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著這副景象,殿內人反應各異。
皇帝擔憂的上前抱住皇後,命人快穿禦醫,太子則是惹禍後的驚懼和自知逃不過一劫的麵如死灰,廣陵王嘛,他看似擔憂,其實嘴角都要按不住了。
竇夫人興奮不已,她巴不得這些奪了舅氏江山的人自相殘殺,鬨得越凶越好。
崔舒若倒是沒什麼感覺,她看著他們,心裡卻在想什麼時候才能結束這一切,她演的好累。
如崔舒若所想,因為宮裡鬨成一團,亂糟糟的,沒人顧得上她們,所以她們又被請出了宮。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太子恐怕蹦躂不了多久了。
忤逆不孝,即便他是個一身功績的太子也會備受攻訐,何況太子的品行……
不提也罷。
而不管皇帝廢不廢太子,他都不會再要齊國公出兵了,因為齊國公被打成重傷,還下不了塌呢!皇帝就是臉皮再厚,也不能把齊國公從塌上抬出來,逼著出兵吧?
不僅不能,他接下來甚至還要一再禮遇厚賞,否則會寒了那些早早就投靠他效忠的老臣的心。
眼看早早定下的計策奏效,甚至遠比自己當初想的收獲更多,怎能不讓人心情大好。
出宮門時,崔舒若臉上在哀愁,眼底卻滿滿是笑意。
而等候許久的崔成德,僅僅是在出宮門後必經的茶肆,遙遙看她一眼。見到她形容狼狽,心下意識就揪了起來,可回想時,未曾真的見到她受傷,又不由鬆了口氣。
他讓底下的人去打聽打聽今日宮中發生的事,作為世家大族,崔氏在宮裡有自己的人。不僅是宮裡,一些權貴府裡也有眼線。
崔成德此時已鎮定如常,重新有了崔氏麒麟子應有的風采和謀略。
他從簡陋的茶肆離開,坐上牛車回崔府,回府的路上,腦子裡回想的全是關於崔神佑的一切。
作為一母同胞的兄長,他絕對稱不上儘職,放任妹妹獨自待在本家老宅裡,甚至在明明有能力將她帶來建康時,選擇了放棄。
但他隻是想再穩妥一些,等到他地位穩固,等到柳氏在府裡的掌控沒這麼大的時候,等到……
他有許許多多的顧慮。
即便他被人譽為崔氏門閥麒麟子,受女郎們追捧,可早年在崔氏的地位並不穩,哪怕他是養在老夫人膝下的,可崔氏兒孫眾多,若是他不夠賢能聰穎,即便他是家主的兒子也沒有機會受到重用,更何況,他的阿耶有那麼兒子,並不缺他一個。
他還有一個身為前朝公主的阿娘,一個被視為不詳克母的親妹妹。
直到他少年時外出年遊曆,拜了名士大儒為師,名聲傳遍世家貴胄,連聖人都親口稱讚他,他才有了立足的餘地,後來更是被阿耶視為能接手崔家的人選。
他也終於有了可以接回崔神佑的機會,但內宅被柳氏把控,柳氏麵善心狠,人前端莊賢惠,美名遠播,人後……
崔成德可不信自己幼年時的落水、遊曆時遇見的山匪都是意外。
柳氏將他視作眼中釘肉中刺,接連失敗後,興許是怕被人發現,再沒有過動作。
可崔成德既然知道柳氏的真麵目,怎麼敢把崔神佑接回來?在那個心如蛇蠍,慣會做戲的女人身邊討生活。倒不如待在本家老宅,儘管清苦些,好歹沒有性命之憂。
然而,就是他的一念隻差,害了他一母同胞的親妹妹,他在這世上真正的親人。
叫崔成德怎能不悔,日日被愧疚折磨。
而今日見到相似的崔舒若,才叫他如此驚喜,失而複得的喜悅將他砸得眩暈,差點沒了理智。若崔舒若真的是自己的妹妹崔神佑,不管出了什麼事,這一回,他都一定要護住她。
思及此,他又想到了與崔神佑自幼定親的鄭衡之和癡纏鄭衡之的崔七娘。他雖對鄭衡之沒什麼好感,也不得不承認作為夫婿,鄭衡之心思端正、品行貴重,是個再好不過的人選。
那麼,就不該讓崔七娘將鄭衡之搶走,即便是退婚,也該是他的親妹妹自己選擇不要鄭衡之才對。
隻有崔神佑不要的份,沒有彆人挑選的資格。
崔成德暗自想到。
但這一切還需要打探。
萬一……真的隻是長相相似呢。
想到這裡,崔成德就呼吸一窒。不,不可能,他妹妹一定活著。
等到了崔府,他馬不停蹄地回到自己的院子裡,目光不期然撞上被他精心養護的綠菊。這些菊花都是崔神佑最喜愛的,她在隨州走丟,意外身亡的消息傳到他耳中後,他除了親自回本家為她挑選了一處山水風光的地方立了衣冠塚,還去她的院子裡收斂異物。
彆的也就罷了,這些花被他極為小心的帶到建康,細心養護,澆水施肥從不假手於人。
若是她能看見這些花,應當十分高興吧?
