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160(2 / 2)

李清月果斷朝著龐飛鳶發話:“走吧,我們出城!”

再不走,她怕自己一會兒還能聽到更離譜的東西。

但在抵達那片草木青蔥到令人愉悅的田地邊上的時候,她又忽然意識到了什麼,皺了皺眉頭。

不對啊,那小孩明擺著是之前不會說大唐話的,大約是因為近來開辦的語言班才有了這樣的機會,那麼,“徒手殺黑熊”這個說法,又是誰教給她的?

王勃,還是楊炯?

可惡,這群下屬真是一個比一個不省心!——

但若要說不省心,在她麵前的幾個,又哪裡比得上不在她麵前的那些呢?

“聚是一團火,散是滿天星”大概是被她的下屬玩明白了。

黑齒常之所統帥的騎兵借道繞行過太白山脈,直入黑水平原,也就是那後世所稱的三江平原之時,就跟當地的黑水靺鞨部發生了一場交鋒。

這倒也不能怪黑齒常之沒遵循那什麼秋遊態度,實在要怪這隸屬於黑水靺鞨部的一支自視甚高。

此前姚元崇領著人來此地采摘紅根子草的時候,大概是因為人數太少的緣故並未引起什麼人的注意,可黑齒常之的情況就不同了。

誰讓他要帶回來的,是足以供給上萬人過冬所用的分量。

更何況,在這支黑水靺鞨的部落中,收容著幾位從南邊逃來的白山部靺鞨,能認得出黑齒常之的身份,而對方這副人高馬大的形象連帶著在他後頭跟隨的精兵,都很難不讓人覺得——

當他抵達草原的時候,隻有四個字能用來形容他的狀態。

來者不善!

與其相信他隻是來草原上取用一批紅根子草的,還不如相信,他是為了迷惑草原上的眾人,打出了一個明麵上的幌子,而後,要憑借著騎兵的機動性找準時機襲營。

既然如此,為了防止落入被動的局麵,不如率先出擊。

但這方靺鞨部落出擊,卻當真是撞上了一塊鋼板。

就連將此行說成是秋遊的李清月都沒將此行真當成是踏青,否則她也沒必要讓黑齒常之留神於訓練兵卒,更何況是主動請戰的黑齒常之!

這一路黑水靺鞨自認掌控著地形之利,卻在出兵之時就先被斥候發現了行蹤。

這可不是什麼好消息啊。

黑水之地與那大遼澤的情形相仿,在這偌大一片平原上溝壑縱橫,湖泊眾多。

當他們不能在合適的位置阻斷對手去路的時候,便會反過來……

成為對手的獵物!

就算黑齒常之更擅長山城攻防戰,也並不影響他很明白何為半渡而擊。

滿懷信心的黑水靺鞨部尚未能夠整軍而動,便撞上了那蓄勢待發的泊汋兵馬。

而當一場已經失去了先手的交戰,還遇上的是一支有強無弱的隊伍之時,最後的結果已經注定了。

“彆殺光!”

狹路相逢之間,黑齒常之悍然策馬而上,一槊刀斬落了那領兵之人的頭顱,看著這一路逃竄而走的隊伍,快速下達了指令。

比起將這些人斬儘殺絕,而後尋找到他們的部落所在繼續吞下收獲,還不如看看這些人能不能再拉來些援助,讓他們再多一次小規模演兵的機會。

畢竟公主也說了,眼下不是和黑水靺鞨全力開戰的時候,而是要先一步步在他們心中建立起唐軍的威嚴。

他揚聲喝道:“先將這些敗軍的戰馬收攏起來,然後儘快完成割草任務。”

多了這批戰馬,還正好能讓他們這邊運載物資方便一些!

隨後,再來收拾那些試圖還擊之人!——

與此同時,遠在西域的阿史那卓雲也沒閒著。

她雖然不知道,安定公主還將她當做正麵案例說給了龐飛鳶聽,希望能再栽培出一個獨當一麵的女將,但當她身處大唐西域邊境的時候,她聽到了很多對她發出的質疑之聲,也很清楚,她必須真正坐穩這個位置。

這份讓她立足的機遇不會在鐵勒九姓之中。

作為鐵勒道安撫大使的契苾何力能將所有的事情都應對自如。

而無論是他的鐵勒出身,還是他多年間的作戰經驗積累,都是卓雲無法去跟他相比的東西。

但阿史那卓雲也有她自己的發揮之處。

那就是西突厥。

八月初,在她終於憑借著小規模戰事收攏起自己的第一批直係下屬後,她給昆陵都護、興昔亡可汗阿史那彌射送了一封信,請他來看一個熱鬨。

這份熱鬨很不湊巧,還和阿史那彌射本人有關。

被邀請來的阿史那彌射原本還覺得,卓雲不過是仰仗著公主的支持才能身在此地,在他的判斷之中乃是無足輕重之輩,然而當他看到了這封從蒙池都護府送往安西都護的信時,他的臉色當場就變了。

“我此前以為,興昔亡可汗與繼往絕可汗既然代表著西突厥汗國滅亡後的兩部都護勢力領袖,該當各自統領昆陵與蒙池二地,在尊奉大唐號令的同時,牢記守望相助之道,但沒想到……”

卓雲指了指阿史那彌射手中的那封信,用突厥話說道:“他要你死。”

這個他,自然是指繼往絕可汗阿史那步真。

信中乃是步真向著安西都護蘇海政示好之言。

昆陵、蒙池二地都隸屬於安西都護治下,所以這兩位可汗都能算是安西都護蘇海政的下屬。

若按照這個情況來看,步真給蘇海政寫信,攀附關係本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但這個舉動,放在他阿史那步真的身上卻很不尋常。

將時間往前推二十多年,也就是在貞觀八年的時候,阿史那步真就一度串通他人,將阿史那彌射推翻。

就在那一年,即便他是彌射的族兄,也異常心狠手辣地殺掉了彌射的二十多名子侄。

阿史那彌射因此被迫投降於大唐,但可笑的是,阿史那步真並不得人心,在西域無法立足,很快也不得不投奔大唐。

這兩方在後來多次並肩作戰,到如今也是地位相當,但彌射從沒有哪一天減少對於步真的提防,唯恐他再有不軌之舉。

作為敵人,他也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阿史那步真到底是個什麼脾氣。

要說他會全無一點目的地向蘇海政示好——絕無可能!

這種明顯是心存鬼胎的往來,就連卓雲這個局外人都看得很清楚。

卓雲問道:“你覺得這兩方有所聯係,或者,沒有聯係,但是安西都護更偏向於你那位族兄,對你來說有什麼好處嗎?”

顯然沒有!

阿史那彌射不怕和阿史那步真正麵較量,但他怕這個慣來喜歡用借力打伎倆的族兄,現在是扛上了大唐這麵大旗,想要將他給鏟除。

卓雲留意著對方的神情,見他的表現一如自己所料,繼續說道:“不過你其實可以放心,朝廷讓你兩位既算盟友又算仇家的人待在一起,就是讓你們彼此製衡,怎麼會突然出兵將你所在的一支鏟除。”

“這是大唐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

同樣出自突厥,血緣關係更為親近的阿史那步真都能對著彌射舉起屠刀,卓雲又何必對彌射存有什麼憐憫之心。

她之所以選擇站在彌射這一邊不過是因為,此人從身份到名望上都要比另一頭高。

阿史那步真可以死,阿史那彌射一死,這西突厥殘部就要亂了。

“那你覺得他打算怎麼做?”彌射沉聲問道。

“沒記錯的話,龜茲因鐵勒不安而有所異動,原本該當由我們這邊的駐軍出動平叛,但安西都護以事情發生在他眼皮底下為由主動請纓,並且讓你二位發兵協助。這場發兵會在一個月後。”

阿史那彌射答道:“不錯。”

卓雲又問:“舉兵途中還會經過你的屬地,完成最後的人員聚集?”

“正是。”

卓雲笑了笑,將信紙從阿史那彌射的手中扯了回來,“那我看你得當心了,萬一當他身在你的地盤上時忽然狀告你一句謀反,出於保命的想法,難保安西都護不會在未能進行查證的時候,就先將你處死。”

“反正信上也說了,他阿史那步真手腕了得,在西突厥內部的權勢日盛,但依然心向安西都護、心向大唐。沒了你,他也能確保西突厥不會生亂,而且依然是大唐臣民。”

卓雲說得輕巧,可這樣的一番話聽在阿史那彌射的耳中,卻是掀起了滔天巨浪。

彌射死死地咬著後槽牙,從嘴裡憋出了幾個字,“他怎麼敢!”

但在說出這四個字的一瞬間,他的心中其實又因為過往的殺子之仇,有著一個和他出口之言截然不同的答案。

阿史那步真怎麼不敢!他敢得很!

此次隨同蘇海政出兵臨時平亂,因出兵規模不大的緣故,兩方最適合的表現,就是各自都對那位安西都護敬而遠之,幫他完成了這項公務就行。

可阿史那步真的表現,卻分明是另有所圖。

他何必在這等微妙的時候表忠心!

阿史那卓雲語氣從容:“當然,我沒有和你聯手的意思,這對你我都沒有好處,但是我很清楚,你活著,更有利於邊境安定,所以我不會讓阿史那步真加害於你。”

“你要什麼?”阿史那彌射終於用愈發慎重的目光,打量起了麵前這個才隻有二十幾歲的姑娘。

現在看來,她能成為行軍副總管並非隻靠著背景關係,也並不是因為她是已故的輔國大將軍之女。

阿史那步真和蘇海政的往來必定不會過於明目張膽,卻還是被她所截獲,從某種意義上也能從側麵證明她的本事了。

卓雲答道:“我要拿下阿史那步真的戰功!”

她並不是隻當個告密之人的,若她僅僅滿足於此的話,根本不用對自己麾下的士卒狠抓訓練。

她要的,是在阿史那彌射和阿史那步真之間的矛盾被後者引爆的時候,從中充當一個力挽狂瀾的重要角色。

她不能辜負公主對她的期待,浪費這個力爭得來的機會。

所以隻有戰功,才是立身之本!——

身在梁州的唐璿也是這樣想的。

皇後殿下與安定公主給他規劃的升官之路當真很適合他。

先在梁州種地,自己弄明白這兩年三熟的耕作之道。

而後趁著梁王李忠下台直接上位。

憑借農耕和釀酒暴利將原本外流的百姓逐漸招回本地。

在這三條規劃上他都做得很好。

那麼現在就是緊隨其後的第四條——

趁著冬小麥種植不在尋常秋收季節,在五月之後逐漸招募州中人手,將梁州和洋州之間的南山賊攻克!

他也想要一份戰功!

