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傳出去,都能成為資本。
人少才好,能用最小的代價,換來最好的名聲。
令崔舒若啞然的,是那些孩子們有不少是殘疾,而且各個都眼神防備。有不少孩子能明顯看出是一夥的,而且這種我們是一塊,他們是另一塊的小團體感覺十分明顯,看起來似乎還不是來了善堂之後才形成的。
但想想也是,若不是一群孩子湊在一塊,在胡人殘虐的樂東郡,怎麼可能活得下來。
思及此,崔舒若心間不由得一歎,她露出和善的笑容,“你們用過午膳了嗎?”
原以為崔舒若會說些冠冕堂皇的話,或是居高臨下的施舍,可她什麼也沒有,開口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這個。
但在亂世裡,填飽肚子顯然相當重要,即便心中戒備,可孩子們還是一致搖頭。
因為胡餅現做來不及帶過來,但崔舒若昨日就命人蒸了不少點心。她的手舉起輕輕一拍,就有婢女們提著食盒上來,十幾個婢女魚貫而入,將食盒的蓋子打開。
頃刻間,屬於糕點的香氣就撲鼻而來。
這些都是臨行前從灶上端出來的,還熱著呢,散發起香味也厲害,勾得不少孩子饞蟲都起來了。他們這幾年就沒吃過好東西,連頓飽飯都難,肚子裡沒食,吃什麼都會覺得香。
但不知為何,儘管能聽見此起彼伏的肚子咕嚕聲,但始終沒有人主動上前拿起來吃。
崔舒若想起他們防備的眼神,自己從離得最近的碟子裡拿起了一塊單籠金乳酥,裡頭有餡,吃起來是奶黃包的味。
她一咬開,香味愈發濃鬱。
許是解除了孩子們的防備心,先是幾個看起來十二三歲年紀大的拿了,其他的孩子猶如得到首肯,立刻拿起離自己最近的,狼吞虎咽吃起來。
吃了崔舒若帶來的東西,孩子們似乎就和崔舒若親近了不少。
也就是那幾個帶頭的十二三的少年還能忍住,其他還有五六歲、七八歲的小孩子都忍不住偷偷看崔舒若。
她溫柔美麗又善良,很難不引起小孩子的好感。
但崔舒若也不會因此責怪那些十二三歲的少年,她很清楚,若不是有他們在,若不是他們的防備心足夠重,怕是這些小的一個都保全不了。
對於他們而言,年紀小的其實是累贅,不能偷不能搶,即便是逃跑都會拖後腿,但崔舒若看了仍舊有好幾個四五歲的小孩子被圍在中間。
這就足以證明他們是好的。
崔舒若繼續道:“倘若你們有何需要,甚至是何處不足,亦可告訴我。”
見到那些少年們滿臉不信,崔舒若微笑著說:“或許你們聽過我,並州的衡陽郡主。”
聽到衡陽郡主幾個字,他們的神色直接變了。
崔舒若雖然在樂東郡已久,但真正露麵也不過是在施粥第一日時曾短暫的揭開冪籬。這些小孩子們沒有見過她的真容,因而認不出她。
為了取信他們,崔舒若乾脆來點真章,“衡陽郡主會祈雨對不對?我喚雨來給你們看好不好?”
還好隻是針對自己下一刻的雨,耗費不了多少功德值。
崔舒若催動烏鴉嘴技能,於是四周晴朗無雲,獨獨是廊下能瞧見一小塊雨水落下。有她親手驗證,孩子們自然沒有不信的道理,幾乎都對她敞開心扉,態度也好了許多。
仙人弟子,那就像是娘娘廟裡的娘娘,會保佑所有的小孩。
民間的習俗,若是自幼多病多災,便要給神仙做契子,如此一來就會被庇佑,平平安安的長大。樂東郡便有這樣的習俗,所以神仙對於孩子們而言,擁有一種難言的親切。
若她隻是上位者,孩子們會有所顧忌,怕說出有孩子帶病會被拋棄,但她是衡陽郡主,是仙人弟子,那她一定是菩薩心腸,說不定還會醫治小孩的仙術。
於是他們不再藏著掖著,有什麼便紛紛說出來,譬如有孩子高燒許久了,還有人身上長了許多紅點……
崔舒若都命人一一記下,還說自己會派郎中過來,又問他們夜裡睡得暖不暖?吃食能不能飽?
等等的問題,問得極為細致。
在崔舒若關懷他們的時候,突然感覺裙角有動靜。
她低下頭看,是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她瘦得隻剩下骨頭,就一雙眼睛又大又亮,黑白分明好像什麼都不懂的樣子。
崔舒若蹲下身子,幫她把散亂的頭發一點點捋好,柔聲問道:“怎麼了,是不是有什麼事想要告訴我呀?”
