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毫無疑問, 這個唯一的霸主,隻有定都洛陽的武周!
不過,就算此次進攻吐蕃腹地的戰績斐然, 要讓此地的政體完全趨同於中原,讓原本還以小國或者部落存在的象雄羊同等地都變成中原的州郡,恐怕不是武周太子將人召集起來議事, 就能直接敲定的。
……
“方才我自赤瑪倫那裡探監歸來,和她說起了此事, 她也順口和我就此事交談了兩句。”
文成拂去了衣上的落雪,在重新踏入屋中之後, 便從武清月的手中接過了統計完畢的吐蕃國庫資財。
她還沒來得及將其逐頁翻閱過去, 而是先說起了此事。
畢竟,眼下臨近冬日,大雪封路也在眼前, 一時半會之間,藏原大地上的民戶統計, 很難繼續推進下去。
藏原這廣袤遼闊的土地要如何議定區劃,才能讓邊境官員既不會擁兵自重, 又能管理好當地,同樣是需要回到神都再讓有司詳細商榷的東西。
那麼將吐蕃餘財分撥於各處這件事,就還不需要急著去做。
倒是武周大軍自藏原撤兵,尤其是武清月這位主帥從此地離開之前的每一步行動,更需要經過深思熟慮。
武清月問道:“她是怎麼說的?”
文成雖不知道武清月先前和赤瑪倫說了些什麼, 但並不難從赤瑪倫所說的話中揣測出她的立場, 在說話之間便多了幾分轉述同僚諫言的鄭重。
“她說, 太子殿下此次召集各方會晤於神山之下,倒也不必刻意再展示一次武周的軍事實力。”
武清月來了興趣:“這是為何?”
在她先前的計劃裡, 這個繞山大典,與閱兵儀式其實沒有太大的區彆。
也正是要以世俗的軍事實力,去取代此地的宗教影響。
可赤瑪倫明知以武周大軍的本事,能給與會之人一個“驚喜”,卻依然提出了反對的想法。
這又是什麼緣故?
文成代她答道:“赤瑪倫說,九重字山和唐古拉山不同,後者還有人曾經攀援登頂,前者卻沒有。若是太子不能讓人登臨山頂,並讓雍仲苯教中人從中做個見證,也就依然不能徹底扳倒他們心中根深蒂固的印象。這些聲音或許會消弭於一時,卻極有可能會在您並不想看到的時候卷土重來。”
武清月眸光微動,不得不承認,赤瑪倫所說的話並沒有錯。
她自當地藏民的口中了解過,以方今的攀援條件,就算加上了更為先進的登山履、滑翔翼和鐵索爪鉤,要想攀登上這座神山,依然是一個莫大的難題。
就算是在現代,這也是一座不輕易讓人深入窺探的秘密之地。
武清月也就更不可能在已然平定吐蕃的情形下,將人力空耗在這裡。
按照她先前的想法,隻要閱兵的儀仗足夠有壓迫力,這一點上做出退讓應當也無妨。
但在赤瑪倫的話中,卻好像對此並不這麼看。
“那麼……我想聽聽她的想法。”
相比於其他的外來人,出生在藏原之上的赤瑪倫,顯然要更明白此地眾人的想法。
“她說,藏原之上和周遭的勢力,若按最簡單的辦法該當分作三類。吐穀渾和東女國是一類,象雄羊同等國是一類,南詔又是另外一類。”
“大略沒錯。”武清月說道,“不過東女國的製度最是特殊,也早因當年相助領了官職,和吐穀渾隻有西平姨母擋在前麵,還是有些不同。”
而且彆以為她看不出來,武妙元雖然不像是赤瑪倫一般遭到了兒子的背刺,卻格外羨慕對方能以這等毫無負累的姿態前往武周入朝為官。
那麼對於吐穀渾慕容氏的安排,或許在將來還能再做出些調整,並不一定非要看在她的麵子上,放任慕容氏坐大。
不過總體而言,赤瑪倫的這個分析沒錯。
已經隕落的吐蕃王朝之下,依然殘留著這個奴隸製政權的餘燼,而那些曾經被吐蕃鐵蹄征討過的地方,也同樣滯留著昔年的影子。
它們相似又各有不同,也不是能夠一口氣吞並下去的。
這便是它們和其他地方最大的區彆。
“中原大國,講求和而不同,我本打算在回返洛陽後和阿娘商榷增設駐邊大使和自治州府的諸多事宜,一點點將他們同化過來。當然,這個自治,不代表他們還能保留國主的名號,隻能說,不會讓他們立刻落到赤都鬆讚和芒鬆芒讚的地步。”
武清月指尖輕叩,思量了須臾後,繼續說道:“吐穀渾和東女國這兩方,和我們的往來最多,也距離中原最近,要儘快將其兼並入中原的官職體係下,應當不是難事。這兩方的牧馬行當和食鹽資源被收回到聖神皇帝治下後,這個自治就翻不了天。”
“當然,東女國的意義在於串連藏原地界上曾經存在又覆滅的數個女國,變成連綴在藏原之上的節點,又多一份重任。”
“……”
“南詔既與東女國和益州都督府之間存在往來的橋梁,又受到食鹽、鐵器的監管,倒是不妨作為武周收複洱海諸詔的前鋒,確實和前兩者所受到的待遇不同。”
“至於象雄、羊同和大小勃律——”
武清月說到這裡的時候,聲音微微一頓。
他們不能被以過分簡單粗暴的方式對待,自然是因為,吐蕃先用了這樣的掠奪之法對待這些鄰居。
而在對抗衛藏四如守軍之時,這些部落又在牽製吐蕃兵力上起到了格外重要的作用,也就讓武清月更不能直接做出卸磨殺驢的舉動。
可無論是流傳於這些地方的宗教還是製度,都必須在她離開藏原之前,遭到有效的打壓。以防她在三次征討吐蕃之後,還需要大量投入人力物力遠征此地。
她已借著進攻吐蕃敲打了大食和拂菻,那便自然也不想讓震懾象雄等部的行動大打折扣。
文成留意到了武清月臉上一閃而過的遲疑,當即開口接道:“赤瑪倫的建議正是為這最後一方而來。她說,比起過分強調誰的拳頭更大,不如在得勝之後,讓他們看看武周的氣度。”
“吐蕃戰勝了象雄,將其驅逐往北,武周攻克吐蕃,讓其國祚灰飛煙滅,這其中的強弱對比之勢已再清楚不過。所以武周演示兵力,以示能夠輕易擊敗象雄,讓其俯首帖耳,遵從詔令行事,已經沒有太大的意義,倒不如——”
她認真地轉達了這個答案:“讓這場勝利顯得再雲淡風輕一些。”
武清月挑了挑眉:“那我知道該當怎麼做了。”
作為吐蕃的王太妃,赤瑪倫真是屈才了。
……
這些接到了詔令趕赴此地的各方使者,卻並不知道,就在他們即將抵達的時候,那位得勝一方的主帥還在“敵軍”領袖之一的建議之下,做出了一個重要舉措的變更。
他們隻知道,在抵達那神山前的議會廣場之時,他們經過了一片刀兵林立的巡防衛隊後,便遇上了兩位迎接的使者。
這兩人的身份,更是讓與會之人頓時大鬆了一口氣。
隻因這其中一個,是與大小勃律和象雄打交道良多的信誠和尚。
另一個,則是對這些地方有過教導之恩的文成都護。
這兩位使者的出現,讓與會者疑心這會是一場鴻門宴的想法,頓時拋在了腦後。
以那二人和煦的麵色看來,在處決了吐蕃那群亂黨之後,對於他們這些人,武周大約更願意用對待西域都護諸國的方式做出安排,而不是將他們也給連帶著一網打儘。
想到這裡,有些人緊繃的心情便和緩了幾分,朝著信誠和尚問道:“不知道對於印度佛教和雍仲苯教,那位太子殿下是怎麼看的?”
