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若非還被母親抱在懷中, 赤都鬆讚險些要因眼前的驚變而直接驚嚇而哭,但此刻,將他抱在懷中的赤瑪倫也未必就比他的心情平靜多少。
隨同著南方火起, 敵軍已自並未增設太多守軍的南麵衝殺而入。
饒是此時天光微明,早起巡防的士卒也已起身換崗,在這突如其來的進攻麵前, 他們依然無法快速組建起有效的防守。
更何況,當此地的將領, 以及主持大局的赤瑪倫反應過來這出突變的時候,已經錯過了最有希望抵禦防守的時機。
這慢了的一步, 放在此刻, 就是最為致命的東西。
“她們到底是怎麼過來的!”紮西德匆匆帶著一隊部將會合到了赤瑪倫的麵前。
大約是因起身匆忙的緣故,在他頭上戴著的帽子也難以避免地有些歪斜。
但此刻沒人有這個多餘的心情會關心此事。
先一步殺入營中的軍隊是何種身份,在與之交戰的第一時間就能分辨得出來。
那是東女國由斂臂女王親自帶領的精兵, 絕不是武周提前在吐蕃境內埋伏的人手彙集到一處。所以無論是作戰的人數,還是作戰的實力, 都不允許她們的對手再有任何僥幸的心理。
她們也足以在製造出襲營動亂的第一時間,就已分出了一支最為精銳的部隊, 憑借著在吐蕃境內搶來的戰馬,直接橫穿大營,朝著北麵的關隘而去。
在這倉促發起的交鋒中,吐蕃守軍根本沒能對她們做出多少有力的攔阻。
赤瑪倫也毫不懷疑,若是武周大軍選擇在吐蕃營中大亂的同時, 發起再一次的攻城, 她們到底能不能做到裡應外合, 破關而入!
已經沒有任何一點給她猶豫的時間了。
幾乎就是在她心中快速思量的同時,在那城關之外, 響起了一聲撕裂黎明的進攻號角。
仿佛是為了響應著這個聲音,已然入營的東女國兵將,也愈發展現出了勢不可擋的凶悍攻勢。
“現在沒空去管她們是怎麼來這裡的了!”赤瑪倫的語速比平日裡快得多。
她當然也很好奇,到底是哪一路的防守出現了岔子,才會讓東女國有這個自南麵來襲的機會。
按說,在她帶兵北上的同時,吐蕃南麵和西南麵的守軍戰線沒有任何一點異動,不像是會被輕易攻破的樣子。隻怕除了背生雙翅淩空飛躍,根本沒有任何一個理由能夠讓赤瑪倫信服。
但她沒有這個時間去計較了。
她們就算會飛,現在既然還是以正常士卒作戰的方式,在此地和吐蕃交手,那就還是該當按照正常的法子應對。
“立刻放棄城關,將守軍全部調撥前來用於突圍。”
“可是……”
“行了,沒有什麼可是不可是的!”赤瑪倫快速打斷了父親的話,“我知道你很遺憾這個決定,覺得我們先前能抵禦住風浪,那麼現在也能再殊死一搏。但你看今日的情況,士氣還如當日一般高昂嗎?”
當日武周大軍將閃光彈用在了戰事之中,若非那些士卒被重新驅趕回到了山下,甚至死傷不少,隻怕軍中早已有謠言流傳,說那位武周太子何止是有天雷相助,還能招來電光庇護。
也正是當日的一場慘勝,讓吐蕃本已回落的士氣重新恢複了不少。
可現在,那支本不該出現在此地的隊伍,以神兵天降的姿態,就這麼打破了唐古拉山飛鳥難渡的傳說,無異於是一盆冰水,就是直接潑在了那脆弱的火苗之上。
以赤瑪倫快速掃過營中所見,那些四散奔逃的士卒並不僅僅是因為突臨大難,又見火起,才像是砧板上的魚肉一般為人驅逐砍殺,而是因為一種前所未有的迷茫籠罩在了軍營之上,讓他們難以做出什麼抵抗。
就連她父親尚且要驚問一句那些人到底是怎麼來的,這些士卒又怎麼可能沒有這樣的疑問。
帶著這樣的困惑,就算後方還有險關攔阻,也已沒有機會先將東女國的隊伍擊敗,而後回頭將武周軍隊繼續攔截在山外。
她能做出的決定隻有一個!
那就是用最快的速度,能帶走多少兵將就帶走多少兵將,從此地撤兵離開。
失去了這道上天賜予的屏障,勢必會讓接下去的路難走不知多少倍,也極有可能會讓武周那方的優勢如同滾雪球一般積蓄擴張,可她必須這麼做!
“彆忘了,我們先前議定防線的時候,原本考慮的就是三道!若是讓自己身陷此地,才真是什麼都完了!”
紮西德眼神一震,也當即反應了過來。
是啊,現在營中嘩變,士氣大減,這片為神山庇佑的營地已無守住的希望。與其將無用之功放在此地,最後也難以逃出生天,還不如……
還不如直接選擇退入後方。
再如何損失慘重,憑借著赤瑪倫先前說服吐蕃朝臣統一戰線的本事,也未必不能拿出一個反擊的辦法。
“走,我立刻調集人手,為你和讚普斷後。”
赤瑪倫不敢耽擱,眼見那頭斂臂女王已察覺了主帳所在,帶兵朝著這頭襲來,直接翻身上馬,以鬥篷將赤都鬆讚裹挾在其中,先一步帶著數十名騎兵策馬疾馳而走。
這一路騎兵乍看起來像是要前去攔截東女國的隊伍,卻在兩軍行將交彙的時候,迅速轉身撤離而去,直接衝出了這片營地。
斂臂的反應倒也很快。
眼見這出人意表的一幕,她當即敏銳地察覺到,這列騎兵所騎乘的戰馬和配備的武器都太過精良了,根本不像是為了前去傳訊,以圖帶來援兵,才在此虛晃一槍。
而是……
而是有什麼重要的人物被這些騎兵簇擁而走了!
“來人與我同開城門以迎王師,再去幾路精兵,追上那邊!”
這一路追擊兵馬的分出,對於此地營中的戰況,已不能起到什麼影響了。
城外的武周大軍在內應的信號之下,相比於此前的進攻,還要算是傾巢而出!
