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 37 章(1 / 2)

站在崔舒若麵前的, 赫然是如今風頭正盛的魏成淮。

他依舊是初見時少年將軍的模樣,俊朗堅毅,朗聲笑時神采飛揚, 唯獨卸甲後, 改穿紫色方領圓袍, 腰佩蹀躞帶, 係著飾以金銀的魚袋,將他得貴氣十足。

魏成淮的確是勳貴之後, 可再如何貴氣, 也還是能將他同建康放浪形骸的世家子們分辨出來。因為那些人沒有磨礪過北地黃沙, 沒在疆場浴血奮戰, 堪比溫室嬌養的名貴花草,遠不及魏成淮堅韌剛毅。

譬如亭子裡高談闊論的那些人若是發怒,人們懼怕的是他們身後的家族,是他們代表的權勢,可脫離了這些,他們像是綿軟無力的笑話。

魏成淮不同, 他即便是隨意站著, 眉峰也自帶淩厲,叫人不敢小覷。

崔舒若接過他手上的錦帕,打量了一番,唇角帶笑,卻又將帕子還給了他。

“竊以為當日貿然一彆,再見時, 世子恐怕要怨怪於我。”崔舒若神情早已恢複如初,全然看不出哭過的樣子,她明眸皓齒, 眉眼明霽。

魏成淮並沒有追問她方才為什麼落淚,從善如流的將錦帕收了起來,笑聲朗朗,“你未曾騙我,有何可怨怪?”

他沒有建康世家子固步自封的刻板規矩,反而有北地的爽快明朗,若是沒有要欺瞞他的事情,相處起來簡單愉快,有什麼不必藏著掖著,更不用端莊自持,仿佛走的每一步都要用刻尺度量。

崔舒若感覺到了久違的輕鬆。

也是,故人相見,往往更有傾訴感。

崔舒若沒有說話回應他,而是垂了垂眉眼,笑容漸淡。

洛陽確實被破了,而她現在是齊國公府的二娘子,聖人敕封的衡陽郡主,她也明了原身的身份,但不管是哪一種,都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麼會提前知道胡人想攻打洛陽。

所以崔舒若並不想提此事。

魏成淮並非沒有眼色的人,他察覺出了崔舒若的情緒,也跟著望向亭子裡的那些人。

他突然一笑,“崔玉郎名滿建康,你莫非也是來瞧瞧他真容的吧?”

崔舒若沒有直麵回答,而是反問道:“近來,世子的名聲不下崔玉郎,又得聖人重用,闔該誌得意滿,怎麼也一人獨行至此?”

他轉移話頭想搏她一笑,她也是在所有對他或吹捧恭維,或嫉恨陰陽的人外,唯一問出他心中憋悶的人。

兩人的目光不期然撞上。

魏成淮眼裡的笑意漸深,放聲大笑道:“繁華富饒的建康城也不過如是,所有人都揣著明白裝糊塗。胡人搶奪北地,中原滿目瘡痍,可整個建康的士族都在粉飾太平。

崔娘子,我著實不明白為何隻有你一人問過我?

他們……”

魏成淮指向亭子的方向,又似乎指的是世家居所。他像是失望至極,不願再提起。

崔舒若卻可以想象他這幾日的際遇,被一群人恭維,莫說王公貴胄,便是自詡清高的世家也爭相將他邀為座上賓,聖上更是一再恩賞。

他們會將世上最珍稀的佳肴送到魏成淮麵前,甚至是數之不儘的珍寶,隻為了討好這位手握兵權的世子和他身後的幽州軍,也許還會讓他像挑白菜一般挑女兒聯姻。

可卻不會有一人,心懷憂慮的問他,世子,你何時驅逐胡人?世子,你從北地而來,沿途可見民生安好乎?

有關胡人的一切,都變得諱莫如深。

似乎隻要不提,就能當作沒有這麼一回事,忘記過往屈辱,更不會扯到聖上的肺管子。

不少人都不願意出兵攻打北地,他們更喜歡定北王父子能陳兵駐守江外,成為建康的屏障。

可魏成淮親眼見過淪陷的百姓是如何受胡人蹂躪啊,沿途的屋舍十室九空,戶戶掛白帆,家家聞哭聲。

但偏偏叫他也見到了百姓們心心念念的王師正在建康,在富庶的南邊醉生夢死,全然遺忘了他們。

多可笑啊!

