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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風尚?

自然是由女子為戶主,娶夫入門的風尚。

武曌嘴角繃住了須臾,卻還是沒忍住笑了出來:“若是朝堂之上的女官人數日多,女戶的各項政令遲早能跟進上來,還有你阿姊之前提過的女兵入伍後的軍戶獨立問題,也正在籌劃之中,讓他少給自己臉上貼金,覺得這想法有多重要。”

她很了解自己的兒子。

武旭輪此舉,分明是為了讓他自己的處境能夠變得再安全一些。

但怎麼說呢,被套上了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後,彆說太平被她那突然聰慧起來的二哥給糊弄得一愣一愣,就連武曌自己都覺得,以旭輪的婚姻給朝臣看個態度,好像也不失為一個好選擇。

隻是有些話,還不適合這麼快提出來,也總不能隻是武旭輪這邊的一頭熱。

武曌接道:“你讓他近日在洛陽安分一些,彆打著什麼知恩圖報、上門道謝之類的理由,去將他的想法說到韋都尉的麵前。”

“……韋都尉?”太平眨了眨眼睛,有些驚喜地問道。

“澄心給她謀的升官機會,也算是她放手一搏的回饋吧。”相比於先前那個略顯促狹的笑容,此刻擺在武曌臉上的笑意要更顯真切一些。

身為武周天子,她比誰都希望,像是韋淳這樣大膽奮進的人,能夠再多一些。

多到……足以徹底改變天下的秩序規則!——

而在此之前,先一步有變化的,還是藏原之上的局勢。

武周太子的破關消息往返於洛陽期間,那些在藏原之上進行文化傳教的隊伍已經用一種潤物細無聲的方式,一步步朝著吐蕃腹地推進。

身處邏些城的赤瑪倫嘗試著令韋氏將領先以奪回大勃律的管轄權入手,緩和一方的壓力,雖然取得了一些戰果,但成效並不那麼明顯。

更為棘手的,還是隨後傳到邏些城來的消息。

隨著秋日到來,藏原的氣候也急劇寒冷了起來——這原本對於吐蕃來說是個好消息,因為這勢必會阻攔住武周兵馬的進攻。

但這一年在中原地界並無水患旱災,也就意味著,當武周天授元年的秋日到來之時,各地的糧倉都因豐收而充盈了起來,也讓隨後,有一批充沛的軍糧送到了藏原之上。

這批軍糧的到來,在武周大軍已取得了優勢地位的情況下,根本不怕遭到吐蕃兵馬的阻截,而是以愈發大張旗鼓的方式宣揚著它的到來。

很顯然,這既是為了安定遠征士卒的軍心,讓他們不必因即將到來的凜冬畏縮不前,也是給那些藏民們看看武周的實力。

仿佛是在說,他們在宣講“傳道”之中所說的種種大國優勢,都並不是瞎編亂造出來的,而是實打實地反映在他們的兵力之中。

而現在,隻差一步了。

那就是正式地顛覆吐蕃的統治!

“聽說近來藏原腹地的貴族對手底下的奴隸態度好了不少?”武清月翻著手中從洛陽送來的回信,轉頭朝著另一邊的斥候問道。

“不隻是如此,他們還大肆宣揚,我大周的實情並沒有對外說的那麼好,若非如此,我們早可以直接發兵會戰,和他們在邏些城下決一勝負,現在的種種行為,都不過是希望藏民能充當我們的馬前卒罷了。”

“另一麵,便是如太子所說,他們將今歲的收成分出了不少給手下的奴隸,希望能讓他們更加賣力地作戰。”

武清月嗤笑了一聲:“這行徑,和露怯也沒什麼區彆了,想來那些奴隸也是能看得出來的。”

若不是這些享受著特殊地位的貴族已然黔驢技窮,他們何必要用這種方式來討好那些看不起的人。他們一麵說著武周是徒有其表,另一麵,還不是將自己的短處都給徹底暴露在了人前。聽起來就可笑得很。

在絕對的劣勢麵前,就算赤瑪倫是個人才,也實在很難做到逆天改命了。

武清月接著說道:“還有,他們很快就會知道,我先前以懷柔之道緩步推進,可不僅僅是為了隨後的治理,也是為了……”

她的目光自自己手中的信箋上挪開,落到了一旁的輿圖之上,停留在了東南方向,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他們起先對於那一路的防守還是很穩固的,可現在,整片藏原北部的民眾都有了倒戈之勢,隻差我在這裡振臂一呼,那頭,就疏於防守了。”

可誰說,各路軍隊都是需要同時發兵的?

……

就在中原的軍糧被運到大軍麵前的同時,還有另外的一路隊伍,將一批為數不少的軍糧,送到了蒙舍詔王的麵前。

同時到來的,還有武清月的一封軍令。

軍令之上寫道,若要如當年一般得鹽萬斤,收獲甲兵等物,就請蒙舍詔王儘快自南詔出兵,越過鐵索橋,直抵藏原!

他們——

將會給吐蕃以絕對的致命一擊!

第297章

兼任武周巍州刺史的蒙舍詔王邏盛炎, 也正如武清月所預估的那樣,在接到這份軍令之後,幾乎沒有猶豫, 就已做出了儘快調兵的決定。

出兵!

當然得出兵。

他怎能不再知情識趣一些呢?

李唐末代皇帝執政的最後一年,他因父親病逝前來洛陽出席大朝會,卻在返回南詔後沒過太久, 就收到了武周登基大典的邀約。

從李唐到武周,對他來說同樣是拿著朝廷的名號, 在洱海地界上與其他詔王名正言順地對抗,但歸根到底又還是不同的。

他的上頭從始至終壓著的都是那位前安定公主, 現武周太子。

當她以更為顯赫的地位走上前台的時候, 邏盛炎沒有空去想,對方是不是隻比他的兒子大上一歲光景,隻能想到一件事——

那便是對方從未因為南詔地處偏遠, 就對此地疏於關注。

他和他的父親或許能在李治麵前蒙混過關,拿了巍州刺史的位置後, 便一麵狐假虎威,一麵發展勢力, 在武清月麵前,卻絕沒有這個機會。

“你此次帶兵自諾矣江北上,而後轉道前往邏些城,務必出兵要快,絕不能因時近入冬便有所耽擱。”

臨行之前, 邏盛炎嚴肅地對著兒子盛邏皮叮囑道。

“大周朝廷的軍糧已經送到了, 我們拿了人家的東西, 就合該打出戰績來。”

盛邏皮本想說,父親也不必以這等誠惶誠恐的態度辦事。

但還沒等他開口, 邏盛炎就好似察覺了他此刻所想,接道:“你彆以為我在跟你說笑,洱海各部之中,我方如今的局麵占優,你以為是從何處來的?”