先前作為輪換指揮的欽陵讚卓,更是在此刻充當了破關的前鋒,隨著那道再不能阻攔敵軍入侵的關隘大門轟然倒塌,直接率領著鐵騎踏出了一片血色。
報仇的念頭,像是一把能夠焚化一切的烈火,讓他在越過關隘的這一刻,簡直像是一把觸之即死的尖刀。
留守,不,應該說是沒來得及撤離的吐蕃士卒,和那些被留下斷後的沒廬氏精兵,都在這樣的一把利刃麵前,被砍殺得倒下了一片,昭告著吐蕃在此地的大勢已去。
當他策馬越過已是狼藉一片的戰場,重新回到武清月身邊的時候,在眼睛裡還能隱約看到一抹血色,像是先前洶湧的戰意,還沒有徹底從他的身上平複下來。
但或許,也正是因為他的狠辣進攻,這吐蕃營地之中的徹底崩盤,要比武清月所預料的更快一些。
“瘋完了?”武清月眼看著對方下馬行來,以臣子之禮站定在了她的麵前,這才垂眸發問。
欽陵讚卓老實地答道:“還不算完,吐蕃攝政太妃帶著那個小讚普先跑了,雖有東女國女王助力追擊,也隻是將沒廬·紮西德給俘虜了回來。若不親眼看到太子入主邏些城,看到悉勃野家族走向末路,我絕不甘心。”
他忽然跪倒在了武清月的麵前,朝著她抬頭看來的目光裡滿是希冀之色:“臣想先向太子求一個恩典。”
“你先說來聽聽。”
欽陵讚卓咬牙接道:“臣通讀漢家典籍,知道中原上國對於四夷之地,多行恩威並施手腕,若要太子殿下屠戮吐蕃宗室貴族,隻怕絕無可能。但若隻是讓吐蕃王朝崩塌,藏原易主,臣又絕不甘心。”
武清月定定地看向他:“那你的意思是……”
欽陵讚卓俯身答道:“臣想做一做伍子胥!”
當年他願意為武清月效忠的時候,曾經說過一句話,他會是一把為她所掌握的惡刀。而一把惡刀,是不需要有什麼好名聲的。
江央作為兄長的遺孤,已經被送到了太平公主的身邊充當伴讀,在武周陸續湧現出女官的環境下,她的未來說是一片坦途也不為過。
他也就更可以放手去做一些事情。
他想報仇解恨,太子想要徹底瓦解吐蕃王族的聲望,在某些方麵當然是一拍即合的。
那麼他提出想要效仿伍子胥,武清月又怎麼會不同意呢?
伍子胥重回楚國之時,殺害他父兄的罪魁禍首楚平王已死,他便將對方從墳墓中刨了出來開棺戮屍,那麼,欽陵讚卓想要的,也不過是讓芒鬆芒讚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寧罷了!
武清月歎了口氣:“我不會攔著你,但接下來,這場仗要怎麼打,你必須聽我的。”
在她令人以特殊手段飛躍山嶺合兵出擊後,吐蕃說是兵敗如山倒也不為過。
乍看起來,要想從此地行軍抵達邏些城,也不過是要再越過藏區北部的這片草原而已。
按照她們現今的兵力,這段距離,甚至可以是騎兵疾行之下三兩日就能越過的。
但要讓藏原徹底變成武周的疆土,武清月卻很清楚,她不能這麼做。
她轉頭吩咐:“去將文成都護和西平長公主請來。”
此行之中所帶的任何一路人馬,都不會隻是用來填充人數的。
有文成和西平兩位帶來的兵力,她這下一步的徐徐圖之,就要好做得多了。
不過當二人抵達武清月麵前的時候,還見到了另外一幅有趣的場麵。
在太子麵前的人,在模樣上就不難看出他們那來自異域的長相,正是隨同欽陵讚卓一道出征的拂菻人。
其中還有個身份不算太低的,正在忐忑地向武清月問詢,到底是如何做到將東女國的人馬運送到大山以南的。
“我聽聞東方古國有一種道術……”
“這世間沒有什麼道術之說。”武清月目光淩厲地朝著他看去,“武周的大軍能出現在拂菻,越過萬裡之遙抵達貴國君主的麵前,怎麼就不能輕易越過崇山峻嶺了?”
“我大周聖神皇帝治下,子民無所不能!”
那拂菻人頓時惶恐地伏地應道:“太子神威,臣不該胡亂揣測。”
倘若說先前他們還有一點僥幸的想法,也因先前和大軍一起被阻攔於關外,重新冒了出來,那麼此刻——
便已是蕩然無存。
這一場戰事,威脅的何止是吐蕃的生死存亡,也是在對著鄰國再度發出警告和震懾!
第292章
“難怪你要讓欽陵讚卓在統兵調度的時候, 把域外的勢力也考慮在內。”
眼見那些拂菻人誠惶誠恐地退了下去,武妙元這才上前來說道。
“我起先還在想,你這算不算是給自己帶來了負累, 現在想來,既有騰躍翻山的利器,又有今日群策群力的場麵, 那也無所謂讓此戰的聲名傳揚四海,也讓自己更多一份必勝的信念。不過……”
武妙元又朝著那些拂菻人退下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打趣道:“你跟他們說的什麼世間並無道術之說,你猜等他們將消息帶回給拂菻國王的時候, 會說些什麼?”
武清月挑眉笑了笑, 並沒有直接作答。
他們大概是不會聽得進去這句話的。
對於外人來說是秘密的槍炮之物,是神雷天火眷顧於武周,那麼同樣是秘密的雪嶺飛渡, 隻怕要變成山神庇佑,風雪助力。
但怎麼說呢……
或許隨著往後武周科技的變革, 會有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人定勝天的道理,在如今的對外邦交上, 讓女子稱帝的武周再多幾分神秘的籌碼,卻並不是一件壞事。
她思量了片刻,方才答道:“無論他們會怎麼說都不要緊,我隻希望他們能更清楚地認識到,武周的強大並不隻是當年水師天降插手戰局。”
“他們若要在陸地上交戰, 武周在碎葉水新建的前哨並不是在邊境混日子的, 若是想在山地交戰, 今日吐蕃的敗局就是對他們的警告,至於海上就更不必說了!”
“誰若覺得武周初立局勢未穩, 想要撕破先前合作的盟約,我也不會介意在料理完了吐蕃之後,去找他們談談心!”
這話中的殺氣騰騰不帶一點掩飾。
也不知那已經走遠的拂菻貴族是不是也隱約聽到了這一句,忽然腳下一絆,踉蹌了兩步這才站定。
又好像,他們並未聽到這頭的交談,隻是在回歸欽陵讚卓部下之時出現了一點小小的插曲。
武清月並未在意於此,已是一改方才話中的冷冽之意,又回到了神態從容溫和的模樣,“罷了,先不提他們,還是先說說眼前吧。”
“接下來的事情,就要勞煩二位了。”
“這算什麼勞煩。”文成有些目光恍惚地朝著南麵看去,開口回道,“最難逾越的那道屏障都已經被攻破了,剩下的,也不過是順勢而為罷了。”
這幾年間她身居西藏都護府,也曾經數次構想,當重新回返到更接近邏些城的地方時,到底會是怎樣的景象。
但在今日走過了那道關卡的時候她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這幾年的都護生涯,已讓她很難再有什麼物是人非、故地重遊的感慨。
在此刻僅剩的,隻有一個想法——
接下來的博弈之中,她必須要比赤瑪倫做得更為出色,才能讓武周吞並吐蕃的這場戰事,以更為圓滿的方式落下帷幕!