信誠此前將這二者放在中原佛教麵前,將二者都給貶低得一無是處,那麼今日也本該將這方神山和其周邊的宗教廟宇都給拆個乾淨才對。
以那條瘋狗……哦不是,以欽陵讚卓信奉武周太子如神明的態度,也絕對做得出這樣的事情。
但為何,今日這神山之下,不僅沒有什麼劍拔弩張的氛圍,也不見欽陵讚卓的蹤影?
信誠和尚聞言,口頌了一聲佛號,答道:“諸位不當問我這個問題,真理如何,時過境遷,其義自現。太子殿下雖然讓我來為諸位指點迷津,但也希望諸位自己找到自己的答案。”
一聽這話,大勃律的國王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信誠若是真如他所說的那樣,隻希望他們自己找到答案,那他當時為何要搶奪他國中守軍,給他搞出了那些意外?
有這樣一位“將領”在手底下,還有一個直接給吐蕃讚普鞭屍斬首的欽陵讚卓為其效力,這位武周太子到底是個什麼行事作風,總還是能讓人猜測出一二的。
此次邀約隻怕還是不懷好意居多。
可讓他沒想到的是,這場搶占了雍仲苯教的祭祀場地舉辦的繞山大典,居然確實如同信誠所說,是個再平和不過的宴會。
武周太子自有一番上位者的威嚴,卻並未將其用在威逼他們交出權柄之上,而是從容地說起了自治州的計劃,說起了明年的春耕,說起了和中原之間的物資交換,說起了廢除人殉和奴隸製度……
隻等將此地的戰況上報到中央,接下來的一條條政令便會在此地實施下去。
他們這些邊境小邦雖然會失去國家的名號,但相比於他們能夠得到的東西,再對比一番吐蕃的結局,又還在能夠接受的範疇之內。
“還有一件事,我也需要向眾位聲明。”武清月舉杯朝著在座諸人示意,“前朝皇室尊奉道教為國教,也未能阻止國祚更迭,吐蕃以佛苯之爭維係基業,卻連讚普都不得好死,可見終究還是人政勝於教義。往後武周政令通行於此地,自為第一等要事,還望諸位莫要遵循舊例!”
這本不是一句難以回答的話。
就算是出於對這位得勝之人的尊敬,大勃律的國王也覺得自己能虛與委蛇出一個肯定的答複。
但偏偏就是在武清月話音落定的那一刻,他看到遠處的神山之上,在那最遠處被白霧籠罩的地方,有一片揚起的白浪席卷而下,朝著前頭低矮一些的山頭衝擊而來。
此等情形,就仿佛是為了將這個在山下出言不遜的家夥掩埋在其中。
哪怕明知道他們此刻所在的位置距離那頭還有不少路程,那片洶湧的雪崩也根本不可能衝到他們的麵前,可這應聲而來的神山責罰,依然讓這些深受其影響的藏民隻覺一陣不寒而栗。
這當然隻能是神罰!
然而,武清月舉杯的動作沒有停下,就仿佛背景裡的種種驚變,也不過是一片無用的煙塵而已。
倒是有另一麵相對的山上,一片同樣聲勢浩蕩的雪浪狂奔而下,正和這頭的浪潮相對而來。
這兩頭或許撞上了,又或許沒有,但在這些與會眾人的麵前,卻是兩方的轟鳴坍陷,消弭在了一場驟然發起又匆匆落下的撞擊之中。
沒有任何一點雪塵波及到他們所在的位置,就已重歸平靜在了最前頭的山峰之後,並不曾逾越過那道峽穀。
隻有那位武周太子在遠處的聲音消失後,又問了一遍:“諸位——”
“還有什麼異議嗎?”
……
在凜冬封山之前,武周班師還朝的先頭部隊,重新越過了那處位於唐古拉山口的關隘。
送行的大小勃律國王、象雄部落首領等人目送著武清月的背影,緩緩彎下了脊背,以示送行重禮。
第302章
他們不會明白, 要想製造一場能夠遠遠被人看見的雪崩,對於武清月來說,並不是一件難以辦到的事情。
她也並不需要讓這場宛若神罰的災害, 完美無缺地止步在她的麵前,隻需要讓它大略像那麼回事,也就夠了。
正如赤瑪倫所建議的那樣, 她隻需要讓自己表現出對於雍仲苯教和藏傳佛教的無視與蔑然,便足夠讓這些各部首領對於武周有一個嶄新的認識。
隨著“人政勝過宗教”的條例推行於藏原之上, 人殉人牲之法被逐一廢除,這些落後的宗教所帶來的影響力, 也勢必會一點點被抹消下去。
這才是最合適於武周循序漸進安排州郡劃分、官員任職的環境!
她當然也可以耀武揚威地將所有的陳規陋習, 都如同被鞭屍揚灰的芒鬆芒讚一般,直接攻伐殆儘,但既要的是這片廣袤的土地自此成為中原的所屬, 變成那個“自古以來”,再等上數年……
又有何妨呢?
起碼現在, 最重要的一步已經成功邁出去了。
她此次得勝歸來,也勢必還有著另外的幾項收獲。
武周的天授元年戰事, 以吐蕃覆滅告終,對於這改換而來的朝代到底能否站穩腳跟,儼然是有了一個極其有力的回應。
外患清除之後,想要在內部掀起事端的人也必定不敢妄自行動。
但他們錯過這個機會,也就再沒有本事做出什麼行動了。這個內政平穩的時間越長, 也就越有利於她們母女將嶄新的朝局徹底穩定下來。
至於那些有才學卻未必全然忠心於武周的人物, 也大可以先放到西藏新州之地處理庶務, 也算是給他們找了個去處。
“你就不怕他們在邊境集結人手,招募流民, 在此地引發新的動亂?”赤瑪倫披著武清月讓人專門送來的厚氅,探頭發問。
作為一個被押解往洛陽的“囚徒”,赤瑪倫所享有的待遇實在是有點好得過頭。
當年欽陵讚卓所坐的還是囚車,換成赤瑪倫,倒是成了尋常的馬車。
而在這馬車之中還有不少用於打發時間的中原讀本,顯然是那位武周太子希望她能儘快了解中原的局勢。
更不用說,現在還有太子本人策馬行在這架馬車旁,彰顯著對她的器重。
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已提前開始自己的幕僚生涯了。
武清月卻不覺得這份優待有何不妥,聽赤瑪倫發問,便回問道:“你覺得,他們的能力比你如何?”
比起她如何?
赤瑪倫還沒開口,武清月就已自己說了下去:“你雖敗於我手,但你既有讚普生母的身份,又有顯赫的沒廬氏家族在後方作為策應,還有一番必欲取勝的信念,若是換一個人到你的位置上,絕不會比你做得更好。既然如此,我為何要懼怕將人送到此處,反而是養虎為患?”
赤瑪倫贏不了,他們當然也贏不了!
“何況,西藏之地我已打算以千戶為限分劃州郡,便於官員推行教化之道。這個人數,能做些什麼?”
