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風颯爽時, 被派往並州的官員姍姍來遲。
齊國公在建康還是有些舊相識的,他打探一番後,得知派往並州的是一位姓侯的官員, 頗有才名, 卻沒什麼根基,但他娶了個好妻子, 是太子妻族柳家的貴女。
這位侯姓官員,本不過是區區從七品上的太學助教, 娶了柳家二嫁的女兒後, 不但住進陪嫁的大宅, 還在嶽丈一家的扶持下,一路坐到正四品的侍郎, 可謂是春風得意。
這一回, 太子有意派遣可信之人前往各州郡, 因為怕他們壓不住刺史們,乾脆封了從三品的監察使之職,平起平坐, 互相掣肘。
一個靠妻族上位的男人,又沒有好的出身, 在官場上頗為受人鄙夷。雖說沒有直接入贅, 但侯監察使吃住都靠著妻子,逢佳節之際, 也隻知上柳家拜訪,看做派同入贅不過差個名頭。
況且他還十分懼內,說是常常額角青黑的上朝,凡有人問,一概隻說是摔的, 其實是因為柳氏脾氣不甚好,對他動輒打罵,人儘皆知。
初初得知侯監察使的消息後,齊國公的幕僚等人還是略鬆了口氣的。
能被妻室拿捏,想來是個窩囊的。
話雖如此,齊國公也不敢完全放心,有些人看著是隻狗好欺負,但離了主人,說不準就變成瘋狗,四處咬人了。
不論如何,該有的準備不能少。
到時備下厚禮,再好好的迎接人,若是這位侯監察使願意安安靜靜的待在該待的位置上,齊國公是極為願意多費些財帛的。
但若是存著不該有的心思……
齊國公聽著幕僚們的商議,目光卻不自覺落在了自己許久不曾飲血,但依舊日日擦拭,寒鋒如故的佩劍上。
那他就隻能多費些心思了。
齊國公的神情看著愈發仁德和藹,書房裡的幕僚們沒有一人發覺他眼神的變換。
等到侯監察使真的到了的那一日,齊國公還特意率並州的官吏在城門迎接,雖說對方與齊國公的刺史之職是平級,但齊國公可還有國公的爵位,能親自去迎接他,可謂是相當看重了。
然而,那位侯監察使並沒有如先前所言的時辰到,而是足足晚了半個時辰。
齊國公還好些,他不可能真為了一個品級不及自己的人在秋日的日頭底下乾曬,可為難了並州的其他官吏們了。
崔舒若也在馬車裡看著這場好戲。
她本不準備來的,可趙平娘愛湊熱鬨,也想改改她成日裡隻知曉悶在府中的脾氣,乾脆帶著她一起出來渾水摸魚。
橫豎城門口七七八八的馬車停得多,多她們一架也不顯眼。
其實崔舒若的膽子也挺大的,雖說來湊熱鬨是被硬拉來的,但來了以後比誰都坐得住。在旁人熱得擦汗時,崔舒若慢悠悠的飲茶。趙平娘本是為了湊熱鬨,一直沒見到人也開始蹙眉,對這位即將上任的侯監察使不大喜歡。
崔舒若則喊下人去城裡買份糕點回來,被喊的下人都懵了,因為崔舒若說的那家糕點鋪子可遠著呢,一來一回,怎麼也要半個時辰。
崔舒若笑得安穩,胸有成竹的說,“你且去吧,還有得等呢。”
果不其然,等到下人提著還帶餘溫的糕點進馬車時,侯監察使竟然還沒有到。
崔舒若夾了一塊給趙平娘,自己換了箸慢慢嘗了一口,優哉遊哉的道:“阿姐不必再看了,這位侯監察使怕是準備給並州的上下官吏一個下馬威呢,他不會這麼快到的。”
趙平娘明豔的眉眼淩厲,“不過是區區從三品監察使,也敢給我阿耶下馬威?”