正如皇後殿下授意公主在信中所說的那樣,作為一州長官,隻有民生相關的政績是絕對不夠的。

更何況還是梁州這種相對偏僻的地方。

唐璿沒有親曆過戰事,甚至還很羨慕公主在百濟、高麗取得的戰功,但他並非對戰事一無所知,也跟著公主一起上過不少課程。

從他收到消息的那一日到五月小麥收獲之間,他就屢屢讓人入山,小心探訪那些南山匪寇的駐紮之地。

到了如今,他已經在腦海中演練了無數次交戰的場麵。

倘若有人能看到此刻的唐璿,必定會發現,他的眼神遠比平日裡教習耕作的時候明亮得多,就像……他當年答應下公主敢來梁州做官的果斷。

雖不是十年磨一劍,但他不想庸碌而活,自然要拚一把!

旁人立功還需要擔心會不會被克扣政績,他卻不用。正是這份安心,讓他在製定作戰計劃的時候,完全可以再大膽一些。

五月的時候,被收割下來的冬小麥陸續進倉,成為新一批釀酒的原料。

哪怕當地的農人需要按照葛薩和那些孫神醫弟子所說的那樣,搞點新的釀酒花樣,也並不影響到唐璿的計劃。

反正在六月之前,唐璿已經確定,那些跟隨他學習種田、養豬、釀酒模式的梁州百姓,都已經從葛薩那裡拿到了一筆可觀的報酬。

也在冬小麥收獲後不久,將用於鞏固田地養分的大豆給種了下去。

但隨後,平日裡經常跟著唐璿請教的梁州百姓很是奇怪地看到,他們這位刺史非但沒有對著眼前一片大好的局麵感到欣慰,也沒因為又一批流入梁州的人口展露笑臉,反而在途經大豆田地的時候,做出了一副長籲短歎的樣子。

“唐刺史這是怎麼了?”有人忍不住向著州府衙役打聽。

也不怪他們掛心於此事。

唐璿還在梁州做戶曹的時候,就和這些百姓往來不少。

彼時的他長得沒什麼攻擊性,又勤懇踏實地種地,很難不讓人對他有好印象。

那個醉心鬼神之事的梁王下台,換了他上位,還讓更多人有了吃飽飯的機會,便更讓人喜歡這位長官了。

那總得問問,他又在憂心什麼事情吧?

衙役猶豫了一瞬,方才答道:“府君在想,咱們今年各家都有餘錢了,那夥麻煩的南山賊會不會不選擇洋州劫掠,而跑到咱們這邊來。”

“去年洋州就沒抓住這夥人,讓洋州刺史的政績挨了個難看的評價,府君好不容易讓梁州農事與人口各有長進,卻可能要壞事在這裡,還要眼看著各家遭受損失,怎能不心中煩悶呢?”

眾人恍然,原來是為了這事!

這既關係到唐刺史的前途,還關係到他們每一個人的財產安全,那是要擔心擔心的!

可他們左等右等,也沒等來唐璿從各縣城中募兵防賊,隻等到了他征調起各縣守軍,連帶著披掛上陣的唐刺史本人一起,朝著南山方向而去。

眾人不由議論紛紛。

“他自己去了?可唐刺史打過仗嗎?”

“據說沒有,隻種過地,但聽說他的身手還行,在什麼屯營當過兵呢。”

“屯營聽起來和屯田不是差不多嗎?”當即有人反駁道,“說不定他在那群當兵的裡麵負責的就是種田呢?”

說話的幾人麵麵相覷。

這話聽起來……很有道理啊!

那完了啊,一個不會打仗的刺史帶著一群不太頂用的衙役去剿匪,恐怕沒什麼好結果。

能狼狽逃回來都算是好的了,萬一……

“萬一他不幸討賊身亡了怎麼辦?”

怎麼辦?他們梁州就麻煩大了!

多少年了啊,就遇上了唐璿這一個真在勤懇帶著當地發家脫貧的刺史長官,還沒想到組織百姓一起防衛賊寇,卻很有可能要身死此地。到時候,萬一再來個李忠那樣的貨色,他們估計又有大批得外出挖礦打工去了。

“我們去協助唐刺史剿匪!”不知道是誰先發出了這樣的一句號召。

而後更多的聲音響了起來,“我們多喊一點人,人多勢眾總是沒錯的。”

唐璿都還沒走到城固縣呢,就被群情激憤的梁州百姓給圍攏了起來,聽著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一道剿匪的請求。

“各位……各位可否先聽我一言!”唐璿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從人群中發了出來,順帶把自己的袖子從眾人的手中扯回來。

距離他最近的那個嗓門大得驚人,“若是刺史想要讓我等回去,就不必說了。”

“不錯!”

“……”

唐璿抬了抬手,“不,我的意思是,我想請諸位中確實有兵器的留下,也好讓此行少些傷亡。此外,若諸位執意同行的話,也得先編排一番進軍南山的隊伍,才好和匪寇作戰。”

這支臨時組建起來的隊伍和正規軍遠不能比。

但好在,不僅他們的對手也不正規,他們作戰的意念,也遠比他們的對手要堅定得多。

在他們看來,他們守護的是一個為民辦事的好官,也是自己來之不易的財富。

八月之初,在南山賊還在等著山下各州收獲耕田的時候,這梁州的戍衛隊卻已結束了操練,先一步直奔南山而來。

當唐璿率軍踏足南山、與那山中匪寇交戰之時,“除賊”之聲不絕於耳,竟是喊出了一種勢如破竹的氣勢。

一時之間,山道上隻見得南山賊節節敗退。

唐璿更是一劍挑開了一把將要砍到部下身上的長刀,帶頭急追那奔逃的南山賊首而去。

後頭的梁州百姓愣了一瞬,“唐刺史說自己武藝不錯……”

原來不是騙他們的啊?

但那好像已不太重要了,反正,這場除賊的勝利必然是他們這邊的!——

這可能是大唐最平靜的一個秋季。

比起顯慶五年的秋季李治風疾再度病發,比起龍朔元年的秋季大唐東西兩路大軍列陣,這龍朔二年的秋季當真能算平靜。

當天子身居蓬萊宮中,遙望太液池中仙山樓閣的時候,他所想到的必然是各方疆土的拓展。

也是他近日巡幸於驪山之時,伴駕僧侶都需對他這位帝王執禮敬服的場麵。

但這也可能——

是大唐風起雲湧的一個秋季!

第157章

如何不是風起雲湧呢?

黑水靺鞨部嘗試將這支深入北部草甸的隊伍給攔截下來, 卻沒能成功,反而被黑齒常之玩了一手逐個擊破。

在其中最為強盛的幾個部落來得及做出反應之前,黑齒常之已經深諳見好就收的原則, 在下屬將那些紅根子草收集完畢後,就帶著隊伍快速南撤。

連帶著還有那些敗軍的馬匹、家產和幾個小部落的人口。

在途經白山、粟末等部之時,難免有眼紅腦熱想要從中分一杯羹的。

但打從他們北上以來, 周道務和李謹行的部從就被黑齒常之勒令養精蓄銳,到返程之時還保持著充沛的體力, 等的就是這些試圖劫道的家夥。

現在正好給他們多添一批進項!

這些收獲除了紅根子草之外都先被李清月交給了李謹行。

這位安東都護府長史要如何跟周道務瓜分進項她不管,反正給她的這部分全部折算成煤炭, 連帶著免費供給的那些, 一起送到泊汋這邊來。

要李謹行看來,安定公主當真是個厚道人。

她不僅讓他得到了足夠的人手,將煤礦鐵礦趕在今年重啟, 又在劉夫人的協助下完成一批冬日前的開采,也將這震懾靺鞨部的戰功送到了他的頭上。

或許, 她還對於免費接收煤礦感到不好意思,便用這些牛羊馬匹來換。

可若是要李清月說的話, 李謹行或許在統帥軍隊的本事上不錯,但在這等社交情商和政治敏銳上,就真是差了一點火候。

他怎麼不想想,這樣一來,他和泊汋這邊的關係就變得更為密切, 往後黑齒常之和龐飛鳶若要再尊奉公主之令出征靺鞨, 李謹行必然不能從旁圍觀, 得從旁做出支援。

他還應該想的另一件事是,小小一個泊汋, 到了年末也隻有一千二百戶的人口,到底為什麼需要用這麼多的煤炭。

總不能是家家戶戶都能用上煤炭烤火吧?

若真是如此的話,李清月也不必費上這樣的心思,讓人將紅根子草帶回來編成鞋、衣內絮了。

但反正最後的結果是兩方都對此很滿意,那也不必再對這些細枝末節做出計較了。

而另一麵,八月末的李唐出兵龜茲,除了順利完成了對這西域小國的鎮壓外,還發生了一件大事。

繼往絕可汗阿史那步真在大軍途經興昔亡可汗轄地的時候,忽然向安西都護蘇海政誣告興昔亡可汗阿史那彌射謀反。

在步真向蘇海政的奏報中,他以一種異常篤定的口吻聲稱彌射確有異心,甚至早在唐軍征討西突厥、滅亡阿史那賀魯之時就已經能夠表現出端倪來。

現在正是到了他反唐時機來臨的時候。

若是裴行儉這樣的人物還在安西都護府,或許還能從旁給蘇海政提出一些建議,偏偏他已經被調撥到了吐穀渾之地,協助建立防衛吐蕃的防線,留下這個並沒有太多主見的蘇海政身在此地。

步真此前對蘇海政的示好,也確實在無形中讓他從兩位西突厥可汗裡分出個親疏遠近。

而當蘇海政還恰好身在昆陵都護府境內,也就是彌射的地盤上時,他更覺自己必須為那同行的數千將士性命負責,謹防阿史那彌射先後擒獲他們,一舉奪取西州!

但這種“寧可信其有”,顯然是不應該出現在對自己人的判斷中的。

偏偏在阿史那步真的挑唆之下,蘇海政甚至打算直接將彌射給騙入帳中,先將其給擒獲擊殺,再來討論隨後的收尾。

可讓人沒想到的是,阿史那彌射非但沒有直接往這個圈套裡跳,反而因為提前預判到了阿史那步真的舉動,聯合伊麗道行軍大總管獨孤卿雲,先一步控製住了步真和蘇海政的隊伍。

與此同時,阿史那卓雲出兵蒙池都護府,直取步真嫡係部從所在,搶先一步遏製住了這頭可能因步真被擒而出現的叛亂。

這番誣告驚變發生得快,結束得也快。

阿史那彌射和阿史那步真隨後的當麵對峙,更是證明了彌射確實沒有反唐之心。

蘇海政隻覺一陣後怕。

倘若他當真相信了這誣告,將阿史那彌射斬殺於“鴻門宴”,誰知道這些西突厥舊部中到底會掀起多大的風浪。

但不管怎麼說,哪怕他隨後還是正常領兵結束了這場作戰,中間的變故處理不當,還是已經發生的事情,必須奏報到長安去,讓陛下對其做出個決斷。

至於阿史那步真這家夥……他那至今不死的謀權之心,更是李治絕不能容忍的,自然也要被連帶著押解往長安。

此外,相比阿史那步真的身陷囹圄,卓雲這邊就該算是青雲直上了。

伊麗道駐軍原本是為了作為一路支援的偏師,對於西域的穩定再上一層保險,哪知道,這位沒有得到太多重視的副總管,竟然先發現了繼往絕可汗的陰謀,又以一種損傷最小的方式解決了這個麻煩。

這份戰功是必然要寫在奏報中告知於天子的。

想來,距離她再行升遷也不會太遠了。

而唐璿那邊的南山賊剿匪,也在那些梁州百姓的傾情相助中落下了帷幕。

除掉被誅殺的首惡外,在南山賊中還有約莫千戶百姓,在他和洋州刺史的合作中引入了兩州落戶。

這些人大多來自於更南邊的地方,卻在此前沒能尋到一個安身立命之地,不得不為了生計從賊劫掠。

現在既然賊首已除,這些在山中從事采集和小規模耕作的百姓,也該趁機下山了。

經此一事,洋州長史看唐璿的眼光,大概跟看到救命恩人沒什麼區彆。

他去年因為南山賊的緣故拿到了一個中下等的評價,表現在近況中,就是他一年隻能領取到三個季度的工資,硬生生少了四分之一。

表現在長遠來看,他若是到了後麵兩年還拿南山賊沒辦法,再領一個中下等的評價,他就不隻是升遷無望了,還可能要被貶官了。

現在好了,首功自然是唐璿的沒跑,他也能從中挽回一點政績考評的形象!

