,大喘了幾口粗氣,又再接再厲跑了起來,然而,後勁不濟,強弩之末的奔跑速度也和散步差不多。

真不怪他體力差,怪隻怪皇後娘娘太狡猾,指使著身邊的幾個小宮女一會兒出現在這個門,一會兒又出現在那條路,富貴好容易才攆上正主。

他又哀嚎了一嗓子:“娘娘可憐可憐奴才吧,您彆跑了。若是讓您跑出了宮,皇上得摘了奴才腦袋!”

紀千塵挺著七個月的肚子,坐在鳳輦上生氣:“煩不煩啊?想了那麼多辦法,他還是發現咱們了。”

金豆跟在鳳輦旁邊回話:“皇上把咱們盯得那麼緊,娘娘都有法子跑出來,已經很厲害了!不過,富貴追得實在可憐,要不,咱們回去吧?”

“不回去!你去跟他說,叫他不必追,也不必攔,本宮不回去……”

鳳輦猝不及防地停了,金豆用極小的聲音對紀千塵說話:“娘娘、看那邊……左前左前……”

不用說,在這宮裡,能把伶牙俐齒的金豆嚇得說話不利索的,隻有一個人。紀千塵慢悠悠地搭著她的手下了鳳輦,果然看見左前方憑空出現個玄色錦袍、衣袂翩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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