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這個答案, 真是讓宗燕客好一陣猝不及防。
她張了張嘴,還是鼓起勇氣問道:“……殿下莫不是在拿我開玩笑?”
彆看她和太子殿下還能算是表親,但她很清楚, 自聖神皇帝在朝堂上明確表示,武這個姓氏隻是自她開始的時候,就不能再這麼算了。
從皇帝陛下的這一輩往下算起, 才是武周的直係皇親。她便充其量隻能算是第一批參與珠英學士考核的女官而已。
當然,她倒是沒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的。
她隻在意一件事。
當年她是不甘於看到, 武承嗣武三思這樣的人和她的兄長都能參與到周國公嗣子的選拔之中,這才孤注一擲地選擇給自己謀求一條出路, 也確實得到了她做夢都沒想到的前朝官職, 更是成為了當今天子的心腹官員之一。
那麼現在,她更不能在這個已然起步的職務上犯下什麼過錯,讓自己丟了這個位置。
此事涉及糧種推廣和耕作教學, 絕不是能隨便敷衍過去的。
起碼,光是謄抄繪製這件事上, 三五十人就完全不夠。
除非,還能讓她有資格在胥吏之外再募招出一批人手來, 否則她不能貿然答應下這個差使。
到時候事情辦出了錯,才是對不住當年陛下的親自選拔。
可武清月卻並未順著她的這個想法說下去,而是搖了搖頭:“我為何要同你說笑?你是陛下親自選出的官員,我是在以太子的身份和你商議公事,絕無一點玩鬨的意思。”
她招了招手:“走, 我帶你去看個東西。”
怎麼說呢?那是一個……推進速度遠比她想象之中更快的東西。
武清月說話間, 唇角的笑意更盛, 也讓宗燕客愈發覺得,自己真是被這一出給弄糊塗了。
她疑惑歸疑惑, 還是飛快地跟上了武清月的腳步,隨同她一起朝著神都以東而去。
在那頭,起先隻是修建了東都尚藥局,而後是因尚藥局的出現而一並誕生的悲田坊。
但自打悲田坊中收容的長者也在此地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後,這裡便逐漸形成了一個小型的市集,以滿足此地往來人群的需求。
而在天授元年的登基典禮之後,工部募招人手新建成的紙墨坊,也因往來交通便捷的緣故,被設置在了此地。
再加上已在這裡林林總總蓋起的房屋瓦舍,倒像是一座洛陽城郊的小城了。
分道流經這座“小城”的水路,又在隨後將它給劃分成了數片。
相比於洛陽皇城之下以高牆劃分的裡坊……
“此地兩岸之間相互對望,看起來要比洛陽城中更有煙火氣一些。”宗燕客隨著武清月一並邁過了從尚藥局往紙墨坊那頭去的河橋,正見這拱橋之下有河船行過,忍不住出聲點評道。
一艘船是往尚藥局去的,在那上頭裝載著的,是不知從何處運送來的藥材。
而另外的一艘船則是往紙墨坊去的,在上頭裝著的是一捆捆的竹子,開向了那沿河設立的庫房。
這兩相交錯中,倒是很有一番往來繁盛的模樣。
不過武清月想要讓宗燕客看的,顯然並不僅僅是這個。
竹木材料是經由河船,借托於水力送到庫房之中,在這紙墨坊中辦事的人,則是自陸上走入這座大院,走到自己的崗位上。
此時已是日中近午的時候,坊中辦事的匠人早已就位,於是二人踏入院中時,已能在這院中聞到一陣紙墨香氣。
但相比於在尋常書齋之中的氣味,這裡的氣味要更為濃鬱得多,尤其是那種略微泛著辛辣刺鼻氣味的書墨味。
武清月側過頭來,就見宗燕客一邊從善如流地從她的手裡接過了口罩,一邊又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頭,似乎對這個占據了壓倒性優勢的氣味略有幾分不解。
“你是不是在想,為何此地的氣味和你平日裡所用的有些不同?”
宗燕客點了點頭:“正是,但既是朝廷專門下令募招了製墨匠人,有些特殊的配方似也不足為奇?”
武清月沒有作答,不置可否地繼續帶著她往裡走去,直到走進了一間位於紙墨坊深處的平房。
相比於外間經過的院落裡,這間平房內裡寬敞,其中的人手走動也能被稱作一句秩序井然。
並沒有陳設著晾曬的紙張,堆積著滿地的木屑,又或者是被一個個巨大的陶缸鋪滿。
“來,站到這兒來看。”
宗燕客跟著武清月站到了高處,正能將這屋中的情況從上往下看去,一目了然。
隻見其中的一部分人正在將一塊板材搬運到架子上,而後固定住了它的四角。
自宗燕客所在的位置,能看到在這塊板材之上,被人以陽文形式雕刻了什麼東西,應當是圖畫與文字。
眼見那些正在操持此事的人各自小心謹慎,宗燕客也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看著他們接下來的舉動。
她隨即就見,一人提著小桶和棕刷走了上來,給這塊刻板刷水潤濕,而另外一頭則有人同樣提著一個小桶走了過來。
小桶的顏色卻有些不同。
“後頭的那個桶裡裝的是鬆煙墨,但和尋常的鬆煙墨不同,裡麵加了亞麻仁油和油精,比之尋常的墨汁會更為粘稠也有光澤一些。”武清月用隻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早前我讓工匠研究墨汁的時候隨口說了個油墨,他們倒是出成果出得好生迅速。”
武清月說油墨,是因為後世而來的經驗。
但事實上,這等更加便於用在拓印上的墨,也本就在研製發展之中了。
誰讓自漢末以熹平石經作為經書載體後,碑拓愈加變成了一條傳播詩文學問的門路。
而隨著碑拓盛行,那個隻需要改換一下思路就能應運而生的雕版印刷,也早已在萌芽當中。
武清月所要做的,不過是在阿娘以皇帝身份召集了工匠之後,直接給他們指明一條道路。
而這些齊聚於神都的工匠,既能在選拔中混出頭來,成為領朝廷俸祿的匠人,也確實沒有讓她失望。
在武清月開口解釋的同時,那負責刷墨的匠人已快速完成了他手中的工作。
先前兩月的反複練習,讓他已能做到以少量的蘸墨便刷勻在刻板之上。
宗燕客或許還看不明白這其中的區彆,她隻能看到,在做完這一步的時候,那工匠的臉上露出了一個笑容,應當是對這一次的刷墨相當滿意。
隨後接到指令的匠人,便一刻不停地將備在一旁的竹紙鋪在了刻板之上。
竹紙上板,用於刮擦的器具將紙張在刻板背麵推平的同時,原本被刷在板材之上的墨色,也便順理成章地印在了紙張之上。
“……我知道了。”宗燕客忽然喃喃出聲。
她好像知道這是什麼情況了!
此地工匠隨後的舉動,也很快證實了她的猜測。
在前頭的那頁紙張被從板材上小心地揭下來的同時,刷墨、蓋紙、推刮、揭下的動作又一次重複在了她的麵前。
而那一張最先被從刻板上拿下來的紙,已被送到了她的麵前。
紙上墨跡未乾,還需要經過一番晾曬,但上頭的墨色並沒有因為這樣的刷水刷墨暈染開來,而是因為那鬆煙墨的膠化,無比清晰地印在了那張紙上。
宗燕客也很快反應過來,在這張紙上記錄著的是什麼內容。
北魏賈思勰所著的《齊民要術》中,彙總了當時關於民生農事的種種內容,其中就包括了一段栽桑養蠶的說明,也正是在這頁紙上所記載的東西。
宗燕客看過這本書,對它還有些印象。
但大概,此前沒有任何一次閱讀到這裡的時候,會讓她像是此刻一般,就連抓住那張紙的手都有輕微的顫抖。
圖畫與文字都沒有缺漏的跡象。
不,不隻是如此。
讓這張紙身價百倍的,是那隨後送來的一張又一張紙,在印製的內容上都和這一張彆無二致。
它們還在以一種此前無法通過人力辦到的速度,飛快地累積著印有圖文的數量。
武清月的聲音在她的耳邊響了起來:“陛下還是前朝天後的時候,多次舉辦親蠶禮。規勸百姓從事農桑,如今既為聖神皇帝,總不能再隻按照皇後的禮節來做這件事,也該當換一種頒發詔令的形式。”
眼前的這種方式,和勸農使的職務結合在一起,就顯然是一條新的門路。
宗燕客目光一動,本能答道:“但我想,要以這等方式頒發下去的,應該……並不僅僅是詔令而已?”
這是她憑借著過往的見聞,在第一時間便得出的結論。
詔令這種東西,其實不需要讓通傳各州的消息全部由朝廷發出,大可以一級級地往下傳達。
正因為如此,朝廷根本就沒有大批謄抄聖諭手稿的需要。
真正需要被以這種方式快速印製而成的,其實還是另外的東西。
“你想說的是什麼?”武清月望著下頭依然在有條不紊進行的拓印行動,溫聲發問。
宗燕客抿了抿唇,答道:“書!其他的書。”
當她看著眼前被快速印刷的《齊民要術》時,她便難以遏製地去想,現在這個被選作典範的東西是《齊民要術》,明日,是不是就能是彆的書籍呢?