武清月頓了頓,繼續說道:“此外,中原在早年間有個說法,叫做關東出相,關西出將,可見地域劃分這種東西,對於官場之上的官員至關重要。這些人既不能在邊境掀起動亂,就隻能在政務上取得卓越成果,以謀求回朝任職的機會,正因為如此,他們反而會將他們畢生所學都用在此地。”
“若是朝集使的監察標準中再添一條,限製這數十州官員的升遷占比,我看他們為了讓此地百姓融入中原,也該當拿出全力以赴的態度了。”
她沒說的是,像是早年間因才乾被提拔還京的張柬之,就在她計劃丟到此地的官員名單之中。
雖然對方打從被她遇上到如今,其實都沒做出什麼不妥的舉動,但誰讓這家夥在曆史上折騰出了神龍政變這種東西。
所以——
這些年間,他先在段寶元的手下備受重用,後入神都任職於天後麾下,也因天後登基成為了直係重臣,那也合該去到朝堂根基不穩的苦寒之地任職,為武周的長治久安做出一份貢獻吧?
武清月很有一番任性想法地忖度著,就見赤瑪倫的麵色因她先前的那番話有片刻的動容之色,又已快速收斂起了情緒,鎮定地開口:
“若如殿下這麼說,我確是不必有此等杞人憂天的舉動。但還是容我多問一句,我看殿下對於宗教的打壓之心格外堅決,不知這是否算是朝中的忌諱?”
她行將在太子殿下所說的“過明路”途徑之後出仕於武周,也格外珍視這個以自己名字走上前台的機會,自然不想有什麼行差踏錯的地方。
有些原則性的問題,還是問明白為好。
“怎麼說這件事呢……”武清月策馬前行了一段,方才正式開口道,“若這算是忌諱的話,我也不會對信誠和尚予以重用了。隻能說,武周絕不會將宗教神權和王權之間牽扯上關係,因為——”
“這種相互拉扯製衡的手段到了日後難免出現失衡,而這等愚民的手段固然能起到一時的效果,也終有一日會遭到反噬。若非現下沒有更合適的手段,也沒有更多的時間留給我謀劃,在當日的繞山大典上我也該換一種方式來實現你說的方略。”
冬日已顯微薄的日光照在武清月的臉上,也將她朝著赤瑪倫看來時候的毅然神色映照得清清楚楚,“我們既要改變這個世道,就需要將權力更加穩固地把握在手中,也就更不能玩太多弄虛作假的東西。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武清月很喜歡赤瑪倫的理智與謀略,喜歡她能對讚普也下死手的果決,但她此前所身處的環境,決定了她在思考的時候,會帶上一些藏原的習俗。
這種獨特的思路有些時候會是好事,有些事情卻並不是。
她的人生旅途還很長,實在不該在這些問題上犯錯。
赤瑪倫從不是會讓自己糾結的性子,已很快給出了答案:“我明白,多謝您的提醒。”
從今日開始,她也需要適應不再需要一個幌子才能執掌權力的——嶄新人生了!
隨著車輪滾滾而前,赤瑪倫幾乎沒有任何一點想要回望故土的想法,而是近乎貪婪地朝著東方而望。
她不知道當年文成被武清月接回中原的時候在想什麼。
是她終於能夠回到自己的故鄉,還是再不需要頂著吐蕃讚普未亡人的身份,被拘束在一方小小的天地之間……
她隻知道,對她而言,此刻所展望的,已是飛雪之後的一片嶄新天地。
那是正要呈現在她麵前的武周!
……
這個取代了李唐屹立於中原的王朝,有著一位此前就讓她倍感羨慕的傳奇皇帝,也有著一位對她來說有著接引人意義的繼承人。
而當它像是一幅畫卷一般徐徐在她的麵前展開之時,赤瑪倫很快便發覺,她此前憑借著零星情報拚湊出來的,還遠遠不是這個朝代的全部。
在車隊途經西藏都護和吐穀渾的時候,這種人治的景象就已掀開了帷幕一角,到了返程大軍抵達蘭州地界的時候,全然有彆於吐蕃的風貌,便徹底展現在了她的麵前。
最大的區彆,正是那些“百姓”的眼神。
武清月出征半年,身在神都洛陽的聖神皇帝可一點都沒有閒著。
從中原腹地運送而來的並不僅僅有糧草,還有製舉選拔出來的第一批官員。
像是唯恐那些在神都推行的舉措不能及時傳達到邊境,防止一部分邊地民眾還以為自己活在李唐,這些官員不僅需要擔負起治理政務的責任,還需要將朝廷敕令與新的官學招生、朝堂取士規則宣讀落實到各方。
配合著這些官員的行動,用於印刷的便宜紙張和第一份月報也都被送往了天下各州。
在此期間,有一批先前在災情中負責調派運輸物資的人,現在也承擔起了運送月報紙張的職務。
——正是許穆言手底下的那批轉運使。
往後這個職權應當還得細分一番,但現在,在武周建國的第一年,也隻有這些人能用最是訓練有素的行動,將這些必須儘快送出去的東西,以最低的成本運送到位。
也正因為如此,當武清月越過日月山口後不久,不等她從地方官員處收到這份月報,就已從行軍途經的小鎮上得到了數份。
毫無疑問,若是她能收到這份月報,那些民眾自然也可以。
“官學大量擴招,朝堂糊名取士,就連土地的耕作也有了更加高效的辦法……”
赤瑪倫翻閱著這份月報,隻覺吐蕃就算不在今年落敗於武周大軍之手,也遲早有一天會在這份崛起的民心之中被衝入時代的洪流中。
她也以一種更為直觀的方式看到了百姓的不同在何處。
那是一種人往高處走的蓬勃生機,正在這個冬日紮根於百姓的眼中,或許不等明年春來,就會發芽破土,帶來更多的改變。
戰亂之中百姓需要將情緒寄托於宗教之上,希冀於積攢來世的福報,但現在,他們的麵前有了一條條切實可行的道路,又為何還要等到來世呢?
更有趣的是,她卻聽武清月有些憂慮地在說,官學的擴招還是有些不儘如人意的地方,尤其是在邊境地帶。
百姓吃得上飯,商賈的貿易也因邊境的穩定而有了奔頭,確實是一件好事,但對於官學的招生卻是一件壞事。
朝堂之上不斷有女官被選拔出來,可若要讓一個原本不太識字的姑娘在官學中進修到飽讀詩書,而後入朝謀求官職,卻還需要數年的時間。
這又是一件還不一定能辦成的事情。
與其如此,還不如在天子治下好好做些生意,還能給家中積攢更多的銀錢,或者是憑借著種田務農,先讓家中多累積一些吃食。
表麵上來看,各家各戶的生計維係得不差,可比起武清月希望看到的官學鼎盛之態,又相差了太遠。
“此事等到還朝之後再議吧,看看能否在商稅和官學營生上做些文章。”
隨著大軍入關,這位武周太子臉上的些許憂慮,又已徹底一掃而空。
能被赤瑪倫看到的,隻剩下了得勝主帥的意氣風發,與一種連她都能看得出來的歸家心切。
當大軍行過崤函道即將抵達洛陽的時候,眼見前方已然出現了一支先頭的迎接隊伍,這等歸家心切更是在武清月的臉上變成了一團迸發的情緒,讓她突然脫離了隊伍,一夾馬腹當先迎接了上去。
隻因在眾人的視線中,那頭迎接的隊伍裡也縱馬行出了一個身影,朝著武清月的方向奔來。
那身著紅衣厚氅的小姑娘像是一團雪地裡的赤焰撲了過來,在被武清月撈到自己的馬背上來的時候,臉上更是寫滿了姐妹再度相逢的歡愉之色。
“阿姊——”
……
“那是……”
“那是太平公主。”同行的武妙元為赤瑪倫解惑。
“她們的感情真好。”赤瑪倫不無羨慕地評價。
怎能不算是感情好呢?