“是因為當年我們隨同太子出征,自青海湖那頭帶回了數千筐的好鹽,與施浪詔、越析詔換回了不少物資。這讓他們知道,我們不止選對了靠山,還能從中拿到不少實質好處!”

“可當年送回來的鹽,會有吃完用完的一天。從李唐到武周,我們的地位也能被彆人所取代,若是你我鬆懈於此戰,你猜往後這等出兵合圍的職務,到底有沒有人願意頂替我們去做!”

盛邏皮怔住了片刻,這才若有所悟地回道:“我明白了……”

他不是個蠢鈍不堪的人,若非如此,先任蒙舍詔王在世的時候,也不會屢次將那位武周太子在他麵前立為榜樣。

父親已將他放在了繼承人的位置上,他也必須依照武周今日在四夷心中的地位,為蒙舍詔謀求出一個前途。

當益州都督府的府兵也一並抵達了巍州,和他合兵一處出兵入藏的時候,盛邏皮特意往施浪詔的地界上經過了一段。

蒙舍詔和施浪詔一個在南一個在北,也是洱海六詔之中最為強盛的兩支。

但現在,在兩方之間出現了又一個區彆。

按照盛邏皮在越境而過之時對外所宣揚的那樣,武周將破吐蕃,自此之後,雲南六詔之地再不會受到雅礱部落的威懾。

蒙舍詔歸順太子多年,有幸受邀會獵於邏些城下,乃是無上的榮耀。

若是施浪詔膽大包天,意圖趁蒙舍詔出兵之時發起進攻,那麼等到武周太子掃平吐蕃之時,正能在回程時候取道南詔,將此地的秩序重新確立。

這當然也是又一出狐假虎威,又何嘗不是一出代行威懾。

身在藏原之上的武清月顯然不會在意,盛邏皮此舉會對更接近吐蕃的施浪詔帶來何種影響,他的這個舉動又算不算是在提前清除異己。

雲南之地的勢力分散、言語不通,總是需要解決的,若是有人能擔負起這個責任,那也無妨推他一把。

何況,對於武清月來說更為重要的,還是盛邏皮率領南詔精兵發起的進攻!

不斷積蓄起來的實力,讓她有了足夠的資本在四方落子,那也莫要怪她不打算和吐蕃來上一出完全正麵對陣的較量!

在這數月的傳道教化之中,她也早已經將這些藏民當作了武周子民,正因為如此,哪怕攻克吐蕃的最後一戰勢必要以摧枯拉朽之勢,徹底中斷悉勃野家族的統治,也不會用那些奴隸的屍骨來築起邏些城下點火的柴垛。

……

秋為兵象,於五行屬金,常以肅殺而為心。

那這片秋末凜冽之時,初降於藏原之上的飛雪,也未必就是將吐蕃腹地庇護在其中的堡壘,也有可能——

是讓這片土地的曆史被徹底翻篇的信號!

……

在南詔的回信抵達軍營的次日,在營地上空忽然響起了闊彆數月的進攻號角。

武周太子位居中軍,以東女國斂臂女王與吐穀渾王太後西平公主為左軍,欽陵讚卓和其統轄兵馬為右軍,揮師南下。

被文成公主教化歸順的藏民與新近依附而來的藏民部落,則變成了尾隨在後的浩蕩隊伍,既與前軍的行進稍有割裂,又好像已變成了這進軍浪潮之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與此同時,信誠和尚帶著大小勃律的兵馬自藏原西北卷土重來。

一個月前,他在和韋氏的交鋒中兩次受挫,卻突然之間以那位被俘的韋將軍祭旗,發起了一改先前頹敗之勢的進攻。

就仿佛先前的失敗,不過是為了讓人放鬆對這一路兵馬的警惕而已。

現在大軍正式吹響了攻克藏原的號角,他也自然不能因為欽陵讚卓缺席於這方作戰,便真成了拖後腿的一方!

……

“大小勃律之間的橋梁一直沒有修繕完成,但是……”彙報西北戰事情形的吐蕃哨探咬牙回道。

“但是小勃律的兵馬,隻怕是自欽陵讚卓從此地撤兵之時,就已繞行而動,先前大勃律和象雄在那位信誠法師的帶領下戰敗,也是為了給他們爭取時間?”赤瑪倫闔目沉思了片刻,極力以平靜的口吻發問。

她也隨即聽到了哨探給出的肯定答複:“沒錯。”

赤瑪倫心頭一沉。

這意味著,信誠法師在帶兵作戰上的本領,可能遠比她所猜測的更強。

而這樣的一員將領,在武周的統治下,甚至是不必長留邊疆作戰的,竟然以傳道僧侶的身份蟄伏於藏原多年!

這到底是在對外彰顯著武周人才濟濟,還是對方早已將吐蕃視為新的邊疆,對於吐蕃來說都不會是個好消息。

在此刻收到的這條戰報,也意味著吐蕃在臨戰的危機之中,還被人先行斬斷了一條臂膀。

赤瑪倫沉聲說道:“傳我軍令……”

“報——”

她話剛出口,便聽一道扯開喉嚨高呼的報信之聲由遠及近而來,打斷了她本要出口的安排。

那前來通傳的聲音,更是讓在場的所有人,都不難從中聽出一種惶恐慌亂的意味。

近日接連傳來的壞消息,或許也本就讓人不敢報以任何一點奢望。

什麼武周大軍戰線過長,補給路線消耗過大,甚至天寒地凍以及高原反應會大大降低武周士卒的戰鬥能力——

在以武清月為首的大軍必欲滅亡吐蕃的決心之下,又哪會阻礙住多少她們的腳步。

一時之間靜默下來的議會廳堂內,隻能聽得到那哨探快步走來的腳步聲,和他猝然跪地之後疾聲說出的話:“南詔……南詔發兵了!”

