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國公一聽是崔舒若, 立刻招手,命踏上木板的護衛停下。
他身邊還站了一個胡子長到胸前,頭戴綸巾,文人氣很重的男子, 他看起來三四十歲, 但又不像, 麵容倒是端正斯文, 但因為打理成羊須似的的長胡子將他襯得像是四五十歲, 以至於讓人拿捏不準他的真實年紀。
戴綸巾的文士一瞧見崔舒若,神情隱隱間透著不喜, 尤其是在她攔住齊國公的時候。
他隨意一瞥就瞧見崔舒若連鞋子都沒穿齊整,不喜的愈發明顯,但也因此側過頭, 避開他自認儀容不整的崔舒若。
崔舒若哪顧得上他, 她體力不支,光是小跑出來的這段路就已經氣喘籲籲。
好不容易近前來, 她更加注意不到齊國公周圍的人。
崔舒若停下來, 氣都沒喘勻就道:“不能去,裡麵的人已死了多日,都為胡人所殺,船隻在湖麵漂泊,已生了疫瘴,若是讓我們船上的人過去, 很容易染上。”
聽見崔舒若的話,鑒於她先前的種種神跡,腳已踏上木板的人麵色驚慌,恨不能立刻跳回去, 但礙於齊國公的威信,沒人敢這麼做。
齊國公魁梧健碩,身高八尺,他身上可是有軍功的。在疆場上,若是有人敢不經主將之令後退,那便是逃兵,被發現立刻要軍法處置。
也得益於齊國公的嚴苛,叫滿甲板上聽見的人,即便是害怕心慌,也沒有做出任何逾亂之舉。
齊國公虎步一邁,雙目炯炯,隻盯著崔舒若,“事關重大,可不能兒戲。”
是啊,雖然船上沒動靜,甲板上也有屍首,可這麼大一艘船,裡頭有多少人啊!若真的都死了,該是怎樣的慘象,人們下意識不敢去想,隻留有一絲盼望,指不定真有人命好湊巧活下來呢?
於死亡的泥濘中開出的小花,才叫人留有無限希冀。
崔舒若卻提前看了尊享版的答案,船裡麵一個活人都沒有,早已死絕,而且船艙裡的慘象遠比外頭嚴重,不少人是被生生虐殺的。
係統也播了船裡的影像,死的人不僅有身份微賤的船工,也有衣裳華貴的世家子。她看見其中一個男人胸前還有家書,另一個男人則在袖子裡藏了送給懷孕妻子的碧玉簪。還有母親被□□之前偷偷將孩子藏進木箱,盼望著能有人進船,救下孩子。
但彆看現在江麵風平浪靜,可實際上船漂泊的太久了,是從另一個碼頭漂到這裡的,足足有二十多日。而船上的糧食金銀早都被胡人被搶走,即便真的有人活下來,要麼跳入滾滾江水,要麼活活餓死。
想到這一切,崔舒若也不由得呼吸一窒,可她更知曉自己若是不夠堅定,這一船的人也保不下來。
她抬起頭,麵對齊國公能把手底下將領都鎮住的淩厲目光,不閃不避,嚴嚴肅肅的答道:“絕無虛言,船上生了疫瘴,而且無人生還。”
齊國公目光如炬,保持那個姿勢沒動,顯然是有所考量,在下決斷。
而那位一開始看崔舒若就目光不喜的戴綸巾的文士冷哼一聲,顯然是不相信,他朝齊國公拱手進言,“國公爺,那可是一船人的性命,怎好聽一介女娘片麵之詞。萬一裡頭尚有人存活,難不成我們要棄之不顧不成?還望國公爺三思。”聽他的聲音,中氣十足,至多不過而立,看來一把美髯真的能叫人模糊年紀。
崔舒若見他竟然還在規勸齊國公,不由得奇怪,難不成他不是從並州一路跟來的謀士嗎?
她就怕齊國公會受一直以來的賢名困囿,到時想著去救人,可實則一人都沒救上,卻害了所有人。
所以崔舒若朝那戴綸巾的文士微笑,端起世家女的儀態,“先生,我雖不才,但在並州曾提前告知地動一事,後又求得雨,救下不少人。竊以為,先生當信我。”
誰料那戴綸巾的文士既沒有因此驚詫,也沒有給崔舒若好臉色。
他照舊是那副瞧不上人的臭臉色,自以為洞察一切般輕蔑一笑“地動祈雨雖看著非人力所能企及,但漢代便有地動儀可預測地動,誰知曉二娘子您是否也有如此寶物。至於祈雨,為何你和那妖道挑了同一日,莫非那日本就會下雨?”
他言語裡都是漠然的排斥和不信,“先賢孔子曰‘子不語怪力亂神’,二娘子足不出戶,輕飄飄一句無人生還,可知會斷了他人生機?”