……
一列列隊伍很快就自這座山前關隘之中往南行去。
紮西德從囚籠的縫隙中往外看去,卻怎麼瞧都不覺得,那像是一支正經行軍的隊伍。
自外表來看,隊伍中的不少人,都被高原的日光曬紅了麵皮,和武周自中原調派來此的士卒有些區分。
很顯然,這其中更多的,還是西藏都護府的藏民!
他握緊了囚牢的柵欄,麵色緊繃,不知在武周太子先勝下一場的時候,他們又要做出怎樣出人意表的舉動。
但他已成敵軍的階下之囚,就算想要做出什麼反抗的舉動,也已全無可能了。
一想到這裡,他便不覺有些頹喪地坐倒在了囚牢之中。
先前的連日調兵作戰,本就已經讓他的精神處在了格外疲憊的狀態中,隻是因關隘未被攻破,還被強行吊在那裡。
現在他的前路隻剩一死而已,便再難維係住先前的模樣。
當聽到有人在旁發問他現在在想些什麼的時候,他便想都不想地答道:“我在想,我們為何不能早些走出這一步。”
“明明脫離開讚普的約束管轄,才能讓衛藏四如由上到下麵目一新,我們卻非要等到那個時候忍無可忍了,才做出改變。若是早些讓太妃攝政,在噶爾家族被讚普問罪之前就插手政局,怎麼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所以芒鬆芒讚,是被你們謀殺的?”
紮西德忽然意識到這話說出的聲音不對,愕然回頭,這才發覺,無論是先前發問之人還是現在說出這句話的人,都是這武周大軍的領頭者。
他當即麵色一變:“我可沒這麼說。若是足下想要因此問罪於我等,以便攻克邏些城,那也趁早免了這個心思。”
武清月好笑地嗤笑了一聲:“你也不必這麼緊張。芒鬆芒讚到底是天生體弱,又被我當年的那封戰書給刺激到心血逆行,以至於一病不起,最終喪命,還是被你們的那位王太妃所殺,在我這裡都沒什麼區彆。”
“我要這片土地歸於我大周所有,便絕不可能再讓悉勃野家族有什麼美名流傳,更不可能打著討逆的罪名進攻南下。甚至我也不介意告訴你,若芒鬆芒讚真是為赤瑪倫所殺,我還……更欣賞她了。”
紮西德狐疑地看向這位正當風華的大周主帥。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她實在是經曆了太多的戰事,也經曆了太多的變故,尋常人已很難再輕易從她的臉上讀出真切的神情。
可他竟有一種奇怪的直覺,當她說到“欣賞”二字的時候,這其中的情緒全無作偽。
他低聲道:“您欣賞她有什麼用,至多也不過是在兵戎相對分出勝負之後給個體麵的結束罷了。”
武清月沉吟須臾,答道:“那就勞煩你看清楚,這片土地上的種種變化和結局吧。”
……
吐蕃沒有坐以待斃。
赤瑪倫帶著赤都鬆讚成功逃出生天後,一麵收攏著附近逃竄的部曲,一麵帶兵後撤。
她顧不上去想,父親落到了敵軍的手中後到底會落個怎樣的結局,隻能儘可能去挽回吐蕃潰敗的局勢。
如今的情況和當年祿東讚的敗亡不同。
當年的欽陵讚卓能拿出足夠的代價換回父親的遺體,她現在卻沒有足夠的籌碼將紮西德給換回來。
除非,她願意直接帶著吐蕃投降,或許這其中還有一線生機。
可這句投降之言,她又是萬不能說出口的。
“阿娘……”被她攏在懷中的赤都鬆讚像是察覺到了這份異樣的情緒,忽然嚎哭出聲,“我們是不是要完了?”
一見讚普哭出了聲,周遭戍衛的士卒也紛紛朝著這邊看來,像是隨時都能為了守衛讚普的存亡而拚死效命。
這種根深蒂固的牽絆,讓赤瑪倫既覺吐蕃確實未到末路,又不由感到好一陣心寒。
她看得出來,武周各位參戰的將領都很清楚,發出號令的人,就是她們該當效忠的頂頭上司,哪怕是欽陵讚卓這樣的人,都被一根無形的鎖鏈給限製住了行動,任憑它被牽在那位武周太子的手中。可在吐蕃,就算先有那塊石碑揭露了悉勃野先祖的神靈謬論,又有芒鬆芒讚在擺脫祿東讚約束後的放肆行事,更有赤瑪倫接過了指揮的權柄,他們依然覺得——
赤瑪倫能夠指揮得動他們,歸根到底還是因為她是讚普的母親,是前任讚普的其中一位妻子,正在代替年少的讚普行使那個管轄的權力,僅此而已。
並不是因為,她自己就有這個問鼎權力巔峰的資格。
那些從雅礱河穀時期便追隨悉勃野家族發展而來的部從,也絕不會願意接受武周的統治,讓他們從人上之人,變成州郡的子民。
她也自然隻能壓下了心中因此次戰敗而動搖的心緒,語氣堅定地朝著赤都鬆讚回道:“王城尚在,圍繞王都的第二道和第三道防線尚在,為何要說我們已完了!”
“你若還有幾分身為讚普的自覺,便抹乾淨你的眼淚,隨我一並折返邏些城整軍備戰!”
現在,這一行人最要緊的事情,就是回到一個足夠安全的處境中,重新布局戰線。
在他們終於得到了一路自王都前來的大軍護持後,赤瑪倫也終於有了機會,著手派人去打探後方的消息。
她也終於從那些零散彙聚而來的士卒口中,聽到了最開始的戰敗到底是從何處引發的。這麼說來,好像她先前覺得對方長了翅膀飛過山澗,並不是一個錯誤的判斷。
她也隨即聽到了另外一個消息。
在這些士卒的通傳之中,無論是西麵和信誠和尚對峙的那一路,還是她現在所在的方位,都沒有直接迎來武周軍隊的大舉進攻。
而是有一批人在士卒的保駕護航之下緩緩南來。
“那些人本該是我藏巴子民,”報信之人咬牙切齒地說道,“他們不僅投降了敵軍,做了個該被掛上狐尾的懦夫,還前來宣揚他們在文成都護的手底下能過上什麼日子。這是何道理!”
赤瑪倫卻不像是這人一般義憤填膺,而是問道:“他們都做了些什麼?”