“我等先前沒能發覺那頭的異動,等到軍情有變之時,南詔已攻克了波窩部落。”

廳內當即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氣。

南詔兵馬來得未免太快了,更是和信誠和尚那頭的發兵,形成了左右呼應的架勢。

饒是對方的兵馬沒有直接抵達麵前,也用這份戰報宣告了這來勢洶洶的氣焰。

波窩部落同屬悉勃野家族後裔,位處邏些城以東,本就是藏原腹地防備東方小邦來襲的一道重要哨崗。

正因為有這一路自數十年前便躋身要害之地的部落存在,武周大軍又好像早已全部擺上了台麵,赤瑪倫等人這才將絕大多數的精力都用在對抗藏民的倒戈之上。

哪知道,這波窩部落甚至沒能將求援的消息送到中央,就已覆滅在了南詔發兵之下!

這一路突然出現的兵馬,便像是一把驟然出鞘的利刃,直指藏原腹地而來。

北麵有武清月本人統領的大軍。

西北有大小勃律和象雄的聯軍。

東麵有新竄出來的南詔兵馬。

彆看這連真正意義上的三麵合圍都不算,但彆忘了,在吐蕃的西麵和南麵,本就是不可逾越的藏原神山。

那既是邏些城周遭部落獲取水源的依靠,又何嘗不是一麵麵斷絕了後路的壁障!

在這一刻,滅頂之災以一種更加不容忽視的姿態,展現在了他們的麵前。

一名官員忽然拔腿就要朝外奔去,但還沒等他走出兩步,就已被赤瑪倫讓人扣押在了當場。

他慘白著麵容,滿臉失態地厲聲喝道:“太妃何必攔我,我藏巴如今大勢已去,難道非要讓我們都留在此地陪葬嗎!”

還不如各奔東西,或許還有機會儘快往西逃亡至印度去,尋個活路。

武周太子如此對待那些奴隸,便絕不會給他們這些奴隸主以一個好結局。

這一點,他看得清清楚楚。

可回應於他的,不是赤瑪倫的默許,也不是押住他的士卒舉起手中的刀刃,而是這位王太妃忽然按住了赤都鬆讚的肩頭,一字一頓地發問:“赤都,若要決戰於邏些城,以你為餌,你怕不怕?”

第298章

赤都鬆讚如今也才不過五歲的年紀, 就連當日從軍營之中逃竄,都是被赤瑪倫給強行捎帶上的,根本沒有這個本事分辨出來, 方今的軍情應當如何應對。

但危機臨門,他還是能夠出於直覺地感到一陣惶恐。

在母親鄭重地問出那句話時尤甚!

明明在他坐上讚普位置的時候,母親就已經千叮嚀萬囑咐過, 從那日開始,他就是吐蕃身份最高的人, 就算真想哭,也必須按捺住情緒, 等到人後再說。

上一次他哭問吐蕃是否已要完了, 也遭到了母親隨後發出的斥責。

但今日……今日在那雙滿是威逼淩迫意味的眼睛麵前,他卻不知道自己該當如何才能保持住“讚普的威嚴”。

然而還不等他哇的一聲哭出來,他就聽到了赤瑪倫的一聲厲喝:“好好想這個問題, 不許哭!”

“王太妃何必在這裡為難一個孩子。”當即就有看不過眼的大臣開口說道。

可下一刻,他便迎來了赤瑪倫異常淩厲的目光:“國難當頭, 讚普縱是孩童,也沒有這個置身事外的資格, 除非他願意將權力都交給旁人,但事到如今,已沒有這個可能。”

赤都鬆讚並非蒙昧愚鈍的孩子,就像他明明已經隱約察覺出,當年他父親的死亡必定還存有疑點, 更可能和當時在場的母親分不開關係, 為了粉飾太平, 也為了他這個至高無上的地位,還是權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那麼現在, 他也該當拿出一個態度來的。

赤瑪倫的話既是在對著大臣說,又何嘗不是在對著赤都鬆讚說:“若是武周太子在攻破了山前關隘後,直接揮兵南下,力破王城,或許我等還能開門相迎,投降於對方。當年的高麗王能被送到京師長住,娶妻生子,讚普年幼難記國仇,也未必不能走上這條路。可……”

她目光依然深沉而淩厲地望向赤都鬆讚,並不難察覺到,在他的臉上因“投降”二字,露出了微不可見的意動。

她沒有看錯,這個孩子確實遠比她想象的還要聰慧得多。

很可惜,他遇上的是一個根本不按照常理出牌的對手,還已是羽翼豐滿,在開疆拓土的宏圖偉業之上,有著遠超過前人的野心。

她不願意隻讓吐蕃的子民像是昔年一般繼續聽從讚普的號令,對於天。朝上國納稅上貢便已足夠,而是要讓這場掃平藏原的戰事,為武周帶來一塊真正的新土地。

那麼赤瑪倫又怎麼會看不出,在武周的合圍大軍抵達邏些城下,將吐蕃王業徹底覆滅的時候,到底會給悉勃野家族帶來怎樣的結局!

“可現在你、我和在座諸位已沒有全身而退的機會了。”

赤瑪倫緩緩地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卻並未因為這看似有若脫力的舉動,讓她的語氣裡少掉任何一點猶豫不定,“我想諸位不會覺得,那位武周太子是什麼心慈手軟之人吧?”

武清月徐徐圖之的手段若能被他們覺得叫做心慈手軟的話,這些人死了也是白死。

所幸,赤瑪倫看得很清楚,在這些吐蕃朝臣的臉上,一個比一個神情難看,顯然都能從近日的一條條軍報中,給他們自己拚湊出個未來。

當武周大軍進攻王城之時,他們極有可能會落個身首異處的結果,以便平息民憤!

