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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欽陵讚卓教會士卒的一句話——

“他們的援軍過不來了,進攻!”

又是天降驚雷,又是後繼無援,小勃律守軍之內一時之間軍心大亂。

被欽陵讚卓教出來的隊伍便像是一把觸之必死的利刃,直接捅進了阿弩越城之中,更是在擒獲了小勃律國王之後,於天色大明的時候抵達了吉爾吉特河畔。

……

韋將軍也同樣身在河畔,便正與欽陵讚卓遙遙相對。

滔滔河流發出的一陣陣河穀轟鳴,讓這兩方沒有任何一點可能,能將聲音傳到對麵。

隻要對方沒有背生雙翅,也沒有這個機會抵達對麵。

相比於局勢未明的坦駒嶺,確實是駐守這條河穀屏障,對於吐蕃兵馬來說容易得多。

韋將軍微不可聞地鬆了口氣。

他不會忘記,當日的關隘之上,噶爾家族的領頭人也被梟首懸掛於其上,到底是何等慘烈的一幕。

以至於哪怕他身在此地,根本不可能看到欽陵讚卓的神情,也好像依然能感覺到,那是一雙滿是複仇烈焰的眼睛,正在以一種勢在必得的目光看向這頭。

好在,他此刻已無越界的機會了,隻能望洋興歎而已。

一想到這裡,他甚至有了閒情逸致抬頭看去,正見數隻飛鷹自遠處的山巒中掠空而起,像是因為被軍隊的交戰破壞了老巢,隻能朝著吐蕃腹地飛去。

他收回了目光,朝著身旁的士卒吩咐道:“沿河駐紮人手,一旦局勢有變,即刻來報。”

他還得再去做一件事,那就是確保河流這一頭的輿論依然為他們所把持。

不過,這些人身處在安全的環境之中,想來也不會出什麼岔子才對。

……

但他並不知道,也就是他後方的大勃律王城之中,一雙抹了香油的手接過了一封“天降”書信,而後,在寂靜的佛堂之中,忽然傳出了一陣笑聲。

若從他的衣著來看,這位佛教徒本該有一雙更能體現他養尊處優待遇的手,但事實是,這雙手上有著不少的老繭,也要更為孔武有力一些。

那封信很快被他掃視了一遍,而後變成了蠟燭之上的零星紙灰。

突然之間上竄的燭光,正將燭火邊的那張臉給照了個分明。

十年的時間,對於一個得到的禮遇遠多於磨難的僧人來說,還不至於在臉上發生翻天覆地的影響。

甚至可以說,他和當年尚是安定公主的武清月進攻高麗時的樣子,並沒有太大的區彆。

不過他此時並不在長安,而是在大勃律境內。

早年間武清月將文成迎回國中後,就因吐蕃和大小勃律信奉佛教的緣故,將他派遣先行前往印度,而後從印度進入了藏原之上。

他也果然憑借著精通多門語言深諳佛理,混出了個高僧的名頭。

按照武清月當時和文成所說的計劃,如他這樣的人,正是要充當文成離去之後深入藏原的耳目,甚至在必要的時候發揮出更為重要的作用。

比如……就比如現在。

眼見最後一抹殘灰之上再分辨不出一點可疑的字跡,信誠和尚當即起身,活動了兩下手腳。

彆看他當年乾的是開城獻降的事情,很是識時務地讓出了冬比忽城,投降於武清月,但彆忘了,他最開始的身份,可並不僅僅是個和尚啊。

他是個將領!

就算他已有數年的時間沒有正式統兵,但他和欽陵讚卓一樣——

也是個將領!

第285章

既是將領, 便該當有個合格的本事。

那就是當身陷戰局之時,能夠儘快觀望清楚局勢。

同僚送來的消息要看,主帥先前的叮囑要聽……眼前的局麵, 更要親自看個分明!

如何插手戰局,也該當在來不及將情報全數送出得到指導的情況下,自己先做出個決斷。

“這位吐蕃的攝政太妃, 倒著實是個人物。”信誠長籲了一口氣。

對方在當斷則斷這方麵,儼然本事不小。

大小勃律之間的橋梁被大火摧毀, 吐蕃兵將進駐大勃律,讓他所住的佛寺之外, 此刻仍有一番動亂嘈雜之聲。

但這些聲音, 或許說是雜而不亂要更為合適一些。

對於大勃律這邊來說,武周的軍隊被攔截在了吉爾吉特河的對麵,暫時無法越過這道天險屏障, 吐蕃的援兵也已經抵達了此地,能和他們這頭的士卒完成合兵會盟、共抗敵軍, 也讓他們不必如同小勃律一般麵臨滅國之禍——

那麼,為何要因此而驚慌呢?

大可以徐徐應對敵軍的來襲。

至於小勃律那頭的情況, 也隻能說是時也命也了。

若是太子殿下並無後手留在此地,欽陵讚卓此時該做的要麼是繞路而行,試試從更為陡峭的山巒壁障處能否突圍,要麼就是見好即收,前去和太子會合。

總之, 都無法造成戰局的進一步擴大。

但很可惜, 太子殿下不想看到這樣的一幕。

他信誠也不想看到這樣的情況發生!

他雖是個和尚, 卻因身在高麗之時便在淵蓋蘇文手下任職,並非全然是個超脫於物外之人。

當年選擇開城投降, 隨同那時候的安定公主回到大唐京都,是對他來說最能保住性命的手段,隨後的數年對他少有啟用,也在意料之中。

可現如今,武周取代了李唐,那位坐在王座之上的陛下又與過世的先帝是同一類人,將宗教視為權衡手段,卻絕不會放任發展,他若要在新朝立足,光靠著“曾經在吐蕃傳教”這一點,自然是遠遠不夠的。

能讓他在接下來的幾十年裡過好日子,能依賴的,必定是切實的戰功。

就比如……

他起身朝外走去,走進了附近的佛堂誦經室內。

在這裡,有數十名他抵達吐蕃後才招收的弟子,自他從印度越過泥婆羅,抵達大小勃律後,組成了一支追隨於他左右護持的衛隊。

當然,他所能調動的人手,遠不隻如此而已。

這些人,更應該被稱作他的心腹。

他定了定心神,朝著這些人走去,臉上露出了一片悲憫沉痛之色。

他的其中一名弟子當即迎上前來問道:“法師這是怎麼了?”

信誠吟誦了一聲佛號:“佛祖說,欲解救愚昧之民於水火之中,必會招來波折,麵臨災厄,如今果然不錯。”

弟子疑惑:“這是何意?”

信誠答道:“偽教的爪牙攔住了真理與公正入藏的道路,還要將惡名推在天授救世之人身上。如今道路四絕,激流天塹,是我等該當挺身而出的時候了。”

他朝著周圍的一張張臉看去,“我先前同你們說過的話,你們還記得嗎?”

眾人齊齊點頭。

他們怎麼會忘記呢?

信誠給他們帶來的佛教經義,正是當年被玄奘法師從印度帶往長安,又經過了翻譯和解析的內容。

相比於藏地相對粗陋的佛教演化,說是精糧與米糠的對比也不為過。

而被他稱為偽教的雍仲苯教,就更不用說了。

如果說,當年鬆讚乾布聯合自己的妹妹賽瑪噶,趁著象雄國王視察之時裡應外合擊潰這個部落,已經讓雍仲苯教失去了一層神秘的光環。

又如果說,藏傳佛教強烈的政治屬性讓一部分人心生困惑。

那麼信誠口中描繪的中原佛教和社會景象,便是讓正處奴隸製下、動輒以人骨為器的吐蕃,愈發被對比出了其野蠻而凶殘的一麵。

所以信誠話中的意思已不言而喻。

他深深地行了一禮:“寬仁世道的光能否照耀到這片土地上,便權看諸位了。”

眼見這些人匆匆朝外走去聯絡人手,信誠的心中頓時長舒了一口氣。

真是不枉他這麼多年間該當老師的時候好好當,該講故事啟發民智的時候也沒節省口水,該教授生存本領的時候也沒偷工減料,在這些人和這一帶的不少藏民心中,中原王朝的形象已然被一步步神化。

或許也因為,文成公主當年在嫁給鬆讚乾布後,將農具與糧種帶到藏原之上時,也曾抵達過大小勃律,已先一步將一個潛移默化的種子種植在了此地眾人的心中。

所以現在,當武周的大軍被攔截在外的時候,當他說出“偽教爪牙攔路”的時候,也正是這些種子被催生破土的時候。

隻希望,欽陵讚卓那邊的配合也不要讓他失望。

……

“外頭是什麼聲音?”

韋氏將軍忽然自夢中驚醒,便聽到了一陣嘈雜異常的動靜。

他匆匆起身朝外走去,試圖問明個情況。

哪知道剛剛走出營帳,便看到了一陣突然升起的火光。

他本以為,在他成功將欽陵讚卓攔截在河穀另一頭後,能暫時得到一夕安寢,等到將此地的戰況送到邏些城後,他也理所當然地能從赤瑪倫那裡得到下一步的指示。

卻怎麼會在本已該當平靜的戰況中,出現了這樣的變數!