好像……是可以的。
聖神皇帝在天下各州興辦官學,但那些被選入官學之中就讀的人,卻未必能夠像那些世家富戶一般輕易獲取到書籍。
可如果,書籍不再需要一個個借閱手抄,而是能以這樣的方式快速生產出十本百本,甚至是千本之多,就算不能將其分發到每個人的手中,也總能讓借閱抄錄的時間被大大縮短。
將這等技術用在書籍之上,所能起到的作用也無疑是最大的。
去年的李唐宗室叛亂,一舉牽扯到了諸多河東河北世家,今年的太廟火情,又將隴西世家拉扯下水。
但隻怕光是殺人還不足以讓他們徹底消停下去,在世人心中對於他們,也還有一番尊貴異常的評價。
也正是這些積蓄多年的名望,讓他們在早年間,還有膽量說出聖神皇帝出身寒微這樣的話來。
那便合該讓他們在自己最為得意的事情上,遭到一出迎頭痛擊才是!
以方今陛下的地位,要想獲得任何書籍,經由這個雕刻印刷之法大量複製,將其運送到天下諸州,也不過是一道詔令的事情而已。
這將遠比將其用在宣揚新一年的親蠶禮要重要得多。
“隻是……”宗燕客心情激蕩地想到這裡,又忽然緊繃起了麵容,想到了這個舉措背後潛在的危險。
她小聲說道,“若真以這個方式,直接將那些被世家貴胄所壟斷的書籍,全部增產刻印而後分發出去,將其變成各州官學中唾手可得的東西,怕是還會惹來不小的麻煩。”
武清月笑了笑,鼓勵一般地發問:“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宗燕客沉吟須臾,答道:“我的兩個兄長若是放在神都地界上,還稱不上是驚世之才,我的父親也隻是在蜀地做個小官,但就算如此,他們在麵對此前並無資材讀書的黔首時,也有一番倨傲自恃的態度。天下的讀書人中,有這等想法的怕是並不少見,更遑論是首當其衝的世家子弟。”
“方才太子殿下又已說過,您在近期有出兵的打算,屆時中原腹地還少了您的兵馬支持,若是橫生變故,恐怕對大周來說並不是好事。”
這當然不是一句隨意做出的揣測。
宗燕客以武周臣子自居,雖然想要乾出一番事業來,證明自己絕不比家中男兒遜色,卻也知道有些腳步得邁出得更為穩健一些。
可她看到的,卻是太子殿下自她的手中接過了那張紙,將其遞交給了一旁的匠人,在隨後轉回看向她的目光中依然隻有一片從容。
“你若這麼想的話,就是將我的作用看得太重,也將皇帝陛下和她那些能臣乾吏的作用看得太輕。”
宗燕客沉默在了當場。
武清月說了下去:“你知道陛下在看到你眼前的這一出時,是什麼想法嗎?”
宗燕客老實地搖頭。
武清月解釋道:“她說,這把利器全看要怎麼用,才能讓它隻紮向敵人,而不是自己。就算傷己,也得能掌控住局麵。但連最是抉擇不易的改朝換代,都已經經曆過來了,又怎麼還會懼怕於這個呢?”
“這個雕版印刷術會最先被用在三個地方。一個正是你看到的新式親蠶禮,一個是推行宣州稻的勸農之事,還有一個,大約有些難想到。”
宗燕客目光怔怔地看著麵前的武清月,聽她在稍作停頓後,繼續說道:“六月裡原本要舉辦武周的第一場製舉,按照聖神皇帝已經頒布下去的說法,自是還要和兩年前一樣,推行糊名之法,但光是如此還不夠。”
“你看到這個雕版印刷的流程了,若是用在今年的製舉之上會是如何呢?”
武清月伸手朝著下方的一塊塊板材指去,宗燕客也隨之看向了那些儲備在前的器具與人手,神情不由一震。
用在……製舉上?
“你看,屆時試題大可批量印刷於紙上,不必擔心有抄錄缺字之事,又或是主考官轉述中未明題意,考生需向主考官上請谘詢。如此一來,試題經手之人大大減少,便減少了外泄的可能,試題闡明清晰,也可令考生不至答非所問。”
武清月振振有詞地做出了定論:“何為科舉公平?這就是公平!”
“就算如你所說,這些讀書人隻覺自己本想據為己有的東西,會因印刷術的出現被分享於旁人,而對其深惡痛絕,那麼為何不看看,在他們的上頭,還有遠比他們條件更為優渥之人,印刷術的出現,也正是給他們自己謀求一個公平!”
這才是更為廣大的群體,更多武周未來的官員即將會持有的想法。
宗燕客頓時恍然:“若如太子殿下這麼說,一旦先將印刷術的出現和科舉試題捆綁在一起,那麼誰若是反對此技術推廣應用,便是在反對陛下以公正手段遴選人才,填補在我大周空缺的職務之上。”
如此一來,更多人出於利益的驅使,隻會站在聖神皇帝的這頭,而不是一味對著這個打破知識壟斷的技術做出反對。
而另一麵,這個印刷術還要用在蠶桑和農耕技術的推廣中,也就意味著,它會以遠比那些受創世家更快的速度,去拉攏天下民心啊。
她喃喃:“一手抓著士人的利益,一手抓著民心,反而是意圖從中起事的人該當擔心自己的下場,而不是……”
不是定都洛陽不久的武周王朝會因步子邁得太大,而遭到什麼從內部出現的分裂聲音。
並不需要她去過多的擔心,坐在皇位上的那位陛下就已有一番考量了。
而她所要做的,就是當好這個使者,將農耕技巧排版於紙上,印製成冊,帶到底層黔首的麵前。
“此地的這些東西,就是我要和你說的第二件事了。”武清月轉回頭來,徐徐問道,“燕客,你現在還覺得,我隻給你三五十人作為直接聽你號令的下屬,是在為難於你嗎?”
在這一刻,宗燕客的心中已經有了一個篤定的答案。
……
“我還以為你會再多跟她說,若是她將此次的差使辦得妥當,不如也改姓為武。”武曌放下了手中的筆,朝著自城外趕回的女兒看去。
聽她先是提及了油墨的質量在這幾日間又迎來的長進,又說起了刻板工匠的額外選拔,再便是——
她和宗燕客之間的一番對話。
“不急著這麼做。”武清月搖了搖頭,“現在讓她改姓,旁人或許會覺得,這是阿娘您在處決了那幾個姓武的敗類後,急於填補武氏宗親的人數。可要我說的話,在萬象神宮落成之前,倒也不必給外界這樣一個信號。”
“還是等到大功立下之後,再由您親自做出封賞吧。也算是一出君臣相得了。”
非要說的話,倒是還有個理由。
相比於前朝有淩煙閣二十四功臣的太宗皇帝,阿娘身邊能夠獨當一麵的人,在當下還是太少了。
所以不該是現在就對著有機會成長起來的人,提前做出獎勵的許諾,而該當是讓她手握著這份要職,自己去儘力嘗試,到底能夠做到哪一步,進而成為朝中不可或缺的一員。
畢竟,武周的基業是需要這些新朝官吏支撐起來的,而不能還停留在重用前朝老臣的地步。
她想了想,又多補充了一句:“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在推行政令上可以大膽一些,也必須有打破舊秩序的勇氣,在任用和培養人才上,還是要小心一些的。”
武曌聞言,不由搖頭失笑:“你自己也才二十出頭的人,怎麼把自己說得活像是個四五十歲的老學究?”
“有嗎?”武清月摸了摸自己的臉,頓時露出了個俏皮的笑容,“大概是最近在外頭走動,總是被人偷偷地看,到底是什麼樣的人能做阿娘的繼承人,就不自覺地想嚴肅端正一些。”
朝堂內外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在看著皇帝和太子之間的關係,也在看,她從李唐的鎮國公主變成武周的太子殿下後,會否有什麼異常的表現。
武旭輪在前幾日離開了神都,帶著他采風戲劇的借口去西域玩耍去了,長儀在當日參觀完了軍營後又重新回到了太學,還隻是個在進學之人,唯有她……
是距離皇位最近的人,也是最能決定這個王朝能否傳承下去的太子。
武曌顯然很清楚她這話的意思。
她也知道,以阿菟今日的地位和分量,對她最好的安排,莫過於就讓她和其他太子一般留在都城,一步步接管各項要務,而不是親自趕赴藏原之上,去打一場深入雪域腹地的艱難戰役。
倘若她有任何的一點不測,都很有可能會讓今日徐徐推進的局勢遭到顛覆。
但即便出於對女兒的關切,和出於對政局的考慮,她得出的都是這個結論,武曌依然沒有將挽留的話說出口。
而是在看到女兒的笑容時,也暫時脫離了那個執掌天下命脈的帝王身份,像是閒談一般說道:“若如你這麼說的話,在外麵沒有那些老臣盯著的時候,你想做什麼便做什麼吧。”
她又問道:“打算什麼時候出發?”
