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舒若淺笑,巧目倩兮,輕輕頷首。
他心領神會,鄭重托付,還招來一個副將,輕輕交代了幾句。
崔舒若主動離席,到了外麵,才發現那個副將等候已久,對著崔舒若拱手行禮。竟還是個熟人,常常為崔舒若送東西的霍良。
雖然彼此心知肚明,但頭一回以武將的身份,手綁護腕,腳穿軍靴見崔舒若,霍良是個粗人,到底比不上文官嘴皮子利索,粗著嗓子,尷尬而笑,“郡主!”
崔舒若也不提過去的事,免得叫這位‘客商’愈發手足無措起來,“霍將軍可是要帶我出去?”
見崔舒若主動越過此事,霍良的眼睛一亮,雖說餓了許多日,就沒吃飽過,可他依舊中氣十足,嗓門大得能把房梁震塌,“郡主怎麼知曉?是世子吩咐,讓我跟隨在您身邊,聽憑您吩咐,決不能有二話!”
她掩嘴輕笑,身旁的嚴小妹發出清脆笑聲。
武人嘛,大多還是直腸子,當然,像魏成淮和趙巍衡那樣的不算,魯丘直那樣的也不算。真計較起來,他們心眼子多得快成簸箕了。
崔舒若頗有些不明白,如霍良這般粗獷的人,為何魏成淮會派他來送東西,平日裡裝客商,其實也不大像,當初她一眼就瞧出來了。
武將練武,下盤穩,走起路來大刀闊斧,尤其是如霍良這樣的大身板,很難掩蓋。
不過實心眼也有實心眼的好處,隻管吩咐便是,他疑惑雖疑惑,但認死理,隻要你是我的主公,儘管你說的不對,或是我聽不懂,也要照樣跟著乾。
這倒是讓崔舒若不必太費心思解釋。
她直接把人帶到了城門口,卻見城門口已開始有條不紊的鋪設粥棚了,想來是三哥趙巍衡做下的好事。她就說怎麼席間見他似乎交代了旁人什麼,感情是施粥。
其實崔舒若也可以交代人來乾的,但是她親手為百姓發放棉衣和吩咐人發放,收到的功德值不同,思來想去,還不如自己做,誰能不喜愛功德值呢?
她帶來的棉衣其實是不夠發給所有人的,但總不可能真等到全攢夠了才開始發。
崔舒若的做法很簡單,年老過六十者,年幼不足四尺者,都可以發放。年幼者嘛,直接在城門處量出高度,挨個站著比對。
至於年老者,則是把城內所有籍冊都搬出來,依照城東西南北分成四處,上來以後再報上各自籍貫所載的住處,按照居住的坊市來比對。
慢是慢了些,但好歹能帶來點威懾力。
至於謊報鄰裡已亡故的死者來領的,也可以看看樣貌,總不至於歲數差得太多。
崔舒若則直接為小兒們發放棉衣,這個最直觀,發放的也最快,崔舒若能得到的功德值也最多。其實她也是有私心的,既然做好事,對旁人無差,為何不能選功德值多的一種?
不僅如此,還有她帶來的高濃度的烈酒,也讓人送去了醫館,同去的還有隨軍的郎中,免得這裡的人不會用。
崔舒若雖然把有關烈酒的功德值提示音關了,但偶爾瞧上一眼,就發覺功德值增長快得驚人。
如今她已有了十萬左右的功德值,壽命仍舊維持在一年。
按係統所說,功德值兌換壽命是十點換一天,可反過來就不成了,想要用損耗壽命來使用烏鴉嘴,就得是一天換八點功德值左右的效果。
怪不得她氪命氪得那麼快。
係統它們委實是懂得賺功德值的。
她在前頭發放,後頭的人則開始議論紛紛。雖然這些百姓們的情緒較為麻木,可也不是完全斷情絕愛了,如今胡人圍困已解,大抵是有了活路,於是百姓們漸漸神情活絡了些。
畢竟之前一個個都做好殉國的準備,說是殉國,倒不如說殉城、殉義更為合宜,就憑南邊建康的晉朝,壓根就配不上這些人的悍勇與傲骨。
他們大多是驚奇崔舒若是援軍的人,怎麼會是女子來施放棉衣。
其他地方,軍營裡還是少見女子掌權,或是上陣。
幽州那是被逼得沒辦法了,男子死光,女子便也要上。
但衡陽郡主仙人弟子的名聲早已傳遍整個北地,趙家帶來的人,有些對幽州百姓們的疑問很是得意,一臉自豪的說出崔舒若的身份。
於是,那些幽州百姓們恍然大悟。
原來是衡陽郡主,是仙人弟子,難怪她人美心善,對他們這些微賤的平民亦是和顏悅色。
他們立即對崔舒若有了好感,經過時不免虔誠的多看兩眼,後來來領棉衣的小孩們,甚至都會低頭一拜,喊句,“多謝娘娘!”