他也當即發覺,那絕不是一道尋常的火光。

隻因隨同火光而來的,還有一陣響亮的喊殺之聲。

韋將軍麵色一變。

他此刻到底不是身在衛藏四如的土地上,若是突然之間被大勃律的軍隊所進犯,對他來說絕不是什麼好事。

彆忘了,為了確保衛藏四如的其他防線不會受到影響,他帶來的兵馬並不算太多!

可他怕什麼來什麼。

韋將軍剛剛披掛上身,便聽到士卒來報,在夜色中前來進攻他們的人,都有著甲胄在身,還各個身手矯健,以至於在倉促之間應戰,落在下風的竟然是他們!

彆看敵軍隻有步兵來襲,但在這等昏暗而局促的軍營之中,隻要不強求直接斬將奪旗,當然還是步兵更為合適得多。

韋將軍當即大怒:“他們真是反了!”

既然欽陵讚卓還被攔截在河流對岸,那麼來襲的敵軍自然隻有可能是大勃律的兵馬。

這不是背後捅刀又是什麼?

誰給他們這樣的膽子!

可他不知道的是,當這場亂戰襲來的時候,大勃律的國王甚至要比他還要迷茫困惑得多。

“你說,信誠法師帶著人反了?”

大小勃律早年間分裂,還是因為吐蕃入侵的緣故。

不願渡河而去、留守原有疆土的便是大勃律,受到吐蕃的影響最大,也在政治、文化上最像吐蕃。

雖然這兩方未必沒有早年間的積怨,但在韋氏將軍駐紮於此地的時候,他們是絕無可能有什麼反心的,更不用說是去歡迎遠道而來的武周兵馬。

但他不想做,有人卻想用他的人去做。

那報信的隨從滿臉苦色:“兵器庫的看守和守城的將領都是信誠法師的信徒,聽說法師的弟子抓到了燒橋的罪魁禍首,正是那韋將軍的下屬後,直接響應了信誠法師迎接王師到來的口號,將府庫之中的兵甲全分給那些佛教徒了。”

信誠早年間在中原的時候,就曾經聽從武清月的吩咐,將寺廟之中的教徒以武僧的方式栽培,在抵達藏原之後也不例外。

當他們有了兵甲在手後,竟是一點也不遜色於尋常的士卒。

對於信誠法師的信任和尊敬,更是讓這支明明隻是臨時拚湊起來的隊伍,也有著難得一見的令行禁止。

這才在直接朝著吐蕃營地殺奔而去的時候,就這麼被誤認成了正規軍。

可就算是這樣,大勃律的國王也不能理解一點。“ 難道我們的軍隊在發現此等異樣的時候,就一點也攔截不下來?”

那隨從趕忙帶著國王往高處走去,示意他往另外一頭看去。“您看那裡!”

他們想攔的,自然是因為還有其他的原因,讓城中的輿論風向發生了額外的變化,讓他們攔不了了。

隻見那隔河相對的地方,連夜舉起在那裡的火把將其映照得近乎通明。

哪怕還相隔著一段距離,大勃律的國王也能看到,陳兵於對岸的,並不僅僅是欽陵讚卓所統率的軍隊,還有……還有小勃律的兵馬。

那些早年間因不甘於被吐蕃驅策的同族,搬遷往北三百裡,卻還和他們多有聯係,便足以讓人從軍隊的製式和排兵布陣的輪廓中看出身份。

而更為特殊的是,他們竟不是被敵軍押解到岸邊的,而是與敵軍形成了涇渭分明的界限,各自駐紮在一邊。

若是洶洶來襲的敵軍心存的隻有吞並滅國之心,根本不可能給他們以這樣的自由。

除非……

除非他們真如信誠法師所宣揚的那樣,是為了讓此地的子民脫離偽教的魔爪,這才抵達此地。

大勃律的國王臉色變了又變,忽然一把抓住了侍從的手:“我要親自去見信誠法師!他現在在哪兒?”

他一麵因此人的煽動力而覺恐懼,另一麵又到底是因這突變中眾人的反應,對他生出了幾分尊敬之心。

然而更讓他沒想到的,是侍從在此刻的回答:“他……他說自己有天授戰術,為了減少有識之士的傷亡,更應該在此刻身先士卒作戰,以便斬獲勝利。”

所以他此刻,當然是在那吐蕃駐軍的營地之中。

也在信徒的庇護開道之下,接連攻破了吐蕃戍防最為薄弱的兩塊營地。

而後將搜羅得到的行軍物資,全部分給了今夜臨時參戰的信徒。

逐漸擴散在營中的火勢,讓韋將軍哪怕收到了信誠親自作戰的消息,也不得不先放棄直接去找信誠的麻煩,而是選擇破營而出。

哪知道,也正是他的這個後撤決定,就讓他直接掉進了信誠布置在後頭的陷阱之中。

當大勃律的國王終於如他所願見到信誠法師的時候,他一並見到的,還有被人五花大綁的韋將軍。

信誠恭恭敬敬地行了個佛禮:“先斬後奏實非我所願,在此給您賠個不是。但引正道入藏之事,實不可拖延了。”

大勃律的國王額角一跳:“你是要讓我們臨時修繕橋梁?”

這可不是一件容易辦到的事情,還大有可能會造成不少的人力損失。

若信誠當真要這麼說的話,他真要新仇舊賬一起,跟這位法師算一算!

然而信誠卻神態從容地給出了答複:“不,我是說,偽教爪牙被擒,可以邀請象雄舊部前來此地聆聽真經教誨了。”

大勃律的國王目光中閃過了一縷思量之色。

他聽得出來信誠話中的意思。

他是說,橋梁重建的事情可以不急,更要緊的事情是,他要再拉幾個一同反對吐蕃的盟友!

第286章

而恰好, 這些人要前來此地,還有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

在昨日的火燒橋梁之後,確認欽陵讚卓暫時沒有了渡河的可能, 韋氏將軍朝著邏些城送出了一份戰報。

戰報之中,他雖然對於燒橋得手倍感欣喜,自覺沒有辜負赤瑪倫的囑托, 但還是被欽陵讚卓越過蔥嶺和坦駒嶺的速度嚇了一跳,深怕對方在道路受阻的情況下, 還能實現飛躍而過,便在戰報中說道——

希望能先斬後奏, 自羊同、象雄等地調集一部分兵將前來此地助陣。

如此一來, 也能憑借著進一步擴大的兵力優勢,對大勃律這頭做出一番震懾。

可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在當夜就被擒獲, 而抓住他的人,甚至並不在意放任這份軍報往回傳遞, 還要借勢將更多的人召集來此地,美其名曰:來聽從他的傳教!

見鬼, 這些僧人到底是什麼時候投靠的敵軍,又到底為何會有這樣大的影響力。

韋將軍的目光朝著那大勃律的國王看去。

在被信誠法師掌控住局麵後,對他來說最識時務的方略,就是順著現有的戰況辦事。

甚至對於信誠接下來的行動,就算他沒有直接將話說出, 韋將軍也能看出, 他是絕對對此樂見其成的。

畢竟, 若是武周能夠攻破吐蕃,他現在的倒戈也算是有眼光的合作, 而若是武周的進攻失敗,他也能多出幾個和他一樣情況的盟友。

是該讓那些人來聽聽信誠的教義傳播!

可是,能夠理解對方的選擇,並不意味著,韋將軍就能接受這個事實。

然而他剛想開口,就已先被信誠給打斷了:“你若是想說什麼,他合該要聽從吐蕃的指揮,我勸你還是彆說了。自吐蕃當年兵敗烏海之後,又是損兵折將退居四如,又是擅殺忠臣導致內亂,此前就連讚普的死訊都不敢對外公布,還是在全線統兵後才確定的指揮權歸屬,你們還有什麼大國地位,能要求周邊附屬國非要充當你們的屏障。”

“要我說,連你都該當在被俘之後好好想想自己的前途了。你韋氏一族如今並無人坐上吐蕃大相的位置,也不像是沒廬氏家族一般,和悉勃野家族的利益完全捆綁在一起。如今天命歸於武周聖人,為何還要做此負隅頑抗。”

大勃律的國王沒忍住,朝著信誠的臉上多看了兩眼。

卻見對方對於這種一改先前大師做派的勸降,也沒表現出任何一點異樣的神色。

仿佛在佛教法師和武周朝臣之間,他就是有這樣的本事,能夠做到自如的切換。

也不知道,有這樣的人才在,那武周的王都又到底會是一種什麼景象……

他剛想到這裡,便被韋將軍的怒喝打斷了他的遐思。“何為負隅頑抗?你等的大軍還未能越過我藏巴雪嶺的屏障,不過是因為你們這些內應才暫時取得了些戰果。若想憑借著這個就覺勝券在握,那也太過小看我們了!”