成日麵對這麼一群人。

在建康權貴笑嘻嘻的品嘗用人乳喂養長大的羊羔,做四十裡紫絲布步障,甚至是糖水洗鍋,白米喂魚的時候,胡人手中的漢人平民呢?他們連粟米都吃不上,不得不賣兒賣女,甚至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

魏成淮自幼長於幽州,出生伊始,附近州郡就在抵抗胡人。

秋冬兩季,更要提防他們南下掠奪搶糧。

可建康,可王公貴族,靡費至此。

但魏成淮無法拂袖而走,憤恨之下,更多的是無力,還有愧疚。

他神色黯然不少,也許是在建康終於得逢故人,又或許是崔舒若的一問,讓魏成淮終於能直抒胸臆。

他臉上的笑意消失,卸下所有偽裝,極為認真的看著崔舒若,“對不起。”

崔舒若沒有阻攔他,而是靜靜的看著他說下去。

“你早已與我說過胡人會圍攻洛陽,可洛陽城還是破了。”

此刻的他,仿佛才是最真實的他。

哪來的意氣風發,建康的一切不過是讓他愈發迷茫。

北地堅傲挺拔的白楊,怎麼可能在南邊的奢靡沃土裡生長。

“說到底,我和沉溺享樂的權貴有何差彆,不都是權衡利弊後棄了百姓麼?”他自嘲一笑,苦悶難掩。

他低頭的時候,眼前出現一雙素白如玉的手,不大,他用來握韁繩的粗糲大手輕易便能裹住。

而在那雙如柔荑般的手上,同樣有一方錦帕,是崔舒若的,純白的絹布,僅僅繡了簡單的花紋,沒有任何稀奇的地方,簡單到能在街上能隨意買到。

她以同樣的方式在安慰他。

魏成淮突然就笑了,眼裡的陰霾低沉一掃而光。

他接了,握在手中。因為練武而粗糲的大手與純白柔軟的絹布湊在一塊,讓人忍不住憂心,那方帕子是否會被磨得勾出絲線。

“多謝。”他低笑道。

崔舒若卻將目光落在了開闊的天空,她說,“魏成淮,你既憐惜北地受苦的百姓,便親自將胡人趕出去,獨自苦悶是沒有用的。我知道,你會是青史留名的將軍,你的威名會令胡人膽喪,聞之色變。”

廣袤無垠的天空中一排南歸的大雁人字飛過,它們南歸北徙,自由忠貞,非寬廣天地不可屈。

“馬踏胡人王庭,收複洛陽,我知道你可以。”崔舒若轉頭看向魏成淮,認真的說道。

魏成淮望著崔舒若精致的眉眼,微愣,“你……如此篤定?”

“嗯。”她點頭,“我篤定。”

因為曆史見證了你的功績,是亂世裡衍生磨礪出的名將,你的名字會永載青史,流芳千古。即便是崔舒若這樣的理科生,也能留有印象。

她信誓旦旦的時候,似乎有一種無法言說的魅力,引人不自覺沉溺、信服。

崔舒若笑吟吟的看著他,“彆被建康的溫柔富貴絆住腳,你早有了決定,不是嗎?”

是啊,他其實早有了決定。

當日他苦苦規勸阿耶,先救洛陽,可阿耶硬是命人將他看管起來,在營帳裡望著日月輪轉。等他再出來時,洛陽已破,百姓流離失所。可定北王趁著這樣的時機,救下太子,一躍成為聖人最寵信的臣子。

這段時日,一再恩賞。

而他阿耶的野心,絕不止於此。

定北王的權衡利弊,是為了在亂世真正做主人。

他則是看著一切發生的人,天下大亂,有他阿耶的原因,為人子不可苛責雙親,那便該肩負起身上的擔子。

不論世事如何,他有生之年必要打下洛陽。

此誌不諭。

“一語驚醒夢中人。”他定定的看著她,“崔娘子,多謝。”

“何必謝我,當日在隨州,可是你從胡人手底下救了我,說起來,我欠你救命之恩。”崔舒若眉目柔和,並不避諱此事。

她像是想起了什麼,問道:“建康內流傳一件事,說聖人有意遣定北王父子,聯合尚在北地的諸州郡軍收複失地,為此不惜在諸地調動糧草。”

“是真的。”魏成淮肯定的道。

得了魏成淮肯定回答的崔舒若笑容漸淺,她認真了兩分,“你想知道這一次你們會贏嗎?”

想通了的魏成淮身上見不到方才的苦悶,他似乎又變成北地的那位天驕,縱橫疆場的少年將軍,意氣灑脫,驕陽似火。

“我知道,你有預測之能,但一日一算,對嗎?”

崔舒若點頭,“嗯。”

“我雖不善易學,但也知曉凡人之軀窺得天機絕非易事,往往要承擔反噬。崔娘子,不必為我費心。”魏成淮注視著崔舒若,眼裡倒映著她,一字一句皆是真心,“你當珍重自身,萬勿為他人所擾。至於輸贏,隻要我活於世上一日,收複北地之心,不滅。”

眼看話越說越沉重,自己本是為了安慰她才出現的,索性道:“不若請崔娘子應我一約,若有我收複洛陽的一日,我便請崔娘子濁酒一壺。若我不幸身死,還請他日王師北定洛陽時,薄酒一杯敬我於地下。”

“好。”崔舒若直視他,不退不避,欣然應允。

兩人定下君子之約。

魏成淮對著崔舒若拱手一低頭,算是謝過她的應允。

而在崔舒若身邊的行雪,眼見兩人之間似乎交談的有些過了,小聲咳嗽清了清嗓子,“娘子,已過了好一會,您不回宴上嗎?”