武清月給出了一個肯定的答案:“兩個月後。”
第282章
這既是最適合於出兵吐蕃的時間, 也是一個對武周太子來說最適合離開中原的時間。
兩個月,足夠她再做很多事情了。
比如說,在將雕版印刷的其中一部分人手交給了宗燕客後, 她又親自啟程往桐柏走了一趟。
倒也不是她不太放心那頭的礦脈開采工作,而是她看著神都尚藥局和紙墨坊的進展後,覺得有這個必要, 在桐柏那頭也成立一個化學研究基地。
百姓的智慧從來都不可小覷啊……
當年還在遼東的時候,那些早前研究煉丹術的人才, 在劉神威的帶領下,明明該當專心於研究炸藥, 卻在中途弄出了不知道多少件副產品。
現在, 這條發展的明路已經被指示出來了,也該當再有些新的進展了。
更不用說,現在已沒有了那些會製衡她發展的東西, 就連炸藥都已可以擺在了明麵上說,自然也能給這些走化學路子的人才以更為公道的待遇。
他們之前, 是走了偏門的奇怪術士,現在則是正經的武周基石。
正因如此, 武清月確定了這個想法,直接就在下一次的朝會上,將自己的策劃書給拿了出來。
當然,她沒必要告訴這些朝臣,炸藥這種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武器, 也是由這個名為【化學院】的部門拿出來的東西, 更是早早地就已有了方今的雛形, 是礙於彼時先帝尚在,這才將其暫時推延曝光, 免得有心人想要借此挖掘出炸藥和火槍的製作之法。
她說的,是化學院做出的東西,在製作農肥、鞣製皮革和助力紡織上的貢獻。
武周既要做到唯才是舉,便不能讓這些人沒有合適的去處。
劉神威因為火藥之事擔任了軍器監長官的職務,他帶出來的那些弟子卻顯然既不完全適配軍器監,也和尚藥局那頭格格不入,倒不如乾脆一點,直接另起爐灶。
“桐柏礦產豐饒,又緊鄰都畿道,相距神都不遠,如有物資不足都能自各地調派,最合適不過。”
“再者,此地雖近洛陽,卻不在都城麵前,正能讓那些就讀與任職其中的匠人潛心辦事。”
“那這化學院的化學二字,又做何解釋?”武曌朝著女兒看去,隻覺她們的攤子鋪開的可是越來越大了。
但眼下各方都有人可用,做到居中調度,更能借著這一個個部門的建立,去分化朝堂上的勢力,還能從中得到一項項裨益於天下的東西,她又何必拒絕。
正如阿菟在昨日找上她的時候所說的那樣,農、商、士、軍、工、醫缺一不可,工又該當將馬長曦那樣製作器械的工匠,和劉神威這些製作農肥炸藥等物的“醫師”,給區分作兩類。
如此一來,雖然近來立項之事繁多,卻也依然是亂中有序,那又何必非要在一項事情完全辦成了之後再來進行下一項呢?
大可以在第一步就讓人才各歸其位,餘下種種,就隻交給時間來安排了。
武清月坦然答道:“造化萬物,由無到有,是為化學。”
所以當武清月驅車前往桐柏的時候,與她隨行的,便還有一份由聖神皇帝頒發的建立化學院公學的聖旨。
第一批的教師,就直接從劉神威弟子,和那些留守遼東的煉丹師中找。
為了儘快再找到一批能儘快適應這化學院工作的人手,武清月直接下令,自周遭的道觀中尋找有煉丹經驗的道士。
一句話——
從今天開始,他們改行了。
還不還俗的不要緊,反正他們從今日開始不許再用鼎煉藥,而要換上那些透明的器皿。
這些被趕鴨子上架的道士,和遼東那邊剛回到中原的門徒們兩兩相對,都傻眼在了當場。
但此刻這兩方的心態真可謂是天差地彆。
前者是沒想到,他們雖然沒因李唐被取代,道教再非國教,而直接遭到滅頂的打擊,卻也突遇此等橫禍,不知道自己接下來的前途如何。
後者……後者是真沒想到,他們這群人居然也能混出個官學師長的身份,吃上一口皇家的俸祿啊!
而在這份截然相反的心態碰撞中,忽然有人開口打破了沉默:“那在這邊辦事,還能像之前在遼東一樣,吃的是遼東好米嗎?”
眾人的目光頓時全集中在了那人的臉上。
那個出聲的年輕人仿佛這才意識到,自己這話說得真可謂是出人意料,也多少有些不合時宜,連忙說道:“我的意思是,或許……我們能試試,不將米種在遼東的土地上,也能讓它長成顆粒飽滿的樣子?”
武清月聽到這一句,忍不住笑了出來。
喜歡吃是好事啊,那可得……在農肥和農藥上再多下點工夫了。
這樣一來,對於這座化學院的前途,她是不太需要擔心了。
而與此同時的洛陽城裡,雕版印刷術在聖神皇帝的保駕護航之下,也正式出現在了朝堂之上。
隨之出現的,正是印刷術將會用在今年製舉之中的通告。
……
“太子沒從桐柏折返的時候,這神都中有些吃飽了飯沒事做的人,在商量的話題彆提有多好笑了。”
武清月奇道:“有多好笑?”
在她麵前相對而坐的人,與她分彆已有兩年之久了,如今重新見麵,本應當自海外的種種涉險經曆說起,又或者是從武周的改朝換代談起。
但不知為何,等人到了麵前,倒好像先前的兩年時間,都已變成了微不足道的東西,先說出口的話已成了閒聊漫談。
但區彆還是有的。
兩年的域外漂泊,讓澄心不得不以主事人的身份周旋於大食和拂菻之間,以至於她在眉眼之間顯露的堅毅果決之色,遠比離開中原之時強了數倍。
身為大國來使的底氣,更是讓她在舉手投足間的氣質也大有改變。
當然,是往好的方向去改。
以她執掌四海行會的貢獻,以她手握的戰功,再加上敦促兩國來使出席武周皇帝登基大典的功勞,在歸國之後足以坐上朝堂高位,也該當有這樣的氣勢了。
雖然,此刻的話題還沒有扯遠到那頭。
澄心回道:“自春官取代禮部,加上尚儀局女官出仕後,原屬禮部的官員或是調轉他部,或是降職外派,剩下的人也被陛下排擠出了製定周禮的核心隊伍,自然是隻能在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上找事來做。”
“比如太子先前去的桐柏歸屬唐州,這個唐字便被提及,有無必要做出改動。”
武清月嗤笑了一聲:“確是無關緊要之事,若是事事都要圖個避諱,那總有一天會讓自己無字可用的。是唐州也好,是用它早年的名字顯州也罷,左不過是個地名,哪來這麼多的規矩。”
“另一樁事就更可笑了。”澄心接道,“他們問及,方今聖神皇帝登基之後,往年大朝會和其他大宴該當如何變更。早年間都是由皇帝接見朝臣,皇後接見內外命婦,如今卻隻有皇帝沒有皇後了。”
武清月挑眉:“你不要告訴我,那些老臣建議我阿娘增設後宮,再選出個正宮來負責接見親眷。往後前朝議事女官男官同堂,後朝也是內外命婦命夫同堂。”
澄心沉默了一瞬:“……這話怕是那些滿口禮教的人說不出來。”
要不是聖神皇帝和太子殿下都是強勢至極的作風,現在就連前朝皇帝的最後一個皇子也被褫奪了繼承權,離開了神都,他們隻怕還有膽量在私底下商議,到底何時能見到皇位被傳到武旭輪的手裡,再由武變李。
那也更無從說起建議陛下開設後宮之事。
“他們說得倒也好聽,說是陛下忙於朝堂內外的種種大事,若是既要與前朝百官同樂,又要接見命婦參拜,也過於操勞了些,不如取消後者。”
澄心像是想到了當時的景象,在麵上一陣忍俊不禁:“於是陛下就說,這話有些道理,不如就讓命婦與朝臣一並出席吧。屆時,列位的夫人得見此等盛況,若有與朝中官員一較高下之心,或許還真能為自己謀求出一條前路,真正踏上朝堂,豈不也是一樁美事?將來若是諸位眼力不佳,犯下大錯,被革職查辦,家中還有另外的一個頂梁柱能賺取俸祿。”
“陛下的這話一出,可算是又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朝臣之中真正出現夫妻同列為官的,終究還是少數。
像是早前被公車征辟的裴夫人,顏真定的母親殷夫人,都是丈夫已經亡故的寡婦。
倒是裴行儉和庫狄真如,劉旋和李謹行各有要務在身,才是夫妻各自憑借著姓名混跡官場。
但就算如此,這些人大多位處邊塞,並不在朝中,以至於這些朝臣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有這等在陛下話中的情況出現。
武清月輕啜了一口茶水:“我阿娘的話說得夠給他們留麵子了,他們哪裡是什麼眼力不佳,分明就是鼠目寸光。就算周禮不能由他們這些陳陋習性之人製定,神都新興行業數不勝數,朝廷法令日新月異,多的是能提案商榷之事,緣何非要扯這些事情,那還不如儘早退位讓賢。”
“你看那銅匭上書中難免混雜出些荒唐言論,怕是都沒他們這些人可笑。”
澄心點了點頭:“但現在,他們可沒空管這些事情了。”
印刷術一出,還是在陛下登基之後的三月裡就已快速成型的印刷術,帶給這些朝臣的震撼怎一個了得。
先前他們還能說自己是有事可做,爭議夫妻同朝為官之事也是怕出現官官相護,現在卻必須正視,他們的競爭對手何止是他們的夫人、他們的女兒、他們的姐妹,還有那些因為印刷術的推廣,從鄉野之間出頭的黔首。
相比起識文斷字的女子,這些此前沒有機會的百姓,才是一個更為龐大的群體。
他們坐不住了!