崔舒若放下糕點,用帕子輕輕擦拭嘴角,眯著眼笑,意有所指,“哪是他一個人的下馬威,總要試探試探,做的過些,才好看清擁有實權的刺史們,究竟是如何想的。”
換言之,去往北地各州郡的官員都是奉旨跋扈。
不過崔舒若覺得挺有意思,明顯這一遭就是死局,怎麼那些人還能願意照著太子所言去做呢。
要麼就是真的衷心到願意舍生忘死,要麼就是看不清局勢的蠢貨,被所有人推著出來送死還洋洋自得,以為得到重用馬上能翻身。
其實用後者也是不錯的,因為蠢材跋扈起來才更沒有分寸,也能更好的試探刺史們的底線。
能忍下的未必衷心,但忍不下的早有反意。
崔舒若想起自己曾在建康見過的太子,當時他就已經賢名遠播,甚至孝心仁義,可藏在孝順仁厚皮下的內囊,可是勝過廢太子的荒淫享樂。說他聰明,絕跡是有的,也懂得隱忍,可越是這樣的人,越是容易在上位後失了分寸,猶如觸底彈簧,變本加厲,無法收斂。
甚至是看似聰明的派監察使到各個州郡。
其實去了又能如何,不過是白白損害幾條任命,有反心的還是會謀反,尚存幾分衷心的刺史們則是被刁難。不過是自以為聰明的損招,怕是這位太子,明著賢明,本質裡也是位剛愎自用的人物。
崔舒若慢慢飲著茶水,解糕點的膩味。
趙平娘聽了崔舒若的分析,她自己也是貴胄出身,方才恍然明白。隻怕這一回的所謂監察使,來者不善。
她也隻好按下性子用起糕點,隻不過比起崔舒若的慢悠悠,趙平娘明顯味同嚼蠟,心不在焉。
等兩人好不容易就著茶水吃完了兩塊糕點,那位侯監察使總算是到了。
崔舒若和趙平娘掀開一小角車簾,偷偷注視著外頭。
所有人都已經是心浮氣躁,壓根注意不到崔舒若和趙平娘。侯監察使坐在轎子裡,等到馬車行駛到城門口的時候,他才掀開門簾,露出一張三十許,但依舊貌美的臉。
是的,貌美,他絕對當得起美男子幾個字,麵白無須,眼若桃花,生得相貌俊朗,若是不可以做出些惹人生厭的小動作,便察覺不出官場男子的油膩圓滑。
並州的官吏們都在此等候許久,不少人已經是汗漬漬了,狼狽得瞧不出為官者的威嚴。而並州的官吏大多是世家出身,有些受到建康風氣影響,還敷粉,這一流汗,就成了‘白湯湯’,滑稽又可笑。
偏偏本該長途跋涉、麵容疲倦的侯監察使清爽乾淨,和並州官吏形成鮮明對比。
光是儀容一項,就勝過了所有人,氣勢上自然也就有了偏頗。
崔舒若遠遠瞧著,目光落在了侯監察使簇新的衣物、過於黑烏光溜的頭發上,還有纖塵不染的鞋底上,她算是清楚這位侯監察使是怎麼做到遲了這麼久的。
怕是拖延時間門不說,還特意沐浴了一翻。
當真是懂得磋磨人。
在侯監察使來的時候,齊國公也掀開轎簾,武將和文官到底不一樣,尤其是文武兼備和隻識得討好嶽家的小人。
齊國公一出來,原本還翹起嘴角的侯監察使,被襯得輕浮起來。
但齊國公雙眼一眯,還是客氣的笑迎侯監察使。侯監察使在齊國公出來的時候,笑容一凝,但察覺到齊國公對自己的客氣以後就放鬆多了。
“哎呀,諸位可是等候我已久了?真真是對不住,路上出了些差錯,遲了點,倒叫諸位好等。”他嘴上說的是歉意,可眼角眉梢的笑意都彰顯了他的心思。
再者說了,得是什麼樣的差錯,能在將將要到並州前,竟遲了一個多時辰。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侯監察使是有意給並州官吏一個下馬威,可沒有人會在這時候不長眼的說出來。兩邊似乎是僵持住了,可侯監察使應是早有準備,他的目光落在齊國公身後一個穿緋色官服的男子身上。
“那位可是庾惠庾賢兄?哈哈哈,我有一位妻妹可是嫁給了潁川庾家的庾恕郎君,論起來,你我還算是親戚呢。”侯監察使滿臉笑意的攀起關係。
其實,真要是細數起來,整個並州的世家們,都是沾親帶故,便如同等在這裡的並州官吏們,泰半是有親的。
至於本家和柳家有姻親的也是數不勝數,侯監察使獨獨挑選了庾惠攀關係,很難不令人深思。
要知道先前並州收攏流民,編入籍冊,授以荒田耕種,世家裡反對聲最大,且帶頭的就是潁川庾家在並州的支係。
他們是在並州的世家裡最有聲望,也是占據土地最多的,流民越多,他們就能有越多的佃農。齊國公的所做作為,他們的利益被侵害得最多。
即便如今政令已經無法挽回,庾家也很機智的同齊國公之間門的關係緩和下來,上次庾三十七郎對崔舒若獻殷勤,就有家族示意的原因在,可到底是有隔閡的。
如今被當眾叫出來,侯監察使又是一副來者不善的姿態,幾乎是將庾家架在火架上烤,也間門接表明了他的目的。
但世家的人也不是傻的,不會把自己送上去給人當刀使,庾惠連上去都沒上去,他就站在原地,客套疏離,“侯監察使客氣了,不敢攀親。”
這就算是婉拒。
但侯監察使可不會在乎,他的目的不過是挫挫並州官吏,尤其是齊國公的銳氣,至少此刻看起來已經達到。
齊國公麵上看不出喜怒,還是依照禮數請對方先行,但這隻是尋常的客套,他畢竟有國公爵位,按照慣例必須轉而推辭,請齊國公先行。
最後讓齊國公走在前頭。
然而,侯監察使卻眉開眼笑的道:“國公太過客氣,我也卻之不恭了。”
他這話一出,所有人臉色都不約而同的變了。
侯監察使卻當真開懷大笑的走在前頭。
馬車裡,趙平娘也看得義憤填膺,“豎子安敢猖狂!”