這抱大腿的感覺還真挺爽的。

他也順帶在唐璿的引導下抵達了梁州地界,看到了此地聚攏民心所做出的種種準備。

他小聲問道:“要不,明年開始,我也讓人跟你這邊學習種地?”

這梁州的大豆也到了收獲之時了,這些在田間奔走的農人組成了好一番忙碌的景象。

洋州刺史既覺自己好像又虛度了一年的治理時間,又不免在這樣的場麵前,感覺自己看到了一點曙光。

秋收當前,他實在很難不為這份喜悅所感染啊……——

當然,遼東那邊也同樣是豐收的景象。

入了九月的遼東就已經很冷了,到了十月更是已經有落雪的跡象。

好在,原本有些結冰跡象的鴨綠江,被這一段水道中增設的水車不斷攪打水流,還依然保持著流動的狀態,順著竹節溝與水渠流入到兩岸的農田之中。

隻到這幾日接近收割的時候,才將水不斷排走,借著日頭曬乾田中的水分。

所以當李清月坐在船上從鴨綠江上往岸邊看去的時候,看到的就不是寒霜一片,而是稻田成熟時候的黃綠交錯。

明明在她麵前的田地也不過才十萬畝出頭,在這其中搶收的士卒與百姓也不過是那兩三千人,她也很難不在這嚴寒天氣裡感到一陣心頭滾燙。

這是她親自盯梢出來的一年收成!

田地之中的灌排有馬長曦安排,幾乎沒給任何一塊地以斷水的機會。

施肥種植有老農從旁看護。

這遼東的天時在今年也給人以驚喜,哪怕到了九月轉冷的時候也沒少了日照。

現在的收獲也絕不會差!

在她目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田中每隔一段就樹立一個的方鬥看得很清楚,那些被割下來的水稻便在其中拍打,將上頭的稻米彙入方鬥之中,剩下光禿禿的水稻杆葉。

李清月轉頭朝著姚元崇吩咐道:“這些稻草曬乾後也記得分給城中的百姓。”

姚元崇點頭應下。

被黑齒常之從黑水平原帶回來的紅根子草,早已經經過了晾曬、編織,送入了戶籍在冊的每一戶家中。

在此之外還有些多餘的,被盧照鄰給要走了。

他將烈酒帶回遼東後,一點沒休息地重新將那語言班給接管了過去,然後往完成打卡任務的獎勵裡加入了那防寒內絮。

九月的降溫足以讓泊汋城中的百姓意識到這種草編的好處,一時之間竟是讓語言班的規模擴張了不少。

李清月乾脆將一小部分多餘的煤炭也給送了過去,作為冬日學大唐官話的獎勵。

在禦寒求生麵前,肉蛋之物都得往後靠一靠。

現在再加上這稻草墊床,應該就差不多了。

畢竟,城牆和屋舍的牆壁,或多或少還能再起到一點效果。

雖然不可能讓家家戶戶都能用上炭火,但李清月覺得,她已儘到自己最大的努力了。

除了這禦寒之事,田地裡的也是好消息。

在她的視線之中,那些原本隸屬於高麗的百姓正在奔走相告著此地的收成。

正是那些提前“吃螃蟹”的人。

“靠岸吧,去問問收成多少。”

在還沒正式收獲的時候,田中的老農就已經估計過收成,在七八月裡增補了新肥料的那一批,應該能達到畝產兩石之多。

剩下的田裡就算稍微差了一點,也相差不太多。

畝產二百多斤,已經是一個相當了不得的數值了!

事實上的收獲也跟此前所預估的相差不大,當李清月下船之時,就看到遠處一位主持農事的官員朝著她疾奔而來。

“怎麼樣?”她問道。

“兩斛整!”那官吏朗聲答道。他是從西北邊境自請前往熊津大都督府的流外官,拿到了入流的官職,又被調派到了泊汋這邊幫工。

他本還覺得公主沒必要對這塊封地投入這麼多的心思,卻在看到這片水稻田收成的時候意識到,這塊土地的潛力,絕對要比他所想象的高出很多!

他喜色溢於言表:“侍弄得最好的那幾塊田,也都有兩斛的畝產,比起畝產一斛半的尋常稻田高產不少。”

斛與石通用,這麼一看,確實跟之前估計的不差,甚至還要稍微高一些。

她一邊以一句“種植時間也比南方長”讓對方稍微沉穩一點,一邊自己也沒忍住,在心中比劃了個勝利的手勢。

這差不多十一萬畝的田地,恐怕能收出十七八萬斛的稻米來。

去掉那些由高麗百姓負責耕作的田地,再去掉泊汋守軍的軍糧消耗,這筆結餘依然很可觀,還有十幾萬斛!

她看著田中有條不紊進行的搶收工作,朝著官員吩咐道:“儘快將明年播種所需的良種挑選出來,務必做到明年的品相強過今年。”

“等馬匠師把那新的犁地工具做出來後,這田中務必儘快翻犁一遍,確保少有根係殘留,給明年省點事情。”

“那幾片規劃出來的新耕地也得儘快開墾出來……”

以那位官員所見,他們的這位大都督分明在語氣裡也有幾分掩飾不住的喜悅。

高興於這份開墾的收成,也高興於此地百姓的投誠歸心恐怕能在明年進入一個新階段。

他也旋即聽到李清月說道:“再將一部分曬乾、脫穀的稻米儘快送到州府來。”

哪怕這個現在被稱為遼東新米的品種和後世的東北大米還是有很大的不同,但李清月毫不懷疑,今年的這份收成依然有其特殊之處。

幾日後的州府聚餐上,這新米就被擺了上來。

連帶著的還有幾種在其他地方也能采購得到的普通稻米。

“公主!今日隻吃米啊?”盧照鄰也算是混熟了,毫不猶豫地發問。

然後就對上了李清月掃過來的目光,“先吃飯後吃菜不行嗎?免得被其他東西乾擾到味覺。”

盧照鄰啞然。要這麼說的話倒是也……也沒什麼問題。

何況,將這兩碗稻米放在一起,除了眼瞎之人都能看出,這兩者確實有著很大的不同。

那先來試試這個收成能否達到預期,也是應該的。

“和南方稻米相比如何?”

楊炯認真地將口中的米飯咀嚼吞咽了下去,當先答道:“有過之而無不及。”

李清月朝著另外幾人看去,就見眾人相繼點了點頭。

澄心曾經在司膳底下做事,對於食物的品鑒要更為專業,這個時候也毫不吝嗇地對其給出了絕高的評價。

或許種植天數的延長,讓最後的這種口感不會被所有人接受,但對關中那頭的貴族來說,這等飽滿、油亮、糯香的狀態,無疑更適合出現在他們的餐桌上!

“我聽公主話中的意思,是想……將剩餘的部分送往關中?”姚元崇聽到這句評價,很快反應過來了李清月的想法。

這種米畢竟沒法做到兩年三熟、一年兩熟,目前種植的區域也不大,就算隨後拓展了種植的土地,能進一步滿足當地百姓生活所需,也很難成為嚴格意義上的軍糧儲備。

相比之下,今年收獲更多的還是熊津大都督府地界上的麥子。

按照一個多月前劉仁軌讓人送來的消息,大都督府轄區內的五府府庫都已儘數填滿,甚至又趕在秋收之後多開辟出了新田。

或許也是因為糧食的豐收,哪怕黑齒常之、道琛和沙叱相如都並未駐紮在此地,也並未再有什麼叛亂的情況發生。

這才更像是儲備糧的架勢。

但若是這種在遼東肥沃土地上精心養護出的水稻,能憑借著特殊的氣候與水土資源成為和中原稻米不同的品類,也從中脫穎而出——

數量少就完全不是問題了!

“你們來看。”李清月帶人轉道來了書房,指著上頭掛著的那幅地圖說道:“泊汋臨近大行城,此地的海港終年不凍,可隨時出行,抵達青州附近的萊州灣。”

“青州為大河入海口,在此地可以將稻米運上商船,自後漢王景治河以來,這一段再未改道,水運出事的情況罕有發生。”

“也就是說,隻要手握一支海上往來商隊,再尋到一支合作的黃河水運商隊,我們要將這遼東新米送到長安,就能全程都是水路。”

“不,”李清月頓了頓,“倒是有那麼一段陸路。”

就是三門峽的這一段山路。

“可這條路,早在六年前就因為朝廷的糧食轉運倉設置而開辟出來了,到如今,已隨著各方商隊的借道被越發拓寬了。”

說起來也算緣分,提出這項改變的人還是她自己。

“這一段陸路的行走難度大不如前,成本支出也不高。”

這意味著什麼,好像不必多說了。

隻要她能讓這遼東新米在關中打開市場,運輸成本反而是這其中最不重要的東西。

李清月輕聲說道:“現在,隻需要一個招牌了。”

第158章

這個代言人, 除了身在皇城之中的那一位,好像也沒有其他人選了。

她這次回去可得算是個滿載而歸了,怎麼都要拿到最具有官方權威的嘉獎才行……

“所以我們現在可以去吃飯了嗎?”李清月正琢磨著, 她在回去之後該當怎麼開口,就聽到一句有氣無力的聲音。

她低頭就看到,唯一一個需要她俯視的家夥, 正睜著一雙眼睛盯著她。

不是祚榮那個從靺鞨部拐帶來的孩子又是誰。

祚榮其實偶爾也想不通,他到底是為什麼會被安定公主盯上充當潛力股。但既然已經身在此地了, 又有著遠勝過從前的學習環境,其實也沒什麼問題。

可……雖然憑借著他微末的知識能夠聽出, 公主的規劃應該很不錯, 從盧照鄰、姚元崇等人的表現裡也能看出點端倪——

吃飯吃到一半被叫到書房集體開會,就連他這個今年六歲的也沒放過,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彆以為安定公主又在他們靺鞨部的地方完成了三箭殺熊的壯舉, 他就不敢反抗了啊!