崔舒若知道行雪的提醒沒錯,自己是該回去了。

她看著魏成淮,似乎是在等什麼。

魏成淮疑惑不解,但也試圖揣測她心意,於是道:“崔娘子慢行。”

崔舒若伸出白嫩的手心,脆生生的說:“帕子,還我。”

魏成淮忍俊不禁,難掩眉宇間的笑意,“我以為你將帕子送我自勉,讓我今後凡有低沉之時,便謹記今日所言。”

崔舒若一邊接過帕子,一邊笑得燦爛,眉若彎月,“世子沉穩自勉,即便什麼都沒有,想來也會在心中不斷鞭策自己。

怎麼能被一方小小的帕子禁錮?”

她巧笑嫣然,說起話時俏然嬌憨,那笑似乎能漾進人心裡。

“就此彆過。”她道。

對著魏成淮微笑點頭,轉身離去。

在崔舒若走出幾步後,魏成淮脫口而出,“崔娘子!”

崔舒若停下,側身望去,“嗯?”

“無事。”他定定的望著她道。

崔舒若莞爾一笑,眉如新月,繼續走回去時的路,徒留魏成淮一人。

目睹一切的係統不由得感歎。

【親親,您真厲害。】

“彆瞎胡說,我可什麼都沒做,連方帕子都沒留。”崔舒若淡定道。

係統才不會和宿主爭辯呢,它在心裡默默腹誹,是啊,這帕子是要回來了,可遠比留下要更牽扯人心。

留下帕子是睹物思人,但將帕子拿走以後,怕是心裡永遠遺憾,往後隻要見著人拿出帕子或是相近之物,都要想起崔舒若。

要不說它宿主厲害呢。

崔舒若走的極為乾脆,不留下一點留戀。

而除了假山下注視著她遠去變淡背影的某人,亭子裡的那群世家子總算是排了坐,漸次坐在那條人工鑿出的小溪旁側。

一隻酒觴被放置在木製托盤上,晃晃悠悠的遊動,最後落在一個身穿月白寬大袍服的男子麵前。

見狀,所有人都哄笑起來。

“好哇,這酒杯有眼力見,一選就選中我們崔玉郎。”

“他崔五拿了酒杯,後頭的人怕是不管做賦,還是做詩,都稍顯下乘。”

崔成德可不會在意眾人的說笑,他要是在意,就不是名滿建康的崔玉郎了。

隻見他看了眼亭邊擺設的盛開的菊花,神色一黯,嘴角卻仍有淡淡幅度,廣袖輕擺,“拿琴來。”

聽到他這麼說,小溪兩邊不少郎君都鬆了口氣。要知道崔成德詩賦雙絕,才華橫溢,若是有他珠玉在前,後頭的人怕是都要被襯成糞土了。

沒人不想趁這個機會揚名,彆看嘴上說名士風度,風淡雲輕,可誰不想像崔成德一樣,不論走到哪,都備受推崇呢?

一個坐在崔成德旁側的男子似乎和他早已相識,熟稔的問,“好好的怎麼想起操琴了?”

崔成德唇角微彎,麵有淡淡笑意,容色卻如三春之暉,耀耀灼人,“興之所至。”

他的姿態隨意,一下便引起周遭人的喝彩,“哈哈哈,好一個興之所至,我輩中人當如此。”

有隨從抱來一方古琴,是太子府的珍藏的名琴,以桐木胎,金徽玉軫,琴音清越,向來是小心保存的。今日要奏琴的若非崔成德,太子府怕是不會拿出這一把綠倚琴。

而一旁的婢女已搬上琴桌,焚香嫋嫋了。

崔成德隨手撥動琴弦,清越錚鳴的琴聲流淌而出,奏於天地間,琴曲泛音開頭,方一彈奏,思念之意躍然而起。

隻聽他一邊奏琴,一邊吟唱,“綠兮衣兮,綠衣黃裡。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原本誇他的世家子聽見他一邊奏的是琴曲《憶故人》,一邊吟唱的是悼亡詩,儘皆吃驚。

唯獨崔成德後頭侍奉的隨從心知肚明,五郎君怕是思念他親妹妹崔家六娘崔神佑了。菊花可是崔神佑生前最愛,她在本家老宅住的院子裡,擺滿了不同品種的菊花。往年郎君回本家老宅看望她,都會帶上新尋來的菊花品種,那時崔神佑便會不勝歡喜。

可惜,隨州城破,崔六娘下落不明,崔家人都認為她已經死了。

其實也未必身死,興許被胡人掠走,也是有可能的。可崔家百年名聲,累世清貴,若崔六娘真是被胡人羞辱,怕是在崔家人眼裡,她已經不配回崔家,還不如死了。

因此在崔家祖地附近,為她立了座衣冠塚。

未出嫁就早夭的小娘子,是沒有資格入祖墳的。

說來那處墓地山清水秀,還是他家五郎君親自挑選的,若崔六娘真死了,死後魂魄能歸於那處,也不算壞事。

那廂,崔成德已堪堪要將琴曲奏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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