當大軍臨時駐紮下來的時候,誰都能看到,太平看向武清月的目光裡滿是仰慕之色,活像是個小尾巴一般跟在了這位主將的背後。
與她一並到來的儀仗和金甲,也都被一股腦地塞到了武清月的麵前,生怕將阿娘所交代的事情辦出了差池。
赤瑪倫望著眼前的一幕沉默了片刻,再度開口問道:“所以這就是為什麼,作為神都月報的主編,她在軍報部分,把她阿姊寫成了一個力劈唐古拉山關隘、還能操縱武周飛行大軍的怪物?”
第303章
“不是怪物, 是神將。”太平很認真地糾正。
見麵前的阿姊依然有種手癢的衝動,滿臉都寫著無語,武長儀努力讓自己挺了挺胸膛, 儘量讓自己表現得再理直氣壯一些。“而且,這個叫做把軍情傳播給百姓的藝術處理,不叫胡編亂造。”
太平掰著手指, 越說越是流利了起來:“阿姊你看,你突破了唐古拉山的屏障, 攻滅了吐蕃,總是事實吧, 不是我隨意吹噓就能胡謅出來的戰績。還有, 你手下的滑翔翼空中軍隊也是此戰的大功臣之一,確實翻過了那道飛鳥不渡的壁障。既然如此,在具體細節上寫得誇張一些又有什麼關係。”
“阿娘也說, 百姓不需要知道,吐蕃的王太妃讓你這位身經百戰的名將都拿出了何等如臨大敵的態度, 在前線兵馬推進的時候,中軍這一路也是前所未有的穩重。他們最應該知道的隻有兩件事——”
她認真地繃緊了臉, 說道:“一件是阿姊你又贏了,為我們大周鏟除了一個強敵,也為國家擴充了為數不少的人口。還有一件……”
“還有一件,就是我的手底下又多出了一路特殊的女兵隊伍,能夠做到先前的軍隊不能辦到的事情。”武清月接話說道。
太平讚道:“對啦, 就是這樣!阿姊你都拿到了這份月報了, 總該知道它有沒有起到應有的效果了。”
反正以太平在洛陽所見肯定是有的。
隨著“飛躍高山、突破關隘”的戰績被“如實”寫在了月報之上, 不少看到這份月報的人都生出了些自己的想法。
太子出征之前專門選拔了一批雜藝好手進入軍隊之中,並沒有完全避開旁人的視線, 也理所當然地被提到了台麵上來說。
可此前,絕大多數的人都沒想過,這些人不是被太子憐憫勞苦,為她們在後勤押運中找個差事的,現在她們才終於知道,這是太子當真覺得,隻有這些人的本事才能替她辦到自己想做的事情。
雜藝,是下九流的行當。
武周太子的親兵,卻是天下間一等一的好差事。
若是她們這些人沒有這個加入官學就讀、參與科舉選官的機會來改變自己的人生,有沒有可能,參與到女兵的選拔之中,會是一條出頭之路呢?
要不是武清月還未親自折返神都,隻怕那些意圖投軍的女子中膽大的一批,都能直接上門毛遂自薦。
又倘若不是城外的女兵營還在封閉訓練之中,她們還能多一個前去投效的地方。
在神都是這樣,在邊境也同樣有些風聲。
畢竟,這第一版神都月報的發行量,以武清月在歸程之中的草草估算,都絕不可能少。
那麼當這鋪天蓋地的宣傳湧向那些該當聽到此事的人耳中時,原本略顯浮誇的筆觸,卻反而像是在對外彰顯著一個格外清晰的信號——
來吧,武周正當用人之時。
若想一舉改變自己的命運,不必在街頭賣藝看人臉色,何不儘快在太子麾下謀個前程!
誰知道等下一次月報發行的時候,她們會不會就已變成了其中備受讚頌的一員呢?
但道理雖然是這麼個道理,武清月也不太想打擊太平頭一遭獨當一麵辦事的積極性,依然忍不住捂住了額頭。
“萬一往後我的下屬都想見我徒手劈城門怎麼辦?”
這可不是什麼好事啊……
她在見到太平之前何止是歸心似箭,也是很想問問自己到底是如何變成這麼一個形象的。
神都月報作為神都詔令傳遞四方的一條渠道,勢必是要被一份份留檔保存下來的。
她頭一次看到這玩意,都有一種“這是在寫誰”的震驚,那日後重新翻閱起來,豈不是在公開處刑?
相比之下,她在離開藏原之前雲淡風輕玩出的那場麵,論起傳播影響力,竟然還遜色了幾分!
“阿姊你莫要擔心這個,”太平一本正經地答道,“大不了下次你帶兵的時候將我帶上,我親自見到前線戰事如何演化的,就能用更公道的語句描述了。不過……”
她忽然壓低了點聲音,扁了扁嘴:“阿姊你可得將戰事打得精彩一些,這樣一來,就算收著點寫,也已是世間少有的戰績了!”
“哎呦——”
太平話還沒說完,頭頂就挨了輕輕一記。
武清月好笑地搖了搖頭:“你這算盤都要打到我臉上來了。你若想要遊曆四方,以你的身份多帶些人手也無妨,但你若要攪和到前線戰事裡,起碼也得再長五六歲,再來跟我說這件事。”
這個五六歲的時間一出,太平的神情頓時就蔫吧了下去。
她抬頭打量了一番武清月的神情,也實在不難看出,她的這個決定顯然沒有收回去的可能。
隻能低聲嘀咕了一句:“我又不是二哥,才不會讓自己身陷險境呢,為何非要等到這麼久之後……”
武清月眼皮一跳:“武旭輪又乾了什麼好事?”
意識到自己有禍水東引的機會,太平當即答道:“他啊——他在西域險些被賊人所擒,幸好有阿姊的部將把他給救了出來。也不知道該不該算是緣分,他說自己打算從韋都尉那裡探探口風,看看那姑娘能不能把他給娶回去。”
太平說到這裡,就連說話的底氣都比先前充足了不少。
看看吧,武旭輪連一個外出避禍的采風都能惹出麻煩來。他預備把自己給嫁出去的計劃,還得算是將手伸到了阿姊這頭,誰知道會不會有更多的問題。
她武長儀雖然讓月報上的阿姊顯得過分威武了一點,但總的來說,還是將差事圓滿完成的!
她更可以拍著胸脯保證,當年阿姊讓她在河北新田上親自耕作曆練所帶來的影響,到現在也不曾消退。
她知道這些圖謀生存的百姓更想聽到什麼樣的話,她也知道阿姊當年讓開道士卒活下來後,在一部分百姓心中到底是什麼形象。
與其說她是頂著太子胞妹的身份,將自己的種種想象都聚焦在了這一段段的文字之中,還不如說,是她在嘗試著為隨後的一場大典先一步烘托氣氛。
再說了,她年紀是小,辦事卻並不全然隨心而作。
這神都月報的背後還有阿娘在把關,怎麼會隨意將它放送出去呢?