想到這裡,崔成德的臉上也有了笑意。
等到了內室,他迫不及待的將負責聯絡在各府安插的眼線的人找來,叮囑他讓人注意崔舒若的手心是否有一個小小的朱砂痣。
他吩咐完,就在室內來回踱步,怎麼也安不下心。
明明事情還沒有影,可崔成德又開始憂慮自己是不是應該準備些女子用的東西,還有女子的擺設。崔家數百年積累,的確不缺錢財,若是崔神佑回來,柳氏為了麵上好看,所備之物也絕不會差。
可……
崔成德皺著眉頭,他想起崔神佑是在胡人攻城時走丟的,又過了那麼久才被找回來。若是有心人稍一造謠,隻怕她要麵對數之不儘的流言蜚語。
他阿耶生性自私冷靜,萬事以家族為先,為了保全家族,並非沒有給親生女兒尺白綾的可能,沒見當年他的生母永嘉公主明明與阿耶情投意合,是下人們口中難得一見的鶼鰈情深的夫妻,可在永嘉公主的胞兄謀反後,還是毫不猶豫的趁著她生產害死了她。
崔成德不得不多做打算。
他可不願自己好不容易失而複得的妹妹,因為虛妄的貞潔沒了性命。
他不在乎崔神佑遭遇了什麼,有什麼奇遇,他隻知道那是他從她還在娘胎裡久開始期待的妹妹。
崔成德為此坐臥不安,甚至一夜未睡。
等到第二日晚間,才聽到消息,崔舒若的手心上確實有一顆小小的朱砂痣。
崔成德愣了愣,握著茶勺的手微微顫抖,隨後,唇角蕩漾出一抹笑,猶如冰雪消融,賞心悅目。
他揮手讓下人退下,獨自一人枯坐在內室,先是顫抖著嘴角笑,而後淚水無知無覺的落下,他的臉上卻看不到任何悲傷,反而是全是失而複得的喜悅,緊接著是朗聲大笑。
灑掃庭除的下人們聽見五郎君如此朗聲大笑,心下奇怪,但搖搖頭繼續,主人的事可與他們無關。不過心情好了才好,他們能少受罪,像大半年前,五郎君悲戚不止,整個院子的人都不敢高聲說話,生怕觸怒郎君。
下人可不會清楚原因,但到了第二日,掃庭院的下人發現院子裡擺的綠菊竟然全不見得時候,可險些嚇死。
五郎君最寶貝的就是這些菊花,上回有人見菊花開的好,不過略動了動,竟叫郎君發覺,把人打了個半死發賣出去。
自那以後,就沒人敢碰那些菊花了。
開得再好也不敢碰,那哪是花啊,是要人命的催命符。
今日竟一下子全不見了,那豈非……
掃院子的下人不敢想下場,誰料崔成德從內室出來,瞧了眼廊下,卻並沒有震怒,相反,他麵帶笑意,如高山流水,賞心悅目。
下人這回是真摸不著腦袋了。
菊花不會消失,隻會轉移。
崔成德精心養護的菊花,出現在了崔舒若的院子裡頭。
崔舒若一早起來,經過院子時,就見到那一排綠色菊花,沒忍住多瞧了幾眼,也不知怎得,竟覺得越瞧越喜歡。
她不由得問道:“院子裡的花,何時換的?”
