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看著光風霽月、疏朗無雙的君子,實則他比任何人都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能在波詭雲譎的局勢裡頂著前朝血脈活的如此之好,他比任何人都聰明。
這也給竇夫人提了個醒。
曾經的崔舒若隻是她和齊國公半路認下的女兒,所以不管是仙人青睞,還是能祈雨看未來之事,對晉帝而言都是好事。可若讓人發覺她是有前朝血脈的後裔,隻怕事情……
就麻煩了。
當年永嘉公主的胞兄周寧王造反,鬨出的動靜可一度都叫人以為聖人的江山怕是要還回去了。以至於聖人夜不能寐,周寧王眾多部曲的莫名消失更是成了他的心頭大患。雖說周寧王世子的屍首在大火裡被尋到,可麵目全非,未免令人憂心。
聽說時至今日,尚且有晉帝偷偷派出去的人在尋周寧王世子的下落。
竇夫人已從氣憤到了憂心,崔舒若還不了解當初造反平息後,原本優待前朝舊貴的晉帝殺起人來是多麼可怕。亂葬崗的屍首堆疊成山,那些人生前都是錦衣玉食,可死後連卷草席也沒有。
想至此,身上同樣流著前朝血脈的竇夫人就覺得氣血逆行,渾身戰栗,但隨之而來的,更是深深的恨。
這一回,不管是為了母女情分,還是為了護住舅氏血脈,竇夫人都勢必要保住崔舒若。
她一臉鄭重的問崔舒若,“你的身世,如今有幾人知曉?”
崔舒若回想,“除了崔成德單獨來尋我,我之前宴席上還見過崔七娘,雖不知她當時為什麼不認我,可細細想來當時神情有異。至於今日,跟著我聽見一切的還有行雪。”
竇夫人沉吟片刻,她最先肯定的竟然是行雪?
“行雪是不會背叛你的。”她肯定的說。
但崔舒若卻覺得驚奇,即便行雪是家生子,而且可靠,可這樣的大事,不需要多尋思尋思就能輕易論斷嗎?
竇夫人也許是怕崔舒若不安心,又多解釋了句,“行雪對晉朝的仇恨之心,絕不比你少,你大可放心,她來日或許是你最忠誠的人。”
崔舒若便在腦海裡詢問係統,讓它查一查行雪對自己的好感值和忠心值。
【好的呢,親親~】
【係統查過了哦,廖行雪對您的好感值為70點,忠心值為30點。】
【親親,雖然對方對您很有好感,但貌似不太把您認為主人呢,處於隨時都能拋棄您另尋主公的程度!】
聽著係統的話,崔舒若感到不解,但竇夫人沒有理由騙她,那這裡頭一定有自己不清楚的緣故。
而竇夫人也繼續道:“崔成德,他既然能來找你,已經說明心中對你是極為重視的。否則,憑他對前朝舊人的漠視,為了他的仕途前程,就此當作沒有你這個妹妹,反而更有利。隻要找人和他說清楚利弊,想來無妨。”
“崔七娘嘛……”竇夫人臉上是安撫崔舒若的慈愛笑容,可眼睛裡的狠心一閃而過,她篤定的對崔舒若說,“我來想辦法。”
她摸了摸崔舒若的額角,溫柔疼愛,“你這幾日莫要出府了,很快,一切都能解決。”
崔舒若知道竇夫人能坐穩齊國公夫人的位置,一定不會是尋常困囿於內宅的貴婦人,但她沒想到竇夫人會如此果決。
若是崔舒若沒猜錯的話,崔七娘……恐怕活不成了。
但崔舒若沒有反駁,她信任竇夫人,更不可能白眼狼似的指責竇夫人狠心。
一位母親若是狠下心腸,多是為了庇佑兒女。
她重新靠在竇夫人的肩上,嗅著竇夫人身上仿佛能讓人不自覺寧靜的、似乎隻有母親身上才有的像午後陽光照耀後的乾燥白樺樹的味道,靜謐得讓人心安。
崔舒若貌似有些明白趙知光為何會嫉恨她了,如果她有這樣一位溫柔內斂甘願用一切手段護住孩子,卻獨獨不愛自己的母親,她也會恨上被母親偏愛的人。
可此時此刻,享受這一切的是崔舒若。
她難得的對趙知光懷有歉意,但若是想要她讓出去,不可能的!