偏偏,陛下選擇了一個太過合適的時候將此事宣揚出去。
而這個雕版印刷就算真正誕生的時間不長,所表現出來的整套流程也已經熟練得讓人心驚了。
所以,他們攔不住武曌以日月當空之勢登臨天子寶座,也同樣攔不住這滾滾而來的大勢席卷,要將世家高門所獨有的東西衝向那些下層的黎民。
澄心:“現在那些朝堂官員該商量一件事了——以神都的雕版印刷能力,以造紙的速度,印刷書籍總還是有先後之分的。先被大批印刷的,將會是什麼?”
他們阻止不了印刷術的推廣,那也隻能退而求其次,讓一些名家批注的經文晚一些成為通識讀本吧。
但怎麼說呢……
武清月擺了擺手:“也不是我小瞧他們,你說他們連在我阿娘麵前據理力爭的籌碼都沒有,憑什麼覺得能夠逆轉時勢?若我是郝處俊這樣的人,現在就應當向陛下請命,用他肚子裡的那點墨水前去編寫識字讀本,或許還能給自己留下一點體麵。”
“那些即將參與製舉的考生裡,有多少人不是出自世家名門,已是可以預見到的事情,等他們被填補入朝、或是成為地方官吏,這雕版印刷的範圍更是隻會被擴大,不會被打壓回原地的。”
“除非,他們能扶持一個世家子登上皇位,將姓氏錄給重新排列一遍。”
但這已經是現在姓虺的那些李唐宗親做過示範的事情,他們哪還有什麼揭竿而起的謀劃。
至多就是如同澄心所說的那樣,用那些閒言碎語,給神都增添一些笑料罷了。
武清月旋即舉起了手中的酒杯。“為今日的局麵同飲一杯?”
澄心莞爾,從善如流地舉起了自己手中的那一杯。
此刻並非宴飲之時,但這春日的明光正照在太子東宮之前的屋舍花池之間,也照在了她麵前這位太子殿下朝氣正盛的麵容上,怎能不讓人心情大好。
她折返神都後所見的此消彼長,更是衝淡了她對於改朝換代的那些隱憂。
“自當同飲,以敬——武周!”
隻是當澄心說到武周二字的時候,坐在她對麵的武清月卻發覺,在她同樣被窗外日光照亮的眼睛裡,有著一點閃爍的水色。
不等武清月發問,她便已自己伸手擦拭了兩下,讓臉上的笑容弧度更大了些:“殿下不必擔心,我這算是喜極而泣。”
“您知道嗎?雖然有您在臨行之前的叮囑,但我在拂菻國主麵前,說出國姓為武,還是主戰之意的時候,心裡還是有些忐忑的。但現在若是讓我重新遠赴外邦,我更有了離家萬裡的底氣。”
她的姓氏,不是因為前朝的天後將她自宮人中選拔出來,做了公主的伴讀,這才能得到這個賜予。
而是因為她能做武周的功臣,才匹配這個國姓。
她的喜極而泣,也不過是有感而發罷了。
像是唯恐被人覺得,她一個三四十歲的人還這般把控不住情緒,怎能做好鴻臚寺典客首官,她在將這杯酒飲下腹中後,又已岔開了話題。
“說到大食,還有一件事沒向太子殿下稟報。”
澄心的神情忽然有幾分微妙,但在片刻的停頓後還是往下說了下去,“我等在插手拂菻和大食戰事的時候才知道,這幾年間從未從大食傳回過賀蘭敏之的消息,並不是因為路途遙遠,或是因韓國夫人過世,而是因為……他已經死了。”
見武清月示意她繼續說下去,澄心解釋道:“穆阿維葉一改早年間大食內部的秩序,將哈裡發改為世襲,在大食內部引發了不小的政治內鬥。賀蘭敏之和親的王女雖然歸屬於勝利者的這一方,但因大食宗教的緣故沒有多少實際掌控的人手,在遭到圍攻之時隻能先確保自己走脫,根本顧不上賀蘭敏之。”
或許最開始,賀蘭敏之被扣押在那邊,得歸功於他的臉。
可在生死存亡麵前,長相又不能讓他多一條命,也不會讓他死的時候還能在亂軍之中得到保護。
“此次大食在海上敗於神火飛鴉的火炮,對我武周恐懼不已,這才敢將賀蘭敏之身死之事告知。”
武清月若有所思:“你之前應該沒給過他們什麼承諾吧?比如參與了我阿娘的登基典禮,便能自此兩國邦交友善之類的?或者是坦言了賀蘭敏之的生死能夠從輕發落。”
澄心答道:“我自然不會做這等莽撞的決定。何況,在西海戰事中,我們才是勝利的一方,更沒有紆尊降貴的道理。”
“好!”武清月將手一拍,“若如此的話,賀蘭敏之死得好!”
當年賀蘭敏之識人不明,自視甚高,被發落出國,結果被意外扣留,成了開啟男子和親的第一人,也算是惡有惡報。
武清月對他當然沒什麼同情可言。
她在意的是,如果非要算起來的話,賀蘭敏之是當今陛下的外甥,又因韓國夫人身故後葬禮盛大,陪葬繁多,魏國夫人嫁給高寶藏後雖無實權但也多得賞賜,便沒人會覺得,賀蘭敏之早已被剔除出了親人的行列。
所以……
現在他死在了外頭,再不能給人招惹來任何的麻煩,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而到了時局合適的時候,她們還能借著賀蘭敏之之死問罪於大食,對外開戰,借此號召武周絕不開和親之舉,更是另一樁好事!
賀蘭敏之也算是發揮出他的作用了,到時候也不妨將他的衣冠塚稍微拾掇拾掇,以表現聖神皇帝的仁慈。
當然在此之前,最要緊的事情,還是出征吐蕃。
自她將桐柏那頭的要務料理完畢回返朝中,距離那二月之期,已沒剩下多少天了。
出征的號角,也很快壓過了神都之內對於印刷術的風聞討論之聲。
要打仗了!
……
這是——武清月第三次出征吐蕃。
但這也是第一次,她以武清月這個名字,而不是李清月的名字出征外邦。
當她隨同母親走過則天門,越過洛水天津橋時,隨行的眾多朝臣也一並看到了那些等在宮城之前的精兵隊列,以及那一麵麵招展在風中的武字大旗。
或許正是應了澄心所說那句“武字還有一個意思叫做戰爭”,那些在日光下赤金流動的“武”字,仿佛就是一個個主戰的信號,在這大軍起行之際,就已帶給人一種可怕的震撼。
那是國姓之威,也是這位武周太子以一己之力打下來的威名。
或許就連身在送彆隊列裡的劉仁軌也無法說清楚,為何聖神皇帝能何其有幸地擁有這樣的一位繼承人,在已有那些奇思妙想之餘,還能以浩蕩軍威震懾四方。
他們隻知道一件事。
太子親征吐蕃確是危機四伏,但這和某位太子帶兵北伐的情況絕不相同。
在此前的兩次征討戰事的結果麵前,沒人膽敢因為她的出兵缺席,而在中原造事,唯恐被她帶兵凱旋後,來上一出秋後算賬。
“你放心去打你的仗,這些人我震得住。”武曌握著女兒的手,眼前飄動的那些武字軍旗既讓人心神沸騰,也讓她說出這句話時一字比一字堅定。
“我當然相信阿娘。”武清月朝著她回望,目光中滿是信賴之色,“我也相信,阿娘能在我離開後自大周的第一場製舉中收獲賢才,相信阿娘能讓這天下百姓歸附,相信……等我得勝歸來的時候,這神都之內已是另有一番風貌。”
至於什麼後勤軍糧的供給,對於已有多次內外合作的母女二人來說,都已是不需多提的事情了。
她們是能彼此交付後背的母女,根本無需憂慮此事。
武曌也是這樣想的。
像是武清月早年間出征的時候一樣,武曌隨即伸手,為這個最令她驕傲也與她最是默契的女兒,係上了披風的頸帶。
而這一次,不僅僅是母親為女兒送行了,也是君王為臣子,是皇帝為太子送上最為真切的祝福。
“我預備讓人為你打一尊真正的金甲。”長風將披風給吹開在武清月的身後,也將武曌的這句話吹入了武清月的耳中,“等你得勝歸來之時——”
“自當金甲告捷敬告天地!”
那後半句話是武清月接上的。
她也在這話音落下之時,便已向著麵前的武周天子行了一禮,而後大步走向了她的戰馬。
在她翻身上馬後,在場的士卒都清楚地聽到了一個聲音。
“諸位,隨我出征吐蕃,攻破四如,擒殺悉勃野餘孽,以——”
“揚我大周武德!”
