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舒若看著趙仲平, 並沒有被人要求做出選擇的驚慌失措,或是猶豫不決,她臉上的笑容依舊, 可愈是如此, 愈是讓人不敢放鬆警惕。
她明明看起來就如同一般的閨閣女兒, 嘴角翹起,可笑意不達眼底, 甚至給人針鋒相對的錯覺。
“依我看, 二哥多慮啦, 即便早早買了梨子,又能怎麼樣。若是後頭有更好的, 我一樣可以買得起。”
崔舒若的語氣迤邐,眸光陡然銳利了兩分, “因為決定權在我,不論是多少我都買得起, 不似梨子要被人挑來揀去。
區區幾顆梨子罷了,難不成以妹妹衡陽郡主的爵位俸祿會買不起嗎?再不濟,妹妹好歹也曾在夢中受仙人指點過, 說不準哪日還能參悟枯木種梨之術,由著我自己種出世上最好的梨。”
崔舒若說到最後,似乎是覺得自己說的話有趣,掩嘴笑起來。
她頭上的步搖輕輕搖晃,既有世家貴女的儀態,又不失俏麗。
可聽了崔舒若一番話的趙仲平心情就不怎麼美妙了。
就如同趙仲平方才的意有所指,崔舒若同樣借著梨子反諷了一番。
她說自己擁有主動權,不管是趙仲平,還是趙巍衡, 她都有選擇的機會。而且不論是誰,憑借她今時今日在國公府的地位,竇夫人疼愛她,齊國公看重她,甚至連考驗他們,都要把崔舒若叫進去一並聽,若隻是因為她選擇了對方的陣營就因此攻訐她,隻不過是自尋苦頭。
甚至等到將來,輸贏已分,難不成趙仲平還能為了出當日她站在趙巍衡身邊,就因此治罪嗎?
不可能的,彆忘了崔舒若夜夢仙人,還曾經在並州祈雨救下無數百姓,甚至為齊國公府帶來大比財帛的繡坊也是崔舒若一手操辦。動她,無異於自掘根基。
然而真正令趙仲平覺得難受的,是因為他很清楚,崔舒若說的都是對的。
即便心中不忿憤懣,可為了維持自己一慣的溫文爾雅世子模樣,也為了崔舒若所言的可以自由選擇梨子的能力,趙仲平還是要溫和的笑著回答,“看來是我多慮了。”
但區區幾個字,明明是笑著說出來,不知怎的,隱隱約約似乎能聽出咬牙切齒的味道。
不過,崔舒若可不會在意。
隻要趙仲平一日沒有繼承國公之位,齊國公府就還是聽齊國公和竇夫人的。
崔舒若完全不必怕他們。
即便是趙知光,在崔舒若眼裡也隻是一個麻煩事,猶如牛皮糖,去也去不掉,看著又令人不喜。崔舒若能一直容忍,也不過是不願把事情鬨得太僵。
而且她對竇夫人確實有母女情分,不管竇夫人是否忽視趙知光,是否最疼愛自己,可他們都是竇夫人與齊國公親生的孩子。
竇夫人也許會無條件偏向她,但齊國公心中有無芥蒂就很難說了。
說到底,都是一樁醜事。
崔舒若的這些念頭也不過是在心裡轉了一圈,麵上仍舊是和煦柔笑,仿佛是府裡再普通不過的小娘子。
可隻有真的和她打過交道,才能發現潛藏在這副表象下的心思到底有多深。
崔舒若不願意繼續和趙仲平在此耽擱,索性輕輕一福,向他告辭。
而這一回,趙仲平還禮了。
崔舒若轉過身以後,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
趙仲平又何嘗不是呢?
兩人幾乎是同時變臉。
趙仲平胸腔裡翻湧出的情緒卻比崔舒若要多得多,他和崔舒若打的交道少,過往不過是點頭頷首,幾無深交。但僅僅憑她過去進言齊國公的幾樁事來看,也能知道她的聰慧。
但平日裡相見,她從無聰明的傲氣自負,永遠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樣,不免叫人忽視了她在正事上的手腕。
今日算是他和崔舒若頭一次交鋒試探,也算是叫他意識到崔舒若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趙仲平沉著臉回了自己的院子。
但回去以後,他發覺自己越是深思有關崔舒若的一切,才越是能察覺出在她看似無辜柔弱表象下,無形中推動了多少事。
實在叫人細思極恐。
他把目光落在自己在案上寫的“忍”字,心中一歎,不免扼腕,自己還是太過著急。阿耶不過是同時考量他和三弟,就叫他亂了分寸。
趙仲平思忖再三,多少有了些頭緒,他命人喊來陳氏。
從未被趙仲平主動想起的陳氏欣喜不已,她以往都是低眉頷首,臉上的表情也大多是淺淡內斂的,這一回破天荒有了幾分顏色。
她既欣喜又緊張的進了書房,看著似乎有些局促,正猶豫著要不要上前替趙仲平磨墨,就見他已經放下了毛筆。
“你進門多年,我怎麼見你和我的兩個妹妹都不大親近?”