“行,繼續開飯。”李清月一把按住了他的腦袋, “讓人把菜也給送上來,彆影響這位小將軍的長高。”

“什……什麼小將軍?”祚榮的聲音直接低了下去。

李清月笑道:“你要想當文官也行啊, 元之!”

姚元崇苦惱地聽到了這句點名,隨即就聽到公主說道:“給他每天再多加一點識字課業。”

按說這也不算是什麼麻煩,但是……如果他沒記錯這個教學閉環的話,當祚榮的課業被增加的同時,他姚元崇也得加課。

姚元崇有點頭疼, 他的武將夢想不會也要破滅了吧……

隻能說好在, 祚榮雖然要比尋常的孩童聰慧, 但還沒有妖孽到安定公主的那個程度,他應該還能遠遠走在對方的前頭。

不過, 這個遼東新米的滋味,確實不錯啊。

姚元崇重新坐回到就餐位置的時候,又忍不住讓自己的思緒跑偏了一瞬。

看來,公主是要在這龍朔二年的年底,給長安帶來一番變化了。

……

而在此之前,還需在此地收個尾。

在確認了種植於此地的稻米不僅在產量上很可觀,更是彆具風味後,泊汋一帶明年的計劃也便基本敲定了。

“那些加了新料的韭菜、還有後麵種的葵菜,都已用來喂食過動物,沒出現什麼問題。關於新農肥的藥理,醫官也摸索出來了不少,總之對於人體確實沒有毒害作用。”

“也就是說,此物雖然是提煉於金石之物中,但是不像是煉丹術……”李清月停頓了一瞬,但與她交談的劉神威也足以聽出她的潛在意思。

安定公主對於流傳更廣的煉丹術到底是報以什麼想法,劉神威心中有數,連忙答道:“對,不像公主想的那般有累積的危害。若是真有的話,那些兔子老鼠上已表現得很明顯了。這批用於試驗的稻米,也可以繼續用來投喂家禽,從十月觀察到明年的四月,足有大半年的時間,足夠了。”

“好,那就勞煩你繼續留在此地了。”李清月回道。

劉神威倒不覺得這是麻煩。

或許公主不說這一句,他也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正因為那新農肥的研究製作,公主能以更為明目張膽的方式往他這邊撥款。

安東都護府境內豐富的礦產資源,更是讓他的實驗多出了許多可供嘗試的原料。

而他偶爾遷居去研究炸藥的山中,還有著公主的私兵把守,完全不必擔心泄密問題——

這樣有錢、有材料、還沒有人來隨便打擾的環境,對於任何一個想要潛心鑽研的人來說,簡直舒適得要命。

他當然是寧可待在此地,也不要去那長安的富貴鄉裡。

剛想到這裡,就聽李清月問道:“若是明年插秧之前能確認這肥料確實無礙,可能就需要你這邊提前準備好足量的農肥了。沒問題吧?”

“沒問題。”劉神威答應得很爽快。

這個準備時間足夠了。

公主放棄了在自己的封地內開采煤礦鐵礦,等同於節省下來了大批人力,可以用在他折騰的這些原材料上。

在數日前,幾座新的冶煉爐也已經在此地建立了起來,正是為農肥的大量製作做準備。

反正,就算到時候情況有變,不能將其應用在肥料中,用於鞣製皮革、製作藥物也行。

總不會將東西浪費了。

而且,就在近日,他的學徒提出了個很有意思的想法:既然這東西都能用在皮革的製作中,有沒有可能用在造紙、印染這樣的行當中呢?

所謂上行下效,在李清月這裡表現出來是爭奪戰功的絕不讓步,在劉神威這裡大概就是大膽假設。

隻是他近來在炸藥上又有了新的想法,沒什麼時間去測試這個東西,隻能將其交給自己的學徒來辦了。

說不定等到明年,還能給公主一點驚喜。

李清月渾然不知劉神威這頭的種種“危險”想法,在離開此地後又去見了馬長曦一麵。

都說術業有專攻,真是一點不錯。

在不必繼續關照稻田的排水灌溉事宜後,馬長曦就如同李清月之前所希望的那樣,轉道投入了曲轅犁的改進。

按照她所說就是,公主的大方向想法很有靈性,但是其他的指導意見都有點奇怪。好在歪出去的方向還不多,來得及將其掰回來。

在秋收完畢後的三日,這嶄新的犁地工具就已經在馬長曦的手中被製作了出來。

她指著這曲轅犁模型,說道:“可以先趕工出幾把,在入冬前的翻犁中測試一下效果,如果有需要修改的地方,我就儘快將其調整完畢,在明年二三月投入製作。”

“對了,還有新開田地的水車與田中水渠之事,也需要我在這邊指揮。我聽公主有意問詢誰要同您一起回返長安,這麼一算,我就不去了。”

“但十二月末,我應該要回海州一趟,需要提前和您告個假。”

李清月問:“是要回鄉祭祖、看望友人嗎?我給你多批些假期也無妨。”

比起還在緩慢摸索擅長方向的幾人,馬長曦在辦事上的主觀性強得驚人,大概也正是因為如此,李清月總覺得自己都沒怎麼看到她休息。

過冬時節放個寒假也沒什麼問題。

誰知道下一刻就聽到她說:“那倒不是,隻是配備給軍隊的羅盤應當能在年末收尾了,在發放出去之前,我這個繕工監中校署丞的職務總得儘到,若是丟了工作,也是丟了公主的臉麵。”

“……”

馬長曦奇怪地看到,公主看向她的目光很有幾分微妙,便問道:“公主怎麼了?”

怎麼說呢,李清月覺得自己遭到了下屬的暴擊。

她以為自己已經算是個事業腦了,結果一山更有一山高。

看來這次回去長安還得想想辦法,給馬長曦爭取個再高一點的官職,否則當真對不起她的這番貢獻。

而且,這一次不能如同上一次那樣,打個性彆的信息差了。

在應允了馬長曦的計劃,也將此地一部分人手的指揮權交給她後,李清月坐在桌前,盤算起了給下屬謀求升職的計劃。

可惜現如今獨立在熊津大都督府外的還是少了些,能爭取到的利益有限,倒是阿娘那邊,應當已經通過參政的資格找到更多可用的外朝盟友了。

一想到很快能回到長安見到阿娘,李清月提筆的力道都多出了幾分。

她也隨即寫起了打算送出去的兩封信。

一封信送往安東都護府治所,正是要給李謹行的。

在信中她提到,將會把遼東新米隨信附來,請李將軍嘗嘗此物的滋味。並且感謝了一番李謹行今年送來泊汋的煤炭。

以李將軍今年政績,朝廷大概不會在短時間內將他給撤換,那麼既然要多做兩年的鄰居,就當她提前拜年了。

“我還以為公主會將此物推薦給他一並種植,然後兩方瓜分利益的。”澄心聽著李清月念叨信中的內容,忍不住出聲道。

按照她在安東都護府期間的種種行事並不難看出,公主雖有地位與實績在手,卻始終奉行的是多方共贏、她占大頭的原則。

以泊汋境內的耕田麵積,若要謀求更大的利益,自然該當往外擴張。

可這一擴張,就等同於踏入了李謹行的地盤,該跟對方有所商量。

李清月搖了搖頭,“這安東都護府境內合計六十大屯,九十小屯,並沒有種植水稻的,短時間內應該也改不了,我也沒必要破壞邊境戍防的規則。何況,若我能憑借此番回京自己拿到招募鄰近百姓種植的機會,其實也用不上他幫忙了。”

“再說了,我若真擴張了耕田範圍,就要——不以軍屯為名,卻有軍屯之實,不適合在信中言明,倒不如真像是與朋友相交一般,在年前給那頭送一份禮物。”

“不對,”她像是想到了什麼一般,又從一旁取過了信紙,“既然是交朋友,那就得送兩份。”

劉夫人那頭也得送。

在她走到台前協助李將軍打理煤礦一事後,李清月也總算知道了她的名字。

她叫劉旋,不是美玉的璿,而是周旋的旋。

與敵周旋,與人周旋,和她那做派當真吻合。

隻是此前她周旋把控的是後宅事務,如今卻是幾方聯軍的礦脈開采事宜。

李清月提筆寫下幾句問候之語的時候,唇邊也多了幾分笑意。

而寫到最後一封信的時候,澄心可以確定,她這份笑意還加重了幾分。

“也不知道這位收到我的來信是什麼表情。”

澄心疑惑:“這信……”

李清月沒跟澄心賣關子,“這信,我是要送給新羅王金法敏的。”

“……”澄心沉默地想,金法敏可能根本就不想收到公主的這份問候。

他讓金庾信入朝恭賀蓬萊宮建成,以北漢山城作為送上的賀禮,按理來說是要得到大唐天子的嘉獎才對。

但正因為他提出了那個僭越的“協助”請求,隻得到了一封看似言辭華美實則並無實際好處的國書。

字字句句間,還能看出大唐對於他的警告。

這不能不讓金法敏感到未知的惶恐。

偏偏劉仁軌在熊津大都督府境內募兵耕田,安東都護府那邊邊境聯合的局勢已成,他除了繼續盯梢倭國的動向外,竟然沒有什麼合適的事情可做。

在這樣的一個時機下,安定公主送來的信件算什麼意思?

“給他介紹一下遼東這邊的新進展而已,順便給他推薦一下這邊的增產農肥。”李清月一本正經地答道,“兵器煤炭之物,我是不可能給他的,但大唐既然要新羅作為打手,總得讓他們吃飽才行。當然,這筆買賣得等到我明年回到此地再說。”

澄心抿唇一笑,“那麼這樣一來,他在今年就絕不可能給您找麻煩了。”

在他剛剛蒙受了一筆損失又被冷遇的情況下,公主在前麵畫出來的大餅,大概就是……雪中送炭了吧。

李清月托著下巴,往窗外看去,感慨道:“我可真是一個好鄰居。”

這還真是貨真價實的雪中送炭啊……

在她開始寫信的時候,窗外就已在下雨了。

這場雨下得若是早一些,就要影響到稻穀的搶收和晾曬。

而到了現在落下,哪怕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已從普通的落雨變成了冰雨,甚至在其中夾雜著飛雪,卻至多算是一個天氣繼續往嚴寒方向轉變的信號。

而在外間的冷風吹進室內之前,澄心就已經將窗給合上,也將炭火盆給取了進來,留下了並未直吹到這頭的窗扇透風。

隻是當澄心走回來到書桌前的時候,臉上隱約劃過了一道黑線。

她效忠的這位小公主已將那些預備寄送出去的信件給放在了一邊,取而代之出現在她麵前的是一尊箱子。

在箱子中放著的東西則被她一點點取出,擺放在了桌案上。

那是一批金條。

打從四五月間金礦被發現開始到如今,在沙叱相如從旁戍守看管、又有趙文振在此地主持的情況下,已產出了不少金子。

可惜因為李清月還沒想好銷贓采購的門路,便隻先提純冶煉出來這一批,預備先隨同此次返航一起,帶回去給阿娘看看。

要說這檢閱其實也沒什麼問題,可誰讓公主方才還在運籌帷幄地安排著這片遼東邊境上的事務,算計那新羅國君,現在就在手握金條目光炯炯,怎麼看都有一種過於強烈的反差。

然而還沒等澄心對此提出什麼想法,她就先見到公主側過頭來看向了她,在微微眨了一下眼睛的神態中,顯示出幾分俏皮的模樣。

“你不覺得,在外麵雨雪交加、風浪大作的時候,數著手頭的餘財是一件很有幸福感的事情嗎?”