……
在一處藏民的營地內,來了一批不速之客。
為首之人見已有不少手持武器的青壯朝著他圍了上來,這才輕咳了一聲,拍了拍自己身旁的東西。
“奉武周太子之命,向各位做一筆交易。”
一個膽大的孩子不知在何時越過了人群,出現在了這板車旁,伸手摸了摸那袋子裡露出一角的東西,仰頭朝著來人問道:“這是何物?”
那人笑道:“這是棉花。”
第293章
“棉花?”
“對, 就是棉花。”
棉花對於吐蕃來說,可真是個稀罕的物事。
此物的種植在印度確實已有了些規模,若非如此, 也不會經由海路送到廣州一帶,又被澄心將棉種送到京城來。
但與之相鄰的吐蕃卻甚少將它引入。
畢竟,棉花在寒冷氣候居多的吐蕃難以存活, 若要讓此地的藏民也能擁有棉花填塞的棉衣,必須長期維係和印度之間的貿易。這對於野心勃勃意圖擴張的吐蕃來說, 未必是一件好事。
更何況,對棉花的處理工藝, 就算是在印度一帶, 也依然處在相當簡陋落後的地步,哪像是武周地界上——
帶上前朝,在棉花一道上, 儼然已有了十年的發展曆程,和與之匹配的成熟工藝。
所以這些吐蕃的藏民看向這些棉花的時候, 和看到純然陌生的新鮮玩意也沒有什麼區彆。
但棉花的好處,就算因其實在陌生的緣故, 很難在三言兩語之間說清,卻還能用一種最直觀的方式讓這些藏民知道。
那就是穿。
“來,你來試試。”
最先湊到前頭來的這個孩子沒想到會突然被點名。
他有些忐忑地指了指自己,見對方又一次點頭示意,這才走上了前去, 將那件填塞了棉花的襖子穿在了身上。
“暖和嗎?”來人問道。
這個問題, 其實不應該在一個夏秋之交的日暮時分問出。
就算在藏原之上, 也還未到霜凍之時,是很難感受到凜冽嚴寒的。
好在, 這個穿上了棉衣的孩子在往複走動了片刻後,還是能夠給出一個篤定的答案:“暖和,風都被擋住了,若是入冬的話,應當也能禦寒。而且……”
他伸手輕輕地拽了拽身上的棉襖,目光中有著不加掩飾的喜愛:“這衣服好輕啊。”
相比於能夠同樣起到禦寒效果的羊皮襖,棉襖當然要輕得多。若是在冬日,身著這樣的衣服出行,也就理所當然地能扛起更多的負重。
他也下意識地朝著來人所帶的貨物看去,竟見其中還有著一床床的棉被。
對於尋常的藏族奴隸來說,將皮毛做成一張毯子或者是一床厚被,相比於從口糧裡節省出一件皮衣來,簡直有著天差地彆的難度。
然而在來人的行動中,那棉被卻好像並不是什麼無比珍貴的東西,可以輕易展示給他們看,甚至如他所說,是尊奉武周太子之命前來交易的其中一樣貨物。
“你還愣著做什麼?”這藏族孩子正在走神之間,忽然被人伸手一拉,腳步踉蹌地倒向了同在此地的父親,“貴人讓你回答的問題已經答完了,你也該將這件衣服給還回去了。”
“……哦,好。”他連忙收回了朝著另一頭打量的目光,隻見父親低頭督促著他,臉帶焦急憂慮之色。
他這才慢了一步地意識到,他們現在和對方口中的武周可還是敵對的關係。
若不是王太妃帶著讚普已經退兵到了更往南的地方,他們本也該當隨時拿起手中的武器,參與到抵抗武周入侵的戰事中。而不是像現在一般,變成了身處在中間地帶上的尷尬部落。
就算現在這些陌生人沒帶著多少兵器,像是尋常的商人一般途經此地,在同行的隊伍中好像還有不少“自己人”,他們也無法確定,對方會不會突然因為什麼小事生出不滿,直接和他們兵戎相見。
連問罪的理由都不必多想了!
一想到這裡,這個年紀不大的孩子也不由麵露慌張,連忙像是他父親所說的那樣,伸手去脫身上的棉襖。
但他剛有了動作,就被一隻手給阻攔在了當場。
“哎,先不忙著脫。既是要和你們做買賣,總是要將此物的優勢都給展示出來的。若要測試防寒的效果,還是往山中走一遭為好。也不如再多來幾個人一並跟上,反正我們也不隻是帶了一件兩件的。您覺得呢?”
武周來使朝著這個部落的首領發問。
那藏族孩童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該當繼續脫衣的動作,還是該當讓自己聽從這陌生人的話,隻覺在對方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在兩個領頭人的相互對視之間,有著一種格外壓抑的暗流湧動。
直到有一瞬的靜默,他才聽到自己這方的頭人回道:“還是不必多試了,這等好東西自然價格不菲。我們的牛羊都是要用來謀生的,不能隻拿出來換了衣服,就不管吃喝了。”
武周使者聞言,放聲笑道:“您該不會以為,我們這是換個由頭要從你們這裡盤剝牛羊充當軍糧吧?”
頭人沒有當即答話,但在他沉默的眼神裡,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
使者卻從容地搖了搖頭:“我既是代表武周太子前來,也自然得到過她的叮囑。她說,藏民為吐蕃讚普和雍仲苯教所蒙蔽,我等攜開化養民的目的前來,那麼這些棉衣在中原是什麼價格,在這裡也就是什麼價格。”
“棉花多種於中原熱力最盛之地,或是西域適合墾地開荒之處,十年之間早有良田眾多,一市斤棉花雖是十倍價於米糧,但也仍比羊皮便宜數倍,諸位怎會購置不起。”
“可就算如你所說,此物在其種植之地尚算便宜,若要運輸到此地,所需的經費仍不在少數。”頭人沒有被使者所報出的數字輕易蒙蔽,依然以冷靜的口吻作答。
天上不會沒來由地掉下餡餅。
更何況,當年武周太子兩次在烏海一帶擊敗吐蕃大軍,讓衛藏四如不知多少戶人家因此縞素,已在他們心中和邪魔無異,怎會平白給他們讓出好處來!他年紀不小了,不會相信這等好事。
那武周使者卻好似沒聽出對方話中的敵意,語氣依然溫和,說出口的話也在字句之間極有條理:“那又如何呢?姑且不說自前兩年,各地漕運陸運的費用就已另行規劃——”
“按照太子所說,各地都當因地製宜生產特色之物,而後由中央督辦物資調派之事,儘力將其中的運送損耗給降下來,這棉花便是其中的一項。”
“您看,最需要此物的地方,恰恰不便於它的生長,自然該有人去拓平道路,將它送到該去的地方,這便是武周朝廷的意義。非要算起來,藏原毗鄰種植棉田的安西都護,若山巒不複為隔閡屏障,運載輸送起來還要容易不少呢。”
眼見頭人欲言又止,武周使者繼續說了下去:“當然,在商言商,我們也不會做虧本的買賣。正如太子所說,因地製宜才是世道發展的常態,你們這片看似貧瘠的凍土上,也有著中原所不能擁有的特色,自然也能用作交換。”
“……因地製宜嗎?”頭人喃喃自語。
又見那武周使者一拍腦袋:“說起來,我倒是忘記了一件事,太子之前和我提過,說你們還是宗族富戶管轄著眾多的奴隸,這個購置棉衣的錢對於尋常的大周百姓來說已不算多,對於那些奴隸來說,卻可能還是一個要命的數字。你所顧慮的,是不是這個?”