“象雄舊部即便真能為你所說動,聽從你的調派,你等一旦舉兵深入,王太妃也絕不會看不出你們的陰謀!”

他這個時候也不免慶幸,赤瑪倫對於武周大舉入侵的戒備,早前就已有跡可循。

信誠這等趁其不備的進攻方式,很難再用上第二次。

他今日是輸了不錯,但並不代表,吐蕃和武周之間的戰事,就要因此而落下帷幕、分出個勝負!

信誠笑容和藹:“你說的我都知道。”

“你……”韋將軍剛出口了半個字,便忽覺聲音被卡在了喉嚨口,也慢了半拍地意識到,信誠說的,不是駁斥之言,而是他知道。

他知道個什麼知道!

信誠點了點頭:“我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說我這邊將人召集來後,沒這個本事繼續攻其不備,領兵深入你吐蕃腹地,還會被那位攝政王太妃給看穿情勢,知道統兵的是我而不是你,提前做好防備,這確實大有可能。畢竟——”

“我從不敢小覷一個能夠坐到這個位置上的人。”

他自己的上司就是這樣的一個奇跡,而吐蕃這頭對於女子掌權的限製比之中原還要嚴重得多,赤瑪倫能得到這些將領的信服,本身就是一個身為強敵的信號。

“可我何時說過,我在將那些人找來聽從教義後,就要帶著人一並啟程進攻了?”信誠問道。

“那你要的是什麼?”大勃律國王沒忍住開口發問。

信誠答道:“武周太子有令,務必要令大小勃律、泥婆羅、象雄、羊同等地不可參戰,讓衛藏四如西北麵局勢混亂。比如說——”

該怎麼解釋太子所需要的這個混亂呢?

他朝著韋將軍問道:“若你此刻不是我的階下囚,而是身在藏原腹地,在獲知你被俘獲的消息後,你會覺得,接下來欽陵讚卓會走什麼路線進軍?”

“在我方並不進攻反而在此地傳教的情況下,象雄會不會趁機要報當年被鬆讚乾布算計以致國度瓦解的仇怨,做出什麼意想不到的舉動?”

“我也不妨告訴你,欽陵讚卓會率兵先奪連雲堡,後破小勃律,便是我武周的太子殿下已重來藏原的標誌。當年她不會避諱正麵交戰,還有天雷相助,如今也不會覺得這邊的花招能夠左右戰局。可你們呢?你們連這條分支戰線都做不成事,又真有底氣迎戰武周精兵嗎?”

信誠這一連串的話,讓韋將軍的臉色白了又白。

這三個問題,他一個比一個回答不上來。

就算他從信誠和大勃律國王的對話中知道,武周沒有要讓大小勃律耗費人力建橋的計劃,欽陵讚卓這個名將也不可能隻被留在小勃律那頭。

這太浪費了。

那麼這頭的混亂,也恰恰讓人無法判斷,這個已經用擊破小勃律戰績證明了自己備受重用、能力不減的將領,會走哪一條路實現他掀起的複仇狂瀾。

而第二個問題,正是吐蕃先前幾十年裡的擴張所勢必會帶來的負麵效果。

再加上宗教的誘導,真不知會演變到何種地步。

第三個問題,更是讓人心頭發緊。

大小勃律這頭的交戰博弈,隨著信誠的橫空殺出,暫時決定了占據優勢的一方,也確如信誠所說,當這分路的戰場殺出一個個意外的時候,吐蕃何敢確保,那看似穩固的三道防線,就能阻攔住那位武周太子進攻的腳步!

這先出的一步,不是為了直接揮兵直入,而是落下了一子,將棋局給全部攪亂了。

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

當大勃律的軍報抵達邏些城,又在隨後傳來了幾條不太尋常的消息後,赤瑪倫便對著麵前的布陣輿圖沉默了許久。

在隨後召開的軍事議會上,她竟是直接拋出了一個讓在場之人無比震撼的消息。

“您說……韋將軍他可能……”

“他可能已經落到敵軍手裡了。”赤瑪倫沉聲答道。

“但他先前傳遞回來的軍報沒有任何的異常,如同您所安排的那樣,將那座橋梁給燒毀了!”

“那又如何呢?”赤瑪倫回道,“你要如何解釋隨後的消息?”

羊同、象雄前去支援的第一批人手很快折返回到部落,而後各由一位貴族帶兵前往大勃律。與之隨行的還有苯教的重要人物。

若是負責主持大勃律那頭軍情的依然是韋將軍,根本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他需要的隻是人數,而不是對應的什麼人。

隻有一個解釋,那就是有什麼事情,發生在了他們的計劃之外,讓那頭的主事之人發生了變更!

一想到這裡,她當即下達了詔令:“增兵西北哨站,讓人儘快打聽清楚那邊的情況。”

信誠在改換局勢後的召開傳教,根本沒有任何一點藏著掖著的意思,便讓這條消息很快被送到了赤瑪倫和其他吐蕃朝臣的麵前。

這突如其來的佛教徒叛亂,何止是讓韋將軍變成了階下囚,也讓這些吐蕃朝臣頓時一亂。

“慌什麼慌!”赤瑪倫一拍桌案,這才止住了這些人麵麵相覷的慌亂打量。

戰事還未正式開始,便已少了一路還算有本事的將領,還是個相對聽話的將領,對於赤瑪倫來說當然不是什麼好消息,但她若是因此而失態,選擇放棄抵抗武周兵馬的犯境,那也未免太過小看於她了。

“蔥嶺險峻,無論欽陵讚卓是否重新打通了這條道路,他所帶來的兵馬都絕不會太多。羊同、象雄等部早年間和我們打過不少交道,是什麼實力,諸位也心知肚明。”

她眉目凜冽,繼續說道:“至於那以信誠法師為代表的佛教徒,會否還有蟄伏在邏些城附近的,諸位也大可不必擔心。彆忘了,我等的第三道防線,正是將祭天祀地的器具都給熔煉成了兵刃,交到了可信的士卒手中。他們再如何煽動糾集,也沒這個本事,在根本沒有兵器在手的情況下發動進攻!”

這話一出,那些先前還麵有惶惶之色的吐蕃貴族,頓時臉色輕鬆了不少。

他們更是隨即聽到了赤瑪倫下達的兩條指令。

“西北邊防,我會繼續交到韋氏的手中。是要和被俘虜的將領裡應外合,還是拿出你們全部的本事抗衡敵軍,洗雪先前的屈辱,你們自行斟酌。”

“此外,西北有變,武周太子動兵恐怕不遠了。”

她沉吟須臾,以愈發堅定的口吻說道:“我會帶上讚普,親臨前線督戰,絕不給她們逾越雪嶺的機會!”

“此事宜早不宜遲,就在明日,於邏些城前召開誓師之會吧。”

第287章

誓師大會?

在場諸人彼此對望了一陣, 卻沒說出什麼話來。

眼前這場臨時召開的軍事議會,幾乎完全變成了赤瑪倫的一言堂,但在一個又一個突如其來的變故麵前, 他們也實在很難給出什麼其他的意見。

年紀尚小的讚普就更不用說了,恐怕他連眼下的局勢是什麼樣的都不知道。

那麼對他們來說,能有一個願意扛起重任的主心骨, 反而是一件再好不過的事情。

既是不願投降於武周大軍,那也確實該當有一場誓師動員大會。

隻是……

當這場議會結束後, 此地隻剩下了赤瑪倫、年幼的赤都鬆讚等人的時候,赤瑪倫的父親紮西德還是忍不住問道:“由你親自前往前線督軍, 不會太過冒險嗎?”

赤瑪倫朝著他看去, 挑眉問道:“冒險?何為冒險?”

“危險從來都是和機遇並存的,何況在這等生死存亡關頭,若不冒險, 隻有自此覆滅一個結局。芒鬆芒讚當年遺留的禍患,也總該在真正開戰前被彌補起來, 不是嗎?”

她不是芒鬆芒讚,不會被中原人一封捕風捉影的討賊檄文, 就給當場氣得吐血,更不會因為局勢失控,不僅不考慮暫時放下仇怨,還要將能夠威脅到王權的東西全部剔除。

她也是經過了深思熟慮,才做出的親自出兵決定。

那就稱不上是冒險。

她繼續說道:“父親應該看出我的想法了。我不是讚普, 所以我可以給韋氏放權, 也不在乎韋氏能不能值此時機立功複起。由他們應對西北亂局, 能給我們省下不少事情。”

“但我不可能在正麵戰場上也能用這等激將對比的法子,隻能逆流而上!”