第283章
旌旗搖動, 呼聲四起。
也不知道是因那一支支樹立在日光之下的刀兵,還是因這支出征隊伍中愈發盛極的氣勢,那些同樣前來送行的朝臣隻覺有些不敢直視這支強軍勁旅。
但對於同樣身在洛水兩岸, 遠遠望向此地的洛陽百姓來說,他們絕不會覺得這樣的鋒芒令人恐懼。
在他們的眼中,這支軍勢昂揚的兵馬, 正是這武周王朝得以在中原屹立、確保外敵無法入侵的保障。
所以他們隻會慶幸於,雖有先前的改朝換代, 他們也依然有這樣的一方助力。
現在這支軍隊正要前去清除大周以西的一路禍患,以這等驚人的氣勢踏上征程, 又怎能不讓人心神振奮, 為之呐喊助威。
太平年紀尚小,便選了個登高望遠的位置,正能將這些沸騰景象儘收眼底。
她聽得到。
那些高呼著“皇帝陛下萬年”“太子殿下威武”的聲音, 雖然因此起彼伏而顯得有些模糊,也被風聲往更遠處吹去, 隻快速地掠過了她的耳邊,卻依然像是一聲聲回蕩的戰鼓, 鏗鏘奏響在皇城之下。
再沒有什麼場麵能比她眼前的這一出更有夏日繁盛熾烈之態,也再沒有什麼更能證明……
“阿姊前幾日同我說,民心向背這種東西,是最無法喬裝出來的。”太平喃喃出聲。
她也比之前更為確定,就像當年在河北道的開辟黃河田地, 那些犁車的開道在田壟上有跡可循——
如今的武周往前走出每一步, 也都在留下穩步的腳印。
那些心比天高的廢物隻會自尋死路, 那些一味追憶前朝的遺老也遲早會被時代所淘汰。
而她不同。
她已看到了正在成長之中的女兵營,看到了太學之中正在進學的未來女官, 便該當和她們一起,成長為這武周的未來。
就是可惜……
“你們說,我為什麼不能一。夜之間長大十歲呢?”
太平托著下巴趴在城樓的女牆上,神情中不無悵惘之色。
要是她現在已經二十歲的話,大概能有更多可以做的事情吧,就能幫阿姊分擔掉一些朝堂上的重任了。
可惜她沒有這個讓時間直接快進的本事。
她頗覺可惜地咋了咋舌,將目光從遠處收了回來,落回到近前的伴讀身上。
卻大為驚愕地發現,原本應當身在此地的江央居然沒跟在婉兒的身邊。
“江央人呢?”
上官婉兒搖了搖頭。剛才太平將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陛下為太子送行的一幕當中,她也不例外。
竟是沒人留意到江央跑去了哪裡。
一想到阿姊此次出兵的目的地和江央的來曆,太平頓時心中一驚:“來人,去找……”
“不用去找了,她在這裡。”
太平循聲望去,臉上頓時露出了幾分驚喜,“澄心姑姑!”
讓她驚喜的,可不隻是應聲而來的武澄心,還有被她拎在手裡的江央。
說這是“拎”,也算是恰如其分了。
誰讓江央此刻耷拉著腦袋,很有些不情不願。
太平和婉兒都是聰明人,又怎麼會猜不出,江央方才是做什麼去了。
“你……”
“我也沒想著以我這個年紀能參與作戰,就是想去看看——”她抬頭,臉上滿是沉痛之色,“我想去看看,讚普能因為一個根本不存在的罪名滅了我噶爾家族,他們最後又會落到一個什麼下場!”
江央沒有親眼看到父母的死亡,但她永遠不會忘記那夜逃亡之時,在噶爾家族的莊園之上燃起的熊熊烈火。
倘若能有機會看到悉勃野家族自食惡果,她絕不想錯過。
結果……結果還沒能尋個機會,趁著各方都在歡送公主大軍,偷偷混入軍中,就已先被逮了出來,又被澄心押了出來。
江央自知理虧,倒也沒掙紮。
但自太平的視角看去,卻怎麼看都覺得,這個孩子平日裡一副有彆於她年齡的早熟模樣,現在卻活像是一隻受傷的小獸,恨不得一口咬上敵人的咽喉,怎麼看都有些可憐。
但還沒等太平求情,澄心就已搶先一步開了口:“那你如何能保證,你今日會因為想要看到噶爾家族的末路,便試圖偷偷加入到出征的隊伍中,來日不會因身處藏原腹地,行此等偏激之舉?”
江央:“我……”
澄心打斷了她的話:“你也確實是出身藏原,但你從未從軍,你又如何能保證,當你身處軍中之時,能夠像是隨行的士卒一般各有用處,而非拖人後腿?”
江央咬緊了牙關,沒有開口作答,卻已不難讓人從她的反應中看出她的答案。
她不能保證。
此次太子殿下出征,確實帶了一部分剛招募前來的女兵和洛陽的火槍隊,但沒有一個年紀在十五以下,還對她們就體能素質進行過一番篩查。
相比之下,江央就差得有些遠了。
澄心輕輕歎了口氣,見鬆開了對她的桎梏後,這孩子還傻站在原地,終於和緩下了神情,伸手摸了摸江央的腦袋。
“太子殿下有幾句話想要讓我轉達給你。她說,既然你父母選擇將你送出去,便是希望你能在投效中原後開啟一段嶄新的人生。隻要你還在這裡,噶爾家族的血脈便還在延續。若隻為了見證吐蕃的結局,便要讓自己身陷險境,那豈不是和這份寄托背道而馳了?”
“或許你終有一日會重新站在藏原雪域之上,去重新書寫這片土地的結局,又或許你也會有馳騁疆場的機會,但……絕不是現在。”
江央沉默了一陣,在目光中閃過了一抹掙紮,訥訥開口:“其實我知道這個道理,我更知道,太子殿下對我已是恩厚有加,在沒能回答上來那個問題之前,我不該有僭越妄為之舉。我隻是怕……”
“你怕什麼?”太平插話問道。
江央的餘光朝著那逶迤而去的長隊又掃了一眼,這才答道:“我怕等我長大的時候,我大周都已沒有仗可打了……”
她也總有幾分憂慮,她的存在,會不會隻是太子殿下對她叔父的牽製。
她更怕的是,當大周的鐵蹄伴隨著槍火降臨在雪域高原上的時候,會不會讓吐蕃直接棄械投降。
到了那個時候,悉勃野家族的餘孽還能如同高麗寶藏王一般,在被押解回到京師後,得到體麵的職務安度餘生。
可憑什麼?
她的父母親人,全早已在那一場突如其來的進攻中喪命殆儘了!
憑什麼他們能得到好下場。
她想去跟上太子殿下的隊伍,也是因為這一點。
哪怕當日前往洛陽南郊大營的時候,太子已說過了並不介意讓她慢慢成長,她也終究難以徹底放下這個包袱。
無論能否做得到,她都絕不希望吐蕃的讚普活著抵達洛陽,成為被武周招降的存在。
但她的算盤已經被攔截在了第一步。而這些話,她甚至不能直接說出口。
“我知道你的顧慮。”澄心蹲了下來,將她的臉輕輕地掰向了自己的方向。“我也可以很確定地告訴你,你的這份擔心並沒有必要。”
“我……”江央的語氣忽然一滯。
在對上澄心目光的那一刻,她仿佛從那雙溫和而包容的眼睛裡看到了一句潛藏的台詞。
她給出的回答,或許也並不僅僅是在針對她出口的那句話。
“你去過距離洛陽最遠的地方,是你的家鄉,但在更往西的地方,還有大食和拂菻。在拂菻以西,還有依然廣袤的土地。還有,我們到如今也還不知道,若是自江南往東出海,一直往前航行,到底會抵達什麼地方。”
“你看,無論是我們先發現他們,還是他們先發現我們,我們都還有太多需要準備的東西,怎麼可能在此次出征吐蕃後便萬事大吉了。”
澄心語重心長地繼續說道:“還有,自東。突厥的阿史那骨咄祿與阿史德元珍死後,那個逃亡在外的阿史那默啜仍無蹤影。距離新羅不遠的倭國在那次海戰失敗後也依然沒有俯首稱臣。我們還有很多蠢蠢欲動的敵人。”
“你若想終有一日立功揚名,讓自己有此本事支撐門庭,便絕不能將自己貿然置於險境,隻為了解一時之氣就提前消耗自己的未來。”
江央怔怔地聽著,澄心用最後一句話結束了這個勸說:“太子殿下說,你在逃亡中沒有放棄自己的生命,在順境之中也就更應該活得精彩。”
她的手中隨即就被塞進了一張紙條。
江央慢慢地將其展開,就見其上正是太子殿下的字樣,寫著——
榆關未成,當厚其土牆,利其刀兵,方可拒敵千裡。
“澄心姑姑。”
江央忽然仰起頭,朝著澄心看去。
“怎麼了?”
“您能和我說說,您在拂菻作戰的經曆嗎?”