行雪掌管院子裡的大小事宜,不需要詢問底下的人也能知道,“回二娘子,府上新采買了些花,這些應是今晨換的。”
崔舒若點點頭,下意識愉悅的笑了,“嗯,這些菊花好好養著,我很喜歡。”
行雪屈膝應是。
崔舒若和行雪的一番對話,崔成德不會知道,但不妨礙他的好心情。
動了手腳,將她最喜歡的綠菊送去後,崔成德一早又出門去建康城裡有名的鋪子,不但挑選首飾,甚至看起了女子用的擺件。
他手裡有阿耶給他的田莊產業,每年的進項不少,平日裡的花銷也不怎麼從公中要。所以買起女子用的東西,也不大在意價錢,隻求貴重精巧,都要頂頂好的。
崔成德買了許多,有些暫且就不拿回去,而是鋪子過兩日送至崔府。
其中,就有一個雙鸞銜花枝銅鏡,點綴寶石,花紋精美,匠人花了大力氣才能雕刻出如此繁複的花紋。也是時下女子都追求的銅鏡式樣,建康城裡幾乎每個貴女都有一個,除了這個,瑞獸葡萄紋銅鏡也相當受貴女們青睞。
然而便是如此不剛好,那鋪子的主人送東西進府時,恰好叫崔七娘瞧見了。
崔七娘知道是崔成德買來的,又見來送東西的人是自己常常去的首飾鋪子的掌櫃,便非要打開木盒瞧瞧,結果一眼就見到那雙鸞銜花枝銅鏡。
雖說崔七娘不缺東西,但合眼緣的東西難求。
她想崔成德如今隻有自己一個妹妹,他又未曾娶妻,能買下如此貴重的銅鏡,怕是想要送外頭的知己。可自己再如何,定然也比外頭人在崔成德心中的地位重要吧?
崔七娘篤定自己要是開口的話,崔成德一定會將銅鏡送給自己,於是心情很好的放他們去崔成德的院子。到了下午,她特意帶了幾盤新蒸好的糕點去崔成德院子裡看他。
崔七娘到的時候,崔成德正在作畫。她也不敢打擾,隻能噤聲站在旁邊。外人都知道崔成德詩賦雙絕,其實他的畫也極佳,若是能在上頭蓋上他的印鑒,怕是能賣到千金,並且還有的是人競相爭奪。
崔七娘想起自己在其他貴女們麵前誇下海口,說崔成德怎樣疼愛自己這個妹妹,不如趁這個機會要了銅鏡,再連畫也討去。
到時帶著畫去詩會給其他貴女們瞧瞧,也叫她們見識見識。崔七娘都能想到她們為了崔成德會怎樣討好自己了。
哼,庾樂兒自從上會自己中了崔神佑的套說了那些話以後,對她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處處針對。崔七娘可是忍了許久,這回帶上崔成德的畫,彰顯自己在家中受到的寵愛,她都能想到庾樂兒到時會是什麼神情了。
結果這一等就是半個時辰,崔七娘腿都站酸了也不敢動,生怕打擾到崔成德。
而崔成德等到放下筆,欣賞畫作時,仿佛才注意到一直等候的崔七娘。他歉然一笑,“我作畫時心無旁騖,竟未曾瞧見七妹妹,叫你久等了吧?”
何止是久等,崔七娘覺得自己連挪腳都挪不動了。但對崔成德,她總有一種莫名的仰慕和親近,從不敢在他麵前放肆,於是一個勁的甜笑。
“怎麼會呢,我才到不久,倒是哥哥你作了那麼久的畫,定是累了吧?剛好我命廚房做了點心,不如你嘗一嘗。”
崔成德維持和煦的笑容,待人接物溫和有禮,尤其是他容貌之盛,能晃花人眼,下意識就寫下心防,變得蠢笨幾分。
“好啊,隻是我剛作完畫,怕是要歇一歇才能用。”
崔七娘連忙擺手,“無妨無妨,是我打擾哥哥了。也不知哥哥畫的是什麼,叫七娘好生好奇。”
“山水畫罷了,不足為奇。”崔成德淡笑道。
崔七娘還在試圖拐回重點,“啊,定然畫的極好,可惜我身為兄長您的妹妹,卻連一副畫都沒有,不如哥哥把這幅畫送給我好不好?”
她豆蔻年華,生的又嬌憨可愛,做出這番撒嬌情態時,還時極為惹人疼愛的。
但崔成德臉上的笑容連一絲弧度都未曾變化,“怕是不行,我已約好要送人了。”
崔七娘失望的啊了一聲,沒當一回事,再接再厲道:“那不如哥哥送我些其他的好了,上午我見有人送東西進府,是一柄精美的銅鏡,甚合眼緣,不如哥哥將那個送給我?”
崔成德還是微笑著,可若是細瞧,便能發覺他眼底的不耐,“恐怕也不行,那是我替他人所買。”
沒料到今日所求一個都沒成,崔七娘大失所望,她本來還想在崔成德身邊多待待,卻被他輕笑著應付走了。
等到崔七娘徹底離開崔成德的院子以後,他臉上的笑容陡然消失,喊來貼身侍從,指著桌上遺留的點心,冷聲說:“扔了,喂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