正因為如此,赤瑪倫在此刻試圖以讚普為誘餌,發起拚死反擊,才真是有意救他們一救。

她所屬的沒廬氏,也本就和他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一想到這裡,那個方才還覺她在苛待幼童的朝臣當即變了口風:“是我等不如王太妃行事果決,先前多有冒犯了。”

這些人也隨即將目光落到了赤都鬆讚的臉上,等待著他做出一個決定。

年幼的赤都鬆讚垂眸沉默了片刻,低聲回道:“都聽母親的安排。”

……

從這些朝臣隨後彙報給他的消息中,他的母親雖沒有這個親身上陣的本事,卻好似個天生的統帥之才。

邏些城既是吐蕃反擊的最後陣地,也就勢必既要有嚴防死守,又要能給敵軍一個攻克的希望,以便在希望之後埋藏陷阱,這麼說來,在陳兵設防上的門道不少。

而在武周中軍所在之地到邏些城下的這數百裡之地,吐蕃兵馬既要保全實力以備反擊之戰,又不能讓敵軍發覺他們有意引人入套,在排兵布陣之上更要講究。

而這些,都在短短數日之內,隨著赤瑪倫的軍令下達,變成了落到實處的變化。

相比於那些直接便想要投敵或者逃亡的臣子,這位臨危受命的吐蕃王太妃無疑是詮釋了何為能臣。

可另一麵的武周大軍,既有本地藏民的呼喝響應,又有那兩路側翼大軍的聲援策應,在徹底掀起進攻的浪潮後,便仿佛再不能被任何東西所阻攔。他們來勢洶洶,已在眼前。

“母親說會在邏些城發起應戰的……”赤都鬆讚聽著下頭的官員彙報軍情,隻覺從人口中說出的每一條敗績都讓人一陣心驚肉跳,隻能低聲安慰著自己。

但他年幼的麵容上很難掩飾住的恐懼之色,卻已將他全部給出賣了。

那趁著赤瑪倫外出來到赤都鬆讚麵前的官員便留意到了這一點,當即趁熱打鐵:“王太妃對邏些城上下了如指掌,若要以此地為最後的堡壘,確有可行之處,然而世事未必能夠儘如人意的!”

“武周勝績一日多過一日,吐蕃軍心潰散隻在眼前,若是再過數日,不等武周前軍進入陷阱,吐蕃的戍防就已徹底崩潰,到了那個時候,就算空有一座邏些城又有什麼用。”

赤都鬆讚喃喃:“母親說,讚普的神權天授不是半年一年就能瓦解的東西,隻要我還坐鎮在邏些城與士卒同在,她就有辦法讓軍心還能維係著最後一線……”

“錯了!”那官員打斷了赤都鬆讚的話,“對她來說,能夠調度我藏巴大軍,在勝負已分的時候繼續穩固局勢,就是在展現她的本事。直到如今也沒從敵軍之中傳來紮西德的死訊,也就意味著,王太妃她還有被招安的機會。可您不同!”

“您是一統藏原的鬆讚乾布的後裔,是上一任讚普名正言順的繼承人,若是武周要徹底抹滅藏原之上的信仰,您便必死無疑。我們反抗得越是激烈,您也就越是得以死祭旗。”

赤都鬆讚張了張口,在慢慢意識到對方話中的意思時,根本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倒是那官員已自他的臉上看出了猶豫的神色。

他雖然不知道,為何讚普對於母親並非全然依賴,也被他所說的話動搖了心神,但這對他來說顯然是個好事。

他跪在了赤都鬆讚的麵前:“邏些城這個是非之地絕不能多待。以臣看來,讚普該當在我等的護持之下暫時撤向塔庫裡與印度一帶,一旦武周撤兵,再圖卷土重來。”

“中原王朝對藏原之地向來是鞭長莫及,暫避鋒芒才是最適合的辦法。”

像是生怕赤都鬆讚還有疑慮,他又咬牙補充道:“讚普啊,您還是有一個時機能夠走脫的。”

什麼時機?

自然是武周大軍將至的時候。

邏些城上下全力備戰,在赤瑪倫的調遣之下,說是齊心合力也不為過。

這座昭示著吐蕃昔年輝煌的王城,見證了藏族的文字在此地萌芽,見證了宗教與王權在這片土地上的拉鋸變遷,也仿佛還有一雙雙先代讚普的眼睛正在看向此地,讓身處其中的人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栓係在了一起。

在其後方的約如與如拉軍區,也正源源不斷地將兵力調派到此地,接受赤瑪倫的統轄。

武周大軍的迫近,讓空氣之中的肅殺氣氛愈發濃厚,卻也讓這些千戶士卒愈發有了以死守城的自覺。

前方的哨探不斷朝著武周兵馬推進的方向探查。

有僥幸能夠活下來的,便將一條條軍情帶到了眾人的麵前。

上到王太後,下到一名手持弓。弩的小卒,都已經將心給懸到了嗓子眼,全部的心神也都已經聚集到了前方的戰場上。

以至於就連身為母親的赤瑪倫,都暫時忽略了赤都鬆讚的存在。

在她所處的軍營背後,就是邏些城,而她的兒子、吐蕃的讚普,就坐在王宮之中。

他年紀尚小,無法對禦敵給出什麼有用的建議,那就當個安靜的吉祥物以凝聚軍心便好。

反正就他這個年紀,也沒可能自己往外跑,去跟敵軍叫陣。

可赤瑪倫怎麼也沒想到,當她驚覺後方的兵馬出現了不尊軍令的調度,並未按照她所吩咐的那樣補充到這處據點時,她會從前去探查消息的親衛口中聽到這樣的消息。

赤瑪倫麵色遽變,卻還記著此刻正在行將交兵之時,絕不能失態太過,被士卒看出端倪來,極力平複了自己的情緒:“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讚普調兵,帶著屯於邏些城的精兵,往西撤去了!”

這一句話,被那士卒說出,仿佛用儘了他全部的力氣。

若非他還記得要給赤瑪倫報信,他簡直想要衝過那些護持的士卒屏障,問問讚普到底為何要做出這樣的決定。

他們這些人明明還在為了吐蕃的生死存亡做最後的一搏,本應該作為他們信仰的讚普,卻先選擇做了個逃兵,還大肆帶領守軍撤離。

這是何道理!

他隨後的聲音裡都多出了幾分顫抖:“王太妃……我們該當怎麼辦。”

怎麼辦?

赤瑪倫想過輸,想過會輸得慘烈,但怎麼都沒想到,在她和敵軍展開最後的決戰之前,會有人先做了逃兵,直接在背後給了她致命一擊。做出這個舉動的人,還是被她一手扶持上位的兒子。

偏偏她先前沒在邏些城中,根本沒能來得及攔住赤都鬆讚的撤離。

而更麻煩的是,赤都鬆讚帶走了為數不少的扈從,也不是悄無聲息離開的,那麼這條讚普脫逃的消息,不出半日就會傳到軍中。

這就意味著,他們此刻的所有布置,彆管到底能否在對上武清月的時候生效,都已徹底沒有了施展的機會!

再讓這些士卒依照先前的計劃行事,隻會讓軍中嘩變、引發動亂而已!

