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第 31 章(2 / 2)

他看見崔舒若還是安之若素的跪坐其上,好似渾然不受影響,眉頭皺的能擠死蒼蠅,“再者,牝雞司晨,女子說到底不該插手政事。古往今來,多少禍國災事,源於女主亂政。”

崔舒若原本是不想計較的,但聽見他這麼說,饒是再好的脾氣,也該作怒。

她依舊是跪坐著,不似馮許插嘴還要站起身拱手低頭,“君不聞漢高後呂雉,以女子之身主政,行黃老之治休養民生,使百廢俱興的大漢得以喘息,天下宴然……”

馮許沒等崔舒若說完,就冷聲打斷,“那又如何,她殘害丈夫姬妾,惡毒陰險,玩弄權勢誅殺功臣韓信,不正言明牝雞司晨不可為麼?”

崔舒若抬頭,明明她是跪坐著,身體孱弱不堪,可冷冷看著馮許,氣勢竟不遜齊國公,叫人不敢冒犯,“是啊,難道曆朝曆代的皇帝就不曾誅殺功臣麼?漢武帝年老時窮兵黷武,又聽信讒言,釀下巫蠱之禍,牽連多少無辜之人!

他呢,照樣是秦皇漢武,數得上功績的皇帝,被世人稱頌。漢高後呢?她殘忍但難道不是形勢所迫?她以孀寡之身守住了偌大的漢朝,樁樁件件,你怎麼不說?

除了呂雉,還有東漢鄧太後,政治功績顯著,興滅繼絶,救下本已危機四伏的東漢王朝。還有北魏馮後、以一己之身和親匈奴的王昭君、戰功赫赫的婦好、替父從軍花木蘭、續寫漢書班昭……”

崔舒若連珠炮一般,說出諸多女子之名,直打的馮許回不出話,甚至下意識側頭躲開崔舒若咄咄逼人的目光。

“怎麼,她們都有錯,都不配有所作為插手政事嗎?”崔舒若朗聲質問,她的每一字重逾千鈞,何嘗不是古往今來被淹沒在曆史長河中的女子血淚控訴。

她們不出色嗎?

不,她們膽識學問遠勝周遭男子,可她們依舊被詬病,甚至要被掩埋功績。

崔舒若看向馮許的眼神很不善。

他自己也被質問得啞口無言,好半晌才回過神,打好腹稿要反駁崔舒若,卻被齊國公下場阻止。

“夠了,二娘今後能自由出入議事,此事我已決定,任何人不能更改。”齊國公一錘定音,馮許再想勸諫也無法。

至此,她的坐席徹底定下來。

崔舒若微笑依舊,不張揚不怯弱,仿佛那闔該是她的位置,所以不必喜不必慌。

她甚至沒有再分出一絲一毫餘光給馮許,因為他的坐席並不前,若是不刻意側頭,壓根瞧不見他。看吧,即便他敢跳出來挑剔,可兩人在身份上依舊是天壤之彆,他壓根拿崔舒若沒有辦法。他信奉的儒道看重禮法,看重君臣尊卑,而崔舒若現在是齊國公府的二娘子,進建康受封後,更是衡陽郡主,從禮法上說,齊國公是馮許的主君,崔舒若也是。

齊國公沒有受馮許這個插曲的影響,他看向崔舒若,說出今日尋她來的原因之一。

“你昨日能得知那艘船的前情,可是頓悟了預測來日之事的能耐?”

崔舒若麵向齊國公,緩緩道:“倒也不全是如此,女兒每日可算一卦,昨日的事恰好被占卜出來。”

“哦?我兒大善。”齊國公撫掌大笑。

他又道,“可否也像祈雨術那般,有傷你壽數?”

崔舒若點頭,又搖頭,在齊國公不解的目光中,她慢慢解釋,“要看所問之事牽扯是否大,尋常小事無妨,牽扯社稷等大事,窺探天機,反噬自身。”

笑話,若什麼都問她,每日問一次,要是耗費的功德值太大,她是用預言術還是不用?當然要提前找好借口,來日好拒絕。

“竟是如此。”齊國公沒想到即便是握有天機,被仙人收為弟子,依然有諸多限製。但他並不算十分失望,能得崔舒若這樣的助益本就不易,何嘗能盼望更多,人間多少帝王,手底下雖有良臣能將,可到底還是自己打下的江山。

稍許遺憾下,他生出慈父之心,關懷起崔舒若,“那你昨日……”

齊國公神情擔憂,對崔舒若倒有對阿寶和趙平娘時的偏愛關心。

崔舒若盈盈一笑,美目盼兮,“阿耶看我今日精神正好,可見昨日不曾有大影響。”

“那就好那就好。”齊國公大笑著飲了杯酒,“回頭我命人從庫房裡送些補品給你,我們齊國公府的女娘可不講弱不禁風那套,你阿姐就是武藝嫻熟,尋常學個十年八載武藝的人還未必能打得過她呢。”