趙仲平溫聲說完,陳氏臉上的神情已由驚喜轉為錯愕,而後則是不知所措,她以為夫君是要責怪自己,連忙低頭屈膝認錯,“是妾身不好……”
還沒等她說完,就被趙仲平打斷,他眼神厭煩,但臉上笑容和煦,“阿瑜,我並無責怪你的意思,”
趙仲平頓了頓,繼續道:“隻不過是擔憂你和平娘舒若她們的關係不夠好,在府裡舉步維艱。尤其是如今二妹深受爺娘疼愛,你若是能與她打好交道,對你也是有利的。”
趙仲平愈發柔聲,一副替陳氏著想的樣子,循循善誘道:“二妹進國公府以來,你做嫂子的也不曾送過什麼,不如仔細挑些好的,時不時送去,隻當是叫好。
你放心,隻要是跟二妹之間的往來,不必吝惜錢財,不夠的我補上。”
陳氏許是一時沒繞過來,下意識道:“可舒若妹妹是爺娘最看重的人,並州能尋來的最好的一切怕都在她的庫房裡了……
妾身恐怕再怎麼不吝惜錢財,也打動不了她。”
趙仲平的臉色難堪了一瞬,隻能強忍著心中不悅,語氣生硬的說,“那便罷了,你多顧著些二妹,進來時不時去見見她也就是了。”
陳氏打量著趙仲平敲不出喜怒的臉,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若是一般人家的夫妻,興許還能撒個嬌,含糊過去,可陳氏跟趙仲平的夫妻情分淡薄,遠沒有到此種地步,她隻能訕訕福身,“妾身明白了。”
不提趙仲平在陳氏這裡受到的挫敗,崔舒若回到自己的院子裡,卻深思起了今日的事。
對她而言,無異於意外之喜。
她算是間接的參與進了齊國公的考驗裡,但不同的是,她什麼都不用做。在齊國公眼裡,她是輔佐未來齊國公的人選,以目前的形式,世子不會輕易廢立,可卻有可能會死,趙巍衡就是那個備選。
崔舒若坐在席子上,輕輕的轉動茶碗。
話雖如此,被動的輔佐贏家和下對輸贏,是截然不同的。
她一同進了書房是眾所周知的事了,這段時日,她怕是私底下見誰都不好。不過也無妨,崔舒若的目光落在了院子外長得正好的柿子上。
崔舒若的臉上浮現笑意,她喚來行雪,問對方如今她院子裡的柿子樹開得好,正巧到國公府已久,可卻一直沒有和幾個嫂子們一同聚聚,未免不美,若是自己想要請她們一同過來品嘗,再準備些席麵,該如何做?
行雪官宦人家出身,又在府裡待了許多年,對這些人際往來了然於心,很快就流暢的說出來。
崔舒若伸手提醒她停下來,笑著說,“那就按你說的辦,有什麼需要的就派去去取,不必事事都經過我。”
崔舒若眼睛彎得更深一些,握住了她的手,“我信你。”
麵對崔舒若重於千鈞的三個字,行雪一愣,神情說不出是喜悅還是訝異,但眼神卻堅定了起來,“郡主放心,奴婢一定不會辜負您的厚愛。”
崔舒若將事情交給行雪以後,隻需要偶爾過問幾句,因為行雪確實儘心儘力,安排得極好。
在崔舒若安安穩穩坐在室內喝茶的時候,係統忍不住控訴老奸巨猾的宿主。
【親親,您怎麼能這樣呢!】
崔舒若不以為意,“我怎麼了?”
【親親您嘴上說信任,其實就是想偷懶,這可不行,有違我們統的宗旨……】
崔舒若淡定的給自己續上一杯茶,“統子,你不懂,這叫知人善用。你瞧瞧古往今來的皇帝,聰明的就放權,他們管著人,即便一輩子不上朝或是後來沉迷煉丹都沒事,可什麼都抓在手裡的皇帝呢?
是,政治清明,但早早地把自己累死,諸多抱負都沒能實現,說不準還會遇到一個敗家子,把他積攢多年的家底揮霍一空。統子,人類文化博大精深哦~”
係統本意隻是想先控訴宿主偷懶,然後再勸導她應該更主動點去做善事,不要每次悶聲不吭直接乾個大的,然後能躺平很久很久。
可是宿主太厲害,它每次都占不到上風。
係統甚至都能想到宿主會怎麼回答,“你就說我功德值攢了沒攢?”
它就無言以對了。
統生艱難啊~~
不過,跟對了宿主確實不用操心業績,聽說有的統跟的是廢柴宿主,不但要統手把手教怎麼獲得功德值,還總是質問自家統為什麼一定要逼迫他得功德值,總想著不勞而獲。
聽說那隻統年紀輕輕,數據運行都不流暢了,多半是被氣的。
這樣看來,它實在是跟對了宿主,偶爾還願意給它買零嘴呢!!