澄心:“……或許吧。”

原諒她沒有那麼多真金白銀可數,所以體會不到這種幸福感。

但下一刻她又聽見公主說道:“或者,你想給我講故事聽也可以。”

澄心怔愣了一瞬。

窗外的寒風與交錯,拍打著窗欞,讓她有短暫的恍神,以為自己又回到了那嘉陵江上的雨夜。

但她又很快意識到,比起當年的境況,今日其實已經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彼時的公主還隻能打著為母親求醫的旗號前往他地,如今卻……已能在這一片土地上變更風雲、執掌生死了。

而她何其有幸還能與公主同舟,見證她在今日的清點收獲後,又要繼續踏上新一段旅程。

她輕聲反問:“可我的故事都已說給公主聽完了怎麼辦?”

李清月一點沒猶豫地答道:“沒關係,以後會有新的故事的。”

……

在這雨雪之夜細數手中財富的,又何止是此地的主人呢。

泊汋城中一間尋常的屋舍中,坐在桌前的少年人也在數著自己手中的餘財。

之前兜售吃食給圍觀唐軍行動的高麗人,賺了一筆。

充當中介,將城中的狩獵所得販售給唐軍,賺了一筆。

包下一小塊稻田,按照唐軍所指示的那樣耕作,也算賺了一筆。

協助姚元崇組織城中的草編隊伍,拿到了一筆傭金。

將零散的唐軍任務“承包”給城中有閒散時間的熟人,還有一點中介費收入。

再有……

平時不算還不要緊,這一算之下,明明安定公主才來了此地半年多,他竟然比之前多了這麼多錢,這還是他又將家中房屋給重新修整了一番後的結餘。

阿左不由咋舌,頓覺自己的生活好像當真是在無形之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阿娘,姚典簽給我布置了一個很特彆的任務,你說我要不要接?”

背景音裡,混雜在風聲雨聲裡的磨刀聲微微一頓,“什麼任務?”

“他讓我將其中一部分種出的稻米以小袋分裝,在公主的封地內賣出去,不多賣,也不能賣得便宜了,隻需要讓人知道這稻米的好處。”

“您說奇不奇怪,雖說此次請求種地的城中人大多與我相熟,要從他們手中再收來一部分也不難,轉賣出去還能再得到一點進項。但要講明白這新米的好處,完全可以由州府親自出麵,何必讓我們來做呢?”

阿左的母親有一會兒沒答話,而後才重新出聲,“或許是為了借著你告訴其他人,這種地之事,並沒有什麼遴選資格的說法,隻需要敢做出一次嘗試,敢付出一點錢幣,就能得到一頓好米好飯吧。”

至於要不要做出這個選擇,唐軍沒那麼在乎,是他們這些曾經隸屬於高麗的百姓,需要在乎自己的命運。

“對了,我也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她將手中磨完的那把刀插進了靴子側麵的皮套內,“我打算接受龐校尉的招攬,加入到她的近衛隊中。”

阿左數錢的動作停住了一瞬。

他有些模糊地想起,唐軍剛來到此地鬨出些動靜的時候,母親還用一種漠不關心的語氣說,讓他不要去管外頭發生的事情。

但現在,就連磨刀聲中都少了一點麻木的節奏。

這變化……應當是一件好事對吧?

可有個問題出現了——

“那我吃什麼?”

他不會做飯啊!阿娘跟著龐飛鳶去訓練了,絕對是跟著唐軍一起就餐的,但他算什麼?

他算個編外人員,可沒有這個待遇。

然而當母親將目光掃到他身上來的時候,阿左的抗議又凝固在了臉上。

“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那個……”阿左快速轉動著頭腦,忽然朗聲問道:“我說過幾日天晴送彆大都督的時候,您要一起去嗎?”

阿左看到,在母親那張依然有些蒼白瘦削的臉上,隱約浮現出了一點笑容,“要去的。”

這位安定公主在此地帶來這樣多的改變,又怎能不去為她送彆呢!——

有著相似對話的,或許並不僅有阿左一家而已。

當李清月抵達渡口,帶著滿船的貨物即將登上回返長安之路的時候,她從船頭往下看去,就看到了不少對她而言陌生又熟悉的麵容。

說熟悉,是因為她在泊汋城中走過,跟其中的大多數人都有擦肩而過的相遇。

以她還算出眾的記憶力,並不難留下一些印象。

而說陌生,是因為他們之中的大多數,還隻是城中戶籍賬冊上的一個名字,而不是真正意義上聽從她調配的下屬。

但或許,很快就是了。

……

他們上的大唐官話課裡,當先學的就是那些最簡單的用語。

所以當安定公主站在船頭,朝著這些送行之人揮手之時,他們都能聽懂這一句話。

她在用那滿是朝氣的聲音朝著他們說:“各位,明年見啊!”

第159章

“明明才隻在此地半年的時間, 離開的時候居然還怪舍不得的。”

李清月趴在船頭,將自己朝著下方揮手的動作收了回來。

來時此地是春色漸起,草木複蘇, 離開的時候卻是冬雪半蓋,舉目凋敝。

但在送行諸人的身影還未從李清月的視線中消失之時,她並不難從那一張張臉上, 看到一種隱含希望的神色。

和這凜冬將至的背景有著足以讓人察覺的反差。

“就像洛陽是因為皇後殿下與公主的緣故才能成為東都,在這幾年間日益昌盛起來, 所以公主比起長安更喜歡洛陽,此地是在公主的一條條詔令安排中有今日的, 也更讓公主有留戀之感, 也是應該的吧。”

從無到有的過程,總是最令人感到滿足。

李清月回頭,就聽到澄心又提醒了一句, “船上風大,您還是先回船艙裡為好。”

她佯裝歎了口氣, 嘀咕道:“我就應該把你這個小管家也留在這裡。”

但說是這麼說,她返回船艙的腳步還是很果斷, 也沒真打算將澄心留在此地。

畢竟,被她留在這邊,在過冬之時還要負責此地庶務的,已經夠多了。

負責開辦語言班的初唐四傑之三,她就隻帶了王勃回來。

她原本一個都沒打算帶, 但想想這次是要從阿耶手中再謀劃一點封地發展基金, 那恐怕還需要再寫點祝詞之類的東西, 總得再帶個筆杆子。

歌功頌德的話反正不要錢,多湊點字數也沒什麼。

上次王勃寫的那長安獻俘辭賦, 就將阿耶吹得很開心,那還是先繼續帶他吧。到時候還是她指哪兒,王勃寫哪兒就行!

另外兩人則繼續留在原地開辦教授大唐官話的課程。

大概等到她明年回返的時候,此地眾人對這門外語的掌握已經更上一層樓了。

姚元崇還需要繼續和那高麗少年一起折騰稻米的推廣,又得了李清月的指令,在越冬之時多往來於熊津和泊汋之間,聽從劉仁軌的安排統籌兩方人手,所以也回不來。

趙文振那種就更不用說了。領地之內私采金礦可是大罪,必須留下心腹來將其看管妥當。

劉神威和馬長曦則已各自交代過安排,雖然後者要在冬日回海州一趟,起碼現在還是不必一起離開的。

武將那邊能動的也不多。

龐飛鳶還在為了明年的演兵做準備,全心投入到了對高麗新兵的訓練中。沙叱相如充當著金礦的戍守。年紀最小的祚榮雖然被李清月冠以小將軍之名,卻顯然還是個需要好好學習的小學生,得跟著姚元崇等人繼續進學……

這樣一來,李清月最終也就隻帶回了一個黑齒常之。

北部靺鞨若有異動,有李謹行和周道務等人居中統轄,泊汋這邊也能令龐飛鳶和沙叱相如協助作戰,差不多夠了。

帶上黑齒常之,李清月這邊也能在必要的時候有一個趁手之人。

大唐的冬獵已成習慣,若是在年節前後有此等活動,她一個戰功在手的大都督總不能無人隨行協同。

不過,若真是有這等活動的話,宣城應該也能參與進來了,她也不算全無幫手。

在這將近一年的時間裡,她的箭術騎術也該當有所長進了才對……——

李清月所猜的也一點不錯,早在剛入十月的時候,天子就已詔令司禮與司兵二部籌辦十二月的田獵事宜。

之所以連禮部都要參與進來,是因為這田獵比起怡情,更像是彰顯天子武德威儀的手段。

這消息一經傳出,京中的貴族子弟紛紛摩拳擦掌,準備在此田獵中有所表現。

田獵那架鷹攜犬的陣仗既然不小,也就並不隻看天子那象征性的“三驅”之禮,還看隨後的狩獵於野,比拚各自的收獲。

田獵的獵場更是遠超禁苑範圍,山林之中不乏猛獸出沒,那麼眾人便不難想到,若是能在其中狩獵到虎狼熊羆,敬獻於陛下,保不齊就能在得蒙父兄餘蔭之外,得到陛下的青眼。

這又怎能不讓人為之激動!

看看今日的李唐將領吧。英國公、邢國公日漸年邁,邊防之地外族將領日多,靺鞨出身的李謹行拿下了安東都護府長史的位置,朝廷軍務甚至需要安定這樣的年幼公主參與。

倘若他們能在田獵之中力爭上遊,說不定便能在陛下麵前留下印象,到了時局有需,要讓年輕將領出頭的時候,或許就能從中謀得一席之地!

朝中眾臣的升遷履曆也都已經證明了,這方今這時局之下,文臣的升遷需要熬資曆,還需要在合適的時候把握時機,武將的升遷卻更有機會達成年少封侯、平步青雲!

結果便是,這田獵還沒開始,長安周遭就多出了不少先行練手狩獵之人。

……

“郎君,您慢一點——”

提醒的聲音嘹亮,那騎乘快馬的年輕人卻好似並未聽見後方仆從的呼喊,反而將自己所乘的馬匹駕馭得更快了些。

在他的視線之中隻有前頭跑動的那隻山雞,可沒有後頭的人。

眼見它即將鑽入前方的枯草之間,不見蹤影,這年輕人手持弓箭的動作都不由一緊,目光不斷地逡巡於原野之上。見前方還有一條近路可走,他當即策馬轉道,唯恐追丟了獵物。

可他這一動,卻讓後方跟隨的侍從大驚。

他抄的近路,是彆人的農田!

彆看此刻田畝之中是一派剛完成收成不久的光禿模樣,這些侍從卻很清楚,以長安這邊的氣候,冬小麥應當已經下地播種了,哪裡是能隨便策馬踐踏的。

若這田是他們自家的土地也就算了,偏偏這不是啊。

但在他們的小主人已經置身其上的時候,他們的勸阻顯然已經晚了!