赤都鬆讚難道不知道他這個決定會造成這個結果嗎?

赤瑪倫在心中含怒自問,得出的都是一個“知道”的結果。

可他依然選擇這麼做了,還將自己的母親瞞在鼓裡。

此等行徑,根本不是“年幼”二字就能開脫過去的愚蠢!

但她此刻沒這個工夫和赤都鬆讚計較,也已來不及將人追回來。

她唯獨能做的,就是給這些手底下的兵卒謀求一條生路。

……

當軍中士卒再度看到這位王太妃的時候,已是她披甲騎於馬上,艱難地發出了一句號令:“我等——突圍!”

在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麵前,本就處在弱勢的吐蕃沒法打了。

他們能做的,就是放棄吐蕃的王城,先行南下撤去約如之地,而後突圍!

讚普都走了,他們這些人自然更可以走。

但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在那“突圍”二字出口的那一刻,赤瑪倫隻覺自己身上存在的一道枷鎖,在突然之間化為了烏有,也讓這秋日寒風吹在身上的時候,甚至比此刻的心寒還要溫暖幾分。

是啊,隻要拋棄了自己那個讚普母親的身份,他們這些專門遴選出來對敵的精銳化整為零,還來得及搶先在武周大軍壓境之前離開此地。

好在,她先前做出的種種都不算白費。

那些士卒在知曉了今日情形後,更是一個個跟上了赤瑪倫的開道領路腳步。

……

可這場夜色之中的撤兵,若是能夠再快一點就好了。

踢踏的馬蹄穿過原野叢林,朝著後方的山勢更高處而去,卻撞上了一片沉默的鋼鐵叢林。

當赤瑪倫看到前方那一片亮起的火把時,隻覺心沉到了穀底。

接觸兵事到如今,她也早非先前的吐蕃王妃,自然能夠極快地判斷出來,這前方攔截的兵馬,到底是敵軍的前哨,還是一路真正的精銳。

當前軍的交鋒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落幕之時,夜幕之中的火光下,一麵麵張揚著“武”字的大旗,也已經出現在了赤瑪倫的麵前。

這是——

赤瑪倫目光怔然地朝前望去,隻見敵軍隊伍中,在萬千光亮裡簇擁著一個身著玄鎧的傲然身影。

而後,是一個遙遙傳來的聲音:“赤瑪倫,幸會了。”

……

那是一句,來自武周太子的問候。

第299章

當然, 這也是一句,直接對著她而來的問候。

……

相比於吐蕃這頭因讚普橫生枝節被迫撤兵的狼狽,武周這頭的發兵, 說是在守株待兔也不為過。

敵軍漸近,赤瑪倫便更能清楚地自來人之中,看出這番以逸待勞的姿態。

尤其是那位武周太子。

她也終於在這樣近的距離下, 見到了這位三次擊敗吐蕃的大敵!

但不知是不是因為赤都鬆讚先有了那個臨陣脫逃的舉動,讓她深知此刻的受製於人因何而起, 即便是到了此刻也沒全然擺脫影響,又或者是因為打從送來戰書的那一刻起, 被武清月視為對手的都是她本人——

在真正見到對方, 還被圍困在此地的時候,她居然說不上對對方有多少怨懟的情緒。

彼此相鄰又有過交戰的國家,為了爭取謀奪更為廣袤的土地正式開戰, 直到將其中一方徹底覆滅,原本就是一件合乎常理的事情。在吐蕃的崛起中也屢有吞並藏原諸國的行徑。

那麼事到如今, 被人揮鞭所指、落入下風的,從象雄黨項諸羌變成吐蕃, 也不過天理循環而已。

赤瑪倫剛想到這裡,就聽武清月開了口:“幸會歸幸會,我也有點遺憾。”

“你遺憾什麼?”

那片在夜風中鼓動的旗幡,將武清月籠罩在一團兵戈之氣當中,也讓她的聲音在這交戰平息之時, 也自有一番穿透陣列的銳利, “自然是遺憾, 你赤瑪倫在邏些城設下的戍防都沒能派上用場,讓你又少了一個與我正麵對敵的機會。”

“不過……”武清月的臉上又忽然閃過了一縷笑意, “我又很慶幸,這最後的一個戰機被你吐蕃的讚普親自斷送了,倘若當真開戰,我絕不會手下留情,也未必還能與你說上這一句幸會。”

赤瑪倫臉色僵硬了一瞬。

武清月怎會不知道她此刻所想。

後方軍隊繼續向前推進包圍的動靜裡,她的聲音依然能夠清楚地傳到赤瑪倫,和在場這些吐蕃士卒的耳中:“他真是做了一個最壞的決定。難道他以為,他能逃得掉嗎?”

他這一跑,甚至將他的身後名給挫傷殆儘了!

若是他據守在吐蕃王城之地,就算不能實現對武周大軍的絕地反擊,總也能讓藏原之上的百姓知道,他們那個年幼的讚普雖要麵臨亡國滅族之禍,卻還有一份堅守陣地的氣節,死守在邏些城中。

可偏偏他沒能相信他的母親選擇和吐蕃共存亡的心誌,也讓求生的本能占據了上風,竟然直接選擇了向西撤走!

那對於藏原子民來說,赤都鬆讚便隻是一個會臨陣脫逃的懦夫!

這簡直像是迎接武清月大軍壓境時候的一份厚禮!

……

但逃跑之中的赤都鬆讚顯然還不明白這個道理。

隨同他一並撤走的朝臣和他這個讚普,足夠調動起一批為數不少的士卒,在撤離邏些城的時候,組成一支匹配讚普身份的護衛隊伍,以確保他在沿途之中的安全。

赤都鬆讚年紀雖小,卻也聽得懂朝臣的話。

他們還告訴他,他的祖父和曾祖父都曾經和泥婆羅聯姻,也正是因為這份聯姻關係,佛教得以進入藏原地界和苯教抗衡。

出於政治和宗教的雙重影響,對方應當都會願意暫時為他們讓出一條通行之路。等到武周大軍撤離之後,更可以和對方談談回到藏原複立之事。

那真是再好也不過了。

先前的夜半逃亡,對於赤都鬆讚來說,像是噩夢一般時常會浮現在他的眼前,他也再不想經曆一次這樣的情況。

若能用更小的代價保住吐蕃的國祚,保住他這個讚普的位置,做出一些與原本計劃相悖的決定又如何!隨後讓出一些利益也同樣無妨。

但他怎麼也沒想到,這個聽起來或許很有可行性的計劃,在第一步就出現了大問題。

在這片高原土地上,貴族奴隸主有著天生優勢的地位,但那些命不由己的奴隸也並不是全無思想的棋子。

他們之中幸運的那些,已經早一步隨著武周的兵馬推進而成為了大周的子民,而不幸還在吐蕃王室掌控之下的那些,也有一條屬於他們自己的交流渠道。

當邏些城的戰局布置出現大變,以讚普外逃宣告著吐蕃末路的時候,這些原本隻能聽令行事的奴隸也並不介意將這個消息往外傳遞出去,將真正的王師迎接到他們的麵前!