至於阿姊會不會覺得這些宣傳有點過了……那反正是另外的問題了。
雖然,她的掉頭轉火計劃,好像沒能成功。
隻因下一刻她的肩頭就多出了一隻手:“武旭輪如何不中用,等我隨後見到他自會料理的,倒是你——我不讓你年紀太小便投身軍營,自然有我的道理。”
阿娘膝下的女兒隻有武清月和武長儀兩人,無論如何,雞蛋都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裡。
隻是這些話,以太平能寫出這等宣傳手冊的態度,大概也不太樂意聽,還是不必說了。
武清月笑了笑:“當然,實地的戰場我不讓你去,此次的帶兵凱旋,倒是能給你這個迎接使者一個好位置。”
太平雀躍轉頭:“阿姊說話算話!”
……
武清月當然說話算話。
當次日這路兵馬重新前行的時候,本應該在將金甲送到之後便退避一旁的太平公主已經換去了另外一個位置。
甚至不僅僅是換了個位置。
她還給自己換了一身軍中的甲胄,而後策馬行在太子親衛的隊伍之中。
這位太平公主的臉上還是一團孩子氣,也從未真正抵達戰事前線,在眾人都未戴頭盔能讓人看清麵容的情況下,和這些士卒之間更有幾分格格不入。
但當行進的大軍經由昨日的犒勞而士氣倍增之時,那股從戰場上帶下來的必勝信念,連帶著一股蓬勃而出的戰意,都已將她給完完全全地裹挾在其中。
她一個人的特殊,很快就被淹沒在了這片浪潮之中。
哪怕她沒有在真正意義上殺過一個敵人,在馬蹄向前的踢踏聲裡,她也覺得自己的心口像是憋著一口氣,有一萬種衝動將其宣泄而出。
所以當旁人看向這支隊伍的時候,又好像並不會覺得她身處其中有何跳脫之處。
她們隻會看到,這片士氣與民情所湧向的,正是位居首列的武周太子。
在這個舉國同慶的班師奏賀之中,她的身上已不是那件身為主將所穿的戰袍,而是一件專為“金甲告捷”之名而打造出的赤金鎧甲。
如果說,帝王的龍袍代表的是一國之中紡織成衣手段的巔峰,那麼這件穿在她身上的金甲,便是冶金與鍛造集大成的表現!
就連冬日單薄的日光投落在上麵的時候,也有著萬千金光流瀉閃耀,讓人必然要將目光第一眼投向她的身上。
也讓人幾乎是本能地發出一句感慨——
“這就是我大周的太子殿下啊……”
上一次武清月帶兵折返之時,是剛平定了李唐宗室的叛亂。
世間總有人要對武周取代李唐存有微詞,也便理所當然的有人要將那些李唐宗室視為前朝忠臣。
但一次不同了,落敗甚至於覆滅的是吐蕃!
前朝沒能徹底消滅、甚至讓其野心不斷生發的敵人,卻在三次落敗於武周太子的手中後,終於正式在邏些城中畫上了終結的符號。
這便成了一出隻有在新朝才會出現的氣象!
而當那位聖神皇帝出現在另一頭的時候,這些聚集在班師大典不遠處的百姓也終於後知後覺地想到,他們已經在武周治下生存滿一年了。
一年了啊。
這一年之間他們非但沒有因為朝堂的更迭而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反而……反而往前走出了一步。
內有賢君,外有良將。
——這便是在這昭昭乾坤之下的事實。
所以他們必須承認,女子不僅可以去做這個皇帝,還可以做得比任何人都要更好。
很顯然,那個位置,從來不是該當被性彆給禁錮限製住的東西。
登上了皇位的武曌,也好像因那個日月當空的改名,在這一年的諸事推進裡愈發振奮了精神,讓人無比清晰地看到,她仿佛天生就該坐在這個位置上。
在今日與大軍相對而望時,哪怕另外一方才自戰場上折返,也絕不會讓人忽略掉這一方的天子氣度。
這就是武周的皇帝陛下!
“阿娘……”相隔著還有一段距離,武清月便已忍不住在口中低聲喊出了這兩個字。
但這兩字又很快被她吞了回去。
今日還有如此之多的武周臣民看著這一幕,她也已是一個更為合格的太子,便絕不能讓自己有所失態,想要儘快奔到母親的麵前,說起自己如何打勝的這一場仗。
她也並未忘記,在今日還有一項更為重要的事情要做。
這身穿在她身上的金甲,原本該當是和帝王一並告捷於太廟所用,但彆忘了,早在她出征之前,就已有一道明言詔令宣告於世,那便是武周絕無太廟之說。
有的隻是——萬象神宮。
……
從年初建造好的天地社稷祭壇,要想變成閻立本的設計之中輝煌浩大的萬象神宮,光隻憑借著半年多的修建時間,還遠遠不夠。
神都月報中還需要刊載這座建築的建造進程,洛陽勞役的征發在建國之初需要謹慎權衡,也都會讓它的建成被拖延往後。
不過就算還隻是個半成品,也並不影響到聖神皇帝和她的太子今日想做的事情。
或許也正因為它的未曾完工,反而讓這場麵裡多出了幾分觸動人心。
先頭的迎接與祝酒很快結束在了太和禮樂之中。
再便是從帝王龍袍改著金甲的皇帝與相似裝束的太子,一並走向了那片牆垣之間。
在眾人的視線中,那些剛被砌起一半的高牆之上,已經有了部分設計圖中的浮雕被刻畫在上頭。
但最是特殊的還是其中一隅。
這裡和其他地方不同,有著一塊燦金色的幕布將牆壁給遮擋在了下麵,直到——
武曌和武清月走到了它的麵前,各自執起了其中的一角。
到了此刻,先前的禮樂和議論的人聲都已經儘數消失無蹤。
在場的眾多朝臣也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看著前方的這對母女有著片刻的眼神交彙。
在這個無聲的對視之中,她們好像有很多話想要告訴對方,卻沒有將其說出來,而是讓它變成了一個格外默契的舉動。
兩人幾乎是在同時抬手,將那塊金色的幕布從萬象神宮的牆壁之上揭了下來!
“這……這是!”
在人群之中難以遏製地發出了幾聲驚呼。
隻因在幕布之下依然是一塊浮雕。
而那浮雕之上的場麵,大約隻要是看過那份神都月報的人,都絕不可能將其忘記。
那是一道崇山峻嶺之下的險關。
在山頭,正有一隻隻“展翅而飛”的身影,越過前方的高山。
第304章
在神都月報的描述中, 那是新時代的技術和雜耍藝人操縱平衡的能力,讓她們得以乘風而起,在武周太子的領兵指揮之下, 成功突破了庇護衛藏四如的屏障。
她們遠比飛翔的雄鷹更有本事,完成了這場令吐蕃措手不及的突圍入關。
但當這塊壁畫是由聖神皇帝與太子殿下一並揭開的時候,它好像突然之間就有了雙重的意義。
那既是在紀念這場戰事之中最為特殊的一個群體, 又好像是在指代著另外的一種翻越。
身在神都境內從萬千讀書人中殺出的女官是這樣的先驅者。
已在朝堂之上站穩腳跟的武澄心、許穆言等人是這樣的高山翻越者。
而作為王朝領袖的武周天子和太子——
與這些翻山而過的“飛鳥”之中無懼艱險的領頭人,又有何區彆呢?