崔舒若這時候終於把茶碗裡的茶水喝完了,她眉眼笑意清淺,“阿姐,你想不想看好戲?”
“嗯?”趙平娘先是一愣,很快就反應過來崔舒若的意思,當即展顏,“那我隻等著見見舒若你的神通了。”
崔舒若上回獻上棉花的種植紡織之法,雖說如今還沒有大規模種植,可齊國公已然采納了她的建議,來日若是真的推廣出去,不知道能救多少人的姓名。故而,僅僅是獻上的那日,崔舒若就直接得到了五千功德值。
她都不敢想到推行至天下,她每日裡能得多少功德值。
總之,崔舒若如今富得很,連偶爾哄係統都從送兩點功德值買兩顆小瓜子,變成送五點功德值買五顆小瓜子了。
對於摳門的崔舒若而言,簡直是質的飛躍。
因此在遇到如此猖狂的侯監察使時,崔舒若毫不吝嗇的在心裡念道:“侯監察使步子邁得那麼大,肯定會摔個大馬趴。”
她在心裡念完,剛剛還大搖大擺走路的侯監察使,突然就雙腳打架,平底摔下去,四腳朝地,連反應的時間門都沒有。
齊國公盤踞並州多年,自然是養出了諸多心腹。
也不知是誰先開始,突然所有人就哄笑起來。
彆說是齊國公的心腹了,難不成那些普通的官吏等了那麼久,心裡就一點怨氣都沒有?
不得不說,侯監察使和太子一樣,愛用看似聰明的損招。他是挫了齊國公的銳氣,可不也得罪了並州大部分的官吏麼?
也不知是哪個缺德的,自以為小聲地喊道:“步子邁得這樣大,也不看看自己的斤兩。”
後麵就變成齊國公的人有意拱火了,“喲,侯監察使可真是心急,但尊卑有彆,想來上天都看不過去了。”
“看來闔該國公爺走在前頭,某些人是當不得重任的。”
方才侯監察使贏的那點氣勢,一哄而散。
齊國公的臉上有了淡淡笑意,目光也落到了崔舒若她們所處的馬車上。
不知是否錯覺,齊國公輕輕頷首,眼裡滿含讚賞。
恐怕他多少猜到是誰做的好事了。
對付侯監察使,倘若他親自動手,不免顯得小肚雞腸,可叫底下的人貿貿然出言,也不大合適,還得是“天”治。
能做到這一切的也隻有崔舒若了。
等到回去的時候,趙平娘還時不時失笑。
“哈哈哈,舒若,我真是每每回想一次,就想笑一次。甫一來就丟了這麼大的人,我倒要看看他接下來在並州要怎麼待下去。”
崔舒若這個‘始作俑者’到時反應不大,隻是微笑已對。
並非崔舒若多麼鎮靜,而是她很清楚,倘若這位侯監察使的到來是為了刁難齊國公,那不管摔多少跤都沒用,除非叫他直接摔死,否則就不會善罷甘休。
但那一摔也不是全然沒有好處的,至少挫挫他的銳氣,也能給苦等的人出口氣,免得叫他沒進並州就敢如此猖狂。
等到回府裡以後,果不其然,齊國公雖要應付一樁麻煩事,但他仍舊不會忘記崔舒若的功勞,命人給崔舒若送去一千金,隻說是阿耶給女兒的體己,出門若是遇著什麼想要的,也大可以直接買下。
這就是齊國公對崔舒若方才所為一事表達態度,也是為了告訴崔舒若,自己很清楚她做了什麼,不會忘記她的功勞。
其實上位者,都聰明得很。
齊國公尤甚,他更擅長的是扮豬吃老虎,表麵看起來無辜仁義,其實能在政治上攪弄風雲的人,心都黑得很。
不過是時候未到,暫且蟄伏。
崔舒若心裡百般猜測,可也無用,晚間門招待侯監察使的筵席,她去不了。
而且這回上任,並沒有女眷跟隨,女眷這邊自然就沒有舉辦宴會的必要。不過竇夫人卻也不是毫無用武之地的,至少齊國公宴請侯監察使的席麵,全是竇夫人置辦。
既要不薄待,也不能太奢靡,否則到時候侯監察使哭窮可怎麼好?
倘若隻是賄賂他一人也就罷了,怕就怕是來替太子討要稅收的,那就得大出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