在她那張臉上有一瞬間還因近日的種種軍情, 閃過了一縷疲憊之色,可很快,在她目光中的一片灼然熾焰,又將這份疲憊給燃燒不見。“倘若我們能挺過這一關,沒廬氏應當也能打破尚族和論族之間的界限了。所以——”

“您不僅不該覺得我是在以身犯險,還應該全力支持於我才是。”

這話說完,赤瑪倫便沒再多言語了。

反正,紮西德應該能聽得懂她的意思。

對於韋氏來說,並未因戰敗而論罪,就已經是一個莫大的鼓舞。以他們這一脈的本事,要攔截住相對人數不多的一路敵軍,應當不算難事。

而對於沒廬氏來說,從聯姻後族走向前朝的誘。惑,是任何其他話語都難以企及的。

他們想要的東西更多,也理所當然地要承擔起更重的責任。

這便是如今的道理。

有紮西德在其中負責傳話,在她誓師起行之時,該當能再得到一批全力效死而戰的部下,以填補她以王太妃身份指揮戰局的不易了。

隻希望,藏原的雪嶺還能再為她額外提供一份庇護吧。

時不我與啊……

倘若她能有更多的時間,又倘若此次擊退了武周大軍後,隨著沒廬氏打破尚論界限,她也能將自己掌權的腳步再往前邁進幾步,或許,便不會落到如此被動的局麵。

但饒是她心中還有這一份欠缺的底氣,當吐蕃兵馬自邏些城北上的時候,隨軍的將士所見,依然是這位吐蕃的攝政太妃坐鎮中軍的穩重端方之態。

誰也看不出,她心中還有任何一點忐忑的情緒。

而當她抵達唐古拉山口後,更是一刻也不曾停歇地帶著讚普在大軍中親自犒軍慰問了一番,以求振奮士氣。

而後,確定了各地崗哨的布防情況,都如她先前所預設的那般並無出入,她重新返回了中軍營帳,叫來了軍中的書佐官吏,發出了一個讓人不曾料想到的問題。

“會寫檄文嗎?”

書佐愣了一愣,隻能答道:“……不曾寫過。”

藏原腹地的作戰,向來都是爭搶資源與信仰,所以誰手底下的兵力強大,誰就是其中的統治者,就連鬆讚乾布當年統一衛藏四如時,都有數次不那麼講究名正言順的戰役。

甚至可以說是野蠻。

書麵的文字,在這裡更是少有出現於兩地交戰之間。

以至於赤瑪倫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同在營帳中的人,都要覺得自己聽錯了。

然而赤瑪倫根本沒有放過他們的意思:“沒寫過,那就試著去寫!”

她解釋道:“諸位應當還記得,武周太子當年對我藏巴發出的戰書中說,我們上有讚普無能,臣子不賢宗親無托,下有百姓為人所奴役,被天賦王權所誆騙,合該遭到討伐,知道誰為天命所歸。”

“可就算如此,這片藏原土地從未歸於中原王朝所有,當年祿東讚覬覦鄰國邊境,讓我藏巴丟掉了千裡土地,已是足夠的懲戒,到了如今,她若還想憑借著對讚普的指摘,讓自己的進攻也立於輿論高地,也未免太過獨斷專橫了。”

“征戰之前,總該將這個問題說個明白!”

起碼,她們要為自己正名。

就算不能底氣渾厚,也要讓那些現在隸屬於西藏都護府的藏原子民,在征戰之時心存幾分顧慮才行。

哪怕這不會是一個能將人徹底阻攔在外的辦法,但起碼,能為她們爭取到一線喘息之機。

可還沒等這書佐將傳檄軍中的那份文稿寫完,就有一份文書先一步送到了山口城關之下,指明要交到此地的主事之人手中。

寫信之人正是武清月

“將它呈上來。”

赤瑪倫麵色凝重地接過了這份文書,在將其展開的那一刻,便當即意識到,這不是一份尋常往來於兩國之間的文書,而是一份——

戰書!

還是一份指名道姓的戰書!

在這份戰書之上,那位武周太子絲毫沒有掩飾她這洶洶來襲的進取之心,也在那簡短有力的字句中,將攻伐不臣、破除陋習,正式作為了進攻的理由。

她甚至毫不避諱地提及,當年她是以大唐將領的身份,提及天命所歸,如今將那封三年之約的戰書就此撕毀作罷也無妨。

換一封新的戰書,也換一個征討的理由。

武周新朝如日中天,群臣百姓都在走上正軌,自要排除周邊種種不安定之事,頭一個要解決的,就是還以奴隸千戶為製的吐蕃。

或許她赤瑪倫的統轄,比起當年的芒鬆芒讚來說,已不知賢明了多少倍,但當吐蕃從製度到文化都已該當為時代所拋棄的時候,又怎能還讓這些百姓停留在舊日篇章之中呢?

該當發生一些變化的。

所以當新戰書發出的同時,武周大軍將要攻破的,已不再隻是唐古拉山脈的屏障,不是越過這飛鷹難渡的雪嶺,而是那早該消失的吃人惡習。

……

“母親?”

赤都鬆讚迷茫地朝著母親的臉上看去,不知為何她在先前麵對朝臣的時候都還是那般沉穩,現在卻在極短的時間內,便已在臉上變幻過了無數個神情,又久久地將目光停留在那最後一行上,似有一瞬被定在了原地。

“……無事。”

被赤都鬆讚的一句話打破了沉思,赤瑪倫忽然長舒了一口氣,這才緩緩出聲作答。

她確實沒什麼事,隻是被這份戰書上的一句句話給暫時擾亂了心緒。

她要如何和隨行的臣子還有赤都鬆讚解釋,自己在看到這封戰書之時的心情呢?

對方的這出前塵翻篇,讓她先前想要發出的檄文被卡在了半道上,這還是其次。

最讓她在意的,也不是被她屢次提及的吐蕃製度問題,而是她在末尾提到的一句話。

“孤欲與沒廬氏赤瑪倫會戰於此,一決勝負。”

不是沒廬氏太妃,不是芒鬆芒讚死後的攝政太妃,而是用的她自己的名字,作為這出戰書的接收之人。

無論對方到底是如何確定的她已抵達此地,赤瑪倫都難以遏製地在看到這一行字的刹那,隻覺一抹沸騰的情緒跳躍在眼前,昭示著它無與倫比的存在感。

“替我研墨,我要親自回應這封戰書。”

……

這封裝載著吐蕃死戰不退意願的回信,很快被送到了城關之下的武周使者手中,又由她帶回到了距離此地數裡之外的武周軍營,擺在了武清月的麵前。

不錯,武清月此刻已將軍隊往前推進到了雪嶺山前,而非此前剛入藏原之時的屯兵之地。

在欽陵讚卓出兵小勃律、信誠和尚在大勃律掀起兵變的時候,武清月也一點都沒有閒著。

再加上吐蕃以王太後為首的兵馬自邏些城出兵前線,合計一算,到如今已有將近兩月的時間。

兩個月。

足夠讓那些隨軍出征的士卒適應藏原之上的氣候,足夠那些後續自中原腹地運來的物資跟上她們的腳步,也足夠武清月將西藏都護府、西海都護府的駐兵和藏民,以及東女國、吐穀渾援兵都給一並統禦在手下。

以極為有序的方式推進而前,愈發有了強兵排浪之勢。

“所以你是怎麼知道,赤瑪倫會親自前來此地的?”見武清月看著這封回信,臉上露出了了然的笑容,武妙元忍不住問道。

“因為她是一個好對手。倘若是我處在她的位置上,她也一定會來到這裡。”武清月答道。

戰場不是分兵越多越好,尤其是進攻藏原腹地這樣的地方。

所以當欽陵讚卓自西北發起第一步進攻的時候,倘若武周大軍要自北部破境而入,不適合再往西南方向另派一路人手。

那赤瑪倫也大可不必非要坐鎮於邏些城,而是可以選擇抵達前線督軍作戰。這就是一個合格的軍事家該當做出的判斷。若是她連這個本事都沒有的話,武清月也不必將吐蕃看得太重了,或許反而會是個好消息。

“可惜……”

“可惜什麼?”文成問道。

武清月笑了笑:“她再如何是個潛在的軍事好手,也在獲知這一條條軍情的時候決策無誤,她的應變都是需要時間的。兩個月的時間,不能讓吐蕃士卒的作戰能力大有長進,卻能讓我們磨刀不誤砍柴工。”

她的目光略過眼前整齊的軍帳,和那些在軍中走動的藏民麵孔,慢慢往上,停在了那片積雪的山巒之上。

“更可惜,她看到了我讓欽陵在西北動兵擾亂局勢的用意,卻沒看到另外的一件事。”

與前頭城關書信往來的同時,在營地之中,也已如同那戰書中蓄勢待發的口吻一般,有了為正式出兵做出的準備。

而這其中的一條條軍令,都出自武清月之口。

“大小勃律之間的鐵索橫橋被斷,若無意外,在兩三月內沒有將其重新接上的機會,欽陵也沒有這個越過湍流山澗的本事,但我可沒說——”

“我們這邊的部將無法實現河穀山淵的飛躍!”