他雖然沒有直接說崔舒若是裝神弄鬼騙人的,但話裡話外也就是這麼個意思。
崔舒若還奇怪為什麼他對自己的態度會如此不喜排斥,原來他是這個時代極少數不認為會有鬼神的人。而且他的態度堅決,所以不管崔舒若做了什麼,他都能找到由頭自圓其說。
其實他對她的揣測,大多數是對的。
但畢竟有局限性,譬如任他再有能耐,都想不到會有係統存在。但對於還未能馴服自然之力的這個時代的人而言,係統的能力,其實和鬼神又有什麼區彆呢?
崔舒若不再試圖勸服文士,她深知像他這樣意誌堅定的人,是不會輕易改變想法的。即便她現在說施展神跡,能叫他憑空摔倒,憑空被雨淋,他也能找到借口解釋。
她轉而看向齊國公,目光切切,“還請阿耶信我,女兒絕非無的放矢之人!”
是啊,不管文士怎麼看不上崔舒若,怎麼一心要阻攔,可真正主事,能有決定權的是齊國公。
經過崔舒若一句話,文士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跟著連聲道:“國公爺,不可啊!您若是對那一船人棄之於不顧,他日此事傳出去,彆人又該如何看您呢?”
但齊國公已有了決斷,他向後回頭,吩咐道:“拿火把和火油來!”
“這……”文士顯然是意識到了齊國公要做什麼,情緒愈發激昂,“國公爺,三思啊!死者為大,若是真將船一把火燒了,他們的屍首怎麼辦,他們的家人又該如何自處?”
齊國公抬手製止文士繼續說下去,他臉上已沒了平日禮賢下士的和顏悅色,取而代之的是上位者的冷酷和殺伐決斷,“先生不必再勸,我兒從不妄言。若裡頭真生了疫瘴,今日我們得以先行知曉,可其他過路人呢?倘若那過路人好心的為他們收斂屍骨上岸,那岸上的百姓呢?
他們何辜?
今日既叫我遇上了,斷沒有置之不理的。”
縱火燒船,即便是手裡沾血的護衛為不免猶豫,這麼大的一條船啊!
齊國公卻不給他們猶豫的機會,自己取過一個火把,站到船邊,斂容肅穆,對著船上的護衛家丁們朗聲道:“今日為了不讓船上疫病蔓延,也不叫後來人為難,我齊國公趙義方,願做這個惡人,火燒此船。還請諸位為我做個見證,若有怨怪,便都衝著我一人!”
說完,他直接將火把扔上船。
火把點燃繩索,火光盤旋而上。
有齊國公帶頭,其他人的膽子也大起來,一個個甚至還潑了火油。原本小小的火簇油然變作衝天火龍,將整座船吞沒,偌大一艘船就這麼被漸漸燒毀了。
眾人不由得唏噓,而今胡人作亂,朝不保夕,多少無辜漢人平白喪了性命,如今更是連具完整屍骨都不能留下。
因是齊國公做主,他的身影始終立於船邊,遠遠瞧著竟顯得偉岸卓然。
也是,一個幼年喪父喪母的人,即便有個皇後姨母,但能在波詭雲譎的皇宮長大,從族親手中收攏齊國公府家財,少年起就立下軍功,壓得並州上下官員對他唯命是從。這樣的人,如何能是簡單的無害庸碌,過往謙卑仁義,有多少是偽裝的麵貌呢?
他的手腕魄力,絕非尋常。
即便他有一個天縱奇才的趙巍衡做兒子,替他戎馬征戰,收複漢家失地,可若是他自己沒有本事,遠在都城之內,便真的能安坐寶塌嗎?
崔舒若恍然間意識到了自己先前做了多麼正確的決定。
而那名勸諫的文士見到木已成舟,不可挽救,歎息搖頭,不再說什麼。唯獨是在經過崔舒若身邊的時候,橫眉冷對,沒個好臉色。
跟著崔舒若一起出來的鸚哥義憤填膺,“二娘子,他、他怎能如此無禮!”
崔舒若卻伸手攔住了鸚哥,“由他去吧。”
各自信念不同,她還不至於非要所有人都無條件信賴自己。
有崔舒若的勸慰,鸚哥才算沒有上前理論,但鼓著腮幫子,明顯還氣著。
齊國公將船燒毀了以後,並沒有就此算了,他治理並州,對庶務還算有心得,自從知道那艘船上生了疫瘴後,就生了防備心,即便沒人上去那艘船,也還是讓隨行的郎中熬了防疫病的湯藥,上至挑剔不愛喝藥的小郎君阿寶,下至不起眼的船工,全都必須喝。
除此之外,還命人之後每日醋熏。
崔舒若聽說了以後,還覺得挺驚奇,作為現代人她知道酒精能消毒,但這個時代的糧食酒度數都十分低,基本上達不到這個效果。不過,這倒是讓她起了念頭,如果能提純酒的度數,興許將來能在疆場給將士們用上。
隻是,現在還在船上,不適合搗鼓這些,等到上了岸,也許能試試。
身為權貴階級,又是竇夫人喜愛的女兒,崔舒若得到了竇夫人著人送來的特製的香囊,說是隨身帶著能驅邪防疫,裡頭還有艾草、辛夷、花椒、茅香等。
崔舒若還拿在手裡嗅了嗅,並不是想象中的古板中藥味,反而偏向香多一些,但很清爽,沒有尋常香包的香味濃重熏人。她取下原來的香囊,換了竇夫人送來的係上去。
在這個時代,人人都愛熏香,不論男女,也都會在腰上係香囊。
而等崔舒若換上新的香囊後,正逢鸚哥興衝衝的從外頭回來,她先是對崔舒若一福身,然後迫不及待的說,“二娘子,您還記得先頭為難我們的那個文士嗎?”