齊國公看似隨意提起了趙平娘,何嘗不是在表明他的態度。他不介意女兒參與他們的商議,沒見到他既推崇羅良郡主諸明月,又嘉許大女兒練武麼。他是在隱晦的提醒這些謀士們,彆對崔舒若指手畫腳。

能坐在這裡的沒有傻子,崔舒若聽出來了,馮許聽出來,就連家將們都聽出來了。

崔舒若輕輕撥弄披帛,免得不小心壓到,她仿佛不經心,卻在克製唇邊險險揚起的笑意。

而馮許好好一個白麵美髯文士,硬生生把臉給氣黑了。

齊國公在最上首不動聲色地把所有人的反應都收入眼中,他誇完趙平娘,重新問起了崔舒若,“既然算此事對你無礙,接下來的時日,船隻停靠何處碼頭,可否卜算?

現今胡人猖獗,我們行水路消息閉塞,若是一個不慎,恰恰往胡人的地盤去了,隻怕先頭那隻船便是我們的下場。”

關於這一點,崔舒若是很願意效勞的,她也在船上,她和眾人的安危一致。雖然知道趙家人將來會坐擁天下,可不代表他們不會曆經凶險,萬一真落入胡人手裡,指不定她死了,他們活下來。

崔舒若還是得多為自己打算,何況現在利益相關。

她當即應下來,一副樂意效勞,不辭辛苦的做派,“自然可以,能為阿耶分憂,女兒不勝欣喜。”

“哈哈哈,生女當如二娘,”齊國公對崔舒若大加讚賞。

識眼色的人已經跟著笑起來,還有誇崔舒若的,唯獨是馮許臉上連笑都擠不出來。

崔舒若今日算是大出風頭,並且在齊國公府的勢力裡,她擁有了等同於幾位郎君的權利。這一遭,崔舒若滿意,齊國公滿意,大部分謀士和家將麵上滿意。

若是說有誰受傷的話,恐怕隻有馮許了。

等到商議結束,眾人離開後。

馮許跟上了趙巍衡,突然和他打招呼,“三郎君,等等某。”

趙巍衡看見馮許也先是一愣,他對馮許說不上好惡,就是府裡的謀士。雖說和崔舒若有爭執,但每人看法不同,君子麵不合心合,能說出來就是好的。

故而趙巍衡對馮許還是挺客氣,嘴邊扯了點笑,“三通先生尋我可有何事?”

馮許停下來,先對趙巍衡一拱手,然後才道:“國公爺諸子,隨行去建康中,能主事的唯有三郎君一人。今日國公爺竟讓府上的二娘子公然參與商議,實在是於理不合。

您既是國公爺之子,又是二娘子之兄,闔該管一管。請您向國公爺進言,規勸一二。還有二娘子,您為兄長,可勸誡於她,女子該長於內宅,豈可拋頭露麵,倘若傳出去,怎能不叫人議論?”

馮許說的認真,他沒注意到趙巍衡的眉頭越皺越深,臉上的笑也漸漸淡去。

等他說完,看向趙巍衡的時候,就見趙巍衡麵色不善,“馮許,這些話方才在堂上,你已向阿耶說過,阿耶不允,現在又私底下來尋我。

既然自詡君子,怎能行此小人行徑。你若是不服,當時便該反駁阿耶,可你沒有,足見你膽怯了。”

馮許覺得趙巍衡曲解了他的意思,當即解釋道:“三郎君誤會了,若是國公爺願聽我馮許的進言,我便是被斥責遭庭丈又如何。我不再言,是因為國公爺心意已決,不論再說什麼,他都聽不進去……”

趙巍衡先聲奪人,厲聲道:“你的意思是我阿耶偏聽偏信?”

馮許:“……”

他不知道趙巍衡怎麼越聽越歪,明明自己不是這個意思。

而趙巍衡已是氣急,“還有什麼叫女子該長於內宅,不可拋頭露麵?我告訴你,趙家沒有這個規矩,你要是看不下去,大可自請離開,我願奉上百金,助你另尋明主!”

趙巍衡本想拂袖而去,但實在氣不過,走了兩步又回頭,“被你閒話的是我親阿姐和親妹妹,為人兄長,若叫我再聽見你這般編排她們,我定不會如這次般輕易放過。

哼,你家中便沒有阿娘姊妹不成,怎不知將心比心!”

說完話,趙巍衡才氣衝衝的離去。

留下馮許一人,他隻覺得莫名其妙,生生被趙巍衡曲解至此,心裡有股勁不上不下的,噎得難受。他不過是來勸一勸,自認為沒有任何不對,更沒有背後編排,怎麼就小人行徑了?