讓這幅壁畫變成刊載天授紀年的第一頁, 也好像有了更為深遠的含義。
以“俘虜”的身份處在人群之中的赤瑪倫仰頭而望。
麵前的這座萬象神宮還沒有往上修建到多高,也自然還沒有相應的穹頂。
為了讓其承載起班師大典的重任, 在最上方用於遮風避雨的頂棚, 也先出於美觀的考慮,被臨時拆卸了下來。
於是在一麵麵石牆的頂上,日光毫無遮擋地灑落下來, 正將壁畫,和身處壁畫之前的那對母女, 都給籠罩在一層絢爛的光暈當中,也讓這張圖卷愈發有了振翅欲飛之態。
這讓她愈發確信, 拋棄掉過往的種種,前來武周任職,或許是她做出的決定裡最為正確的一個!
甚至當她看到這個記載著她如何落敗的壁畫時,心中也已沒有了任何一點不甘心的情緒。
非要說的話,可能隻剩下了一個想法。
終有一日, 她也要將表彰自己事跡的圖畫留在此地!
……
這應當也不隻是赤瑪倫一個人的想法。
連她這位剛剛從吐蕃轉投而來的降臣尚且如此, 那些才在今年被遴選提拔上來的官員, 那些破格被準許前來的太學生,還有那些等候在外聽到了大典風聞的神都百姓, 都難以克製地在這凱旋盛況中,湧現出了這樣的想法!
“我猜還有一部分人是這麼想的,”武清月懶洋洋地歪在室內的暖火爐邊,朝著母親說道,“這幅飛躍者圖卷中的主角,若要算起出身,可以說是往上追溯數代,都找不出個貴人,說是最底層的黔首也不為過。”
“總會有人在想,這些人能憑借著留名於萬象神宮碑刻而身價百倍,其他人也能做到這一點。”
“但你今日在大典之後,還和閻立本商量了一件事。”武曌接道,“你讓他在不影響壁畫完整性的情況下,將參與到滑翔翼行動的女兵名字全給刻上去。”
武清月抿了抿唇:“總會有人看不到,充當先驅者的人也是陣亡最多的。何況,英雄不問出處的前提,也得是先辦成了旁人做不到的事情。”
“算了,不說這個了。”她的情緒有短暫的低落,又先將其壓了下去,“總歸這也是個激勵百姓的說法,往後如何,便且看這出消息能演化到何種地步了。還是先來說說其他的問題吧。”
武清月所倚靠的位置,原本就距離武曌不遠。
在聽她因說起士卒陣亡之事情緒不佳的時候,武曌便下意識地伸手,想要寬慰女兒兩句。
隻是還沒等她的安慰言語出口,武清月便已突然話鋒一轉,倒是讓她還沒來得及將手收回去。
可下一刻她便看到自己的女兒“從善如流”地將腦袋蹭了過來,一邊將臉湊到了她的手邊,一邊發問:“阿娘,我出征半年,你想我不想?”
在先前的迎接對望之時,她其實還有很多想問的。
比如說,在她帶兵離開洛陽後,雖然有後頭送來的捷報用於穩定朝局,但在洛陽地界上總還會有心存異誌的人,對於武周主宰天下心存不滿。
這些人已在血的教訓麵前放棄了出頭來鬨事,但這並不代表著,那些盤根錯節的勢力無法在暗地裡弄出點消極怠工的事情。
沒攪和進李唐宗室叛亂之中的世家勢力,也多的是辦法紮根在新朝的土壤上,重新發展壯大他們的勢力。
也不知道這些人有沒有給阿娘找麻煩?
朝廷選才和世家的休養生息,完全就是在進行賽跑。
正因為如此,坐在天子位上的武曌非但沒有休息的時間,反而需要更加果斷而迅速地打開一處處局麵。
這樣說的話,阿娘之前就在推行的戶籍統計進度如何了?
但武清月又覺,阿娘對她的領兵出征有著如此之大的信心,那她也該當在這些內政要務上對阿娘有十足的信心才是。
還不如問問另一個更要緊的問題呢。
就算已經當上了太子,但還是要適當“爭寵”的。
武曌一瞥武清月的表情,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含著笑意便伸手捏了捏她的臉蛋:“這問題這麼多年了還問不膩?我最大的底氣,一個是自己的本事,另一個便是你,你遠行在外,怎麼可能不想?”
在女兒此次的出征之中,她好像也要比先前的送行更多了一份擔憂,直到她終於回到了中原的土地上,才將懸著的心徹底回落到了原地。
這份榮辱與共的牽絆,隻有身為帝王的時候才能感受到。
但若說這是原本的母女感情之間被牽扯進了更多功利的東西,又好像並不那麼合適。
這個解釋倒是不必說出給女兒聽。
聰慧如武清月,已是俏皮地眨了眨眼睛:“阿娘這話,我原本也想說的。先前平定亂黨的時候還沒有那麼直接的感受,這次遠行藏原之上,對於後方的情況,我心中不知比早年間踏實了多少倍。一想到阿娘便是我在後方的底氣,我就覺得自己必定能將勝利給帶回來。”
她是母親的臂膀助力和底氣,母親又何嘗不是她出征在外最大的底氣!
現在也終於沒有其他人會對於給她的官職封賞上做出權衡,沒有人會在迎接大軍凱旋的時候給她添堵。
先有太平在迎接她凱旋時提前送來的金甲助陣,後有……
“我看你在提前送回來的文書中說,你想在藏原之上劃分小州,對象雄、羊同舊地行自治過渡?”
武清月愣了愣,險些沒反應過來母親為何會突然將話題歪到此處,隻下意識地回了個“是”字。
就聽武曌以格外認真的口吻繼續說道:“既然如此,此地的情況就全權交由你來辦好了。”
“阿娘?”武清月愕然起身。
她不會聽錯母親話中的意思。
這個將青藏高原之上的諸多事宜全部交到她的手裡,並不是因為此地遠離中原又並不富庶,管理起來勞心傷神,還不如做個甩手掌櫃,而是因為——
對於一個封無可封的太子,母親並不介意再對她給出一個封賞,那便是將這片前後經曆了三次戰事才徹底平定下來的地方,以形同於封地的方式交托到了她的手中。
“那麼驚訝做什麼?”武曌從容地抬了抬嘴角,“你問我先前想不想你,我也總不能隻是擔憂你的衣食起居和安全,還得想點其他的東西。那是你打下來的地方,用你的威名震懾藏民、統籌各方最是有效,為何不能直接由你全權負責?”
新朝建立之後的各方政務,正處在急需有人主持梳理的狀態,但那些剛剛歸順而來的部族,也需要有人能將他們撫慰妥帖。
可一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若要不落到顧此失彼的地步,自然是將其交到自己最信任的人手中為好。
誠然,天下從無太子能有這樣的權力。
可天下在此之前,也從沒有一個皇帝是如她這般坐上皇位的。
她們要走的路,沒有任何一個前例可以參考,那又何妨做出更多改變規則的事情,讓朝臣看看,這武周勢必會在第一任皇帝和第二任之間,有一個無比和睦順遂的交接。
這也將會是一個王朝得以穩固根基的基石。
但武曌大概並不清楚,在她給出這個理由,說出這個決定的同時,武清月的思緒有很短的一瞬,被係統的提示音分去了注意力。
在係統的界麵之上,當這片青藏高原的土地被決定歸屬的時候,她的壽命倒計時,最終定格在了五十年。
毫無疑問,就算有土地擴張同時出現的遞減,也已足夠讓她活到將近三十年之後。
無論是因為母親的信任,還是因為這個好消息,都值得武清月眉飛色舞地應下了這份委任:“阿娘放心,我絕不會讓您失望的。”
武曌怎麼會擔心這個呢?
