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帶著將士馳援幽州,崔舒若自然也沒有拖後腿,路上不曾叫苦。
這一回,齊王派了五萬兵馬,雖說胡人四族共有二十萬大軍,但已經和幽州激戰過一段時日,將士儘皆疲憊,況且四族的兵馬心可不齊,一旦被衝散,怕是就聚不攏了。
不管胡人士兵如何勇猛,但他們心不齊,甚至內部都不斷爭鬥的事,確實是整個北地都清楚的。
說是一塊,其實分作好幾批,趙巍衡帶著精銳在前,大部隊在後頭,再往後還有負責補給的,崔舒若自然不會衝在前頭,難不成叫她也上陣殺敵嗎,那並非她的長處,故而是跟著最後頭。
可不管怎麼後頭,怎麼慢,行軍就沒有不吃苦頭的,路上顛簸就不說了,吃不好睡不好,夜裡還冷,不管蓋幾層錦被都是如此,洗漱就更加不便了。
她雖跟大軍出征過幾次,但沒有一回如這一次般著急,也是苦頭最大的。
幾日下來,她被竇夫人好不容易養出的一點紅潤雙頰迅速消瘦下去。因為在馬車裡,梳妝也不方便,時不時碎發散落,麵色蒼白,看著愈發憔悴。
但這些都不重要,可怕的是馬上就要到曲南時。
路上雖大多是寂靜荒野,可行軍路上不儘是如此嗎?沒人會大驚小怪。可不知怎麼回事,漸漸逼近曲南,周遭似乎開始轉冷,時不時能瞧見烏鴉飛過,莫名滲人。
越靠近曲南,那股可怕的陰冷就愈發明顯。
有人說,這是因為曲南死的人太多,變成了冤魂厲鬼,徘徊在曲南。
傳得愈發玄乎,說什麼的都有,還有人說夜裡有守夜的將士瞧見了抱著孩子哭的女人,再一打眼,人就不見了。還有更厲害的,說是夜裡看見一個老翁蹲著身子在摸索東西,走過去本想嗬斥,結果老翁一轉身,眼裡是兩個大窟窿,留著血淚問他瞧見自己的眼珠了麼?
總之,傳得人心惶惶。
軍隊裡本該是最不懼邪魔鬼怪的地方,但奈何曲南太過邪門,曲南的百姓們死得也太過悲嗆,整個北地都清楚,曲南百姓不僅是被屠城,更是被生生虐殺。因此,什麼古怪的傳聞都有。
趙巍衡倒是一直都沒做什麼,但卻在快進入曲南時,命人熬製驅風邪瘟疫的湯藥,每一人都要飲儘。雖說曲南的百姓都已經死了許久,屍體都早已變成累累白骨,可難保不會有何瘴氣,喝下湯藥有備無患。
直到事情愈演愈烈,趙巍衡最終請去了崔舒若。
她大抵也猜到了,那一日還特意讓行雪幫自己上了胭脂,平日裡她用得少,原本就膚如凝脂,濃妝豔抹反而顯得不倫不類。
但如今她的臉色太差,不得不塗脂抹粉掩蓋臉色。一個蒼白病弱、搖搖欲墜的郡主,遠比不上精神奕奕、麵有紅光的郡主來得威嚴可信。
她見到趙巍衡時,他身上的盔甲厚重。崔舒若不由得神遊天外,就憑他盔甲的厚度,一般的箭怕是射不穿,難怪很少聽見過射殺主將的事,她不敢想得用威力多大的弓弩才能射穿。
趙巍衡沒有他阿耶的彆扭,喜歡叫人猜念頭,一見到崔舒若,也不賣關子,直接道:“到曲南後,軍心不穩,我怕到時麵對胡人部族時,士氣不足,想了個主意,怕是還要二妹相助。”
崔舒若坦然應下。
二人好生商議了一通,定下章程。
他們決定停留曲南,當著三軍之麵,祭拜曲南枉死的百姓們。趙巍衡敏銳的嗅到,這可以是士氣不穩的根由,同樣也能是士氣大漲的契機。
人心從來活泛,隻看當權者會不會妥善處置。
曲南整座城都破敗荒涼,許多原本嚴正整齊的屋舍都已經塌陷一角,進城的道上還能隱約瞧出曾經的跡象,但也都長滿青苔野草,有些院裡的藤蔓都已延伸攀爬完整個屋子,厲害些的,還能在路邊瞧見院子裡冒頭的雜草。
有時周邊的草叢還會傳來動物被驚嚇到奔跑的聲響,或是一不小心把變成白骨的頭顱踢開的。
說不出的詭異。
但趙巍衡直接下令,命人把兩側的雜草砍儘,路邊和院子裡的屍骨都收斂起來。還有些人則在城外挖了許多個大坑。
有些兵丁還做著興許能趁這個機會,好好的收斂一番錢財的美夢,但他忘了,這裡原先是被胡人屠戮的,值錢的東西早就被一掃而空,到時滿屋子的狼藉,還能瞧出當時的景象。
有的屍身上沒了腿腳,有的屍身旁邊是被撕扯的布料,還有小小一捧,雙手可握的屍骨,那是未足月的嬰孩……
明明已經過去了幾年,明明他們的屍體上連血肉都不在了,明明一切歸於平靜,這是一座被遺忘的墳塋,可當那些將士們親眼瞧見,為他們收斂屍骨時,腦海裡卻不自覺的在還原死相。
這個該是被掐死的,那個是被一根根掰斷手指腳趾再被砍下頭顱的,還有漂浮水麵被淹死的……
到了此時,內心的痛恨逐漸戰勝恐懼,沒有人能笑著走出這座城。
沒有人。
他們來時輕車簡裝,走時各個都扛著袋袋白骨。
所有人都紅著眼,咬著牙,顫抖著手。
這是血海深仇!