想到這裡,係統覺得它又驕傲了起來,挺起自己的小胸膛,繼續放養宿主,去找彆的統聽統界八卦了。
崔舒若還不知道係統的小心思,也不知道係統多麼以她為傲,而是靜靜地盤算明日的小聚。
陳氏也沒想到自家夫君才提過一嘴,自己就被崔舒若請了過去相聚,臨行前趙仲平還特意叮囑她宴席上多注意著點崔舒若和孫宛娘有沒有竊竊私語,或是私底下的交集,而她若是能抓住機會,好好的和崔舒若打交道那自然就更好了。
陳氏雖說不算頂聰明,可好歹阿耶也是官身,不至於真的蠢到一無所覺。
聽到趙仲平的交代,真到了崔舒若那一塊小聚,用著席麵的時候,難得比以往熱絡,跳出來敬了崔舒若好幾杯,說了寫好話,著實把其他人都嚇到了。
崔舒若既然打的是想要與幾位嫂嫂小聚的名義,自然就不會隻請孫宛娘和陳氏,還請了其他幾位庶子的妻室。不僅如此,她還請了趙平娘,免得哪一日傳出她工於心計,倒把趙平娘襯得無禮的謠言。
未雨綢繆多準備些,總不會出錯。
何況,人越多才越好呢。
崔舒若特意把趙平娘的席位安排在自己身邊,和孫宛娘之間隔著趙平娘,如此一來,在外人眼裡,即便是想竊竊私語,怕也是不能了。
崔舒若要的就是這樣,免得給人遐想的餘地。
不僅如此,宴席上的幾位嫂嫂,她都沒有厚此薄彼,而是一樣的交談說笑,包括陳氏。不管陳氏如何努力熱切,她都是不失禮數的應付,但又不叫人覺得她們倆特彆要好。
一群後宅女子湊在一塊,除了釵環首飾,也免不得聊些外頭的是非。
也不知怎的,就提起那位將並州鬨得滿城風雨的侯監察使。
席上的都是齊國公府的女眷,也許細枝末節上要爭論,可在立場上都是一致的,提起侯監察使自然是同仇敵愾,每一個說他好的。
有一個榮長臉的女眷,額上點著朱砂,捋了捋身上的披帛,語氣不屑,“誰不清楚那位侯監察使不過是靠著妻族發家,也不知他走在外頭怎麼敢那麼囂張,掂量著沒人清楚他是什麼底細呢。”
“誰說不是,對柳氏一族奴顏媚骨,到了並州就耀武揚威。”
……
一群在後院裡大都不是簡單人物的女子們湊在一塊,倘若要非議誰,那真是能把他祖宗十八代都拎出來陰陽怪氣,變著法的罵。也就是在這樣的情景裡,崔舒若也從眾的插了句嘴。
“可不是麼,聽聞那侯監察使‘入贅’柳家的時候,都二十好幾了呢,尋常人家早娶了妻,看來啊,他要麼是家徒四壁,要麼是身有頑疾。”
崔舒若在說到“入贅”的時候,咬字故意重了些,大家都以為她是在奚落侯監察使對妻子一家卑躬屈膝的姿態,於是一個個都掩嘴笑了起來,很是歡樂。
可隻有孫宛娘聽懂了她的意思。
崔舒若的目光和孫宛娘一觸即分,看似輕飄飄,可兩人心裡都有了數。
崔舒若便清楚今日這場小聚的真正目的算是達到了。
這就是和聰明人打交道的好處了。
陳氏也的確一直關注崔舒若和孫宛娘,可方才不過是一句玩笑話,她當真是不覺得有什麼,還在想趙仲平是不是多慮了。
等到小聚要散了,陳氏還特地走得慢一些,想看看崔舒若和孫宛娘會不會趁這個機會暗中說話。然而,並沒有,非但沒有拖延,甚至孫宛娘連一點留戀都沒有,在經過陳氏身邊時還頷首淺笑打了聲招呼。
陳氏慢慢悠悠的離開了崔舒若的院子,眼看孫宛娘都走遠了,兩人間確實沒有交集,她心裡總算是放心了。於是回去將小聚上的事同趙仲平說了,表明崔舒若和孫宛娘之間確實沒什麼。
趙仲平才算是放下心。
在陳氏小心又暗藏期盼的目光裡,趙仲平放下手裡的毛筆,俊朗不凡的麵容帶著淺笑,“今晚,我去你房裡。”
陳氏低下頭,白淨的麵容猶如遠山蒙霞,羞怯不已。
也正是因為她的低頭,故而沒能看清趙仲平麵上一閃而過的為了應付而生出的不耐。
防備歸防備,可齊國公布下的考驗還是要給出成果的。
等到侯監察使再次帶著士族豪紳的人來尋齊國公的晦氣,看看他究竟要交出怎樣的答複時,一群儒生攔住了侯監察使。
他們個個義憤填膺,似乎侯監察使是害了他們全家的凶手一般,沒個好臉色。但斷人前途和殺人父母又有什麼差彆呢?
儒生們攔住侯監察使,不可能讓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