更何況,就算他們現在去勸,對方也未必願意聽。

誰讓這年輕人的身份確實非同一般。

他的祖父,與高祖皇帝曾經是同窗,在歸順李唐後屢立戰功,而他的父親,現如今正是朝堂之中的左相!

作為許圉師的幼子,許自然打小就處境優渥,雖不能算是朝堂中一等一的出身,等閒人士也絕不敢招惹於他。在老父的偏袒優待中,他更是養成了一派無所顧忌的性子。

哪怕在抄近路的時候他已經意識到了他踩踏的是彆人的地方,他也並未勒馬止步,反正,就算是這田地的主人就出現在他的麵前,他也最多就是給人一點補償罷了。

何況,人還不在此地呢。

於是當那就在附近巡視的田主繞過麥稈垛子、轉入這片田地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橫衝直撞的身影。

他當即臉色一變。

“站住!”

田主疾跑兩步上前,一邊避讓開了許自然那策馬奔行的路線,一邊高聲喝道:“你給我停下!”

許自然非富即貴,在他這出行陣仗中表現得淋漓儘致。

但這田主也沒帶一點膽怯地攔了上去。

損壞田苗乃是犯法,也是在損害他的利益,他哪顧得上管對方是什麼身份,隻想著趕緊讓人停下。

可對於許自然來說,被人將踩踏田苗之事抓了個正著,也沒什麼好心虛的。

在那勸阻之聲裡,他的目光還是一瞬不眨地盯著那即將遁逃的獵物,緊夾馬腹催促快行。

一看那山雞竟因為田地主人的出現受到了驚嚇,直接跑向了另一個方向,撲楞著翅膀消失在了田邊灌木之間,許自然不由一拍大腿,懊喪至極。

“哎呀,追不上了。”

山雞跑了。

除非他也能飛躍入那頭的灌木之後,他才有可能逮住那獵物。

他格外後悔自己怎麼就沒能早一點彎弓搭箭,將那獵物給射殺當場,非要等到追擊距離更近一點,讓自己命中得更有把握。

現在好了,獵物沒了,他還得重新去追另一隻。

都怪這沒眼色的田主,非要在這個時候跳出來擋道。

“你到底有沒有聽到我說的話,誰給你的膽子觸犯律法、踐踏民田,我是可以上報官府的——”

尚在遺憾之中的許自然哪裡想聽到這種嘮叨,隻想著讓對方趕緊收到他給出的警告,儘快閉嘴。

他幾乎是想都不想地轉身、彎弓、發箭,將那支本要用來射向山雞的長箭直接朝著對方射了過去。

可這一箭,不是紮在田中,讓對方感到恐懼而止步,反而發出了一聲紮入身體的悶響。

那田主的聲音,戛然而止在了當場。

“你……”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胸口貫穿的長箭,不能理解為何對方能有這樣的膽量,在這京畿之地逞凶。

也不能理解,為何明明做了錯事的是那年少公子,卻不是選擇和解,而是直接出箭殺人。

可他已經無法將這個問題問出來了。

他仰天倒了下去,倒在了這才種下麥種不久的田地之中。

“郎……郎君!”後方的隨從終於在此時趕了上來,也看到了這同樣超出了他們理解的一幕。“你……你殺人了!”

這四字驚呼,簡直像是一盆冷水忽然澆在了許自然的頭上。

他方才逐獵於野的快意熱血,和悍然殺人的頭腦發昏,都在此刻凝固成了凜冬郊野的森寒。

他望著已經躺在地上氣絕的田主,牙齒不自覺地叩擊,打了個哆嗦,仿佛直到此刻才意識到,自己到底做出了一個什麼舉動。

“我……我殺人了?”

他確實殺人了!

殺害良民乃是重罪,比起踩踏田畝還要重得多。

若是此事被上報官府,他是要被判處斬的。

可他明明,隻是想要為十二月的天子行獵做準備而已啊……怎麼會鬨到這個地步的?

在終於意識到自己乾了件什麼蠢事的瞬間,他方才的無所畏懼,都已是蕩然無存。

他慘白著一張臉喃喃,“怎麼辦,怎麼辦……”

在掃過了後方隨從身上的左相府標誌的那一刻,他又像是即將溺死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厲聲喝道:“你們,將人給我帶上,我們趕緊回府!”

當左相許圉師自朝中回返的時候,就見他那個被寵壞了的小兒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朝著他撲了過來。

還在口中高喊:“阿耶救我!”

救他?什麼救他?

當許圉師看到長子許自牧在後頭異常嚴肅的神情時,他頓時生出了幾分不妙的預感。

下一刻,他就聽到許自牧說道:“四郎殺人了。”

還是在田獵之中踩踏良田被人發現,被田主勸阻的情況下,將田主給殺了。

驟然聽到這樣的一句話,許圉師隻覺眼前一黑。

可看著麵前這個一副悔恨難當模樣的小兒子,想著若是按照律法他必定要被判處死刑,許圉師朝著他憤怒指去的手指,卻怎麼都落不下來。

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啊!——

“底下送來的消息說,許相家中的家法打了大半夜,那許自然被打了一百棍。”

武媚娘聽到這句奏報,臉上閃過了一絲冷然,“這態度做給誰看呢?若真是實打實的一百棍,早就將人給打死了,哪來什麼已經對兒子先行加以嚴懲之說。”

“故意殺人者斬,鬥毆殺人者絞,那個許自然按照任何一條罪名來判都隻有一死而已,怎麼聽起來他像是想要將其隱瞞下去?”

她原本還覺得,許圉師能坐在左相的位置上,和許敬宗算是朝中宰相最具分量之人,在她親自登門禮遇之時表現得也算不差,還能成為她的可用之人。

結果從他對兒子的袒護態度上便知道,這人是個拎不清事理的。

桑寧答道:“他確實有這個意思。”

“那田主的家人沒因為此事發起控訴?”武媚娘疑惑發問。

“有。隻是,這樁案件沒告到詳刑寺那邊,而是先被告到憲台了。”

武媚娘心中暗忖,看起來這田主家中還有些門路,居然走的是監察彈劾這邊的門路。

大約是因李義府當年的那樁公案,讓這等涉及權貴的法案能否由大理寺秉公執法,有了些不確定的情況。

“結果……司憲大夫先將事情給攔下了。”桑寧低聲,將這個驚人的結果彙報到了皇後的麵前。

比起臨川公主在皇後身邊執掌文書工作,桑寧乃是皇後親自選拔到身邊培養的,便負責的是各方眼線門路之事。各方消息隨著皇後的掌權而日益靈通,也在第一時間彙總到了她的麵前。

她也當即意識到,這件事發展到隨後的情況,已經不能隻當這是左相在包庇兒子看待。

“哪一位司憲大夫?”武媚娘的表情也頓時嚴肅了起來。

“楊德裔。”

就是彈劾鄭仁泰行軍不力,薛仁貴統兵無方,好一派清正嚴明模樣的司憲大夫楊德裔,也是安定公主那位伴讀楊炯的伯父。

早年間曆任棣、曹、桓、常四州刺史的楊德裔回歸朝堂,擔任禦史台要職,本是陛下對其履曆滿意,有所親厚的表現。

哪知道此人竟先在陛下不知如何處置先帝舊臣之時上奏,來上了一出火上澆油,又與左相勾結,為其隱瞞子嗣殺人之事。

他好大的膽子!

許圉師也好大的膽子!

若是她未曾記錯的話,早年間楊德裔就和許圉師有些交情,加上楊德裔此人雖出自弘農楊氏,卻一直對她的參政不假辭色,更不喜歡許敬宗這等在他看來以諂媚方式上位的小人,反而對許圉師追捧有加,會做出此事倒也不奇怪……

不,不能以此事是否合乎人情世故來說。

無論如何,宰相與禦史台勾結,就是天大的要事。

她剛想到這兒,就聽宮人來報,次子李賢到訪。

“讓他進來吧。”

在這句話說出後不久,李賢便走了進來。

武媚娘抬眼就見,這個和阿菟生在同一年的兒子已又長高了不少,眉眼間也越發有了一番俊秀模樣,看得人不覺心情舒緩。

然而他剛一開口,武媚娘便沉下了臉色。

“阿娘,今日左相授課之時跟兒說,若是他遇上了麻煩,可否請我這位雍王幫忙說兩句話。”

“我不太明白,”李賢嘀咕道,“您說,一個宰相能遇到什麼麻煩?”

武媚娘心中冷笑,自然是他許圉師扛不住的大案子。

她給賢兒找這個老師真是找錯了,不僅自己先乾出了個官官相護的掃尾舉動,現在竟還想將她也給拉下水了!

第160章

“阿娘?”

李賢有些困惑地朝著母親的臉上看去, 尚且不明白她有一瞬發作的怒火從何而來,唯恐是自己說錯了話。

今年年初阿姊的生辰上,因為投壺比賽輸了, 他和李弘各自輸給了李清月一個條件。

賽後,阿姊對他提出的要求是,如果他的屬官和老師中有什麼言行奇怪的, 一定要儘快告知於母親。

按照李清月的想法就是,她需要確保在她離開長安期間, 李賢不會被什麼人給帶壞了,影響她起碼在當下還要團結兄弟的目標。

當然, 這話她肯定沒同李賢說, 她說的是,這能讓李賢有機會跟弟弟搶奪阿娘的注意力。

要這麼說的話,李賢覺得這不僅不難辦, 還很有好處,當即一口答應了下來。

不過, 此前的幾次單純是學業指導上的困惑,正好讓阿娘知道他的就學進度如何, 今日這次,則是李賢自己都覺得有點反常了。

老師的這句話,其實不應該說給他聽。

以李賢看來——

這句話說給太子阿兄沒問題。因為今年阿耶巡幸驪山湯泉行宮的時候,便由年僅十一歲的太子監國,而且這一次, 並未出現太子年少、記掛父母, 在監國期間失儀的情況, 儼然是日漸有了儲君風範。

說給阿娘也沒問題。阿耶有病在身,阿娘協助打理政務, 已讓李賢不止一次見到朝臣對著皇後行禮恭敬,好像連宰相也不敢在阿娘麵前造次。

說給阿姐聽可能也成。長安城中人人均知,雖然雍王李賢與安定公主一個生在年末一個生在年初,年歲相仿,出身相同,但,前者的尊榮來源於他皇子的身份,後者的地位卻來自她滅國的戰功,絕不可放在一處比較。在陛下麵前,安定公主的話語權也遠比雍王高得多。

這麼一對比,若是要讓他給左相說兩句話,他能說什麼?

說左相的樂理造詣不錯,很得他的喜歡嗎?

武媚娘往次子的臉上一看,便將他此刻所想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不由搖頭失笑。

原本因為許圉師隱藏其子殺人還勾結憲台的怒火,都被兒子這個慢半拍的腦子給逗樂了。

但想想李賢也確實沒她那麼靈通的消息渠道,更因為上麵有一個兄長和姐姐頂著,被默許了當個富貴閒人,武媚娘又覺得,不必對他有那麼高的要求。

“沒事,你來告知我此事告訴得對。”要不然她還不知道,許圉師險些擴大了戰場。

她又轉而問道:“賢兒,我能問你一句話嗎?”