她的聲音軟軟糯糯的,“郡主娘娘,你是神仙,能不能幫我問問耶耶,什麼時候回來接歲歲呀?”
崔舒若一怔,好半晌沒反應過來。
歲歲就被另一個小姑娘抱起來,小姑娘臉上混雜著泥和灶灰,看起來臟兮兮的。
那小姑娘看著都沒到豆蔻的年紀,手腕細得似乎輕輕一掰就能折斷,但抱起歲歲的姿勢卻十分熟練。她還在不停地對崔舒若道歉,“郡主娘娘,求求您彆怪歲歲,她腦子燒傻了,逢人就問她耶耶什麼時候回來接她,絕不是有意冒犯郡主娘娘您的。”
崔舒若見她神色驚恐,順著小姑娘的目光望向了自己的裙擺,原來那裡沾上了歲歲手裡的灰和黏糊的稠狀物,想來她們是怕自己責罰歲歲。
儘管她已經穿上了最素淨柔和的衣裳,可是和滿院子臟兮兮,衣裳東平西湊不合身的孩子們對比起來,還是顯得格格不入。
太乾淨、太齊整了。
哪怕看著再普通,可仍舊是最好的布料,流光浮動時還能看見暗紋。
崔舒若沉默了一瞬,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安撫這些孩子們。見到他們看向自己的目光重新充滿害怕,崔舒若平靜的上前,她對著歲歲輕輕笑,惹得歲歲高興的撲進崔舒若懷裡。
崔舒若無視他們恐懼的目光,取出自己的帕子,一點一點的幫歲歲擦掉臉上的臟汙。
隨著歲歲的臉漸漸乾淨,院子裡的孩子們的神情也漸漸恢複正常。
崔舒若從自己的荷包裡取出粽子糖,拿起一顆放進歲歲的嘴裡,“甜嗎?”
“甜!”歲歲回答的超大聲,嗬嗬笑起來,那是沒心沒肺的燦爛笑容。可愈是如此,愈是叫人心裡發酸。
成功把歲歲哄開心了,崔舒若也不著痕跡的送了口氣。
她剛剛也是偶然想起自己荷包裡放著粽子糖的,這是魏成淮托人從北地送來的,足足有一匣子。於是,崔舒若用來裝吃食的荷包就裝滿了粽子糖,但糖吃多了太甜,以至於她都有些忘了。
幸好今日派上用場。
等到歲歲拿著崔舒若給的粽子糖,噠噠的跑到小姑娘身邊,給她也塞了一半以後,整個院子重新熱鬨起來。
崔舒若還是繼續關懷孩子們。
等到快走的時候,崔舒若猶豫了片刻,還是走到小姑娘的麵前,問她歲歲的阿耶怎麼了。
雨已經停了,歲歲開心的庭院裡拔小草。
瘦弱的小姑娘瞧著竟有些老成,“回郡主娘娘,歲歲的阿耶是守城的將軍,胡人攻打樂東,歲歲的阿耶死守城門,可最後城還是破了。
我們當時明明已經被困了三個多月,全城百姓上下一心。百姓們甚至主動拿出自己家裡的糧食給守城的將士們,寧可餓著肚子吃野菜吃觀音土,就想著守到轉機。可我們等啊等,等到樹皮吃完了,等到將士死光了,可也沒等到王師,也沒等到援軍。
郡主娘娘,您說既然世上真的有神仙,為什麼神仙不救我們呢?不救歲歲的阿耶呢?明明他們都是好人,是不是我們上輩子有罪,所以這輩子要受苦償還?”
崔舒若最是能言善辯的人,可一時間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對方。因為她睜著眼睛,裡頭隻能瞧見如死水般的平靜,她是真的這麼認為的。
在經過戰亂,親人死光,自己也朝不保夕、顛沛流離以後,所產生的刻骨的冷靜。
難道要指望這樣的孩子,眼裡有光不成?
崔舒若隻好抱住這個瘦弱的不到豆蔻年華的小姑娘,她一下又一下的輕輕拍撫著對方硌手的脊背,“你沒有錯,你們更沒有罪,有錯的是世道,是胡人,是……”
崔舒若在心裡默默說出了後半句,是醉生夢死、不顧百姓死活的當權者。
明明錯的是他們,最後承擔一切的卻是百姓。
稚子何辜?