崔舒若在竇夫人麵前哭夠了以後,被竇夫人親自帶著送回了她自己的院子,竇夫人還陪了崔舒若好一會兒。
離開的竇夫人一邊心不在焉的翻著賬本,一邊思索究竟要不要告訴齊國公。但思來想去,她還是沒有這麼做。儘管做夫妻多年,可在竇夫人眼裡,齊國公更像是親人和同一個陣營的戰友。
情誼定是有的,愛意隻存於少年,也曾有過怨恨,但最終歸於平靜。
倒也說不上誰對不起誰,竇夫人對齊國公一開始也懷有利用,隻是這麼多年後,許多事早已說不清。
她將賬本合上,心中有了成算,喚來在她身邊伺候幾十年的周嬤嬤。
……
崔舒若在府裡待了許多天,趙平娘來找她出去逛一逛她都不願意,直到博陵崔氏似乎死了一個小郎君,聽說還是崔家家主的嫡幼子,不少人家都設了路祭。
雖說幼子早夭不孝,按理不該大辦,但相熟的人家祭奠一二,也算心意。
而像齊國公府這樣同崔家井水不犯河水的,隻是送了些喪儀。
崔舒若知道事情恐怕是出了差錯,也不知是怎麼一回事,原本應該死的是崔七娘。
崔家家主嫡幼子的死,讓日漸寒冷的建康顯得愈發蕭瑟,朝堂上的官員們也都如履薄冰,因為皇後的病愈發重,聖人喜怒無常,脾氣愈發不好,前不久還有一個言官竟被聖人拖出去活活打死。
凡是聖明君主,都不會因為言官的勸諫而殺人。
建康的這位聖人,隻怕……有些無所顧忌了。
直到前線的捷報傳來,定北王率領大軍,竟一路殺到了羯族王城!大軍鐵蹄雖還未踏上洛陽,可隻要羯族被滅,就能奪回中原大片失地。
七胡之亂裡,獨獨以羯族占據的地盤最大,實力最強。
這個消息像是一顆火種,燒得冰寒的建康瞬間沸騰起來。聖人欣喜,百姓更是個個披紅掛彩,還有人冒著即將冬日的嚴寒,對著江水高歌,在長街上若無旁人的跳舞、吟嘯,百姓們出門相見的第一句話,都是互問。
“胡人亡了嗎?”
“不遠啦!”
“洛陽回來了嗎?”
“等王師殺破羯族就能祭告先祖啦!”
人人都滿含期盼,回洛陽,更加牽掛出征在外的好兒郎們。
但在一片和樂的氛圍裡,也有不大應景的時,譬如禦醫斷言皇後的身子骨愈發差了,尤其是在被太子氣倒以後。若是能挨過這個冬日,興許還能有點盼頭。
皇帝聽了,立即想起被喊進建康就是為了給皇後衝衝喜氣的趙巍衡跟孫宛娘。
他也等不了過幾個月了,下旨提前,命宗正寺挑選最近的吉日。
於是……
趙巍衡跟孫宛娘的婚事,隻能匆促舉行,好在既然是皇帝下令,那麼一切都由宗正寺來操辦,竇夫人能稍微鬆口氣,而且宗正寺的手筆絕不比齊國公府差。
彆看皇帝如今就剩下半壁江山了,但他占據的可是富庶的建康,若非為了供應大軍糧草輜重,隻怕國庫裡富得流油。
所以一切都快得令人乍舌,畢竟宗正寺可是養了八百多名仆役,彆說是留一個月,就是隻留三日給他們,為了能讓聖人高興,他們也能辦得熱熱鬨鬨。
不過,新婦的親人都不在建康,雖然有一個弟弟,可女眷卻是一個也沒來。
並非她的親眷不願來,孫宛娘的叔父叔母巴不得能攀上這門親,可孫宛娘並不願意。她清楚的知道那些人如附骨之疽,若是這回攀上了,往後定然變著法兒的要好處,這倒也罷了,怕就怕將來仗著國公府的名字在外頭欺男霸女,招搖撞騙。
所以早在跟來建康之前,孫宛娘就頂著戳脊梁骨的罵聲,以柔弱女子之身,請來族老,果決的同叔父叔母斷絕來往。
但她做的太絕,以至於孫氏族中人對她頗有微詞。
還有人眼巴巴的傳到竇夫人耳朵裡,本以為竇夫人會對孫宛娘生出嫌隙,畢竟她出身卑微,而竇夫人世家大族出身,世家最在乎的便是血緣宗族。
令人訝異的是竇夫人非但沒有嫌棄,她甚至對孫宛娘刮目相看,頓生好感。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尚在閨中就能有破釜沉舟的勇氣,來日再大風浪也不必怕她亂了分寸。
竇夫人對孫宛娘著實滿意。
所以在宗正寺提出新婦沒有娘家人時,竇夫人大手一揮,把崔舒若和趙平娘推了出去,稱孫宛娘既然早晚是我家婦,那麼自己的兩個女兒自然同孫宛娘是親姐妹無差,讓她們倆充當娘家人,手持棍棒“弄女婿”,一邊劈頭蓋臉打新郎,一邊還要笑嘻嘻的說,“女婿是婦家狗,打殺無問!”