……
當武曌的視線中已不見了武清月和她所統領的大軍之時,轉頭往則天門上看去,又見那頭太平和她的兩個伴讀正亦步亦趨地跟在澄心的身後,往皇城內走去。
也不知道那頭又發生了什麼,但她直覺,這個相攜而去的情況略有幾分微妙。
可無論先前如何,現在又已是一片風平浪靜的樣子了。
這些仍需數年才能真正接替上來的年輕人,大約也能在前頭榜樣的敦促下,走出一條條殊途同歸的道路來。
一想到這裡,她便愈發確定,當她在發覺自己的“天後”二字不足以讓她施展拳腳時,果斷做出了更進一步的抉擇,真是從沒有出錯。
而現在……
距離今年的製舉隻剩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了,她必須儘快擦亮眼睛,從這數千上萬名的應考學子之中,選出最為契合武周邁步向前的人才。
阿菟走向她的戰場了,她自己也得麵對一場硬戰了。
她想了想,又朝著一旁吩咐道:“記下來,還得為藏原多選一批底層辦事的胥吏。”
無論此次能否將吐蕃徹底攻破,先將人手給準備好總是沒錯的。
她也相信,在這場萬眾期待的出征送行之後,阿菟必定會給她交來一個比任何人都出色的答卷!
而在洛陽城郊,雕版印刷的作坊接連一月不息。
直到幾乎未經手過幾人的答卷、出題人和印製考卷的人都被陸續送往合璧宮“禁閉”。
而後在六月的製舉正式到來之時,被送入了考場之中。
油墨印製而成的試卷,在氣味和“筆跡”上都跟手抄的文字大不相同,讓這些身在考場之上的考生都倍感新奇。
但他們來不及新奇太久。
武周初立,各地官員勢必會迎來一批更迭。
他們已錯過了兩年前的糊名取士,沒能成為當今天子的第一代門生,自然要把握好這第二次機會!
這場考核不似早年間的科舉一般科目繁多。
比如明字科就因書法人才預備額外取用在今年被叫停了,文詞雅麗科等偏門取士的科目也被取消,隻剩下了標準的明經、進士、秀才、明法、明算五科。
偏偏相爭的士人又要遠比其他年份的製舉更多。
所以他們能做的,便是儘可能地在這張已將題目印刷清晰的考卷上,將他們的答案寫得儘可能出彩!
什麼女子掌權乃是陰陽悖逆,他們該當予以申討?
在能夠入朝為官,甚至是出將入相的誘。惑麵前,寒門士子隻會鉚足了勁往上去拚。
而那些真正看到曙光的女子,更有人在數月的跋涉後方抵達了洛陽,踏入了春官貢院的考場之中。
不過這一次,沒有了單獨設立的珠英學士的名目。
所有考生隻有一個身份,那就是製舉的參與者!
……
六月,其實並不是個適合舉辦製舉的時間。
饒是洛陽的紫微宮會比長安那頭稍涼爽一些,自貢院廊廡之下吹過的,也已是一陣陣燥熱的風,根本帶不走任何一點熱氣,反而讓這些考場像是一座座蒸籠。
“陛下說這也算是一場考驗……”
這話應當是沒說錯的。
顏真定作為此次的監考巡官之一,自走廊上朝著考場之內望去,看到的便是一張張額角帶汗的麵容。
但在出人頭地,甚至是逆轉命運的機遇麵前,這也不過是她們需要越過的最簡單的一道門檻罷了。
她忽然有點期待,看到那些糊名送來的考卷了。
……
也差不多便是在此時,武清月所統領的大軍終於越過了日月山口,抵達了青海湖畔。
相比於酷暑難耐的洛陽,這裡的氣溫大概要更像春秋時節。
按照武清月讓人製作出的簡易溫度計顯示,這裡大約隻有20度出頭。
可氣溫的宜人,顯然並不代表這環境也很舒適。
當西平長公主接到武清月抵達的消息匆匆趕來的時候,就不太意外地看到,又有一批士卒因不適應高原的環境倒了下去,是被人抬入軍帳繼續診治的。
其中還包括了不少年紀不大的女兵。
“這是……”
武清月答道:“那是我需要著重栽培的軍隊,先讓她們適應適應吧。”
之前的兩次出征西藏,和長期讓士卒進駐西藏都護後建立的駐兵醫療體係,都沒有浪費它們的價值。
營地中的種種發病情況,都被很快對症下藥地平複了下去,以防出現醫治不當而情況加劇的麻煩。
正因如此,雖然剛一抵達此地,就倒下了不少人,在武清月的臉上也並無多少慌亂之色。
這是預想得到的情況,自然沒什麼好慌張的。
何況,此次自中原發兵四萬,在西藏都護和西海都護還能再補充兩萬兵馬,再加上吐穀渾和東女國的隨同發兵,光是人員調度會合都還需要不少的時間。
正好能讓這些抵達藏原的士卒先適應一陣。
她也隨即朝著武妙元說道:“先讓他們駐紮在此地吧,勞駕西平姨母陪我往西藏都護走一趟。”
武妙元也沒糾結於這頭的情況,應了聲好。
隻是跟上武清月策馬而行的腳步後不久,她又一改先前迎接大軍的嚴肅神情,輕聲笑了出來:“你將那個對我的稱呼一改,我都險些沒反應過來你在喊我。”
她在吐穀渾國中的時候,人人稱呼的都是王太後,和早前中原王朝還是李唐的時候並無區彆。
但現在武周太子到來,卻是稱呼的一句西平姨母,而非早年間的弘化姑母。
這一句稱謂的改動,竟是讓人有種恍若隔世的怔然。
說來也對。
她的西平長公主封號,不是按照和前朝皇帝之間的關係,而是改姓為武後,被認作了當今天子的姊妹。
確實該當從姑母變成姨母。
武清月回得卻是另一樁事:“可您不覺得這個封號更吉利也更應景嗎?姨母以吐穀渾王太後的身份坐鎮邊陲,為朝廷得以派遣駐兵深入西藏腹地立下了汗馬功勞。近年間吐蕃勢力一步步收縮,也正是西部將平的跡象……”
“行了行了,仗都還沒打,你就先彆恭維我了。”武妙元擺手回道。“若非要說有西平跡象的話,我倒是覺得,文成做的事情比我要多得多。”
在西行的路上,武妙元和武清月說道,彆看吐穀渾的大權因為慕容諾曷缽身死、慕容忠孝順,幾乎全在她這個王太後的手裡,吐穀渾的一些陳年陋習,除非正式瓦解國祚,或者將其中的貴族徹底殺光,否則也不是在一朝一夕之間就能改變的東西。
倒是文成那邊,所有的東西都是從零開始的。
“何為從零開始?”
武妙元回道:“等你到了就知道了。”
因為並無大軍跟隨,武清月抵達的時候,西藏都護這邊還沒有提前收到消息,文成都護在將士卒征調至烏海後,自己卻沒留在此地,而是去做其他事情了。
好在留守於烏海的駐兵在獲知了太子到來後,很快給她和武妙元指示了方向。
在又策馬奔行了幾日後,越過了幾處導向的哨站後,武清月才終於看到了那座規模不小的牧人營地,也在營地之中的篝火旁看到了文成。
她就坐在三塊石頭堆成的土灶邊上,正在慢條斯理地將曬乾過的牛糞堆進陶鍋之下,充當今日煮湯的燃料,乍一看簡直像是個最樸實不過的藏民。
隻在抬眸朝著周遭看去的時候,才讓人留意到,相比於她那一身耐臟耐用卻也樸素的棉衣,她的氣質絕非尋常牧民所能擁有。
她並未留意到武清月和武妙元的到來。
誰讓那群圍坐在她身邊的孩童正在各自說些什麼,完全壓過了她們二人走近的腳步聲。
武清月的耳力絕佳,明明還離得很遠,就聽到那個距離文成最近的小姑娘在說:“當然是我最有能耐了!我聽阿媽的話,這半個月裡跑了三個部落,跟他們說,現在有確鑿的證據,之前常有的胸痛咳血症狀,都是因為誤喝生水導致的。”
“每年獻祭求神統統都是陳規陋習,中原人也不會拿我們去肥田種地。”
“但是阿媽……”那小姑娘鼓著腮幫子,一臉無奈,“我跟他們說這些,還不如說下次暗訪看到他們全喝開水,就多發幾隻小羊羔來得有用呢。我這麼一說,那幾個皮孩子當場就出去撿牛糞了。”
“您是知道的嘛,這個天氣又不用取暖,他們可不樂意多撿這些,耽誤他們在草場上摔跤角力。”
文成噗嗤一笑:“我看你不止乾了這些吧?”
那小姑娘也很是坦蕩,“我也沒乾什麼啊!就是路上途經的一個部落裡躲著個北布巫醫,是之前從遙遠的邏些城過來的,據說是幾年前沒來得及回去,後麵就回不去了。”
“那些老頑固可信他的伎倆了,我到的時候就見他們聽了這庸醫的話,在取人骨做法器呢。”
“您派出去的人經過的時候他們就裝出個聽命令的樣子,實際上還是偷偷信奉這個。我聰明得很,才不跟他們正麵起衝突,直接裝作是放牧借宿,順帶把人給綁了,就捆在羊肚子下頭帶出來了。”
“至於怎麼料理他?那自然是阿媽來決定的事情。”
她滿臉邀功地朝著文成看去,就差沒將自己想要挨誇的話說出口。
武清月低聲問道:“她怎麼管文成叫阿媽?”