欽陵讚卓既是攪亂池水的第一枚炮火,也是一枚何其有用的煙霧彈。

第288章

月明星稀, 蒼山負雪。

倘若隻看這天穹之下正處夏夜的藏原,和早兩年間的情況也並沒有什麼區彆。

但自打武周太子送來了那份戰書到如今,整座吐蕃隘口大營內都已陷入了愈發緊繃的備戰狀態。

對於以肉食為主的吐蕃精兵, 和待遇向來不差的武周邊防士卒來說,就連夜晚也絕不是能夠放鬆戒備的時候。

赤瑪倫更是屢次研究過武清月還是安定公主之時打出來的那些戰績。

她看到,武清月向來喜歡節省士卒在作戰之中的人力損耗, 便不會單純仰仗著自己此次帶兵前來的人數優勢,平白將人命堆在關隘之下。

高句麗之戰她以身作餌, 擊潰祿東讚的那一次她帶兵自蜀中越境,擒下欽陵讚卓的那一仗, 更是有著天火神雷相助, 那麼這一次……

“這一次,她又會用什麼辦法來謀劃取勝呢?”

赤瑪倫望著遠處遙遙可見的一點火光,臉上既是對那近在咫尺敵人的忌憚, 又是一種連自己都並未察覺的戰意沸騰。

在今日,她帶著讚普又一次在軍中告知, 倘若敵軍故技重施,用那等天雷地火進攻關隘, 便即刻後撤,等這雪山山神震怒之力將對方掩埋,又倘若敵軍還有額外未知手段,也不得引發軍中嘩變。

讚普在此,攝政太後在此, 就算真到了關隘被破之時, 也是她們與此地守軍共存亡。

隻要軍心不亂, 自有後繼兵力前來發起支援。

這番戰備陳詞交代下去後,原本還因武周戰書而浮躁起來的營中氣氛, 又重新恢複了平靜。

但這些,顯然還不足以讓赤瑪倫因此而自傲。

就如此刻,赤都鬆讚已經在仆從的看護之下被送去就寢了——以一個孩童的身體也確實無法支撐這樣高強度的軍營環境,可她赤瑪倫卻還不得不繼續戍守在此謹防有變。

也就是在此時,她忽然聽到山頭的崗哨傳來了一聲清越的哨響。

赤瑪倫的神情當即一變。

在她所在的位置,還看不出遠處的變化,但身在高處的守軍勢必看到了什麼情況,這才發出了那個警戒的信號。

“彆動,隻有守關戒備!”眼見聽到哨聲的士卒當即就想要拉動全營的通傳鼓號,赤瑪倫連忙厲聲打斷了他的動作。

“等上麵的傳訊下來再動!”

他們這頭有著地理條件的天然優勢,隻要守關士卒警醒,敵軍沒有那麼容易越過屏障。

不能因為一個還不曾明了的信號,就將所有的守軍全給喊起來。

在人力本就不足的情況下,絕不能被敵軍牽著鼻子走。

這聲哨響,還不夠有著響徹全營的穿透力,也讓赤瑪倫的這個決斷下達之時,除了關頭凝神警醒,快步抵達哨崗的士卒之外,後方的整座大營都還處在休憩的沉寂之中。

赤瑪倫沒有下一步的命令,而是死死地盯著前方的夜幕星火。

直到一聲解除警報的短促哨聲,在小半個時辰後傳入了她的耳中,昭示著前方並不是真有大軍前來發起夜襲,她這才緩緩鬆開了自己緊握著的手。

“太妃當真是料事如神。”赤瑪倫回頭,就見今晚守夜的將領走到了她的身邊,卻並未在麵上浮現出多少喜色。

赤瑪倫扯了扯嘴角。“料事如神嗎?那也未必。”

就像她還無法確定,今夜敵軍的異動,到底是在試探他們這頭對於敵襲的應對速度,還是想要讓他們營中疲憊易於生亂。

更麻煩的是,他們吐蕃看似擁有山巒天險為屏障,這屏障本身,又何嘗不是一座將他們監禁起來的囚籠!

對麵可以用這樣的試探手段,他們卻不能試試出兵進攻。

在局勢未明之時,赤瑪倫也不能將這份擔憂宣告於營中,隻能先暫時自己按捺住了這份焦慮。

她轉頭對著將領吩咐:“明日交接戍防之時,我會去小憩一陣,務必按照我先前的安排,謹慎行事。”

“是!”

好在,戍守於此地的將領士卒裡,有不少正是沒廬氏的直係部下,完全聽從她的號令。

以她如今也才不過二十來歲的年輕身體,更是完全負擔得住這等晝夜顛倒的指揮。

她選擇讓營中的士卒保持夜間的好眠,而不是被動輒掀起的敵襲信號給驚醒,也是一個完全正確的選擇!

隻因當第三次夜晚警報響起後不久,自上方高處第二道聲音,不是警報解除,而是一聲拉長到有些淒厲的哨響。

這才是敵軍正式進攻的信號!

藏原之上的夜晚,哪怕正值盛夏,也是一陣寒涼夜風過境,赤瑪倫身著甲胄也不覺悶熱,反而是在那哨聲響起的同時,隻覺有一陣冷風穿進了甲胄的縫隙之間,讓她忽然徹底驚醒了過來。

“傳令——全營備戰!”

那些身居高處崗哨的士卒沒有判斷錯誤。

就算他們沒有什麼先進的夜視工具,也沒有武周軍隊手中的望遠鏡,但他們從敵軍火把與人影的變動裡判斷出的敵軍來襲,正是今夜的事實。

也幾乎就是在赤瑪倫發令的同時,眾人腳下的土地都傳來了一陣陣難以忽略的震動。

山前曠野之上,一支支燃起的火把逐漸在眾人的視線之中變得清晰起來,也讓人看到了隨同火把移動的鐵騎精兵和一座座攻城巢車。

以中原兵馬的本事,他們正是要將這座雪嶺險關,當做攻打城池一般處置!

在這迫近而來的大軍麵前,饒是夜色已經將其中的兵刃寒光給消弭了大半,也讓敵軍如狼似虎的眼神,都被掩蓋在了火光之後,吐蕃守軍依然感覺到沉沉而來的壓力,正在逼迫著他們不得不再將自己的武器握緊一些。

“請太妃先行退下城關。”守城將領眼見這一幕,來不及多想,急忙開口。

赤瑪倫沒有耽擱,當即快步走入了後方營中,換了一個指揮的位置。

她先前的判斷並未出錯,她也對外說出了那句與前線守軍共存亡的諾言,但這並不代表她真能有這個本事衝殺在前。

浩蕩來襲的武周大軍也根本不給城頭上的守軍以一點反應的時間。

吐蕃的投石車與箭弩抵達不了對方的前軍,卻已先有一支支弩槍淩空而來,越過了前方並未被火把照亮的夜幕,直接插在了城頭之上。

這些弩槍當然沒有什麼精準度可言,但在這一陣洶然的亂射麵前,依然有吐蕃士卒沒能及時避開眼前的利刃,直接被釘死在了城頭。

但凡赤瑪倫的速度慢上須臾,她也未必能保證,自己不會是這其中的一個倒黴蛋。

而這些弩槍的作用,顯然還不隻是如此!

弩槍橫飛造成的城頭大亂,正給了武周的攻城車和投石車以前進的機會。

在極短的時間內,身著重甲庇護的士卒就已經將這些大車往前推進了不短的距離。

不過吐蕃那頭也絕沒有坐以待斃,也就是在此時,在吐蕃的軍中傳出了一聲特殊的號令。

隨著那一聲銅鑼震響,在城關之後的投石車也開始了運作。

但在這些投石車上裝載的,並不是從藏原腹地搜羅而來的巨石,而是——

一隻隻提前捆紮完畢的鐵蒺藜。

夜色庇護了武周大軍的來襲,也讓那些被重弩驅動的標槍變得越發可怕,卻也在同時,讓這些淩空砸下的鐵蒺藜,變成了最好的阻攔武器。

武清月神情凝重地聽著先遣隊伍中發出的士卒慘呼,拉扯住韁繩的手也有一瞬的收攏。

毫無疑問,吐蕃士卒無法將絆馬索和拒馬樁安置於城關之外,卻也能用這種方式,形成一道鋪設在關前的殺傷陷阱,給她們這頭帶來了不小的麻煩。

“讓盾兵掃路。”

號令一出,在這火光之中的武周兵馬頓時發生了不小的隊列變動。

一麵麵鐵盾以著地推進的方式出現在了騎兵之前,也將前方的鐵蒺藜都給阻擋在了鐵器以外。

而後將其掃入了鐵盾之內,由後方的士卒將其叉走。

可這樣一來,傷亡確實是減少了,卻也讓推進的速度變慢了不少。

這樣的緩慢推進,更是讓那頭的守軍獲得了喘息之機。

這一點機會,若是放在久已勞累的士卒這裡,可能還發揮不出多大的效果,可對於近日戍守有序的吐蕃士卒來說,已能讓他們發起一輪絕地反擊了!