赤瑪倫對王都的管控已能算是儘心竭力。這個鐵桶一般的戍防體係之下,就連先前蟄伏於藏原的信誠和尚都不敢從這個“內部”動手。

可正是這一個個變數,讓武清月這個遠道而來的客人拿到了這條最為有利的情報。

當她親自帶兵前來“迎接”赤瑪倫的時候,向西撤去的赤都鬆讚又怎麼可能前路一片坦途。

天色將明的時候,赤都鬆讚所乘坐的馬車便突然停了下來。

緊急勒馬止步的驚變,讓這個坐在車中昏昏欲睡的孩童險些直接摔跌出去。

還沒等他發問何故如此莽撞,外頭發出的動靜就已經對此刻的情況做出了解釋。

浩蕩來襲的喊殺之聲隨同強弓勁弩的發射,在一瞬間取代了日出的希望。

也在頃刻間,便將這支倉皇逃離邏些城的隊伍給衝撞得支離破碎。

赤都鬆讚剛剛憑借著本能壓低了身子,正好躲過了一支射穿馬車的弓箭,就見一杆長刀悍然劈開了這車架,將他提到了嗓子眼的心臟,幾乎也要劈碎在這一刀中。

“救……”

他那一個救字直接被卡在了喉嚨口。誰讓他已緊跟著被一把抓了起來,也被來人直接抓住了後頸擒獲在當場。

更讓他恐懼的,是他被抓住那一刻對上的眼睛。

該怎麼形容這雙眼睛呢?

吐蕃王室和貴族多以馴養烈性猛獸為榮,卻好像還不如這一雙眼睛那般凶悍。

赤都鬆讚臉色頓時煞白。

他雖然沒見過這雙眼睛,但他在前線督軍的時候聽過母親說起敵軍人物,其中就包括眼前這人。

若說誰對他們吐蕃王室的恨意最深,那麼必定是眼前這人!欽陵讚卓到了!

他還未能來得及逃出生天便落到了欽陵讚卓的手中,簡直是個天大的禍事。

可偏偏他脫離了母親的庇護,讓赤瑪倫無法為他解困,那個慫恿他脫逃印度的官員,更是在路遇敵軍埋伏的第一時間,就已經被亂箭射成了篩子。

他根本逃無可逃。

更讓他沒想到的是,欽陵讚卓根本沒有一點擒獲敵軍首領的自覺,完全沒打算對他予以禮待。

他所帶領的士卒占據上風的下一刻,赤都鬆讚便一聲驚呼,被欽陵讚卓直接摜摔下馬。

赤都鬆讚仰頭,隻見一把雪亮的長刀朝著他劈砍而來。

在這電光石火之間,赤都鬆讚無暇多想,隻能厲聲高呼:“等等,你不能殺我!”

身為吐蕃的讚普,他的結局自然是要由武周的皇帝來決定的。就算今日沒能逃脫,也該當將他送去武周神都接受審判才是。

但他的這句話,好像隻是讓那把刀停頓了片刻而已,就已繼續揮落了下來。

在那些吐蕃朝臣的麵前,他是個地位至高的讚普,可在這樣一把勢不可擋的長刀麵前,他也僅僅是一具脆弱的血肉之軀而已。

那張臉上的驚惶恐懼之色凝固在了當場,隨同著那顆掉落下來的人頭一並,滾到了沙塵之間。

欽陵讚卓收刀回鞘,再聽不到這個讚普的求饒之聲,隻聽到自己的背後傳來了一聲佛號頌念。

他驀地回頭,朝著與他同行擒賊的信誠和尚看去:“你在為他超度?”

信誠和尚搖了搖頭,從容回道:“我是在說,我也該動刀了,先給人道個歉,心裡踏實一些。”

欽陵讚卓動手的速度實在太快,在他來得及阻攔之前,這位吐蕃的小讚普已然被殺。

但彆看赤都鬆讚實在好殺,以信誠看來,光靠著欽陵讚卓的報仇熱血,還遠不足以促成這毫不猶豫的一刀。

隻有一個解釋,那就是他現在所做出的決定,和接下來要做的事情,都是出自武清月的授意。

他既身在西路,身在這個攔截吐蕃讚普潰逃大軍的隊伍之中,便也必須在其位謀其政。

那又怎能不再舉一次刀呢?

欽陵讚卓扯了扯嘴角,被信誠的坦然給哽住了一瞬,最後出口的便隻剩了一個字:“走!”

吐蕃大勢已去,卻還有殘餘在當地的影響。

光死一個現任讚普有什麼用。

要做,就要做得再絕一些。

反正他先前已經和太子求過恩典了,在這場覆滅吐蕃的戰事之中,他欽陵讚卓要做的,是伍子胥當年做過的事情。

……

這位曾經權傾吐蕃的天才將領重新踏上了邏些城的土地。

但這一次,在他手中的不是剛自戰場上卸下的盔甲,而是赤都鬆讚那顆已經變冷的人頭。

而隨著王城之中僅存的守軍被逐一拿下,沒能逃走的朝臣被一個個搜捕出來,存於王室之內的金器法器全被堆在山下,欽陵讚卓下達了一個讓在場士卒都為之驚駭的決定。

“將芒鬆芒讚帶到這裡來。”

……

“他簡直是瘋了!”信誠和尚迎接著武清月的大軍到來之時,便忍不住控訴道,“芒鬆芒讚都死了兩年多了,哪裡還能到他的麵前來,給他的兄長和族人賠罪。”

被扣押在隊伍中的赤瑪倫麵色一變,就聽信誠繼續說道:“我勸過他了,說人已去世,業報已消,結果他說,若是芒鬆芒讚不能活著走過來,就以屍體的狀態出現在他的麵前也無妨。”