武妙元見怪不怪:“這些被文成一個個接觸過去的部落裡,願意聽她的話做武周子民的,尤其是那些年紀不大的孩子,也不知道是從誰開始的,都喜歡管她叫阿媽。大概是因為文成給她們帶來了更好的生活吧。”
“不過要我說,這些人也是遇上了個好時候。太子應當也是知道的,吐蕃的文字發明至今時間不長,衛藏四如之外的地方沒有那麼多識字的人,正好能讓她們從頭學起。”
“文成在這頭開設了識字課,認字多的能當個胥吏,多領些酒肉回去,結果喊她老師的沒見幾個,喊阿媽的倒是更多了。”
“當了三年都護,多了上萬個孩子,我可做不到這種耐心,要不怎麼說文成有本事呢。”
武清月終於沒忍住笑了出來。
這是什麼藏族版本的一日為師終身為母嗎?
但想想文成是以這等下基層的方式,逐漸讓這些藏民心向中原,又覺得被一點點融入稱呼之中的母親,又分明沒有任何的問題。
也就是在此時,文成像是終於發覺了這個聲音並不屬於營地之中的人,轉回了頭來。
落日的餘暉正投照在來人的身上,便讓她清楚地瞧見,一個三年未見的熟人,遙遙朝著她投來了一個讚許的笑容。
“……安定。”
不對,不能再叫安定了,該當叫做太子殿下。
她拍了拍身旁小姑娘的肩膀,“你們先回去吧,我晚些來找你說那個巫醫的事情。”
小姑娘點了點頭。
很快,那些喊她阿媽的孩子都先被帶回了帳篷之中,隻剩下了武清月三人坐在那篝火旁。
先前營地之中嘈雜的聲音也很快平息了下去。
見已並無人打擾她們的對話,文成這才開口問道:“開戰的人手都到齊了嗎?”
“我還以為你會問,我們為何會來這裡。”
文成搖了搖頭:“就算你們不來找我,我原本也打算在這兩日回去的,沒什麼區彆。再說,這西藏都護也早該來經由你驗收一番,也好讓你知道,當年並沒有選錯人。還是先說我問的那個問題吧。”
“你覺得呢?”武清月並不介意聽聽她的看法。
當年她選擇主動請纓留守西藏都護,所想的應當不隻是教導藏民學會守禮知義,也想給進攻衛藏四如充當前哨。
武清月有理由相信,她應當還做了不少的事情,並不僅僅是收了那麼多的孩子。
文成想了想,沒有正麵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反問道:“敢問太子,欽陵讚卓在何處?”
進攻吐蕃,這個要報家族大仇的人絕不可能缺席。
那麼現在,他在哪兒?
第284章
武清月沒有隱瞞文成的必要。
她坦然回道:“他在小勃律。”
“小勃律?”文成的神情一怔, “若是我沒記錯的話,祿東讚死後,讚悉若和欽陵讚卓能在吐蕃內部重掌大權, 正是因為——”
“正是因為他當年接連出征大小勃律,清掃吐蕃以西趁勢崛起的小國。”武清月接下了話茬,“便也難怪吐蕃在失去了欽陵讚卓這個助力之後, 就連芒鬆芒讚的死訊都沒有對著小勃律告知。”
這既是為了確保吐蕃內部不會額外生出什麼變故,卻又何嘗不是一個示弱的表現。
那既有欽陵讚卓這個昔日的雪域名將在手, 武清月也絕不會放過這個優勢!
澄心她們遠航插手拂菻與大食之間的戰事後,正是由欽陵讚卓統兵向東, 和駐守在碎葉水的劉旋與郭元振會合, 再給了大食以迎頭痛擊。
隨後,一路人馬帶著停戰後的拂菻、大食兩國使臣前往中原,澄心率領船隊踏上歸途, 韋淳留在碎葉城協助劉旋一並商定邊防界線之事,而欽陵讚卓……
他不在這三隊人馬之中的任何一路。
而是帶著先前進攻大食的兵卒, 自西域募招而來的兵將,和拂菻國君士坦丁四世所提供的一支人馬, 直接前往了小勃律以北的蔥嶺地界。
在這裡,他用了將近一年的時間演兵,將這支五六千人的隊伍訓練得能夠熟練聽從他的軍令行事。
而後……
便是一封武周太子意圖出征吐蕃的詔令,送到了他的麵前。
當年韋淳找上武清月主動請纓隨軍出海所說的那些話,有些說錯了, 有些卻沒有。
比如說, 她以為王玄策和尉遲循毓能夠加入隊伍, 是因為他們能幫助武清月帶兵,自泥婆羅、大小勃律等地入侵吐蕃, 實現兩路合擊之策,其實是猜錯了。
因為彼時的武清月還不打算對著吐蕃動手,王玄策等人另有用處,她要抓住的也是拂菻和大食開戰的契機。
但韋淳也猜對了一件事。
若要進攻吐蕃腹地,越過唐古拉山脈的屏障,完全靠著堆上士卒的性命,硬闖那座雪嶺絕不可行,從大小勃律入手增加一路兵馬勢在必行。
而統領這一路人馬最合適的人選,隻有一個。
欽陵讚卓!——
“報——”
清晨的吐蕃邏些城忽然被一聲急促而高亢的軍報傳訊打破了平靜。
這封軍報也被很快送到了赤瑪倫的麵前。
但更為準確的說,這不僅僅是一封軍報,還是一封……求援信。
寫信之人正是小勃律的國王。
信中淩亂的筆觸,足以表現出他此刻的心急如焚。
自數年前欽陵讚卓帶兵攻伐小勃律後,吐蕃為和小勃律之間穩固關係,除了以武力震懾確保霸主地位外,一麵憑借著兩國之間相同的宗教信仰彼此往來,另一麵,也將吐蕃宗室之女嫁去小勃律,締結了姻親合盟。
雖然赤瑪倫壓下了芒鬆芒讚的死訊,但從表麵上來說,這兩方還得算是一家親的。
突遭進攻的小勃律向著吐蕃求救,也算是首選。
赤瑪倫匆匆掃過了這封軍報,臉上閃過了一縷異樣的神情,卻因此刻由她執掌統率吐蕃的軍隊,很快將其中的驚愕給壓了下去。
信中,小勃律國王大為驚駭地問及,為何在吐蕃的說法中投奔了李唐的欽陵讚卓,會突然自北部發起進攻。
蔥嶺和小勃律之間原本有一條天險屏障作為阻攔,名為瓦罕河。
因春夏季節河水會比秋冬季節水位更高,也就更加難以越過,所以在這五六月間,小勃律往往會將兵馬從此地撤回一部分,讓這些壯勞力投入到農耕之中。
他們的這個習慣對於欽陵讚卓來說根本就不是秘密,也讓他選定了進攻小勃律的時機。
蔥嶺苦寒,晝夜溫差極大。
除了在春夏季節水流較大之外,夜晚的雪山融水也會比白日裡少很多,讓這條瓦罕河變成一條緩緩流淌的銀色長帶。
正是在這樣一個月色生寒的夜晚,那支由欽陵讚卓統率的精兵突然渡河而來,拉開了進攻的序幕。
小勃律國王怎麼也沒想到,他原本還在看著西北方向的戰事發展,眼看大食撞上了鐵板很是可笑,卻會在突然之間變成了旁人的獵物。
欽陵讚卓的發難來得實在是太快了。
以至於他根本沒能來得及趁著唐軍,不,應該說是現在的武周兵馬渡河之時,來上一出半渡而擊。
欽陵讚卓也絲毫沒有在渡河之後有所停留,而是飛快地帶兵直撲南麵的連雲堡而來。
在一番苦戰,損失了千餘兵馬之後,直接奪取了這個小勃律聯通北方的據點。
小勃律國王聞訊大驚失色,一麵將國中的兵馬召回,儘快重新建立北部防線,另一麵則飛快地讓人朝著吐蕃送信。
欽陵讚卓和吐蕃之間的關係,他還是清楚的,所以他可不會覺得,對方隻是要突然再拿自己曾經的手下敗將開刀而已。
相比於小勃律,欽陵讚卓最想要出兵征討的,必定還是吐蕃。
他更知道,光是憑借著他自己國中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攔得住欽陵讚卓。
更可怕的是,在對方的兵馬拿下了連雲堡,得到了這個前頭哨站之後,距離深入小勃律腹地不會太遠了。
“小勃律的國王說,彆看在連雲堡和小勃律王都之間,還有一條坦駒嶺作為屏障,但武周軍隊連自蔥嶺和瓦罕河越境都如此輕鬆,又怎麼可能會被坦駒嶺給阻攔住。”赤瑪倫望著下方的這些朝臣,出聲問道,“諸位有什麼看法?”
底下的吐蕃臣屬有片刻的安靜。
赤瑪倫朝著這一張張心思各異的臉看去,猜也能猜得出來,這些人現在在想什麼東西。
欽陵讚卓的名字重新在這裡被提起,是個人都要重新在心裡罵上芒鬆芒讚兩句。
彆管他是不是死得蹊蹺,在方今的吐蕃生死存亡之際,他當年的決定所帶來的後患終於真正出現在了眾人麵前,便讓人再難去想起前者。
他們隻會在想——
當年的欽陵讚卓還是吐蕃少有的年輕帥才,現在他卻成了武周進攻吐蕃的第一把利刃,這都要怪芒鬆芒讚!