這個娘娘,隻怕指的未必是郡主娘娘。在廟裡,許多女神仙的廟,都被稱為娘娘廟。
想來孩子們的那聲娘娘,反倒是後者的含義多些。
但也僅限於此,反倒不像是其他地方的百姓,一聽見崔舒若是仙人弟子,就把她跟仙人掛鉤,恨不能三跪九叩的許願。
幽州百姓們的反應,委實平淡了些。
係統覺得奇怪。
【親親,為什麼他們不懇求您庇佑他們,保護他們,讓他們免受兵災呢?】
【明明彆的地方的百姓都是如此!】
崔舒若的目光望向如煙海般聚集起來,但卻井然有序的百姓,雖然十室九空,雖然被胡人圍困多年,剩下的多是些老弱婦孺,可比起她在樂東郡見到的三千百姓,幽州活下來的人真的十分多。
而且,他們活得有骨氣,從不曾屈服胡人鐵騎。
崔舒若收回目光,在腦海裡輕聲道:“幽州戰亂多年,他們怕是早把天地鬼神求了個遍,若是鬼神有用,也不至於霍亂中原。
他們能存活下來,靠的不是神,是無數戰死沙場的將士。而他們也已經有了足以支撐自己的信念,那是比鬼神更強大的信念。
是定北王府,是幽州軍。隻要幽州軍尚有一騎,就會護幽州安好,護百姓安寧。”
而崔舒若的腦海裡不自覺浮起魏成淮,他抗住了幽州軍的大旗,不曾辜負百姓的信任,他很好,很好。
可卻不知,他是否也曾痛苦煎熬,但為了身後百姓,為了幽州軍的信念,必須要咬牙堅持。
也許是情緒牽扯過大,係統十分不解風情的問。
【哦不,統最愛的親親,您不舒服嗎,統統感受到您心臟似乎不舒服,要不要嘗試使用起死回生術?保證讓您舒舒服服,身體所有暗傷疼痛都就此消失,甚至還有一定幾率增加體力值哦~】
“不需要。”崔舒若冷漠回答。
係統似乎在捂住胸口,十分受傷,機械音裡還在上下波動起伏。
【嗚嗚,親親,你好冷漠!統統明明是為了您的身體好!】
崔舒若嗬笑一聲,無情拆穿,“統子,你這麼積極難道不是因為我用了卡和術之後,你會有抽成嗎?”