“我哪攔得住他啊!”信誠一句話帶過了自己基本沒阻攔的行動,卻在說話之間擺出了十足的委屈,仿佛真是被自己的這個同僚給嚇得不輕。

武清月淡淡開口:“你不必跟我說這些,隻需要告訴我結果就行了。”

信誠答道:“他將芒鬆芒讚的屍體從陵墓中刨了出來,一邊縱火燒了吐蕃王宮,一邊將這屍體給鞭打了數百下,基本成了骨頭渣子。”

欽陵讚卓這等近乎瘋狂的舉動,讓此地被擒獲的吐蕃朝臣隻覺不寒而栗。

為了家仇私怨,他殺了一位讚普,又將另一位已故的讚普從墳裡掏出來鞭屍,那對他們這些朝臣又會有什麼好態度。

若非武周太子大軍已到,他們甚至懷疑,欽陵讚卓還要將這個報複行動繼續下去,而不是如同此刻一般,跪倒在了迎接太子的隊伍中請罪。

武清月抬眼朝著遠處看去。

這座輝煌的布達拉宮之上,還有未散的黑煙,像是那一把熊熊燃燒的烈火才剛熄滅不久。

而收回視線的近處,便是欽陵讚卓造成的一片狼藉,和這個桀驁的將領跪地請罪的場麵。

武清月在心中又歎了口氣,卻在對上欽陵讚卓目光的那一刻,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抽出了腰間的長劍,架在了他的脖頸上:“你到底知不知道,我讓你當這一路主將,不是讓你任性妄為的!”

欽陵讚卓目光中的決絕之意,沒有半分被撼動,“欽陵有違軍紀,甘願領罰,但我絕不後悔自己的決定。”

他仰頭答道:“臣不過是要替殿下告訴這藏原之上的萬千子民,他悉勃野家族從無天神庇佑!”

正因如此,赤都鬆讚才會在逃亡的路上被他斬殺。

已然升天的芒鬆芒讚才會被打成這一堆骸骨碎末。

奴隸與他們的“神靈主宰”之間,從來沒有那麼大的區彆。

他神情愈發堅定,高聲接道:“衛藏四如,當迎天命之主!”

第300章

他口中的天命之主, 在他此刻瘋狂而執拗的目光之中,顯然沒有第二個解釋。

自然是這武周的皇帝,和此次擔負出征重任的武周太子。

相比於死得草率的赤都鬆讚, 和他已被挫骨揚灰的父親芒鬆芒讚,作為勝利一方的武周皇帝與太子,確實更像天命所歸。

他有一句話也沒有說錯——

悉勃野家族從無天神庇佑。

這句話, 在三年前曾經被武清月讓駱賓王寫在檄文中,刻在了那塊巨石之上。

現在, 則用一種更為直白的方式,宣告在了眾人的麵前。

就算欽陵讚卓在隨後就被武清月以“不遵軍令, 擅自行事”的理由, 暫時卸掉了統兵的權力,都並不妨礙他這出凶殘的證明方式,隨同吐蕃王朝的落幕, 以邏些城為中心,飛快地向外傳播了出去。

剖棺戮屍這等行徑, 就算放在人祭儀式並不少見的藏原之上,也堪稱是個驚人的消息, 更何況被這麼對待的人還是吐蕃的讚普。

那麼誰能不將此事在往來交談中提及呢?

若是芒鬆芒讚知道,他不僅會因為自己的愚蠢死在自己妻子的手中,還會以這等難堪的方式成為眾人口中的談資,也不知會做何想法。

但在武清月踏上動亂之後的邏些城時,芒鬆芒讚的骨屑已被席卷而來的風雪吹散, 混在那燃燒過後的塵灰之中, 再無法分辨出其本來麵目了。

便是他真在地下有什麼異議, 也早無回天之力!

倒是赤瑪倫眼見那些吐蕃的朝臣被一個個押解下去,眼中還有好一陣的恍惚。

直到她被重新帶到武清月麵前, 坐在那個曾經用作商討對敵武周策略的廳堂內的時候,她才緩緩收回了自己先前一度翻湧的心緒,將目光停留在眼前之人的臉上。

這位正居於主座的武周太子已成此地的主人,分毫沒有身居異域之地的不適,在接連幾道詔令發出之中,已是愈發將藏原高地的易主,變成了既成的事實。

她也終於更為清晰地看到,何為真正的帝王風姿。

“你在緊張什麼?”武清月漫不經心地抬頭,向赤瑪倫發問。

“殿下何出此言?”赤瑪倫回問道。

局勢已至如此,她就算再如何胸有韜略,也已無回天之力,那也無從談及什麼複國之事,反而讓她在麵對武清月的時候,少了幾分身為吐蕃王太妃的桎梏枷鎖。

武清月也看得出來,在先前驟然聽聞赤都鬆讚死訊的時候,在赤瑪倫的臉上有過一陣難以掩飾的悲痛之色,但那種悲痛之中又混合著不少複雜的情緒,讓她足以用足夠理智的態度來見敵軍的首領。

所以她的這個問題……

“我不是說你現在緊張。”她若有所思地對上了赤瑪倫的眼睛,“我是說,先前你聽到欽陵讚卓將芒鬆芒讚的遺體從墳墓裡挖出來的時候——”

吐蕃如今的墓葬製度還是土葬。

但和中原不同,這裡並不全然遵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的原則,而是對讚普以及藏原貴族的遺體行“剖殮”之舉。

顧名思義,就是在將人下葬之前,取出身體內的臟器,就連腦組織也不例外,處理完表皮和骨骼之後,將金玉等物填塞在內。

以這種方式處理過的遺體,在重新被挖掘出來的時候,沒有全然腐爛成一堆白骨,而是依然能在皮囊之上隱約看出生前留下的痕跡。

武清月並沒有錯過赤瑪倫臉上一閃而過的異樣,抬了抬嘴角,又重複了一次自己的問題:“你在緊張什麼?”

赤瑪倫的神情有片刻的定格。

但當她開口的時候,這種種驚濤駭浪的情緒都已經被吞沒了下去,隻剩下了答話之時的鎮定:“一件事若是無人來開這個先河,總是要瞻前顧後的。此前我有信心能讓此事永遠埋藏地底,但現在卻必須承擔它被曝光在外的後果,若殿下是我,真能保持波瀾不驚嗎?”