頭次充當這種角色,趙平娘興奮的緊,完全沒有趙巍衡是自己親弟弟應該放水的念頭。
她甚至連夜拉著崔舒若說要怎麼怎麼打,如何才能出其不意,可萬萬不能叫儐相都給擋下了。
弄得崔舒若哭笑不得。
趙巍衡興許也聽聞了趙平娘有多麼摩拳擦掌,一連幾日都著人送東西討好她們。尤其是對崔舒若,他私底下偷偷找到崔舒若,求她到成昏那日,可千萬手下留情,拉著點趙平娘。
崔舒若笑吟吟地把東西都收下,然後無情拒絕了趙巍衡的請求。
害得趙巍衡走之前都還一臉怨念。
回去崔舒若就把這話同趙平娘說了,趙平娘直到用飯時都時不時噴笑,她吐槽崔舒若隻是看著穩重貼心,其實崔舒若才是真正的促狹鬼!
因為孫宛娘在建康沒有閨中密友,到了晚間,還是崔舒若、趙平娘突然夜半叩門,抱著被褥來找孫宛娘的。當時可把孫宛娘嚇了一跳,還以為是什麼人。
然後三個女娘擠在一塊,原意是想陪著孫宛娘,開解她,免得叫她覺得在建康孤寂。結果到了最後,談天說北,就沒對上過正題。
孫宛娘說她婚後要做個賢德妻子,襄助丈夫做出一番功業,說不準將來能似漢代的曹大家一般,著書立世,雖是女子之身,亦能被後人銘記。
而趙平娘提起自己將來要做什麼,則是眉飛色舞,說她將來要做婦好一般的女將軍,驅逐胡虜,縱馬山河!至於夫婿嘛,就不要求能打得過自己了,畢竟她那麼厲害,軍營裡的大老粗們都沒幾個是她的對手。她就簡單要求將來的夫婿不能是建康城裡空談誤國的文弱書生,怎麼也得會些武藝,最最要緊的是得對她言聽計從!
等輪到崔舒若的時候,兩個人齊齊看向她。
崔舒若憋了半天,隻道了寥寥幾個字,說自己將來想要做到令天下河清海晏,百姓安居樂業,自然,能活的恣意瀟灑也是首要的事。至於男女□□嘛,她還小,不考慮這個。
前麵都說的正正經經,唯獨事崔舒若許下的宏願太籠統,趙平娘和孫宛娘都以為她是故意說的托辭,於是兩人對視一眼,突然動手,齊刷刷去撓崔舒若的咯吱窩。
崔舒若雙拳難敵四手,隻能不停地發出笑聲。
屋子裡全是女娘們的歡聲笑語。
廊下挨凍守夜的老嬤嬤搖搖頭,她身邊還跟著兩個梳著雙丫髻的小婢女,她們一邊烤著火,老嬤嬤一邊感歎,“也就是未出嫁還能如此,出嫁後,可沒有做女娘時的鬆快。”
說完,老嬤嬤看了眼外頭黑漆漆的天,不知怎得竟說道:“要變天嘍!”
小婢女們懵懵懂懂,不知道老嬤嬤時怎麼從夜色裡看出來的,她們更不懂老嬤嬤為何會如此感歎,涉世未深的她們,隻知道乖乖烤火,要不然生了凍瘡,她們微薄的月前還要交給老子娘,可沒錢買藥。
然而,等到第二日,天空真的落下薄薄雪花。
這可是初雪!
廊下的木板也被雪浸了,略有些滑。
為孫宛娘梳妝的全福夫人早早就來了,孫宛娘起來的時候,可連五更天都沒有。
雖說實際上真等趙巍衡來迎親時,都已是黃昏,而等到兩人青廬撒帳時,天都快亮了,但是這並不妨礙新嫁娘要早起梳妝。
雖然崔舒若也不曉得緣故,但隻好跟著起來。
她眼睜睜的看著孫宛娘換上了厚重藍衣、深青色的大袖外袍……頭上的發髻也被金銀鈿釵插滿,看著就頭皮發疼。
而趁著時辰還早,崔舒若要帶著趙平娘把院子打掃乾淨,下人也都換上乾淨衣裳。
是的,這個院子。這裡並非齊國公府。想想孫宛娘雖然要嫁進齊國公府,但也不好在國公府裡迎親吧?
好在竇夫人有主見,早就買下這座宅院,恰好如今可以給孫宛娘住,也好從這迎親,把人接回齊國公府,這樣一來才算熱鬨。
崔舒若和趙平娘可真的是充當孫宛娘娘家人的角色了,指揮起下人來,那叫一個賣力。
等到真的都準備好時,太陽已經漸漸落下,雲邊灑滿金色光輝。
趙巍衡也帶著他的儐相,還有浩浩蕩蕩一百多人,跑來迎親了。此時天色已晚,趙平娘卻下令把門嚴絲合縫的關上 ,一點都不放水,十足的娘家人刁難做派。
可把陪趙巍衡的儐相們給逗壞了,一個個都嘲諷起趙巍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