“我……”頭人咬了咬牙,不知對方到底真是無意提起的此事,還是有備而來。
在吐蕃境內的階級劃分,確實相當嚴重。
彆看他在這些族人之中被選作了領頭人,但他這個“頭人”連一方千戶都混不上,甚至還是掛名在那囊氏的千戶名下。
非要算的話,在外人看來,他自己也不過是個奴仆而已。
就算僥幸要比其他奴隸多出些許私產,還有著讓一部分人聽從他行事的本事,可一旦上頭有令,他也隻能將自己所擁有的東西都給交出來。
這才是讓他對於這群不速之客心生惶恐的緣由。
他怕自己做錯了決定,就算沒死在這群周人的手裡,也會在將來的某一日,死在他的“主家”手中。
而對於後者來說,若是想要他的命,甚至可以連理由都不要。
但也就是在他心中不斷權衡顧慮之間,他聽到那武周使者說道:“這就更不用擔心了。倘若我大周兵馬推進,直抵邏些城下,你們這些人都要重新被編入州郡戶籍之下。”
“早年間奉行的是租庸調的繳稅製度,但在邊地,動輒有豪強私藏人口,侵吞田地,用租庸調繳稅名目繁多,還容易讓富戶從中逃稅。我大周已在南詔、遼東等地奉行兩稅法,以地納稅而非以戶納稅。”
“此外,我們還將當年用於災年與戰備物資調派的度支巡官作為監管官員,嚴令邊僻之地不得在兩稅法外私立名目。又以平準署官員考量各地當繳稅賦,平抑物價,確保新稅法推行。”
這頭人自覺自己也算是部落之中的聰明人,還是難免在聽到這裡的時候露出了幾分茫然。
這什麼租庸調和兩稅法,他聽不明白啊?
大概是他的疑惑表現得太過明顯,那使者歎了口氣,解釋道:“這麼說吧,兩稅法下,土地越多,交稅越多。在監管有力的情況下,你們這些人要想買得起棉衣,吃得起飯是絕無問題的。”
“當武周大軍攻克吐蕃王城之時,這藏原之上,也將再無奴隸之說!”
他將手邊的另外一件棉衣遞交到了那頭人的麵前:“你覺得這是收買也好,或者是什麼其他的東西也罷,但我們出行之前,太子還有一句話讓我們轉達——”
“她說,這是她給出的許諾和……憑證!”
……
棉衣很輕,但放在人手中的時候,卻好像有著逾越千斤的分量。
第294章
對於這些長期處在尚論大族統轄之下的吐蕃人來說, 今日所聽到的種種對他們來說,簡直像是夢中才會有的東西。
這一方部落的領頭人雖然對於兩稅法這樣的繳稅律令依然一知半解,卻還是在挽留了這些“武周商人”留在此地過夜後, 如饑似渴地聽著對方講解與之相關的條文法規,也聽到了更多對他來說陌生而又新奇的東西。
畢竟,在吐蕃, 根本沒有平準署這樣的部門來調整物價,更不存在什麼朝廷居中調控物資調配, 讓更多地方的人能以合適的價格買到需要的東西。
“這片土地上的東西都是歸屬於那些大貴族所有的。和王室聯姻次數多的,就變成了尚族, 比如這一帶所屬的那囊氏。在朝中當大官次數多的, 就變成了論族……”
“他們需要什麼東西,就從領地各處征發,哪裡需要花費一點金銀資財, 至於我們這些人,隻要能夠活命下來就好了, 怎麼還會去想從其他地方買到東西。”
所以度支巡官這樣的東西,在這位頭人聽來, 也隻覺格外的費解。
可在聽到對方解釋這個官職是因災年運送物資而來的時候,他的臉上又難以避免地露出了一份羨慕的神情。
抗災這種事情,在他們聽來更是有些不可思議。
藏原地界上凍土耕作不易,放牧又易受到天災的影響,出現饑荒災情簡直是再尋常不過的情況。
“那你們的領主都是怎麼做的?”
“能怎麼做?”頭人長出了一口氣, “若不是怕我們死掉的人太多, 會讓其他奴隸主前來掠奪牛羊, 大約他們都不想過問,生怕被我們拖累。”
“有些時候我們也會想……同樣是人, 為什麼有些人就能做天神後裔,朝堂重臣,有些人卻隻能和牛羊為伍,圖個生存尚且不易。”
上天何其不公道!
他忽然想到了什麼,又轉頭問道:“說來,你方才提到,你們的度支巡官要在災年調研各處物價,將大批貨物從一個地方運載到另一個地方。那……”
“若是度支巡官的家族領地上災情嚴重,難道不怕他們先將物資運送到自家的地方上嗎?”
在這位頭人看來,這真是個最棘手的問題。
可他的話剛剛問出,就見麵前的幾人各自神態不一,卻有一點相似,那便是直接笑了出來。
那武周使者更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兄,你難道以為,度支巡官這個官職,是以家族傳承的方式選拔的嗎?”
“難道……難道不是嗎?”