武清月輕笑了一聲:“你倒是很有說實話的膽量。”

赤瑪倫迎著對方說不上是讚許還是忖度的目光,不疾不徐地回道:“若說膽量,在殿下勢如破竹的攻勢麵前,我死守藏巴便是膽量,又何懼於再多一道罪名。”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事情,她又不是隻做了一件!

她也毫不意外地看到,武清月旋即拊掌讚道:“好,說得好!這也正是我欣賞你的地方。”

她又怎能不欣賞赤瑪倫!

在她口中給出的這個答案,雖然仍有幾分保留,但在兩個聰明人的交談中,和說出事情真相已沒有多大區彆了。

她分明是坦蕩地承認了自己謀害先任讚普的事實。

在她給出這個答案的那一刻,赤瑪倫大概都不知道,武清月心中在感慨的是什麼。

既是恍然,也是一句“果然是你”的慨歎。

她有很短的一瞬在想,這世上是不是總會有些過於巧合的東西,正在見證著曆史的演變。

就像當阿娘登臨天子寶座的時代裡,在臨近的倭國和高麗也曾有女子執政的啟程,在藏原上更是保留著東女國這樣的國祚。

一度處境極像李治和武曌的吐蕃讚普與王妃,最終走向的,也是一個相似的結果。

而很顯然,阿娘不後悔做出取而代之的決定,赤瑪倫也不後悔對著芒鬆芒讚痛下殺手。

哪怕此刻她已變成了階下之囚,她也絕不後悔這個決定。

吐蕃的落敗不是因她而起的!

武清月也很清楚這個道理。

這件事,若是換了旁人來處理,或許還真得將其打成罪名,以瓦解赤瑪倫在吐蕃眾人心中的形象,但在她這裡,卻隻會讓她更為欣賞眼前這個手腕果決的女人。

連吐蕃讚普所屬的悉勃野家族,都是她在打下藏原土地之後第一個要解決的東西,她又何懼於用其他的手段化解赤瑪倫在此地的影響。

更讓武清月心生欣賞之意的,是赤瑪倫的年紀。

時至今日,她也才不過二十四五歲的年紀,但她已經經曆過了權臣當道之時的蟄伏,弑殺親夫之時的兩難,周旋於群臣和將領之間以圖抗敵的困境。

她所給出的表現,也比當世絕大部分人所能做到的,不知好了多少倍。

武清月毫不懷疑,倘若將她放在一個更為合適的位置上,她所能發揮出的能力,遠不止在和武周大軍周旋時候所表現出來的樣子。

“殿下的這句欣賞,似乎是在說,你想招攬於我。”赤瑪倫沉吟片刻,用近乎篤定的口吻說道。

武清月也沒有隱瞞的必要,點頭答道:“不錯。當然,這不是因為你殺了芒鬆芒讚,為武周鏟除了一個吐蕃讚普,而是因為你本人的表現。若非如此,我也不必星夜疾馳前來追擊,以防放虎歸山。”

她頓了頓,語氣愈發斬釘截鐵:“我也相信,以你先前的表現,能成為一個坐鎮一方的好手。武周聖神皇帝登基,固然廣開選舉之門,甚至以公車聘才招募女官,能夠獨當一麵的人才依然太少了……”

她話中的未儘之言,在對上赤瑪倫目光的那一刻,毫無保留地傳遞了出來。

正因為人才的急缺,她不會在意赤瑪倫先前是敵是友,隻在乎一件事,她能不能為自己所用。

赤瑪倫垂眸應道:“可我看得出太子殿下的抱負。你若要徹底統轄藏原,改國為州,並不隻是要鏟除悉勃野家族而已,沒廬氏、琛氏、芒邦氏這些尚族,韋氏這些論族,都勢必要連根拔起——”

“我既然敢用欽陵讚卓,也真能將他駕馭在麾下,就當然也能用你!”武清月當即打斷了赤瑪倫的話。

“我已想好了。此次得勝班師,還要勞煩你再委屈幾日,不是直接作為被招安的幕僚,而是戰敗的俘虜,被押解往神都洛陽,再以藏原勢力代表的身份覲見聖神皇帝。”

“在藏原之上,尚論大族的存在都會被我全力抹除,但在中原地界上,你們之中的一部分,完全可以有一個新的開始。”

赤瑪倫眼神一震。

她難以形容,在乍聽那句“新的開始”的時候,她心中到底是一種什麼想法。

但在這須臾之間,她不會錯認,武清月所說的這番話中到底有多少誠懇之意。

她深吸了一口氣,問道:“這個藏原勢力的代表,是什麼意思?”

“難道還有第二個答案嗎?”武清月反問,“吐蕃隻有虛構神名、魚肉百姓的悉勃野氏惡徒,本不該有什麼統領全境的讚普。那你也不該是什麼前任讚普的王妃,而是沒廬氏的掌權人。這一點,我已和你父親商量過了。”

“那麼現在,我想聽一句直白一些的答案了。”她唇角的笑意越發坦蕩而明利,“武周基業需要有識之士相助,你願不願意,做這個添磚加瓦之人?”

……

對於赤瑪倫來說,這好像並不是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

當芒鬆芒讚的骨灰被吹散在風中,當赤都鬆讚的遺體被草草下葬,當後到的物資車隊將越冬的棉衣送入藏原的時候,正如武清月所說的那樣,若要讓“讚普”二字消失在這片土地上,並不是那麼困難的事情。

而她赤瑪倫本人,好像也如同邏些城一般,被掃除了那些焚燒的積灰,在下一場落雪之中,重新回到了本真的麵貌。

今日,對她來說亦師亦友又是數年仇敵的文成都護,還來牢獄之中探望了她,和她說起了太子殿下在藏原之上的隨後幾道詔令。

吐蕃雖滅,象雄、勃律等國仍在,印度傳來的佛教和雍仲苯教之間的爭端也依然橫亙在這片土地之上。

正因為如此,太子殿下有意在九重字山下舉辦一場繞山大典。

但這一次,不是以此山先前的宗教根基為由,而是武周行將在此地建立州郡。

與此同時,還有另外的一路人馬也在前來赴會的路上。

赤瑪倫隻思量了片刻,便得出了結論:“吐穀渾?”

文成都護點頭:“不錯,吐穀渾國主慕容忠被宣召前來。”

這片土地上一個個林立的勢力,現在都該在一個聲音的統轄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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