城牆之上重新列陣而起的,正是一名名手持弓弩的士卒,趁著武周大軍需要處理地麵上的種種問題,直接將弓弩淩空高射而下。

先前兩場戰事所帶來的兵力折損,在這道等同於衛藏四如正門的關隘這裡,已看不到任何一點端倪。

能夠看到的,是那飛蝗一般密集的箭雨,朝著對麵的入侵者,發起了凶悍的還擊。

武清月的眉峰微動,對於敵軍的訓練有素,或者說是作戰狀態的保持,並不太意外。

赤瑪倫的本事若僅限於將人安排到崗位上,那也太對不起她專門下達的那封戰書了。

不過……

敵軍雖強,她也還沒正式出招。

“前軍穩守,側翼出兵。”

這道由鼓聲傳遞出去的作戰號令,吐蕃士卒是沒法破解聽明白的。

他們隻能看到,在他們這頭短暫地占據了上風,遏製住了武周大軍攻勢的同時,敵軍又突然發生了不小的變動。

持盾的士卒逐漸朝著西麵挪移,取而代之在前的,是那一座座轉為鐵壁的攻城巢車。

或許將其稱之為巢車,也已不那麼合適了。

因為這些障壁,讓城頭的吐蕃士卒也難以看清,武周的後軍到底是在以何種方式進行挪動。

接踵而來的腳步聲,倒是和巢車的推動一並,混雜成了一種撼動城關的可怕聲響,讓人簡直要將方才恢複的那一點士氣都給徹底丟棄殆儘。

也便是在此時,在城關的西側,忽然傳來了一陣異樣的響動。

那裡本是一段不算太高的山嶺,在其上分布著同樣嚴陣以待的吐蕃士卒,作為偏路的防守朝著下方射箭進攻。

身在其上的士卒卻發現,一支整頓過後的軍隊一改先前直撲關隘而去的凶悍攻勢,調轉頭來朝著他們這方襲來。

但先到的卻不是這些在掩護下移動的軍隊。

而是一枚枚與鐵蒺藜大小相仿的鐵球,在巢車的投擲之下淩空而起,砸在了嶺上。

“當心,是那雷火!”那些士卒之中當即傳出了一陣驚呼。

“我怎麼會蠢到用雷火呢?”武清月聞聲,自言自語了一句。

在她話音落下的刹那,一道道炫目的白光隨著小球的引爆來襲。

沒有那麼大的聲音。

隻有驚人的閃光,在一瞬間將山嶺照成了白晝!

第289章

在武清月看來, 那依然是一出相當簡陋的進攻。

炸藥的發展製作之中,除了當年被用在製造祥瑞之上的煙霧,被用在慶賀武周改朝的煙花外, 還有一個副產物,便是一種能在極短時間內爆發出強光的簡易閃光彈。

燃料的提純程度不足,真空環境難以維係, 都讓這個閃光彈無論是聲音還是眩光,都比之武清月在前世所見過的差了不知多少倍。

甚至, 為了讓它能夠發揮出足夠的效果,在將其投入使用的時候, 不得不將其一次性全部砸了下去, 將所有的庫存消耗殆儘,才能達到更好的強光效果。

可它再如何簡陋,對於這些直麵突變的吐蕃士卒來說, 也已是一個絕對無從預料到的驚變。

縱然已有赤瑪倫先給他們做過了一番戰前動員,當那炫目的白光忽然在眼前炸開的刹那, 他們幾乎完全無法看到眼前的景象。

更無從確定,這個天降閃光會不會也如同烏海之戰出現的神雷一般, 也有著爆炸殺傷的威力!

在這眩光造成的刹那失明中,他們還聽到了一陣陣對他們來說極為可怕的聲音。

那是唐軍正在借著他們慌亂失措的空當,直接發起了更為迅疾的衝鋒。

倘若他們還能睜得開眼睛的話就會發現——

這些率先登山的士卒頭上頂著一層擋光板,讓他們能夠暫時忽略掉上方的閃光彈,快速攀援而上。

而在他們的腳下, 為了更為適應雪嶺山地的環境, 從謝公屐發展過來的登山鞋已有了更進一步的抓地設計。

就連他們手中所攜帶的攀援飛爪, 也在軍器監的督辦下有了長足的長進。

所以當武周士卒趁著上方大亂的空當發起了一輪散射同時,那些負責掠陣直上的攀岩好手, 正在以一種極為可怕的速度直取上方。

赤瑪倫終於從短暫的震驚之中回過神來,在聽得高處崗哨發出警報後,當即下令:“調兵回援!將滾石推下去。”

這條號令的下達並不算晚,卻難以避免地在執行上有片刻的遲緩。

誰能在這樣的驚變麵前從容如昔呢?

起碼大部分普通士卒做不到。

在軍令傳遍營中的同時,還有人沒有即刻遵照軍令行動,而是呆呆地望著那頭強光迸發之地,像是不能理解,為何在那頭會出現這樣的東西。

或許先前傳聞中說到的,武周太子在作戰之時如有神助,並不是一句隨便出現的話,而是個事實。

這些士卒行動的遲緩,對於身在風浪中心的吐蕃守軍來說,無疑有著不小的影響。

強光隨著特製火藥的燃燒,逐漸消失在了眾人的視線之中,重新籠罩上來的夜色火光,讓守軍終於能夠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再度看清眼前的景象。

可他們第一眼看見的,卻是最中央的關隘仍在穩守之中,他們這頭,卻已經有人越過了前頭的屏障,踏過被亂箭射殺的吐蕃士卒屍體,提刀劈砍而來。

危險已近在咫尺了!

“彆停下支援!”

高處傳來的慘叫與刀劍相交,並沒有讓赤瑪倫心神失守,而是繼續下令,“繼續增兵。敵軍就算拿下了那裡,要繼續派遣兵力鞏固優勢也沒那麼快,何況——現在我們的人還沒死光呢!”

他們有什麼好停下的。

她的這個決定一點也沒錯。

防守一方的優勢,在赤瑪倫抵達此地時,已被她發揮到了極致,在唐軍並沒有發起第二輪閃光侵襲的情況下,那些用於戍守反擊的武器,已經被重新啟用了起來。

在更高處的滾石,也被攀援而上的援軍朝著下方的攻城車推了下去。

一時之間,兩方直接撕扯成了勢均力敵的樣子。

饒是武周兵馬憑借著閃光彈打了吐蕃一個措手不及,他們的對手,也終究是因生死存亡的威脅,能夠爆發出遠比尋常時候更為強勁的力量。

赤瑪倫一力主持之下的增兵,更是讓這頭起先幾乎失守的動亂被逐漸平息了下來,逐漸挽回了劣勢。

隨軍出行的武妙元朝著武清月的臉上看去,因隻能看見半邊側臉,無法判斷出她此刻麵上到底是何種神情。

但在那些巨石滾落的巨大動靜之中,她卻清晰地聽到了一陣輕笑:“這會是我打過的最為艱難的進攻戰,不過……”

“不過也會是勢必要載入史冊的一戰了。”

她收回了目光,不再看向先前投落了閃光彈的方向,而是朝著與之相對的另外一麵看去。

用隻有她和武妙元能夠聽到的聲音說道:“你說,那邊的情況如何了?”

沒有人前來奏報軍情有變,對於武清月來說,就是一個最好的消息。

她不敢小覷赤瑪倫對於統轄吐蕃力抗武周的決心,對方也確實沒有辜負她的重視,所以……

就算是要用聲東擊西的戰略,也不能按照等閒的方法來辦事!

這個聲東的“東”必須足夠將所有人的目光都給吸引過去。

先前對於她這頭用出的疲兵之計,赤瑪倫的應對實在很是穩妥,那麼也不能怪她,為了讓這個進攻更為凶猛,讓赤瑪倫也必須跟著她的腳步來走,便將全營的閃光彈都用在了這裡。

若是能夠借此拿下一個半山據點,自然是好事,但若是無法將其拿下來,也無妨。

閃光彈迸發和登山進攻隊伍帶來的雙重影響,讓吐蕃駐守在此的兵力難以避免地發生了變化。

也就是在這個空檔中,誰也不曾注意到,光明正盛的一方陷入了最是激烈的交戰中,被黑夜籠罩的山嶺之下,卻還有另外的一支隊伍正在行動。

眼看著敵軍的兵力調轉,已在火把的遷移之中有了清楚的信號,負責統領這一路的兩名將領當即對視了一眼,直接發起了對此地哨站的進攻。

這一頭的山嶺遠比另一麵更高,本也要更難攻破得多,所以誰也不曾懷疑,武周大軍將那頭一次現世的武器用在刀刃之上,有任何一丁點的問題。

以至於當此地崗哨的兵力也被抽調走了少許後,那支蟄伏於陰影裡行動的隊伍,便能憑借著精良的裝備,愈發無聲無息地抵達了關前。

“喂,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一個守在此地的吐蕃士卒忽然覺得有些後背發涼,下意識地發出了疑問。

然而回應他的,卻不是身旁同僚的聲音,而是遠處滾石砸落響動的回音,和——

一支支箭矢突如其來的破空之聲。

這一箭不比那逆著強光發出的亂射,而是直衝他的要害而來。

“敵襲”二字還沒能從他的喉嚨裡發出,就已經再沒有了出口的機會!