在吐蕃的朝臣裡,雖然也有異軍突起之人,但這些位高權重的人或多或少都和當年悉勃野家族走出雅礱後的追隨者有關。
“大論”這個最是舉足輕重的位置,確實有著往複的輪換,但整體上來說,高官的姓氏大差不離便是那幾個。
說這是上位者世襲也並不為過。
那麼倘若在吐蕃存在度支巡官這樣的官職,或許真要如同他所擔心的那樣,會成為一個最適合以權謀私的職位。
可在中原並不是這樣的。
“在中原上國之地,文字存在的時間已經很久了,久到百姓之中懂得識文斷字的人,並不隻歸世家所有。我大周的皇帝陛下更是英明神武之才,提出以糊名取士的方式選拔官員。”
“當上了官員還不算安穩。朝廷有監察官員和朝集使,會對官員的一舉一動做出考察,百姓也能通過銅匭上書提出建議、對官員發出聲討。若是政令不佳,便無法再在這個職務上做下去。”
“上到宰相下到屬吏,都是能者居之。出自顯赫門庭的家族,確實能讓他們比尋常人少走很多彎路,但這並不代表著他們就能直接平步青雲,執掌天下人的命脈。”
“當然,按照皇帝陛下和太子的說法,糊名取士推行至今也不過才幾年的時間,官場之上門蔭入仕的風氣還沒被徹底瓦解,印刷術的推行也還不足以顛覆一部分經文的上流壟斷,我大周還有相當長的路要走,才能讓天下有才之士儘數彙集於神都……”
“但這已經很好了。”頭人一邊聽著那位武周使者往下說去,一邊忍不住在口中喃喃。
什麼糊名取士,什麼印刷術,同樣是他聽都沒有聽過的東西。
他隻能從對方接下來給他的講解中知道,糊名取士,是能讓“奴隸”和“地主”都站在同一個被評判的環境之中。隻要有足夠的能力,就能中選當官。
印刷術,是將識文斷字的能力推向鄉野之中的更多人,讓他們也有機會擺脫舊日的蒙昧,走上一條和先前截然不同的道路。
就連女子也能在武周皇帝的支持下走上仕途,以真正對得起那句唯才是舉。
而這些中原的百姓之所以還能在生存之餘有這樣的機會去嘗試更多的可能性,是因為在那裡,農耕的技術早已經發展到了讓吐蕃望塵莫及的地步。
他們有耐寒的種子,也有一年兩熟的早稻。
他們有曲轅犁有水車有十字鎬這些農具。
還有以各種渠道陸續發展的農肥。
……
當他們是以百姓的身份繳稅,而不是以奴隸的身份上交糧食時,生存下來就絕不會是個遙不可及的夢想。
人能生存,還有向上的門路——這就已經足夠了。
這位頭人也並不覺得對方有誆騙自己的必要。
要編出那麼多有著實際例證,還能夠自圓其說的東西,並不是那麼容易的。
更何況,與他們同行的人中,還有一些出自西藏都護府的藏民。
這些人原本也是聽從吐蕃讚普的調遣,雖然身處於唐古拉山脈以外,但和他們也沒什麼分彆。
可這位頭人看得出來,經曆了文成都護的統轄,將中原的文化和製度更進一步地帶到這片土地上,他們連眼神都變得比先前清亮了許多。
這讓他此刻明明隻披著那件棉衣,卻已經難以避免地在想,若是他能從那囊氏的奴隸變成武周的子民,會不會也能過上和先前截然不同的生活。
按照使者所說,兩稅法的收稅方式,是按照擁有的土地來定收稅的數額,若是沒有固定田產的行腳商人,就按照另外的方式來計算。
但無論是哪一種,都能讓自己勞作所得的大部分東西落在自己的手中。
誰能不為這樣的未來而心緒沸騰呢?
起碼在看到了這一線光亮之後,他是絕不願意再身處混沌之中了!
先前祿東讚、欽陵讚卓戰敗,現在吐蕃門前雄關被破,讓他們明明還是藏巴牧民,卻已經下意識地覺得,武周大軍必定能開赴邏些城。
那麼在隱約窺見了那道勢不可擋的洪流之後,他們又怎能還想先前一般置身事外,隻希冀於對方儘快過境!
當次日,武周來使們重新收拾好了車輿,預備向下一處部落進發的時候,那位頭人已經帶著一小隊部落青壯等在了營門之外。
他們說,若這是一出傳教的話,他們願意相信一次這樣的教義,也為它能通行於此地,再添一份助力!
……
這樣的場麵並不僅僅發生在此地。
後方的邏些城貴族所聽到的消息,也應當並不能準確地將如今的局勢給反映出來。
用於牽扯出話題的,可以是一碗不一樣的米,可以是一份拓印出的書稿,可以是一件嶄新的棉衣,但最後都是導向了同一個結局,那就是喚醒這片土地上的奴隸做一個正常人的心願。
在其中當然也有推行宣講失敗的,但在後方的兵力不斷填補推進之中,這樣的小範圍交鋒反而成了武周大軍展示拳頭的最好機會。
零星彙聚起來的消息,也終於像是一鍋熱湯之中一個個沸騰升起的氣泡,讓置身其中快要被煮熟的“青蛙們”,感到了一種迫近而來的恐慌。
“愚民!真是一群愚民!”赤瑪倫冷眼看到,那囊氏的一位頭人憤怒出聲。“那些外來人說什麼,他們就信什麼,當真是愚昧至極!”
赤瑪倫抬眸問道:“那你現在是什麼意思,覺得先前對他們好一些,讓他們多會一些本事,現在就能不那麼輕易地接受外來的消息和變革?”
可或許,知道得更多,才更容易被帶到更為正確的路上。
就像此刻——
當藏原之上正在掀起一場對奴隸的策反宣言,實現武周的文化滲透之時,在中原的土地上,也正在醞釀著另外的一場文化浪潮。
畢竟,此刻距離六月時候武周的第一場科舉取士,已經過去了三個月的時間。
一批新的人才已經經過了初步的考量,站在了朝堂之上,作為真正意義上的天子門生。
而印刷術也已在科舉的考場上證明了其無可替代的地位,現在也合該在另外的地方發揮出作用來!
這一次,武清月也沒非要等到正式凱旋之前,才將藏原之上的軍情彙報到朝中,而是在大軍突破了唐古拉山脈這道屏障之後,便已讓人將這振奮人心的好消息送向了神都。
所有人都知道,武周的對外戰爭又一次取得了勝果。
朝堂之上的變革背後,還有著一支常勝的隊伍作為支持。
那麼聖神皇帝所提出的東西,他們到底要不要持反對建議,最好是想清楚來回答了。
……
太平擺弄著手中的紙張,好奇地朝著母親問道:“所以此物的作用,就是讓那些略微識得幾個字的人,也能更為快速地獲知天下的消息,知道該當做些什麼事,才能為我大周效力?”
“不錯。”武曌回道,“你阿姊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做報紙。”
第295章
“報紙?”