崔舒若想起自己方才去裡屋見到的另一些孩子們,他們大多身有殘疾,有些身上的傷都長蛆了,可是大孩子們生怕他們被人發現以後會被丟掉,想儘辦法瞞下來。
就算是最開始看著精神好些,四肢健全,可因為總是啃食野菜,還有吃觀音土飽腹,肚子基本都像是球一樣鼓鼓的。
崔舒若回去以後,立即讓郎中去給孩子們醫治,她甚至把每一個需要立即治傷的孩子的名字都記了下來,寫上他們治病的進程,免得有任何遺漏。
在崔舒若一刻不停的為善堂、為樂東郡忙碌時,齊國公總算是帶著大批人馬趕到了樂東郡。
樂東畢竟隻是打下來的地方,真正重要的還是並州大本營,而且這裡人少,所以帶誰來,帶多少就相當重要,正是為了權衡這些,齊國公才會姍姍來遲。
齊國公來到樂東郡以後,見諸事都已步入正軌,故而對崔舒若大加讚賞。
不僅是崔舒若,還有打下樂東郡的趙巍衡,齊國公也是萬分滿意的。恰好齊國公到的時候,前線就傳來趙巍衡打敗丹恒的喜報,而且還將丹恒治下的另一個郡雲滄郡也給打了下來。
連奪兩郡,怎能不叫齊國公歡喜?
首戰告捷,大振軍心。
齊國公當即命人準備趙巍衡回來以後得慶功宴,還有犒勞三軍的酒水、牲畜,都是必不可少的。
等到趙巍衡率軍回來時,齊國公親自到城外十裡迎接他。回來以後,不論何時都將這個兒子掛在嘴邊,甚至有時用著飯菜,覺得好吃,突然想起趙巍衡,就會讓人將菜給趙巍衡送去。
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一時間,趙巍衡甚至蓋過崔舒若,風頭無兩。
所有人都知道齊國公對趙巍衡這個兒子是多麼的寵愛。
不過,上位者的寵愛大多是懷有目的的。既然已經起兵了,糧草又十分充足,自然是不能滿足於區區兩個郡。在齊國公的示意下,趙巍衡開始攻打其他州郡,為自己的阿耶攻城略地。
而齊國公,也正式改稱齊王。
但稱王以後,免不得惹人注目,加上先前打得丹恒直接族滅,未免嚴苛,很快就引起附近的羌族注意。如今的羌族也像模像樣的建了國,稱為西秦。其實羌族內部並不太平,分裂成好多個勢力,有的建國,有的沒有,但西秦是其中實力最強的。
但西秦時不可能耗費舉國之力來攻打齊王,不過是想著能否趁趙巍衡帶著大軍出征,跑來占便宜,說不準能奪下樂東、雲滄兩郡呢?
不過是抱著占便宜,妄圖撿漏的念頭。
但有齊王坐鎮,就未免異想天開了些。
齊王可是縱橫沙場多年的武將,也做過統帥,即便留守的將士不多,可都是齊王用慣了的,想要趁著趙巍衡打下樂東、雲滄,不亞於癡人說夢。
若是西秦的將士能打上半年,指不定還有可能。
比起西秦舉兵,反倒是另一件事惹人意外。在這個時候,一慣喜歡明哲保身的訾家竟然如約來迎娶趙平娘。
而且他們帶來了極為豐厚的聘禮,除了那些禮數要求的,最最貴重的一座鐵礦和一座銅礦。
這些對軍隊而言這二者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在外人看來頗為艱險的時刻,訾家沒有選擇拋下趙家的大船,反而送上了誠意,這就讓人十分欣慰了。
雖說訾甚遠看著對趙平娘是萬分喜歡的,可他一人卻做不了這樣大的主,因為訾家老家主還在世,掌管大權的自然還是老家主。
崔舒若聽說了以後,免不得感歎,訾家老家主不愧是走南闖北獨自攢下這樣一份家業的人物,有眼光,也足夠有魄力。若是他真賭對了,齊王來日繼承大統,那麼以他們今時今日的作為,至少可抱訾家三代富貴。
崔舒若忍不住搖頭,她自以為不算蠢笨,但也不免訝異與訾家老家主的心計魄力。她不過是靠提前知曉曆史才能下對賭注,占了先機。若是自己能有訾家老家主的玲瓏心和眼光,想來即便沒有烏鴉嘴都能混得風生水起。
也不知何時才能修煉到那等地步。
崔舒若不過稍作感歎,很快就忙碌起來,因為戰事已起,壓根不可能讓訾甚遠把趙平娘迎回昌溪。那麼就隻能在樂東郡簡單的拜天地,在齊王夫婦和眾將的見證下軍中成婚。
雖說簡單,可披紅掛彩總是要的吧?
竇夫人嫁女已然夠煩心的,崔舒若心疼她,便主動出來幫襯著些,多少能為她減輕些負擔。
在崔舒若將寫好的信紙塞進信封,小心放進妝奩後,才走了出去。
如今圍城,信怕是送不出去了。
但在妝奩旁的紅木匣子,若是有人打開,怕是能看到一大摞信,全是開封後被小心放起來的。而上頭的字跡龍飛鳳舞,赫然是男子所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