他捂著咽喉直接倒了下去,頓時沒了聲息。

而他的對手一方,卻沒有任何一點為眼前的取勝而慶賀的意思,當即展開了下一步的行動。

這支負責奇襲的隊伍或許有些力量不足,在身手靈活上卻是綽綽有餘得很。

鐵爪飛索已在利箭發動的同一時間掠空而去,拉拽著那一個個黑影踩上了關隘的城頭。

當那些留守城中的士卒提著武器前來迎戰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這一邊可沒有被及時發現險情的機會,便也沒能從中軍主帥那裡得到支援。

先一步拿到主動權的奇襲一方,甚至沒給他們以逃脫報信的機會,就已結束了此地的交戰。

但這支隊伍的行動,還遠沒有到結束的時候。

按照武清月在他們出動之前做出的判斷——

這一片地帶,既是武清月帶兵進攻吐蕃的必由之地,也是吐蕃戍守最為嚴密的地帶。

那麼光是拿到這個據點便完全不夠。

吐蕃那頭必定考慮過這些地方為人所奪取的可能,讓此地往下撤離的要道上還留守駐紮著不少士卒。

倘若此地已然易主,從高處撤退下去的不是吐蕃自己人,而是武周的軍隊,這些身居要道的士卒依然能夠掌握地理的優勢發起反擊。那就完全浪費了他們費儘心思才發起的突襲。

除非……

他們能夠再“往前”一步,跳出前方的包圍圈,真正將他們這邊的兵力,如同一把匕首一般,插入吐蕃的腹心要害!

很巧的是,他們也確實有這樣的本領。

也或許更為精準一點說,是“她們”。

這些進攻此地崗哨得手的士卒,一邊將此地的各個方位都把守妥當,謹防有人能夠看清這邊發生了何事,另一邊,也將隨身攜帶的包裹,還有先前暫時留在山下的器械,都給全部陳列在了關隘之中。

另一麵交戰的聲音和夜色的昏昧,絲毫也沒有影響那個由馬長曦教導出來的學生,快速地拿起了地上的一件件材料,將莨綢固定在鐵竹支架之上,又將一根根肋條彎折在曲麵蒙皮之下。

如同她已在先前做過無數次的那樣,勢必要將之前實驗過的滑翔翼給重新拚接起原本的模樣。

而那些負責操縱滑翔翼的年輕女兵,還是武清月專門自民間的雜藝團中遴選出來的,便讓她們遠比尋常的士卒,更知道如何去保持這特殊行動之中的平衡。

夜晚的雪嶺之中,所有的聲音好像都已經彙聚在了那頭的戰場中心,隻有吹過此地的夜風,還在峽穀之中掀起了一陣陣嗚咽嚎哭之聲。

倘若用最為理智的想法去分析,這絕不是一個適合於操縱滑翔翼的天氣和環境,但為了儘快瓦解吐蕃防守反擊的底氣,為了儘快打通一條進入吐蕃的渠道,她們又必須邁出這一步去。

零星流瀉的月色,將一張張尚且年輕的麵容籠罩在當中,又很快被她們背負的滑翔翼給擋住了光亮。

而後是一簇簇燃起在滑翔翼下的火光亮起在了此地。

用於推進火器海戰的助推裝置是如何運作的,現在這些滑行而出的滑翔翼,就是如何得到了第一步的推動力。

直到升空而起的木製滑翔架,化作了一隻隻掠過前方峽穀的飛鳥。

也正是這股推力,暫時抗衡住了那穿過此地的寒風。

但即便如此,身處滑翔架下的人依然能夠感到,在這風聲怒號中,她們從臉到四肢都被寒風吹得開始有些僵硬,又或者,那是因為這場飛行極有可能要以送命告終,便讓人在騰空而起的那一刻,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一陣恐懼。

可或許是因為先前的一次次試飛,已經讓她們養成了肌肉記憶,又或者是因為臨行之前武周太子的殷切重托,讓她們比任何時候都想證明自己的本事——

所以在這份惶恐襲來的同時,她們依然在最合適的時候中斷了滑翔架的推力。

而後,調整著這一隻隻“飛鳥”,朝著前方的山頭降落而下。

被烈風鼓張而起的風帆蒙皮,提供了一股托舉而上的力量,支撐著她們之中的絕大多數人最終安然降落在了地麵上。

或者更準確的說,是先前進攻的崗哨對麵的山頭。

其中的一名女兵還覺得自己的兩腿正在發抖,也難以克製地朝著下方望去。兩山之間的峽穀內,正是雪嶺融水滔滔而下,由吐蕃士卒把守著一方河橋和下一處入穀關隘。

但現在,原本無法被飛鳥逾越的峰巒,終於被她們以另外一種方式越了過去。

隻差一步了。

第一個落地的女兵沒有猶豫地揮動了手中點起的火把,給對麵傳遞出了繼續行動的信號。

於是,在另一頭交戰撤兵的尾聲,一支特殊的“神火飛鴉”,就這麼帶著後方的繩索淩空而來,直接朝著這相距將近百米的山頭飛躍而來。

……

月色如冰,映照出了那雪山蒼蒼,也映照出了一座——

臨時搭建而起的橋梁。

第290章

這座橫跨於兩山之間的橋梁, 原本不是憑借著人力能夠搭建起來的東西,但在橫空飛掠的滑翔翼和推進器的助力下,最終還是被穩穩地接在了兩端, 固定在了山石之上。

若要讓其變成一座能夠輕易運載重物的道路,雖是幾無可能,但若要讓人直接自其中的一端滑到另一端, 卻已完全能夠做到。

而連續越過這條路徑的人,還將一條條用於加固的繩索, 自一端帶到了另外一端,便讓它從起先的索道變成了更趨向於藤橋的模樣。

當斂臂女王帶兵抵達崗哨一端的時候, 看著這條已經被測驗出可行的道路, 隻覺一陣說不出的震撼。

朝陽已自天邊升起,籠罩在了此地。昨夜的戰事,也已被日光洗滌去了那一層血色。

隻剩下這條從未有人這般走出來的路, 留在了此地,昭示著昨夜, 到底走出了何其曆史性的一步。

她不由口中喃喃:“我現在甚至有點擔心,太子將這個接下來的重任交托給我, 到底是不是個正確的選擇了。”

但她大概也隻是這樣說說罷了。

在先有人以舍身赴死的勇氣,將吐蕃的戍防撕開一道裂口後,她若還能因為這樣的理由猶豫,那也實在是太對不起武清月讓她帶兵晚一步抵達的信任了!

何況,還有另外的一個理由。

按照太子在抵達藏原之後, 先後會見了西平長公主、西藏都護還有她時所說的話——

就連藏匿在衛藏四如腹地的吐蕃, 都必須要在武周的鐵騎麵前徹底屈服, 絕不能允許他們以接受武周羈縻的方式存在,那麼吐穀渾和東女國……在隨後也應當不能再是一個國家。

以武清月所見, 藏原之上落後於中原地區的種種傳統,就算經過了文成都護日複一日地逐地走訪授課,也沒能完成顛覆性的改變。

可見最好的辦法,還是用新的州郡製度取代此地的羈縻統轄,以中央更為強勢的手腕,將法令和規章推行於此地。

或許這其中對於地方權力的約束,還會有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但最基本的框架,總是要在最開始就敲定下來的。

也正因為如此,斂臂很需要一份值此顛覆之時的戰功,為她從東女國的女王,變成武周封疆大吏,來奠定根基!

倘若現如今中原的王朝還是李唐而非武周,她必定不樂意做出這個轉變。

但親眼看到了中原已有女子登臨皇帝寶座,下一位繼承人更是和她打過多年的交道,也有將此地公道統治的本事,她又何必非要逆流而行呢?

倒不如,憑借著此次助戰之中的功勳,在東女國變國為州之時,為她自己和她的族人再爭一份立足的底氣!

她旋即沉下了心神,朝著此地留守的士卒問道:“先前人少,這條索道上的行動不容易被下方的吐蕃守軍注意到,現在的情況如何?”

士卒答道:“現在……他們應該更注意不到了。”

斂臂朝著對方伸手指向的方向看去,聽他說道:“大約就在天明之前,這頭留守的兵力又往主戰場那頭調撥過去了一部分。”

剩下的駐兵,倒是還夠把守住這一處關隘,但易地而處,他們完全可以猜測,這些吐蕃士卒的心神早已全部集中在了那邊,估量自己會在什麼時候被調派上場,又哪裡還會留意到山頭發生的異變。

這也是對於斂臂和其部將最合適的進攻時機!