太平輕聲念了念這兩個字, 頓覺這名字雖是簡單,卻也當真恰如其分。
“報”這個東西,在方今的政務之中也算常見。
天下各地的消息, 並不隻是到了年末朝集使齊聚入京的時候,才會彙總到帝王的案頭。
天子詔令和其他的官方文書,需要由信使傳遞到各方州郡長官的手中, 各地的政務民情也需要彙總至京師官邸之內,都可稱之為“報”。
那麼當其被寫在這些經由改良而來的竹紙之上, 不再以竹簡絹帛等物作為載體,甚至還能在印刷術的助力下大批發行, 不再隻是將消息往來於地方官員和中央之間的時候, 將其叫做“報紙”,也算是有其由來。
太平又聽母親繼續說道:“還有,你說此物是為了讓那些略微識得幾個字的人能快速獲知天下的消息, 為我大周效力,對, 但也並不完全對。”
“這東西既可以叫做報紙,也叫神都月報, 將會在隨後定期刊載發行。”
“如果說,銅匭上書,是將消息自下而上地傳遞上來,就連目不識丁的人也可以借此表達自己的建議,那麼神都月報, 就是將消息儘可能地自上而下傳遞出去。”
“……自上而下?”太平歪著腦袋思量了片刻, “也就是說, 阿娘希望此物一經推行於天下,哪怕是鄉野之間最尋常之人也能知道這其中說了些什麼, 而不是讓政令在抵達州郡官員後便到此為止,便常有地方官吏行陽奉陰違之事?”
“不錯。”武曌回答得很是果斷。
她在說話之間,也頗為讚賞地朝著女兒投去了一個眼神。
太平雖然年紀尚小,前頭又有安定為之遮風擋雨,並不需要揠苗助長,但如今武周已立,身為武周開國君主的女兒,自然也有不少目光聚焦在她的身上,能將一些事情看個清楚,顯然是很有必要的。
今日她的表現,便已很是讓人滿意了。她的老師們,將她教得也很出色。
武曌繼續說道:“若是先前你阿姊沒拿出那套完善的印刷術成果,我可能還未必能將這條上下相合的言路給徹底打通。但現在,一份月報隻需雕刻數十份模板,便能在幾日內製造出數萬份的文書,令其分發於各州各縣,甚至是當地的學館街亭之內,也便遲早能以口口相傳的方式,將消息傳遞至五湖四海的每一個武周子民麵前。”
“那這就不應該叫做神都月報了,而該當叫做大周民報。”太平認真聽完認真分析道。
但她話剛出口又忍不住在想,若是按照阿娘一貫以來的取名方式,隻叫什麼大周民報,她是必定不太樂意的。
上有聖神皇帝、神都和萬象神宮,下有鳳閣鸞台,那這個報紙也該當有個與之匹配的名字。
“你在想什麼奇怪的東西。”武曌頗覺有趣地看著太平臉上變幻的表情,出聲打斷了她的遐思,“之所以叫神都月報,是因為你阿姊覺得,天下諸州之中,真正參與到改朝換代之中的,其實並不多。”
“但人總是有好奇心的,就算身處江湖之遠,也會想要知道,在神都洛陽到底發生了一些什麼事情。更想知道,現在的這個朝廷到底與先前有什麼區彆。”
她對上了太平欲言又止的神情,坦然說道:“既然如此,與其讓民間因為先帝的生死與諡號在私下議論紛紛,與其讓有些追憶李唐的言論在暗處發酵,還不如有這樣一個上下公開的渠道,將今日神都展示給天下百姓去看。”
他們不是想看今日的神都是何種模樣嗎?那就來看吧!
她敢說自己坐在這個皇帝的位置上,自有自己的資格,也遲早能令四海信服歸順。
阿菟這個繼承人,更是曆代少有的兼具守成與進取之能,讓她既不必擔心終有還政之日,也大可以大刀闊斧地改革圖變。
那她也自然敢於將神都的每一次變化,每一份詔令,都以這種新興誕生的途徑,廣泛傳播到民間,也將其反過來用在收攏民心之上。
唯有用這樣潛移默化的方式去改變民眾的想法,才能讓更多人將對自己的認知從李唐轉向武周,也在同時,掀起一股貫徹於民間的浪潮,去對抗這千百年來世家壟斷朝堂的局麵。
而現在,正是以神都月報之名,讓其走出第一步的大好機會。
武曌摸了摸小女兒的腦袋,向她繼續解惑道:“若要達到我所說的目的,在這份神都月報上,不會隻有武周立國以來的政令法規變更。”
對於大多數的百姓來說,這個東西未免太過枯燥了,也太難理解了,就像藏原之上的百姓能聽得懂“吃飽飯”這樣的問題,卻聽不懂“兩稅法”。
太平目光炯炯地聽到母親說起,她會讓人將這個月報辦成更容易傳播的方式。
比如說,萬象神宮這座更像是紀念碑而非宗廟的明堂,就會在月報之上不斷刊載建造的進程。一座標誌性建築誕生的同時,還勢必會有武周的諸多理念在同步宣揚,曆年以來的種種科技進步,也將在其中得以彰顯。
這就要比照本宣科的手段靈活得多。
再比如說,臨近入秋,天下各州尤其是洛陽長安一帶的糧食即將豐收。畝產收成、種植方式的改良和明年計劃展開的水利項目,也都能被刊載在月報之上。
還有……
“還有邊關的告捷!”太平當即舉一反三地說道,“自打數十年前的鬆州之戰後,吐蕃便野心勃勃地想要入侵中原,現在這個敵人不僅僅被打得退縮到衛藏四如,還被正式叩開了大門,隻怕天下各州的百姓都想知道,這一仗結果如何,又是怎麼打贏的。”
尤其是這個“怎麼打贏”,就算不會將兵械的種種改良,以正麵解答的方式回應,也必定能讓那些鄉野小民都感受到武周是以何底氣與四鄰往來,立足鼎盛!
若要在隨後對兵製進行改革,也需要這一份滲透而下的鋪墊。
武曌挑眉:“我怎麼看你的意思,是你想負責寫這個部分?”
武長儀理直氣壯:“當然。若換了彆人來寫捷報,可能還會謙虛兩句。可我給我阿姊寫戰事得勝的表彰,卻絕不會犯這樣的錯!”
她年紀小,將有些關於戰事的吹噓寫得再天馬行空一點,也不足為奇。
這樣的文章放在洛陽京師之地,可能還是稍顯浮誇了些,但若是將受眾定位在普通民眾身上,或許才更能實現阿娘所說的消息傳唱。
眼見武周的變化好像每時每刻都在發生,太平身居太學之中,一麵告訴自己還是要先將本事學好,一麵也覺自己得為母親和姐姐做點什麼。
今日便好像是個機會!
興衝衝領走了這份差事的太平,在從母親麵前告辭離去後,便直接將自己在太學之中一並就讀的夥伴都給找到了麵前,預備將此事籌備得萬無一失。
她也格外滿意地聽到她的伴讀上官婉兒說道,放在“報紙”之上的慶功報捷,的確不能參考王勃等人寫讚頌文章的方式來寫,而是該當以更為直白誇張的筆觸來完成。
“不過將來,若是看報紙的人越來越多,民眾的識字情況大有改變,倒是不妨將這報紙的欄目變成詩文唱和的一方平台。”上官婉兒眨了眨眼睛,對上了太平同樣摩拳擦掌的奮進目光,“此物大有可為啊!”