她隻隨口問道:“接下來你要如何管理那頭是你的事情,不過……被你帶回洛陽的赤瑪倫,你打算怎麼安排?”
“您說她呀——”武清月調侃道,“我還以為,您會想先見見這個同類呢?她和文成不同,最適合任職的地方不是藏原之上,而是中原。”
武曌挑眉應道:“那你讓她明日來見我。能讓你如此舉薦,總該拿出不遜色於珠英學士的本事才對。”
不過若要武清月說的話,聖神皇帝接見赤瑪倫的會晤,很可能是天授元年結束之時最重要的一場會麵。
這位以沒廬氏家主的身份被押解入京的女子,在和當朝皇帝交談多時後,直接空降到了鸞台給事中的位置上。
往日被稱為“門下省”的鸞台,多有朝堂奏章彙聚,上級官員有決策駁斥的權柄。
給事中的位置說高不高,說低也不低,雖然有駁正詔敕的職責,但大多數時候執行的還是諫官的職責,卻是一個最容易讓人了解朝堂詔令往來與各司運作的位置。
武清月就很熟悉這個位置,誰讓她的老師也曾經是從這個位置上升遷上來的。
那麼武周天子對於赤瑪倫的器重,已在這份委任詔令中,表現得淋漓儘致了。
……
而在數日之後,便已是天授二年的新春元日。
……
出征的大軍得勝而返,讓這座本就沉浸在歡慶氣氛中的都城,還平添了一份熱鬨。
太平也起了個大早,預備將寫有班師慶典消息和萬象神宮的最新月報帶到武清月的麵前,權當是個特殊的新年禮物。
但她剛剛踏入太子東宮,便覺腳下一空,直接被人給撈了起來。
暈暈乎乎之間,她對上了一張喜形於色的麵容:“太平,你立了大功了!”
“啊?”太平茫然地朝著姐姐看去,不知道這個大功是從何而來。
武清月也沒有跟她賣關子的意思,朗聲笑道:“你那月報吹噓得厲害,卻也正如你所說,戰功總是實打實的。月報送到北麵,被飛鳶和元之聯手利用,往北地宣傳了一番。”
“唐古拉山是山,突厥的燕然山也是山,翻哪個不是翻!北部草原上各方部落心思各異,最後變成了一個結果,那就是無論如何也得在開年之前送上一份禮物。被他們選定為禮物的,正是那位逃亡在外的阿史那默啜。”
先前找不到人,未必全然是因為他會躲藏。
還有可能是因為,一些草原部落也想看看,這個流亡在外的突厥少年,到底能不能給武周製造出一些麻煩。
可這些人現在卻不敢隔岸觀火了。
武周大軍會飛的,誰知道會不會在明天就飛到他們的頭頂上!
“默啜泄露了行跡,狼狽西逃,結果他逃奔而去的阿史那部落裡正好有個特殊的客人,正是卓雲在西突厥收養的那個女兒。”
“這孩子就是因為聰慧和凶悍脫穎而出的,也沒將營中的異動給忽略過去,直接發起了調兵的信號。”
“最後的結果是——默啜被俘,已被人押送往洛陽來了。”
武清月眉眼含笑:“太平,你說,這算不算是你的戰功?”
這也無疑是新年到來的第一條好消息!
第305章
太平到底還有些孩子氣, 又是在這等私下和姐姐相處會麵的場合,直接“哇”的一聲驚呼了出來。
她是真的沒想到,自己在神都月報上的貢獻, 居然還能起到這樣意想不到的效果。
默啜是什麼人,她是很清楚的。
正是此人和他兄長,外加上阿史德元珍的聯手, 才讓當年一度成為太子的李賢被蠻夷俘虜,不僅丟了不少出征士卒的性命, 還讓李賢他自己的臉麵,都在塞外丟了個乾淨。
不對, 他已改了姓, 應該叫做虺賢了。
太平苦著臉,很覺這個名字不好念。但一想到正是這樣一個難纏的家夥或多或少因為她的緣故落了網,她又顧不上去想這個姓氏是不是難念了。
她立功了!
她——立——功——啦!
在收回了發散出去的神思之後, 她心中湧動的,頓時隻剩下了這句話。
無論這其中是不是隻能算迂回起到了影響, 她立了功勞,就是不爭的事實。
沒有人不想立功, 起碼對於太平來說,她生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時代,生在這樣的一個家庭之中,為母親和姐姐做出助力,給她帶來的成就感, 遠比在太學之中看到學子向她俯首要大得多。
她也一度置身於班師凱旋的隊伍中, 本就覺得自己得再做些事情, 才能對得起彼時聽到的百姓歡呼。
她費了好大的勁,才將臉上的紅暈往下壓了壓, 熱切發問:“那他的其他同黨呢?比如——會不會他被抓了之後,他還有個兄弟流亡在塞外,會重新聚集起來人手伺機而動?”太平目光發亮地問道。
其實這個斬草除根的問題,很可能並沒有問出來的必要。
若是還有隱患的話,阿姊根本不會將它作為新年到來的好消息,宣布在她的麵前。
也就是說……
“沒有了。”武清月回應得斬釘截鐵。
“突厥這樣的部落,向來很明白生存的道理。他們能不在阿史那骨咄祿死後,就直接將默啜的人頭帶到我的麵前,已經要算是那小子格外有本事了。”
“現在又經曆了一場圍剿,草原之上對於武周臣服的態度還越發分明,飛鳶她們也已在那頭紮根屯兵,就算默啜此人還真有個兄弟在漠北草原之上,現在也已沒有活路了。”
卓雲那頭的來信中說,若不是為了確保擒獲的正是默啜本人,而不是由什麼長相相似的人偽裝成了他的樣子,眾人在動手的時候根本不會收住力道,讓他留下一條小命。
但交戰之間總是會有意外發生的。
也不知道該不該說是因果報應。
當年阿史那骨咄祿縱馬踩壞了李唐皇子的腿,現在阿史那默啜的腿也在逃命之中被流矢命中,隻能剜瘡保命。
現如今,他和一個瘸子也沒有什麼區彆。
“也就是說……他沒法在被帶來洛陽之後給阿娘獻舞了?”太平聽到這裡,一臉的可惜。
武清月失笑:“你若想看這個,等卓雲和飛鳶聯手,將漠北的突厥回紇等部都再清算過一次後,隻怕能看到排著隊伍來獻俘獻舞的,哪裡就缺此人一個了。”
“不過……”她沉吟了須臾,又接著說道,“月報的宣傳有利有弊。雖然讓草原各部對於武周的敬畏之心日盛,卻也讓我們在這幾年間絕不能打一場敗仗,甚至出兵的攻勢不夠淩厲,都有可能將這個神話給擊破。”
太平頓時露出了憂心的神情,卻一轉頭就見,說出這話的武清月就臉色上來看,還比她要輕鬆得多。
“……阿姊!”
“好了,我這既不算是在嚇唬你,但也確實沒到局勢不利的地步。”武清月道,“四鄰之中在這兩年內能給我們帶來威脅的幾不存在,我說出兵要快要狠,隻是在說——”
“吐蕃戰事看起來結束得快,突破唐古拉山脈屏障的那一戰也不算曠日持久,但對軍糧的消耗依然不少。要去清掃草原之上的殘存勢力,怎麼也得等到七月之後。也就是說,等再有一批俘虜被送到神都的時候,大約要到今年年末了。”
“你想看的獻舞,得再等上將近一年的時間。”
太平差點想打人:“阿姊,你下次說話不要大喘氣!”