“也不知道那頭的情況如何了,才能給吐蕃以這麼大的壓力。”斂臂心中暗忖。

說實話,作為鄰居的她相當清楚,赤瑪倫能在芒鬆芒讚死後坐到這個掌權的位置上,到底需要多大的本事。

那麼能將她逼迫到數次增兵的地步,足可見武清月所統領的武周大軍到底有多難纏。

隻怕誰也不會想要麵對這樣的一個敵人。

好在,武周太子是她的盟友,也是她未來的上司。

此刻多想敵人是如何鬱悶,已經沒有多大的意義,還不如想想,她在帶兵走此“天路”之後,要如何給敵軍一個驚喜。

“走!趁著他們還沒發覺此地易主,儘快行動。”

隨同斂臂女王前來的部將,多年間活躍在川藏之間,無一不是攀援好手,也正是眼前戰局中對武清月來說最合適的助力!

而她的另外一路助力也到了。

赤瑪倫剛自昨夜那出閃光突襲中緩過神來,因武周大軍被抵禦了回去而鬆了口氣,正打算讓自己稍事休息,以便能繼續主持大局,便忽然見到同行的部將朝著她快步跑了過來。

在對方的臉上,寫滿了本不該行於言表的慌亂,讓赤瑪倫當即眉頭一跳。

隻怕又有什麼讓人難以估料到的事情發生了!

“出什麼事了?”

那部將顧不上喘氣,匆匆答話:“欽陵讚卓帶兵在關前叫陣,想要見一見我們的讚普。”

赤瑪倫驚道:“他怎麼會在這裡!”

是啊,他怎麼會在這裡呢?

他本該在信誠和尚把持住了大勃律局勢之後,重新接通道路,將這位極其熟悉這一帶局勢的悍將,直接引入吐蕃腹地。

若非韋氏全族的名聲和未來前途,都被寄予在了此戰當中,赤瑪倫甚至不敢確保,當欽陵讚卓和信誠合兵的時候,這兩人一個負責統兵,一個負責宗教宣講,會如何勢不可擋。

結果,他居然出現在了此地。

但赤瑪倫轉念一想,又不難想通,既然吐蕃的大軍能有這個時間,從邏些城北上,一路推進到關前,欽陵讚卓也確實有這個時間,從小勃律前來和武清月會合。

也讓他得以在此時發揮出了另外的一個用處。

赤瑪倫握著赤都鬆讚的手,自一方崗哨朝著下方望去,就見對麵的中軍之中,已不見了主帥的身影,隻有欽陵讚卓帶著一批精兵策馬立於關前。

他此刻遙遙朝著城關看來,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三年之前的景象。

彼時的他還身在囚車之內,而當時的城頭上,還掛著噶爾家族眾人的頭顱。而現在,卻是以將領的身份前來發起征討。

隻怕再沒有任何一個人,會比欽陵讚卓更希望踏平眼前的關隘。也沒有其他人比他更希望置吐蕃讚普於死地!

武清月暫時歸營休息,但得令接手此地戰局的人,既是一名吐蕃人人皆知的強將,也是一個勢必會將強攻奉行到底的人!

赤瑪倫咬了咬下唇,出聲問道:“營中眼下軍心如何?”

欽陵讚卓的到來,絕不僅僅意味著戰事會從夜晚延續到白天,意味著她暫時沒有了休息的機會,哪怕強打精神也要繼續支撐下去,還有著其他的負麵影響。

相比於她這位攝政太後,和她身邊還無法獨立決策的讚普,欽陵讚卓在士卒之中的影響力還要更大得多,也根本沒有隨同噶爾家族覆滅就徹底消失不見。

他的存在和投敵,本身就是對吐蕃前任讚普的控訴。

“守軍裡有些人早年間還是欽陵的舊部,說是為防王太妃和讚普疑心他們投敵,懇請前去後方留守。至於其他人……我看他們也有些懼怕於對方的本事。”

那將領猶豫了一下,又多問了一句:“王太妃打算帶著讚普去見他嗎?”

若是不見,好似還是他們懼怕了對麵。可若是要見,讓一個如此年幼的讚普出現在大敵麵前,恐怕非但不能振奮軍心,還要讓敵軍看個笑話。

赤瑪倫也果斷地做出了答複:“不見!”

欽陵讚卓不是個啞巴。所以他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讓他的投敵和進軍,都被冠以足夠有說服力的理由。

讓赤都鬆讚登上城關去見他,也難保不會有其他的危險。

“讓人告知於他,他若真想見讚普,要麼就卸掉甲胄武器,走進關隘之內,以罪臣的身份來見。要麼,就試試能不能攻破他眼前的險關,以得勝將領的身份來向讚普問罪!隻有這兩條路可走。”

“等等!”眼見那將領掉頭就要去傳話,赤瑪倫又將他給喝停在了當場,“再傳令於營中,欽陵讚卓已是武周臣子,若他攻入吐蕃,我等唯死而已,我又何必懷疑諸位的忠心。若能將他攔阻於關外——上功可為大將,下功賞糧賜金!”

“我立刻去通傳!”那將領領命而去。

營地之中因欽陵讚卓出現而引發的喧囂,很快平複了下來,可赤瑪倫根本不敢因此而有半分的懈怠。

在她的視線之中,欽陵讚卓並未因為被拒絕了會見,而有任何一點過激的表現,而是徐徐退回了大軍之中,儼然正在整裝備戰之中。

一個可以放下從大小勃律方向進攻吐蕃計劃,遵照主帥行事的人,現在也克製住了自己的情緒,沒有任何一點意氣用事的征兆——

這樣的敵人,遠比一頭惡狼要可怕得多。

她也很快見到了一場由他帶領的攻城之戰。

相比於昨夜的穩中出奇,欽陵讚卓的進攻簡直像是一場刀尖上的舞蹈。

吐蕃這頭負責指揮的將領會在何時發箭,會在何時調整兵力,對於欽陵讚卓來說,都好像是完全袒露於他麵前的,根本沒有一點秘密可言。

甚至,當他的直係兵馬發起了關隘爭奪之時,吐蕃這麵還依然有著火力的優勢。

可這份優勢若是沒法轉化為實際的戰績,對於吐蕃這頭的士氣來說,才真是一出莫大的打擊。

赤瑪倫隻覺自己的額角一陣隱隱作痛。

也不知道那到底是因為她看到了一具具染血的屍體,被從關隘之上運送了下來,還是因為昨夜未眠,已對她的身體造成了不小的負荷。

好在有紮西德自後方運送軍糧趕來,從她的手中將指揮權給接了過去,讓她能夠稍作休整。

她醒來之後聽到的,也不能算是個壞消息。

東麵的崗哨丟了一個,被欽陵讚卓帶兵奪了下來。但這座崗哨位處於半山腰,在上方還有另外一道鐵壁阻擋。

因高處增兵及時,他們雖然沒有被徹底擊退,卻也不得不停留在那個位置。

赤瑪倫難以遏製地在心中感恩了一番眼前的雪嶺峰巒。

正是此等地利,才讓她有了打拖延戰的機會。

“欽陵讚卓還帶來了拂菻國的兵馬隨行,再加上武周大軍本身的隊伍,每日的糧草消耗必定驚人。不僅如此,拂菻使者參與了武周皇帝登基大典,也接受了大周作為上國調停戰事的地位,這位武周太子就不能拿出一個久攻不克的戰績。”

赤瑪倫心中反複斟酌著眼下的局勢,大約是因休息了一陣,也找回了幾分先前的冷靜。“讓後方士卒往此地繼續增補,千萬不能有人手不足的情況發生。”

隻要他們的人力充裕,相比於收縮了地盤的吐蕃,武周那頭的麻煩遠比他們更多。

武清月將欽陵讚卓調到此地來,還帶上了拂菻士卒的決定,或許是對的,也或許是給自己戴上了一層枷鎖。

可不知為何,當暮色再次籠罩上城頭的時候,望著那邊整齊有序撤去的隊伍,赤瑪倫的心中依然有一種難言的不安。

武清月輾轉疆場多年,怎麼會犯下這樣的錯誤!

除非……

除非她已有了十足的把握破關而入!

偏偏出現在赤瑪倫眼前的,卻是接連三日的換將進攻無果,隻有兩方不斷出現人命損傷。

那這又是為什麼呢?

赤瑪倫懷揣著這份疑慮,陷入了夢鄉之中。

可這一次,她沒能得到一個自然醒轉的待遇。尚在半夢半醒的昏沉之間,她就已聽到了一陣急促響起的軍號,也正是這道軍號,在一瞬間打破了營中的沉寂。

發出警報的將領甚至顧不上什麼其他的東西,直接衝入了營帳之內。

“不好了!”

沒等赤瑪倫發問,那些傳入她耳中的動靜,就已經對“發生了何事”做出了解答。

她聽得到。外頭的動亂之聲裡,混雜著一個極為清晰的進攻信號。

但這個聲音,不是從北麵的城關外頭來的,而是從南麵傳來!

南麵!

赤瑪倫心思急轉,已意識到了一個可怕的事實。這就是說,在本應該是他們背後吐蕃腹地的方向,突然來了一路進攻的隊伍。

她匆匆撈起赤都鬆讚衝出營帳,正見一把火自南麵熊熊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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