無利不起早,崔舒若才不相信沒有功德值的情況下,係統會這麼鍥而不舍的纏著自己用各種卡。她家係統的脾氣,她一清二楚。
果不其然,係統心虛的不敢啃聲,任憑崔舒若怎麼喊它,它都不應。
好吧,崔舒若無奈,看來自己說得太直白,她家統子不好意思了。
在逗弄過係統後,崔舒若心情都好了不少。在外畢竟要維持自己的人設,不好太放肆,但是她家統子什麼都知道,自然成為直麵她的最大受害者。
崔舒若懷著這樣的心情,之後施放棉衣動作都更快了些,望向小孩子們的眼神更是溫柔和煦。年紀小時,本就對溫柔美麗的女子沒有抵抗力,不少小孩看見崔舒若都十分害羞,離開了她以後,還紅著臉,雙手捂住。
也許是小孩子們的反應太過有趣,崔舒若自己都忍不住微笑,沉悶肅穆的幽州,似乎從此刻開始鮮活,春日的風流轉於城池之內,吹得這些僅存的嫩芽們快快長大。
不知施放了多久,等崔舒若重新回過神時,在離她不遠處,不知何時佇立著一個人。
那女子粗衣麻布,為了方便乾活,裙擺甚至高了腳麵一寸,崔舒若卻還記得她身穿拖地長裙時的驕縱模樣,而今的她驕矜之氣頓消,眉目平和,麵容安穩。
她便是李三娘。
崔舒若見她等候在自己身側,定當是有何事想同自己說。崔舒若將手上的活交給旁人,緩緩走到李三娘麵前。
兩人少說也有三年未見,而今重逢於幽州,倒是令人恍惚。
從前她們之間,是崔舒若不知來曆,不得不應付李三娘,如今李三娘全族無一生還,變作孤女,崔舒若卻成了衡陽郡主,有了疼愛她的爺娘兄姐。
隻能歎一句世事無常。
但李三娘的眼裡絲毫沒有嫉恨與憤懣,她的眼睛古井無波,像是七老八十的老嫗般平靜。
“當日,多謝你救了我。”先開口的是李三娘。
崔舒若安靜的等到她開口,才慢慢道:“你不怪我就好。”
兩人各說了一句,到了最後,又陷入寂靜。
她們之間委實無舊可敘,每一件能想起的事,背後都帶著痛苦。
那時李三娘偷偷爬上崔舒若的車架,是想來尋魏成淮,她亦是天真無邪的嬌女。而崔舒若收留她,是因為清楚自己沒有反抗的能力,即便趕李三娘走,鐘宣節也會變臉將李三娘五花大綁,帶到幽州。
對李三娘而言,那是懵懂愚蠢的時候,對崔舒若而言,那是被迫任人宰割的時候。
都不是什麼愉快的過往。
李三娘忽而一笑,“我怪過你,在到幽州一段時日以後,才反應過來,我被囚禁了。當時我氣得把你給的荷包丟在地上狠狠踩,可最後想不出辦法,隻好又把你給的荷包撿起來。
我照著你說的,偷偷打暈看守的嬤嬤,跑去找魏世子,他幫了我,我在定北王府的日子好過許多。為此,定北王還責罰了他。
再後來,胡人攻下洛陽,他們忙著出兵,也就顧不上我,但魏世子還是囑咐王妃對我多加照看。那時候我就在想,你真聰明啊,即便是絕境中,亦能想到唯一的生機,如果我像你一樣聰明,說不準魏世子便會喜歡我。
再後來……”
她笑著笑著,突然流淚,可眼神裡卻一點一點湧起刻骨之恨,“胡人殺了我父兄,虐殺我曲南的百姓,我到那時才幡然醒悟,我有多蠢,為何要為了區區情愛離開爺娘,離開生養我的曲南,即便死,我也該和他們一塊。
崔娘子,我本將門,絕不懼死。”
她字字泣血,可不管哭,還是笑,神情都是那樣的冷靜,愈是如此,才愈是可怖。
崔舒若不敢說自己感同身受,但同樣自骨子裡感到冷意和絕望。
但崔舒若同樣知道,如今的李三娘即便哭得再狼狽,也不需要安慰,因為她早已成長起來,足夠堅韌,內心足夠強大。她等著李三娘真正的來意。
果不其然,李三娘抬起頭,用手慢慢拭去臉上的淚珠,她比任何人都堅強,此來不為示威,不為博取同情,她隻是想要個答案。
“崔娘子,你那般聰慧,若你是我,你能想到法子,救下我阿耶阿娘,救下曲南,哪怕隻救下一個人?”
這樣的念頭,囿困在李三娘的腦海裡太久太久。
支撐她的是對胡人的恨意,但她也無時無刻不在恨自己,恨自己的愚蠢,倘若她能有崔舒若的聰慧,是不是就有機會救下爺娘?