好不容易等到出去以後,趙巍衡讓他們親手將屍骨拋入大坑,也就是他們人多,否則彆說撿屍骨,便是挖坑都不知要挖到何年何月。
好不容易將屍首安葬,就到了崔舒若該出現的時候了。
她站在祭台之上,親手燒紙,紙錢打著旋飛起來,在空中被燒成灰,她燒紙錢的過程裡,明明數萬將士,可愣是沒有一個人出聲,全都安安靜靜的,若是細瞧,還能看見他們眼裡強忍的淚花。
好不容易燒完了,她開始帶著趙巍衡祭拜死去的曲南百姓們。
三柱高香被插入香爐,崔舒若站了出來。
她身邊還有一排傳話的壯碩甲士。
“聽聞諸位將士盛傳曲南冤魂一事,每一個都有鼻子有眼,是啊,厲鬼冤魂多麼可怕,他們會害人。
可,請諸位睜開眼睛看看!”崔舒若的語氣陡然淩厲。
“他們不是害人的鬼怪,而是枉死的無辜百姓!是漢人百姓!是等著你們雪恥報仇的百姓!鬼怪灰害人,可他們不會!”
趙巍衡也趁機站出來,他一手搭在佩刀上,龍驤虎步,目若朗星,眼裡透著為將者的狠厲殺氣。
“曲南百姓已死,你們還要看著胡人繼續殺人,繼續欺淩百姓,一直打到並州去,欺淩你們的妻兒,屠戮你們的爺娘,在我們的地盤上為非作歹嗎!!”
“決不!決不!”一聲又一聲渾厚中帶著嘶啞哭意的喊聲響起。
趙巍衡拔出佩刀,高舉指天,目光帶著必勝的堅決,“唇亡齒寒,決不能讓並州的百姓也淪為此等境地,保家衛國,殺儘胡人!”
“保家衛國!殺儘胡人!”
崔舒若也站了出來,她說:“行天道,神明自佑,鬼神自佑。死去的曲南百姓們會庇佑你們旗開得勝!
諸君,請為英靈雪恥!”
她雙手交疊,緩緩一拜。
果不其然,見她如此,軍心大震。
所有將士的情緒都到達了極致,恨不能立時拿起手中刀戈砍下胡人的腦袋。
見此情形,趙巍衡知道此戰已穩。
他帶著將士們繞道到幽州城外時,殘陽如血,胡人與魏成淮所率將士正廝殺得昏天暗地,戰況慘烈。
趙巍衡到時,正看到了和胡人決一死戰的魏成淮,他手握長槍,盔甲上的血汙積厚,早已殺紅了眼,但卻死死守住城門,不叫身後的無辜百姓受辱。
他們來得正及時,幽州軍剩下的人已不多,近乎是在被胡人包圍著屠殺,可幽州城內斷糧已久,草根樹皮都被吃乾淨,戰馬也殺光了,與其餓死,倒不如與胡人搏殺,即便求不得生機,至少多殺幾個胡人,死後到了黃泉,也好向死去的親人交代。
崔舒若到時,戰場上已見分曉,幾乎是趙家的將士在打掃戰場。
齊平永正在魏成淮的身邊,表兄弟倆許多年了,直到今日才得以相見。魏成淮也正抱拳謝過趙巍衡。
也就是在此時,他看見了崔舒若。
二人隔著屍山血海相逢相望,殘風吹起血腥氣,一人披堅執銳,盔甲寒涼冰冷,護著身後滿城百姓,一人帶著生機,身後是數不儘的將士。
他們遙遙相望,忽而一笑。
即便生死,亦不能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