李賢直視著母親的眼睛。

她眼神中的溫和與關切讓李賢頓覺,自己做出的選擇應當確實沒錯,當即心中一定,“阿娘但說便是。”

武媚娘問:“若是我要給你換一個老師,你會覺得難過嗎?”

李賢茫然地搖了搖頭。

許圉師才做了他不到一年的老師,也不像是阿姐的老師一般還能帶著她出去打仗,他自然沒覺得對方有什麼特殊之處。

那麼再換一個老師,好像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不過……為什麼阿娘會突然說,要給他換一個老師呢?

在蓬萊宮含涼殿內陪同阿娘用過了一頓午膳後,李賢又頓時將這個問題給拋到了腦後。

確實沒什麼舍不得的。

他前陣子旁聽過弟弟李旭輪的啟蒙課程,還覺得那徐齊聃的講解還比許圉師更容易理解一點呢。

可他是沒將此事放在心上,隻覺這不過是個尋常的換老師情況而已,皇後卻不敢將其簡單對待。

許自然殺人的這樁案件,或許能在官威之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她不打算這麼做!

此事既然已經到了她的麵前,便是她的機會。

將其在這個本顯平靜的龍朔二年年末鬨大,既可以去除掉一個容易惹麻煩的宰相和一個既沒眼色又沒立場的司憲大夫,又能在這空出來的兩個關鍵位置上,將合適的人頂替上去。

更何況,將這兩人給一並拉下馬,對於彈劾之人,也是一份履曆功勳啊。

這份功勞,當然是要給“自己人”的。

……

“你說,皇後讓我來上奏彈劾左相?”

西台舍人袁公瑜聽著許敬宗說完這樁安排後,神情有一瞬的困惑,不知為何會將這一樁職務交托到了他的手中。

但在他心中思緒轉圜,想通此事對他有利無害後,他又頓時覺得,自己去做此事確實無妨!

廢王立武之時,他不過是小小一個禦史中丞,起到的作用隻是將裴行儉的微詞上報給楊夫人,又由楊夫人上達天聽,促成裴行儉的貶官西州,達成殺雞儆猴的目的。

負責牽頭的許敬宗和負責打開局麵的李義府從中獲利高升,他卻僅僅是平調入中書省,擔任了中書舍人而已。

這個位置甚至沒因為他執行陛下之命、逼殺長孫無忌而發生變動,唯一的變化,就是在陛下發起了官名改製後,從中書舍人改名叫做西台舍人。

堪稱是壞事做了,該得的名利卻沒到手!

但武皇後在此時忽然借著右相之口給他下達了這樣的一條密令,無疑是在向他授意,倘若他真能辦成這件事,在陛下已經將部分政務移交於她的情況下,他要想升遷可不難。

或許陛下本身就會對他給出嘉獎!

前提是,他得知道這件事到底是在為誰而辦,也得將其漂漂亮亮地給辦好。

見袁公瑜的臉上已有幾分恍然,許敬宗便知道,方才他問出的那個問題,自己應該是不需要回答了。

袁公瑜不是個傻子,他在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你放手去做就是。上一個西台舍人若不是行事恣意到了陛下都看不過去的地步,本可以保有更久的富貴,現在你也在這個起點上,做的還是彈劾枉法之事……”

許敬宗拍了拍袁公瑜的肩膀,沒再多說什麼,就像是兩人隻在半道上尋常相遇,順便打了個招呼。在此期間,許敬宗以西台長官的方式,對袁公瑜這個西台舍人做出了鼓勵。

但袁公瑜卻在往家中走的時候,心中既覺沉重,又不免有幾分振奮。

他怎麼想都覺得,比起始終停留在這個正五品上的官職上,隻能在必要的時候為人作刀,還不如通過此事,向更為慷慨的皇後表現自己的得用之處!

起碼讓自己得到實質上的官職升遷。

他便隨即思考了下去:“我該怎麼做,才能讓這個彈劾起到更好的效果呢?”

依然是通過夫人走榮國夫人的門路顯然是不行的,不然皇後也不必讓右相來提點,恐怕是她自己不想直接涉足此事,以免引發不必要的麻煩。

也對,誰讓許圉師是雍王的老師。若是由皇後來直接辦這事,可能看起來不像是大義滅親,而是斷尾求生。

尋常的上奏,又很有可能因為陛下不想處理左相引發朝堂動蕩,而起不到效果。

袁公瑜冥思苦想良久,忽然靈光一閃,來了主意!

第二日,李治就收到了一封有些奇怪的奏折。

這封奏折不僅是密封粘上的,還寫著的是個對他來說有些陌生的官名與人名。

但當他拆開奏折後又發覺,這其中的字跡分明有些眼熟。

中書省是為李治起草詔令、協助決斷公務的,這其中每個人的字跡,李治都清清楚楚。

他又怎麼會認不出來,這是袁公瑜的筆跡!

“他搞什麼名堂,要用這種方式上奏?”李治擰著眉頭,往下看了下去。驚見其中寫道,左相許圉師縱容親子田獵殺人,田主家人狀告無門,被司憲大夫楊德裔壓下了案件。

左相結黨、包庇凶案,已在長安民間有些議論之聲,為防止此事影響到陛下的形象,他不得不冒險將其上奏,恭請陛下聖裁。

如果陛下對此事心存疑慮,可至某處調查取證,將此事勘探明白。

……

李治麵色驟變,一把將奏折拍在了桌案之上。

“這兩個混賬東西!”

如果說許圉師和楊德裔敢弄出這等欺瞞君主、枉顧律法之事,已是讓他憤怒不已,那麼袁公瑜的這出匿名上奏,就是讓李治的怒火往上攀升了一個層次。

哪怕袁公瑜沒將自己為何要用改名換姓、密封奏折的方式上奏在其中說明,但李治自己難道就不會去猜嗎?

比起司憲大夫這個憲台高官,比起左相許圉師,從永徽六年到如今官職並未升遷的袁公瑜,顯然是相對弱勢的一方。所以他在並無“靠山”的情況下隻敢向陛下告知情況,而不敢做出實名檢舉之事。

相比之下,司憲大夫楊德裔之前彈劾鄭仁泰與薛仁貴,就很敢指著鼻子將他這個當皇帝的也罵進去!

新仇舊怨攪和在一起,很難不讓李治在情緒上有失偏頗。

但看看他們做的都是個什麼事!他有些情緒上頭又有何妨!

貞觀年間,吳王李恪在安州以狩獵為名踐踏田苗,尚且沒鬨到殺人的地步,就被禦史台給彈劾上奏,遭到了處罰。

難道這個左相的兒子是比皇帝的兒子還要更享有特權是嗎?

有那麼一個瞬間,袁公瑜這封擺在李治麵前的信,仿佛變成了長孫無忌在他麵前說出的“政化流行,固無遺闕”之言,但好在,李治又很快意識到,許圉師終究沒這個變成長孫無忌的本事。

現在的他也不是剛剛掌權的天子。

更不用說,許圉師這個包庇子嗣的行為,已是將明晃晃的把柄交到了他的手裡。

那麼當許圉師沒能將這消息給真正壓製下去的時候,便該當承受犯下此案的結果。

“來人!”李治當即召集了近侍,“去查查左相府近來發生的事情。”

這個結果反饋到李治的麵前,並沒有花費多久的時間。

許自然田獵殺人之事確實沒鬨到長安街頭來,但並非毫無風聞。

他匆匆趕回左相府的時候就已是六神無主,根本沒能做出妥帖的掃尾,而那田地主人的家中既然能想到先將消息奏報禦史台,也確實如武媚娘所猜測的那樣,還有些抗衡強權的資本。

在聽到天子近侍與北衙士卒解圍後做出的問詢時,那田主的家人喜出望外,一股腦便將事情給吐露了個乾淨,連帶著他們在上奏失敗後險些遭到驅逐之事,都給說了個明白。

李治聞訊勃然大怒,“把許圉師給我帶過來。”

這個身為大唐開國功臣之後、自己又擔任要務的重臣,就這麼站到了盛怒的帝王麵前。

兩廂對望之間,李治都不免有些痛心。

“你知道的,我本沒有想到會在這樣的場合之下傳召你。”他看著許圉師徐徐開口。

這幾日間的怒火上湧,加上氣象驟變,讓李治甚至覺得自己的頭腦又昏沉了起來。像是這新修的蓬萊宮,都沒法讓他那病症憑借著風水地勢之利有所好轉。

在眼看許圉師人都已到他麵前卻還沒有認罪之態的時候,李治更是比任何一刻都要確信,這朝堂局勢自古以來都是主弱臣強,主強臣弱。他隻是稍稍一有鬆懈,便又有人意圖卷土重來。

他也終於收回了那一點對許圉師子孫不孝的同情,沉聲發問:“有人彈劾你欺負百姓,隱瞞不報,濫用權勢,橫行霸道,不知道你是怎麼看的?”

他要聽聽看,許圉師能說出些什麼鬼話來。

這句發問襲來,許圉師幾乎是下意識地避開了李治打量的目光,顯然在這乍看起來未改的神情中,他心中已有些慌神了。

在選擇了為兒子做出欺瞞舉動的時候,許圉師已猜到有可能會遭到責罰。

但他其實不覺得自己會這樣快地遭到陛下的親自問罪,還是以這等咄咄逼人的方式。

在擋下此事的時候他有過考量,覺得相比於西突厥內部的再一次分裂內訌,和十二月陛下將要為彰顯天子威儀而舉辦的田獵,隻是死了一個田主,根本就是可有可無的事情。

司憲大夫選擇為他隱瞞的舉動,更是讓他感到了幾分安心。

甚至讓他覺得,隻要他選擇一個合適的時間將兒子給送遠一些,再過上一陣,也就更不會有人計較此事了。

可偏偏最壞的情況發生了。

不知道是誰將此事給檢舉到了陛下的麵前,還像是在其中進行了一番添油加醋的陳說,讓他上來就麵對的是陛下最為嚴厲的問責。

或許比起慌亂,許圉師心中更為激烈的情緒還是——委屈。

鄭仁泰將一萬多名騎兵折損在了邊境之地,隻有自己和八百騎兵回返,這些回來的人還大多處在了情緒崩潰的狀態,再無法上戰場,在這樣的情況下,就因為對方的過往功勞,陛下對他輕拿輕放,也沒鬨到這等形同三庭會審的地步!