崔舒若注視著她,在李三娘殷切的目光下,認真而緩慢的搖頭,“我做不到。”
她檀唇輕啟,慢慢道:“生機求的是生,然,覆巢之下無完卵,本就是死路,何來生?”
李三娘聽了崔舒若的話,說不上欣喜,而是怔怔的,不知是遺憾多些,還是恍惚多些。
崔舒若走到她麵前,也許是曾親眼見過李三娘最得意、最驕縱的模樣,也是她間接促進了她的生路與成長,崔舒若對她要比其他人,多一分憐惜。
崔舒若抬起她已經生出繭子的手,用自己的帕子,一點一點,輕輕地擦拭著上麵的血跡。儘管李三娘的手指節變得略微粗大,摸著也不似往昔柔嫩,可手的形狀細長,依稀能瞧出曾經是何等柔美,卻不經風霜。
李三娘手上的血,全是照顧傷兵是沾染上的,可她到底是跑了出來,問崔舒若個究竟,尤可見她到底是多麼心神不寧與糾結。
崔舒若握著她擦得乾乾淨淨的手,一字一頓,望著她道:“你已經做到最好了。李三娘,好好的活下去,你爺娘兄長們死前,或許最慶幸的就是你不在曲南。
這是上天賜予你的生機,握住它,活下去。
報仇也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也罷,你隻有活著,才能看到血仇得報、仇人歸西。”
崔舒若說完就回去了,隻留下李三娘看著手裡的帕子,怔怔然,不知在想什麼,最後緊緊握住,似乎下了決心。
崔舒若在施放完以後,已經累到不願說話,她正想喝茶提神,可一想茶葉剩得不多,還都在馬車裡,又覺得麻煩,乾脆置之不理。
可一回神的功夫,身邊多了個水囊。
她覺得奇怪,順著視線往上瞧,是魏成淮。
崔舒若接過水囊,道了聲謝,可知道喝了以後,才察覺到不對,微苦回甘,香氣盈滿,明明就是茶水的味道。
她詫異抬頭,就見魏成淮俊美的臉上薄有笑意,“你信中提過,我不知你何時會來,卻又盼望著,便試著按你信裡說過製茶,沒想到真成了。”
他說的輕鬆,可崔舒若清清楚楚記得,自己不過是提了隻言片語,想要製成茶,還缺了許多步驟,不知要試上多少次。
崔舒若怔住,唇邊溢起真心的淺笑。
可還不待兩人說什麼,就有一個副將火急火燎的來尋魏成淮,他歉然的看了崔舒若一眼,跟著副將走了。
崔舒若拿著那個水囊,半晌沒說話。
霍良在一旁摸不著頭腦,嘟囔道:“世子莫不是累了,怎生愈發奇怪,方才站了小半個時辰也不說話,還不讓我說。”
等到崔舒若走了,他拍腦袋笑得滿足,“都當我老霍是個傻的,哼,最後不還得靠我。光站著等人家郡主小半個時辰有什麼用,不說出來人家能曉得嘛。”
霍良心情十分愉快的回去了。
等到第二日,崔舒若拿著大軍的糧草冊子,正準備去尋趙巍衡,沒成想卻撲了個空,一問才知道是去了魏成淮的書房議事。
若再等等也不是不成,可崔舒若想起幽州城斷糧已久,光靠接濟並不是辦法,她隻好帶著人去尋趙巍衡。
雖說王府裡下人不多,但書房畢竟是重地,還是有親衛看守。
崔舒若本來想向他們解釋,結果人家連攔都沒攔,直接把崔舒若給放了進去。難道是因為她的郡主身份?還是因為她是救了幽州的齊王軍隊裡的人?
都不該是,即便是趙巍衡來了,書房重地,也該通報。
崔舒若微蹙著眉進去了,見書房的門緊閉著,隻好稍停下等候。隻怕他們商討的是什麼要緊的事,說不準有關於投靠齊王,那她貿然打擾就不大好了。
既不能進去,便隻好在外隨意打發時辰。
她目光不期然望見廊下,卻見滿滿都是花盆,不僅是廊下,還有院子、路邊,全都是蘭花,那品種瞧著十分熟悉,可惜全都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