崔舒若瑩白如玉的手指摩挲起了剛係上的香囊,她點點頭,“嗯。”
鸚哥歪頭得意的笑了一聲,似乎是清楚了那文士的底細,“奴婢方才轉悠了一圈,可算把他打聽出來了。那文士姓馮名許字三通,據說是庶族,但少有才名,被康王府收為幕僚,結果康王造反被殺,他在牢裡蹲了三年才被放出來。
後來,又去投奔袞州刺史,然而袞州刺史貪墨舞弊,竟還倒賣軍糧,被聖上剝奪官職流放三千裡,他又跟著被趕出來。再後來,他跑去邊關想做個謀士出謀劃策,卻遇上王自忠兵敗,若非遇上我們國公爺,他還不知道在哪呆著呢!
不僅如此,當初國公爺聽信妖道的話,他還敢當眾指責國公爺。若非您在祭台上揭露妖道的真麵目,恐怕他還在坐冷席呢。就這等人,還敢對您不敬!”
崔舒若一路聽完,倒是沒什麼生氣的感覺,反倒在腦海裡和係統討論起來。
【嘶,好硬的命!】
崔舒若深表讚同,“也就是齊國公將來是能做皇帝的人,否則還真不一定克製得住他。”
但就馮許能當眾指責齊國公,勸他彆行人牲這等無德之事,崔舒若還是有些好感的,總比滿口仁義道德,實則是虛偽嘴臉的一些儒生要好。他古板苛刻,可好歹有點良心,能堅定自身信念。
再者說了,他不過是對她不喜罷了,崔舒若還沒到非要人人都喜歡自己,否則就按頭咒人的地步。她的功德值也並非大風刮來的,有那閒工夫,多續一天命難不成不好麼。
崔舒若安心的休息了,沒再去管那些是非。
等到第二日,齊國公卻差人去請崔舒若,崔舒若到時,還有十多位她不認識的人,好似是在和齊國公商議什麼。
這些人有頭戴綸巾的,也有腰佩蹀躞帶瞧著五大三粗的,這些應該就是齊國公的謀士和手底下信任的家將。
按禮數來看,崔舒若是不應該出現在這麼多外男麵前的。
但她並不感覺冒犯,反而從心底湧出一股顫栗,那是對自身地位攀升而發出的向往。過去,齊國公雖覺得她有用,卻更多隻拿她當該嬌養在深閨的女兒。
看起來是尊貴,可實則如湖中映月,夢幻如虛影,手中根本沒有權力。現在不同,他選擇讓崔舒若參與決策,意味著她能接觸權力,她的政治意見能被采納,可以和座上所有的人爭論。
是她從峭址高樓走向實權的轉折。
崔舒若迎著他們打量的目光,巍然不懼,從容的一步步朝前走,直到到了齊國公麵前,她才有了表情,含笑屈膝行了一禮,喚道:“阿耶。”
齊國公見到崔舒若,旋即笑容滿麵,一副寵溺縱容子女的模樣。
“二娘來啦。”
時人喜愛以排行加上一個娘字來稱呼女子,也是為了避免在外人麵前泄露閨名。譬如趙平娘若是在此,齊國公喚她要麼是大娘,要呢就是她的郡主封號安陽。
齊國公指了指他右邊的坐席,“先坐下。”
“是。”崔舒若淺淺頷首。
她不懼旁人目光,姿態自然的跪坐下後,雙臂一展重新攏起置於身前。
而崔舒若對麵坐的正是趙巍衡。
她一來,就被齊國公置於眾人之上,座次可不止表麵的遠近,更是地位高低。
發覺崔舒若看向他,趙巍衡衝崔舒若略一點頭。比起滿屋子的謀士家將,恐怕趙巍衡是對她善意最大的人。
她甫一落座,就有人反對,為首的赫然是馮許。
他義正嚴辭,張口就是禮數規矩,“國公爺,二娘子身份雖尊貴,但我等外男與她共處一室,豈非汙了她清譽?”
“欸。”齊國公擺了擺手,“話雖如此,但萬事皆有先例,曆朝曆代皆有女將軍。遠的不說,嶺南的諸明月便是有名的女將軍,她收攏羅良百族,足智多謀威風赫赫,被聖上親封為羅良郡主。
難道她在軍中施令,上陣殺敵時,也有損清譽不成?”
馮許眉頭一皺,很快想到了應對之詞,“羅良郡主諸明月雖率軍,但其已為人妻,先夫戰死,她身為遺孀,暫時接手軍中事宜尚算合禮數。待到他日,過繼之子成人,或是其先夫一脈有了俊傑,便該交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