太平拍案而起,還沒長多高的身體裡仿佛已積蓄了為數不少的能量,“既然如此,我們才更不能將第一步給浪費了。”
開工!
最好能在真正的勝利戰報抵達之前,她們已能為此做好全部的準備。
……
但太平倒是沒想到,在她帶領著一眾小夥伴辦事的同時,她還收到了另外一條意想不到的消息。
她驚訝地看向了報信的宮人:“你說,我二哥回來了?”
這個“二哥”,指的當然是已改封二皇子的武旭輪。
可這不應該呀?
太平一邊朝著武旭輪的寢宮走去,一邊在心中盤算,二哥離開洛陽的時間確實要比阿姊更早,但他前往西域,並不隻是要去采風的,還要去那頭避禍,如此說來,自然是越晚回來越好,根本不該在現在就已回到了洛陽。
可在看到武旭輪的手腳都打著繃帶的模樣時,她又頓時將自己的那些疑問都拋到了九霄雲外。
太平匆匆上前,驚問:“你這是怎麼了?”
武旭輪苦著臉:“我以前在京師,光知道安西都護的治安不好,卻不知道會有那麼多的刁民作祟。我……我采風到一半,便遇上了一隊突厥人打劫,險些要將自己的小命給丟在那裡。”
太平啞然。若真如此的話,武旭輪的運氣也真是太差了。
可還沒等她將安慰的話給說出口,她就看到武旭輪臉上的神情一改悲觀之色,變成了一種……太平也不知道該當如何形容的表情。
“幸好,阿姊的部從一部分前去大小勃律和她會師,另有一路經由安西回歸中土,正好將我給救了下來。統領這路隊伍的,是阿姊手下的韋主簿。”
他目光放空了一瞬,低聲問道:“太平,我聽說民間有一句話,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你覺得這話說的對是不對?”
武長儀聽到這裡,終於意識到了她先前覺得武旭輪的不對勁之處從何而來。
寫在他臉上的,確實不是受傷遣返的鬱悶,而是好一派少年懷春!
她沉默了片刻,木然發問:“可你確定,你這是在報恩,不是報仇?”
第296章
一聽這話, 武旭輪頓時像是被踩了腳一般跳了起來,“我怎麼就是在報仇了,我隻是……”
“哎, 我懂,年少慕艾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二哥啊, 若你隻是我的兄長,韋主簿也隻是個旁人家的女孩, 我說不定還要幫你出謀劃策一番,看看怎麼能讓你看起來像是個頗有氣概、可堪托付的男兒, 現在卻——”
太平話說到此, 忽然停頓了片刻,將目光上下逡巡在武旭輪的身上,自審視的目光中透露出了幾分嚴肅的意味, “二哥這幾個月不在朝中,便不太清楚一個情況。”
“今年六月的科舉取士, 頭一遭允許女子同科參與考核,也有朝堂上的女官作為先行一步的典範, 但報名考核的人中,已經成婚、丈夫也還在世的,依然少之又少!”
更多的情況,還是十幾歲的女孩子,或者是孀居的寡婦前來報名。這是為何?
“我曾經問過阿娘這個問題, 她說, 是因為世人大多還對她們有一份擔負家中重任的期待, 也有人不希望她們能這樣快地憑借自己的本事走到外麵來。”
有那麼很短的一瞬,武旭輪險些要以為, 正在和他說話的不是他那個年紀尚小的妹妹,而是他的母親和姐姐。
大約是太平在成長之中耳濡目染所致。
“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太平小大人一般地摸著下巴,鄭重其事地發問,“在你沒出現之前,韋主簿以阿姊為榜樣,明明自己也才十五歲上下,就敢於隨同澄心姑姑出海前往大食,前後兩年間為我武周建立邦交而奔走,必定是想要做出一番大事業的。”
“可若是在隨後,神都之中有這樣的傳言,說是你這位二皇子對她另眼相待,有意結親,她該怎麼辦呢?”
就算武周太子的地位,因阿姊本身的實力,說是穩如泰山也不為過,但前有李唐宗室,後有姓武的那群蠢貨,還有五姓七望的貴族,都難以避免地將目光投在武旭輪的身上,誰知道他在這個阿姊出征的節骨眼上表現出想要結親的意思,會不會讓彆人生出什麼其他的想法。
正因為看到了這種可能性,也知道武旭輪自己確實沒有想要悖逆的意思,太平才乾脆將話說得直白了一些。
“二哥,你彆怪我將話說得難聽……”
“我知道你的意思。”武旭輪捂著臉鬱悶地回道。
他既然知道自己為何要外出避禍,又怎麼會不明白太平這番話的意思呢
他這位武周皇子想要迎娶什麼人,不是給了對方一個無上高貴的身份,反而是給對方上了一層束縛。
韋淳當日救他的時候,正在領著馬隊,與碎葉城輪換的守軍一並踏過黃沙而來,真是好一番意氣風發的樣子,也合該要在這武周朝堂局勢的變幻中,得到一個騰飛的機會。
若是有人在這個時候拖她的後腿,隻怕真要被她當作仇人來對待了。
“出師未捷身先死啊……”他嘀咕道。
太平想了想還是決定安慰二哥兩句。
畢竟對方跑到西域采風還遇上了突厥劫匪,已經是一等一的壞運氣,現在竟還不能向自己喜歡的姑娘求娶,否則便是恩將仇報,也算是有些可憐的。
可是還沒等她開口,她就忽然看到武旭輪抬起了頭來,眼神也從先前的沉鬱,帶上了幾分躍躍欲試之色,“太平,你說如果是我娶旁人,會影響對方的仕途,那若是……若是對方娶我呢?”
“……啊?”太平茫然地發出了個聲,被自家二哥突然提出的這個想法給震在了當場。
武旭輪卻儼然不覺得,自己跟妹妹討論這種話有什麼問題。
他越想越覺得,自己這個想法很有可行性,在話中也盤算了起來:“你看,那些將女兒嫁出去的人家總覺得,女兒就隻能算半個自己人了,要按照這種說法的話,到時候我也就隻能算半個皇室子弟,想來有些人再想拿我當筏子做什麼事情,也得再多斟酌一二。”
這麼一來,他就比之前安全得多了。說不定還不必再躲到外麵去。
人在江湖走,總難免會遇到些麻煩事,說不定還會要命的!
還不如在神都安分待著呢。
“既然不是我娶,而是對方為主,那想要繼續在仕途上升遷或許也不會受到太多的影響。”
……
“二哥還說……”
太平一臉“今天真是開了眼”的表情,向母親彙報道:“他說,以二皇子的婚姻開個先河,說不定還能讓朝野之間流行起一些新的風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