可為什麼輪到他,便是這樣的情況。

以至於當他開口之時,卻不是在坦言自己的錯誤,而是據理力爭一般說道:“濫用權勢?我能濫用什麼權勢,所謂橫行霸道,要麼得手握強兵,要麼就要坐鎮軍事重鎮,可我隻是一名文官,隻知道上朝之時侍奉君主,下朝之時閉門自守罷了。若是因為我身居門下省首位,不能合乎所有人的心意,便遭到了他人的彈劾,那麼陛下覺得我是在濫用權勢也無妨。”①

這話一出,李治都要被他給氣笑了。

聽聽他這話說的!他還覺得自己怪有理的。

李治在桌案之下的手都攥緊在了一處,險些想離席而起,上前去看看,這許圉師到底是何來的臉麵說出這樣的話,又是何來的執念,非要在包庇兒子的這條路上一門心思走到黑。

還是皇後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才讓他的情緒稍有和緩。

但許圉師這話說得實在不像話了一些,以至於饒是憤怒的情緒有所回落,李治還是怒道:“怎麼,你還因為自己沒能得到領兵的資格而感到委屈嗎?!”

“微臣不敢。”

“你有什麼不敢的!”李治罵道,“你給你那沒本事的幼子請來了個奉輦直長的正七品官職,算是祖輩蒙蔭,姑且不提,但他踐踏田苗在先,殺人滅口在後,你還為他買通司憲大夫掩蓋罪名,我看這長安城裡,就沒人有你許圉師的膽子!”

許圉師緘默不語。

武媚娘開口接道:“許相實在不必在這裡裝啞巴。你完全可以在你兒子向你請求援助的時候裝聾作啞,讓他該得到何種懲處就是何種。你也可以在和憲台的來往中少說兩句,免得有些人覺得能通過幫你兒子洗脫罪名攀附上你這座大山。你更可以在剛才就閉嘴,而不是覺得自己沒在其中濫用權勢。”

但是他都沒有。

像是為了應和皇後所說,幾本文書被李治從上首丟在了許圉師的麵前。

“你兒子到底是因為什麼事情和田主起了衝突,這田地之間的痕跡清清楚楚。人到底是不是他殺的,應該也很清楚,反正大理寺已經上門抓人了,很快就能有一個更確切的結果。”

李治一字一頓地說道:“許圉師,你真是讓我失望。”

能被選作皇子公主的老師,本就在其品格上有著過硬的要求。早年間的許圉師可不是這個樣子。顯慶三年之前,他還被派遣去修撰太宗實錄,更是李唐文臣中接近於頂峰的待遇。

正是因為如此,這句“失望”,在被李治說出口的時候,誰都能聽得出,這其中有幾分真心實意。

也包括了許圉師。

所以他更不知道該當如何作答了。

在他蒼白下來的麵色中其實不難讓人看出,與其說他是到了此刻依然嘴硬到不肯認錯,不如說,是在天子淩厲異常的目光中,他不知道自己該當對這句“失望”如何應對。

他也終於意識到,他覺得可以冒險一試的包庇,在陛下這裡,顯然是一條絕不容許觸碰的底線。

而且,他不想將這句承認自己晚節不保的話說出口,有的是人願意幫他說出這個結果。

“諸位對此有什麼看法?”李治已轉向了此地旁聽的各位宰相發問。

接到皇後眼神示意的許敬宗當先一步揚聲說道:“人臣如此,罪不容誅。我看陛下還是對此事從嚴處理才好,以免將來有人效仿,同樣選擇包庇族中子弟。需要嚴刑峻法處置的還有那楊德裔,畢竟,憲台、大理寺等部獨立於三省六部之外,若是還和朝堂要員有所勾結,又怎能替陛下肅清天下冤案,監察朝堂百官。”

“罪不容誅”四個字一出,許圉師便已遽然側頭,朝著許敬宗看去。

這位地位尤在他之上的右相,將這句意圖將他置於死地的話說得好生斬釘截鐵,也令人唇齒生寒。

人人都道許敬宗是個擅長見風使舵的老狐狸,在與許敬宗一並修編史書的時候他還未曾這樣覺得,但在今日……他咬字清晰的“人臣”二字,以及隨後的那番說辭裡,卻當真是表現得淋漓儘致了。

而在局勢已經被推動到這個地步的時候,他還能說什麼來自救呢?

許圉師自詡滿腹經綸,卻發覺,打從他走錯了那第一步開始,他既然沒有當即認罪,也就沒有可說之言了。

其餘幾人的響應,幾乎是在許敬宗開口的下一刻便接連出口,那深諳陛下心意的上官儀更是發出了一段批駁的重話。

而隨後,就是陛下順著這些表態下達的指令:“傳朕旨意,將許圉師……和楊德裔一並鎖拿,褫奪官職,關入大牢,等朝堂議事之後定罪!”

衛兵當即上前,將許圉師拖出了殿外,狼狽得再看不出一點左相的體麵。

許圉師也確實不是長孫無忌。

在被拿下送往大理寺監獄的這個結果麵前,他沒法抬出諸如先帝這樣的理由,也沒法再依靠著官官相護、為自己找到敢於求情的同僚。

他和其他利益聯結的官員,根本達不到當年長孫無忌一手操縱朝臣起落的地步,所以當楊德裔這個司憲大夫也跟著被下獄,麵對著不是處死就是流放結局的時候,就已經是一個足夠有分量的警告了。

也如他為自己辯解時候所說的那樣,既然他都沒有一個領兵的權柄,他所能做到的橫行霸道確實有限。

所以一點也不奇怪,當此事被上奏的時候選對了方式,一舉點燃了李治的怒火後——

它來得快,結束得也快。

起碼從天子的角度,拿下這個有叛逆之心的臣子,好像隻是動了動嘴皮子的事情而已。

但在那幾位宰相陸續從此地撤去的時候,武媚娘還是看到李治揉了揉額角,在神色中閃過了一縷倦怠之色。

她提醒道:“陛下若是頭疼的話,還是早些休息吧。”

李治歎了口氣,“我頭疼的又何止是眼前呢?今日能有一個許自然,上頭有許圉師為其掩護,明天就還能有一個崔某某,找到某個姓崔的上司為其擔保,後天可能就是楊、李、鄭、裴……”

“這些人總想著在天子權威之上還能有自己作威作福的機會,恐怕到我死的那一刻他們都不會消停。”

這簡直是一場仿佛不會停息的爭鬥。

偏偏要想將這些世家大族給一鼓作氣打壓下去,光靠著科舉製的選賢舉能,好像已經不能滿足要求了。

他忽然重重地咳嗽了一聲,也不知道是不是為了緩解他的頭暈腦脹病症,但他那抓握住桌案的指尖,卻能被清楚地看到因為過分用力而繃起的泛白之色。

“我倒是覺得,陛下不必如此悲觀,就像今日的許圉師能在尚未成氣候的情況下就遭到彈劾,明日真有人想要從中效仿,也必然有忠臣良將願意為陛下分憂。”

“比起擔心更有後來者……我從中學到的卻是另一件事。”

李治聽著皇後勸慰的語氣,問道:“學到了什麼?”

武媚娘答道:“當然是這教子之事。旁人要爭取到一個入流的官職尚且需要拚儘全力,許自然卻能從七品官起步,再有許圉師平日裡對其疏於管教,放任自流,寵愛過甚,這才有了他膽敢田獵殺人一事,還敢去求他父親為其脫罪。陛下,我們的幾個孩子,可絕不能養成這樣的毛病。”

“太子這孩子,我是不擔心的,畢竟他身邊有陛下指定的良師益友,更有朝臣從旁監督他的一舉一動,但賢兒與旭輪,卻不能放任太過了,否則要是養出個滕王的性格,我看陛下的頭疼病還沒好,我也要被氣出毛病來。”

提到李賢,李治稍稍將那被許圉師敗壞的心情恢複了一些,“你說得對,等過幾日,對許圉師的處置完畢了,我就給賢兒重新選個老師吧。”

李治也不免覺得有些慶幸,許圉師隻想到讓憲台為其脫罪,沒讓皇後也幫著他一起說話,讓李治在眼下的交談中,不必麵對什麼人心背離的窘境,便又接著說道:“既然媚娘覺得,溺愛容易養出紈絝脾性,那就給賢兒的課業也多加一點吧。”

“此外……”李治將那隻原本擱置在額角的手改為扶住了前額,繼續說道:“今冬十二月的田獵,就取消了吧。”

鬨出了許圉師和許自然的這樁案子,他哪裡還有什麼心情去田獵。

何況,與其說是因為他希望通過取消此事,讓京師百官與百姓看到他的態度,不如說,在這幾日的心情起落中,他對於自己本就不太好的身體有了一種更為不妙的感覺。

許自然一案的出現,到底是不是對他這種病症惡化的呼應,李治不敢確定。

他甚至不敢去問他的枕邊人,在今年入冬之後他的臉色是不是越來越憔悴,已經到了更加容易被人看出來的地步。

當他不能辦成、而他的皇後能夠辦成的事情越來越多後,哪怕他依然對皇後有著一種遠勝過朝臣的信任,有一些話他也心存顧慮,不敢說出來。

所以他才如此快速地將許圉師下獄,希望以此來彰顯自己的生死裁決權柄。

對了,隨後,他還會給那匿名報信的袁公瑜以升官嘉獎,讓更多人在察覺到局勢不妥的情況下,能將消息送到他的麵前!

誰讓上官儀、薛元超這些人的反應還是太慢了……

還有……

他剛想到這裡,忽然又聽到皇後說道:“陛下的田獵不舉辦也好,安定之前還來信說想要在田獵上大顯身手,我都怕她又鬨出點什麼動靜來。隻是,她若是因此跟您鬨騰,我是不管攔的。”

李治:“……?”

他抬頭,努力從皇後臉上辨認了一番,隻覺那上頭寫滿了一個意思——

女兒每次跑路都是他這個做阿耶的導致的,那麼她回來也得由他來留人吧?

但是這事吧,怎麼聽起來就那麼令人犯愁呢,甚至有短暫的一瞬壓過了思慮許圉師之事。

可當李清月當真抵達長安站在他麵前的那一刻,這個尤為肖似她母親的孩子雖未甲胄在身,卻已越發顯出一派上位者風度,一時之間,李治心中隻剩了“有女如此”的欣慰。

甚至有種,“可算回來了”的滿足。

比起許圉師竟然有個將他坑進了監獄大牢裡的兒子,他李治至多就是有個沉迷鬼神之道的廢太子兒子,剩下的幾個,尤其是皇後所出的,個頂個的聰慧孝順!

除了容易給人帶來的驚喜過大之外,真是挑不出毛病來。

“阿耶見到我這麼驚喜啊!”李清月伸手,在有些走神的李治麵前晃了晃,想到自己在抵達長安之時就聽到的消息,對於李治所想有了幾分猜測,對於自己隨後要做的事情,也有了更大的信心。

她一本正經地說道:“可否勞煩阿耶移駕,來看看我給您準備的禮物?”

李治回過神來,含笑開口:“你就去了封地這麼短的時間,能弄出什麼花招?可彆是又出兵什麼地方了……”

“那您可就太小看我了。”李清月昂著腦袋驕傲答道,“我今日還非要給您和阿娘一個驚喜不可!”

“但有一句話可得說在前頭啊,”她剛領路走出了兩步,又忽然停住了腳步,歪過頭來笑道:“阿耶,距離我的生辰可不遠了。”

她今日給出的驚喜,是要在明年元月初一連本帶利收回來的,絕不會給李治以反悔的餘地!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