而欽陵讚卓的出兵,也正是映照了赤瑪倫先前的猜測。
武周建國未久,卻根本沒有被國中的雜事牽絆住手腳,真的要對吐蕃發起進攻了。
說是大難臨頭也不為過。
“不說話嗎?你們不說我可要說了。”赤瑪倫的目光一凜,“欽陵讚卓自西北越境,若要一路內寇,進攻我藏巴腹地,需要接連越過小勃律、大勃律、麻羌、羊同、象雄、葉如與如拉等地,沿途固然能邊打邊獲得物資補給,但也很容易遭到各方圍剿,隻能充當一路偏師,不能算作主力。”
“以我看來,這其中必有聲東擊西之意,我等的戍防要點,依然應該放在北部隘口和西南徑流之地。”
坐中有人當即出聲問道:“那按照您的說法,欽陵讚卓進攻小勃律,我們就完全坐視不管,隻等對方在一步步進攻中消耗力量,而後被我等包圍?”
“當然不是!”赤瑪倫轉頭看去,回答得很是果斷,“我隻是說,西北生亂,必須有舍有得,不能影響先前的戰況布局,可沒說要徹底放棄這一頭。”
她也不會忘記,從邏些城到小勃律的這一段路,雖然如她所說,需要越過這麼多的部落,但這條路,早年間已被欽陵讚卓往來走過了數次。
其中到底從何處進攻能取得最有效的結果,往何處走能得到物資補給,欽陵讚卓必定心知肚明。
這沿途的羊同、象雄等部,也都是曾經被吐蕃吞並下來的,失去了自己的王權國度,卻還在部落內部擁有一定的自主決斷權力。
若是讓欽陵讚卓找到和對方接觸從中挑唆的機會,隻怕在他深入衛藏四如腹地被包圍之前,就能先斬斷吐蕃的一側臂膀。
赤瑪倫絕不想在和武周太子交手之前,就先蒙受這樣的損失。
不能讓他有前進的機會。
“那麼王太妃的意思是……?”
赤瑪倫按在那封戰報之上的手,有一瞬的用力,“我的意思是,放棄小勃律,將西北駐軍全部調集到大勃律,將欽陵讚卓攔截在吉爾吉特河以西!”
這是用兵最少,而又最能攔住欽陵讚卓腳步的辦法。
她絕不能讓自己被西北戰事牽絆住手腳,隻能以最快的速度做出一個取舍。
“我們的援兵抵達大勃律後,不管此時欽陵讚卓有無越過坦駒嶺,都要以最快的速度燒毀大小勃律之間的河上橋梁。而後,我會對四如子民宣稱,這是武周自蔥嶺吞並小勃律,為了防止我藏巴精兵發起支援燒毀的。”
芒協安巴聞言,倒抽了一口冷氣。
小勃律的國王送來的求援信就擺在她的麵前,但說出放棄小勃律的話,在赤瑪倫這裡,竟像是吃飯喝水那麼簡單。
可他又不得不承認,這個取舍在當下無疑是最優解。
欽陵讚卓的統兵本領,在座眾人都有目共睹。
若是他們出於對他的恐懼,直接將大軍投入到救援小勃律的戰事中,先前赤瑪倫設置的各地崗哨駐軍必定要做出相應的調遣,極有可能要被那位武周太子找到可乘之機。
若是他們試圖和小勃律聯手,打拖延戰,也同樣會將周遭的人力物力都給投入到這個泥潭之中。
與其如此,還不如直接放棄!
但顯然,赤瑪倫在這等危急關頭做出的抉擇,還要更加心狠手辣一些。她要將無法救援小勃律的問題推到敵軍身上,而不是他們這邊,以穩定藏原腹地的軍心。
她大可以對外說,欽陵讚卓所帶的人手不足以深入抵達邏些城,在武周的進軍計劃裡,就隻是為了除掉吐蕃的一路援軍而已。
何況,切斷橋梁後,吐蕃也失去了早年間和大食往來的通道,或許還能阻止另一方插手戰局。
這麼一算,確實已有足夠的收益。
這個橋,欽陵讚卓是能燒的!
而對於赤瑪倫來說,反正她先前的計劃裡,就沒將大食和小勃律考慮在內,又為何還要有什麼瞻前顧後的想法。
她隻要直接讓損失最小化,也就夠了。
見在場眾人沒有一個提出了反對的想法,赤瑪倫當即以更為正式的口吻下達了指令:“讓人即刻帶兵前往,我不想聽到那邊還有什麼多餘的消息。”
被指派前去的韋氏將領不敢耽擱,啟程而去。
該當慶幸的是,當他率領騎兵奔行過境,抵達大小勃律邊境的時候,欽陵讚卓所統的兵馬還未來到這裡,而是正與小勃律召集起來的士卒交戰於坦駒嶺上。
按照前哨士卒傳來的消息,欽陵讚卓已突破了坦駒嶺北坡,但受限於南坡比之北坡更為陡峭的緣故,這個向下的俯衝進攻遭到了阻礙。
“我往前線打探的時候聽說,他帶的兵卒中有不少拂菻國的士卒,覺得這條下山的路根本不是人走的,加上阿弩越城之中士卒不斷調派前來,連日死傷不少,士氣大減,昨日都沒發起進攻了。將軍,我們要不要……”
帶兵的將領朝著斥候看了一眼,聽出了他的潛台詞。
既然欽陵讚卓並未攻破阿弩越城,拿下小勃律,可見他的帶兵來襲雖是出人意外,但還遠遠不到勢如破竹的地步。
既然如此,他們也完全可以不必嚴格遵從王太妃的詔令,乾脆憑借著此次調兵,給欽陵讚卓一個“驚喜”!
若能將這個威脅直接解決在小勃律境內,對於吐蕃的士氣回升,必定有著更為顯著的作用。
這個斥候便是這般想的。
可下一刻,他就被韋將軍瞪了一眼:“君令在前,豈敢不從。我韋氏能在藏巴立足,是憑借著什麼,難道你忘了不成。”
他們可不想做第二個噶爾家族。
放棄這個插手小勃律戰事的機會,或許真如這斥候所說,會讓他錯過一份大功。
但當前吐蕃所要擔憂的,可不僅僅是欽陵讚卓的報複。
那麼最應該做的,還是按照太妃出於全局考量的計劃推進。
“ 去放火!”他沉聲下令,“從——”
“從對岸開始燒!”
……
那是一把燒起在淩晨時分的烈火。
自大勃律這邊的人看來,吐蕃兵馬隻到了前軍,一麵派遣出了前去探查前方戰事的人手,一麵敦促著後方的兵馬儘快抵達,至多再有一日便能整軍支援。
可不知為何,武周的兵馬明明還被攔截在坦駒嶺之上,卻已有人潛中蟄伏在了小勃律腹地,眼看吐蕃援軍行將過境,便在那道河橋之上放了一把火,甚至在火勢擴散後不久,就在其上大加破壞,直到其垮塌殆儘。
而這座河橋,正是大小勃律之間的唯一門戶。
因欽陵讚卓還未能越過阿弩越城,便是大勃律駐軍支援小勃律的通道,還能將小勃律的重要人物先行疏散過來,根本沒有進行嚴格的戍守,以至於當城中守軍發覺情況不妙的時候,已經根本來不及對其做出阻攔了!
熊熊烈火,將這座艱難修建而成的河橋給徹底摧毀在了他們的麵前。
夜色裡的火光還照亮了一個個點火之人的身影,在破壞河橋成功的同時,縱身跳入了湍急的吉爾吉特河之中。
要在短時間內重新溝通起河流兩岸,幾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糟了!
阿弩越城之中的小勃律守軍頓時大驚。
這座河橋在修建之時花費了一年有餘的時間,並不僅僅是因為建造不易,也是因為此橋確實規模不小。
欽陵讚卓所統帥的兵馬正在坦駒嶺高處,絕對能看到這邊的動靜。
他們突然燒了這座橋,勢必是為了發動大舉進攻,又怎會忽略掉此地的情況。
隻怕……
“快!調兵回防!”
但就算他們的反應已算很快,欽陵讚卓的速度更快。
看到這一幕的欽陵讚卓一邊意識到,吐蕃那頭的決策者和將領都沒有選擇跳入陷阱之中,讓他找到一個擊潰士氣的門路,他的其中一項計劃已然失敗,另一邊,也並未停下自己的腳步。
吐蕃那頭敢燒橋,他也正好趁著這個機會,發起對小勃律的進攻!
那一頭的河橋上烈火熊熊,這一頭的坦駒嶺南坡,也是火光衝天。
在拂菻和大食戰事之中並未用完的兩支火龍出水,被欽陵讚卓從戰船上卸了下來,而後帶著越過了蔥嶺,帶到了此地。
它們沒能成為海戰之中襲向敵軍戰船的利器,卻在此刻,變成了淩空降下砸在小勃律守軍之中的鳴雷。
與此同時,還有另外一個聲音正在隨同衝殺而下的武周大軍一起,傳遞到小勃律人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