馮許也氣的不行。

兩人算是不歡而散。

而等到馮許回去以後,先是摔了一跤把腦門磕青了,後來喝涼水也能嗆到,平日用慣的毛筆也莫名其妙斷了……

馮許覺得自己真是倒黴透了。

事情傳出去,人人都說是因為崔舒若福澤深厚,他當眾為難崔舒若,可不就不被鬼神喜愛了嘛。

但傳到馮許耳裡的時候,他半點不信,還把勸他和崔舒若致歉的另一個謀士趕走了。等到晚間,他默默把論語塞進自己的枕頭底下,還念念有詞,“哼,管你用什麼旁門左道,就算真有鬼神也越不過先賢孔子!”

然後第二日,他起身時把瓷枕頭帶下床,碎了。

那本論語也莫名其妙字跡暈染,不能看了。

頭疼的不行,腳也歪了的馮許看著滿屋狼藉,心情複雜。

崔舒若躺在窗前的美人榻上一邊被雀音捶背,一邊問鸚哥,“既然連先賢孔子都護不住他,他信世上有鬼神了嗎?”

鸚哥搖頭,她也滿臉不可思議,怎麼能有這麼倔強的人。

“他非但不信,還說字跡暈染一定是因為江麵潮濕,連夜搬了一堆書到床塌上,非要試個究竟。”

崔舒若聽了不禁失笑,她和係統感歎,“真有意思,這人怕不是生錯了時代,他應該是堅定的唯物主義戰士才對。”

說著,崔舒若又搖了搖頭,“不成,真正的唯物主義戰士可沒有歧視女性的陋習,他還是不夠格。”

崔舒若後來也沒再為難他,因為船越來越靠近建康了。

越是如此,她越能感受到並州和建康的差彆,更確切些說,是建康和沿途各地的差彆。

建康依著天險,又是水鄉,北地的胡人大多是旱鴨子,壓根不必怕他們打過來,還不用怕沒有糧食。所以在靠近建康時,會發覺這裡歌舞升平,岸邊常常能瞧見花船鶯歌燕舞,還有男子尋歡作樂。

而遙遙望去,岸上也很熱鬨,人頭攢動。

崔舒若是真正上了岸到了建康才知曉什麼叫江南好風光,碼頭能容納下許多條像她們這艘似的大船也就罷了,客船亦是往來不絕,數不清的腳夫在駝東西,還有船夫喊拉纖的號子,人聲鼎沸,熱鬨熙攘。

崔舒若遠遠望去,建康多是兩三層的小樓,簷角下掛著燈籠,風徐徐一吹,燈籠輕搖,就如同柳枝婀娜。建康的每一處都是精巧的,述說江南風光,連燕子似乎都和北地不同。

明明是深秋了,可建康仍舊綠柳如新,怪道詩人們總愛聊贈友人江南一枝春,它連秋日都恍然若春呢。

崔舒若從船上下來坐上了等候已久的下人們備好的軟轎。

她發現建康和並州的風貌相差極大,並州的權貴多是乘坐馬車,而且除了馬匹的健碩,還注重發色,最好都是同一色澤鬃毛的馬,好似這般才能彰顯主人家的富庶。

可建康,竟然是牛車。

還不是因為錢財不夠,因為她身邊的鸚哥眼尖,時不時就能說出正乘牛車,姿勢隨意的主人們身上佩戴的不起眼的玉佩都是古物,價值千金。

突然,雁容驚呼一聲,崔舒若順著她的目光往那處瞧,見到一家食肆將客人用剩下的食物倒入泔水桶中,裡頭都是白花花的米飯,甚至有一口未曾動過的燒雞。

雁容驚呼一聲後,大家都望向她,她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失禮,羞愧的低頭,“我之前在曲南,那兒也不窮,但臨近邊關,糧食都緊張,權貴之家也就算了,但很少瞧見當街有人會這般浪費的。”

崔舒若卻生出感慨,建康看似物產豐饒,胡人也過不來,可正是這樣才危險。居安豈能思危,他們偏安一隅,恐怕漸漸就忘記洛陽淪陷,胡人占據北地的恥辱了。

也就是還在北地的幾個重兵把守的州郡,沒被這股靡靡之音吹散。但他們恐怕也都生了異心,怎麼可能齊心協力驅逐胡人。

她放下簾子,搖搖頭,不願再想。

隻能等眼前的王朝徹底奔潰,趙巍衡征伐失地,才能迎來曙光。

而在崔舒若放下簾子的時候,前頭一輛牛車上金鈴搖擺,發生清脆聲響,又停了下來,似乎見著熟人。

來人和齊國公算是相識,似乎是齊國公的後輩,齊國公策馬而行瞧見了,寒暄問了幾句,很快又分彆了。

牛車在經過崔舒若車窗前時,酒肆上,有人依憑二樓欄杆,朗聲大笑,還飲起了酒,恣意瀟灑,“崔家玉郎,我們可等了你許久,何故姍姍來遲啊,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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