她險些就要以為,自己得儘快變更出一份新的月報,才能挽回先前帶來的影響了。
或者得親自前往北地操持宣傳事宜。
又或者,就算這麼做也還是不夠。
結果隻是需要再多等等,走循序漸進的路子而已。
這其中的差彆可大了去了!
阿姊當了太子,也果然和前幾年一般壞心眼,以逗弄她這個妹妹為樂。
武清月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好,我不跟你繞彎子,說說另一件事吧。阿娘說近來神都月報的主編工作因你辦事妥帖的緣故,完全交到了你和婉兒的手裡,現在正值新年,我有一件事需要你在月報中刊載出去,便來同你商量如何撰稿為好。”
一聽這話,太平立時收起了嗔怒,學著朝會之上眾多官員的表現一般,端出了一派沉穩嚴肅的模樣。“阿姊你說。”
武清月將唇角往下壓了壓,又輕咳了一聲,方才繼續開口:“我在從邊境折返的沿途就發覺,官學招生的情況依然不太理想,一個是,就讀其中的學子人數大為不足,若要靠著這些人在進學數年後入京趕考,還不足以抗衡世家卷土重來的浪潮。另一則……”
“我在途經鄯州之時,將當地學館的授課老師叫到了麵前,對其粗略地考核了一番,得出的結果並不太理想。”
雖然經曆了南北朝亂世,不少原本為世家壟斷的知識,已經因為各種暴力的原因流入了民間。
隨著紙張造價的日益低廉,獲取知識也已不如數百年前艱難。
但對於大部分掙紮在溫飽線上的人來說,讀書寫字依然是一件極其奢侈的事情。
而越是到了邊境,這種情況也越是尋常。
連學生都不容易招到,在這裡授課的老師能有多少水平,也就可想而知了。
不難理解這等情形的出現。
然而這對於急需在十年二十年間改變格局的武清月來說,著實不是一件好消息。
太平困惑地撓了撓頭:“那我該當怎麼做?”
若是她沒記錯的話,地方官學都是由各個州縣的長官管理的,再經由春官統一把控,和她現在負責的神都月報並沒有關係。
可聽阿姊的意思,這其中居然還有她能做的事?
武清月答道:“你要在月報之中先透露出一個消息。”
她解釋道,這等關乎社稷延續的大事,自然是早在班師慶典之後,她就已隨同西藏那頭的局勢一並,彙報到了母親的麵前。
聖神皇帝召集了鳳閣內史和其屬官議政,就此事已有了一番商討。
招生人數不足的問題倒是容易解決。
先讓官學之中多出幾個平步青雲的例子,是一方麵。
另一方麵,在官學之中增設數個勤工儉學的崗位,用於招攬一部分家境貧寒的學子。
此外,在官學之中考核優良的,可為家中酌情免除一部分商稅農稅,以招攬商戶子前來就讀。
再便是對官學的師資力量做出更新,讓就讀於其中的學子深受裨益。
至於如何更新……倒確實是個問題。
若是光靠著朝廷在此事上提高薪酬支出,不僅對國庫的壓力不小,也隻是個治標不治本的辦法。
太平好奇發問:“那最後如何了?”
她隻恨自己年紀尚小,無法參與到這樣的議事之中,沒法親眼看到,這出對學館的變更是如何商討得出結果的。
她自己在太學中就讀,不缺良師益友,可正如阿姊所說,天下更多人沒有她這樣的條件。
她們又該如何得到充裕的師資呢?
“我提出了個建議,要在接下來嘗試推行。”武清月答道。
見太平的求知欲已就差沒直接寫在臉上,她便直接說了下去,“你應當知道,每年參與銓選的官員,包括那些流外官,能夠達到一萬多人。前朝就意圖對這部分人做出精簡,防止官員冗雜,帶來財政負累。現在,倒不如給他們找個好去處。”
“這些通過科舉的官員,或者是以諸多途經成為流外官的官員,其實並不全然適配於三省六部和地方崗位。有些人會寫會說,但並不一定會做……”
將政令落到實處,是需要與人打交道,與輿情打交道的。但很可惜,並不是人人都有這樣的本事。
太平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她雖不全然明白阿姊所說的不適配,但在前朝那幾位太子身上,從某種意義上也能套用一下的。
武長儀自覺自己在舉例子上很有本事,當即順著阿姊的話點了點頭,又問:“然後呢?”
“然後啊……”武清月答道,“然後要給這些人找個好去處。”
武周勢必要跟前朝做出區分。
前朝出於種種原因,這個官員精簡的工作動輒遭到阻力,但在改朝換代一年有餘後,武周卻能做這件事。
當然了,先一步被清理出去的,必須是那些在當地戶籍登記上犯了大錯,或者是屍位素餐之人。
而後,便是一部分人的轉崗了。
“阿姊的意思是,讓他們去地方官學任教?”太平奇道,“可他們會願意嗎?”
就算是流外官的“雜色”,那也有實打實的權柄掌握在手中。不像是地方官學,升遷的路子一看就已經到頭了。
但她這個問題剛剛問出,就已聽到了武清月毫不猶豫的答案:“他們為何不願意呢?”
“一來,朝廷並未將他們直接辭官不用,而是依然給出相應的俸祿,隻是需要他們換一個地方任職罷了。”
生計上,起碼是能繼續維持下去的。
“二來,製舉並不限製地方官學的老師和學生一起參與考核,也就意味著他們還有機會離開這個崗位。”
當流外官不是長久之計,需要投身銓選,尋求成為正式官員的門路。做官學的老師也能有這個跳出去的法子。
這麼一看,去官學辦事也不算苛待於他們。
而在官學之中,他們需要考慮的隻是將自己的學識教授給學生而已,不像是在胥吏的位置上,還需要考慮更多麻煩的東西,反而是前者更有優勢了。
“三來,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武清月頓了頓,意味深長地說道,“地方官學在往後不由春官總管,而是交給天官。”
天官吏部!
“武周的政令辨析,時勢要務,都需要讓官學之中的學子及時掌握,這樣一來,到了她們學成之時,才能真正成為我大周的棟梁之才。而天官所出的文書,會先交給在官學任職授課的老師。”
“太平,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武長儀愣住了片刻,又忽然目光一亮,應道:“我知道了!官學的老師既是在教學生,又是在換一種方式進學備考。倘若他們想要參與考核,會比之前在胥吏的位置上更有優勢。”
這些時政消息潛移默化的灌輸,大約讓他們跳出先前的位置,去更為清晰地看到武周官員的變革跡象,讓他們看到自己先前辦事的不力之處,還能……
讓他們將官學辦得更為昌盛。
官學招募老師的俸祿沒有額外支出,但一夜之間,天南海北的官學都要多出不少可用的老師了。
這其中有多少大儒名家,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先讓更多的人走進學堂。
走進學堂,就有無限的機會了。
太平心中熱血沸騰。
她已知道,阿姊需要她在月報上寫些什麼了!
從胥吏到官學講師,還需要有更多的輿論再推動一步!
第306章
“不合格的官員, 卻有可能是合格的老師……”
太平攥著筆杆,看著麵前的稿紙發呆。
直到有好一會兒,在旁的婉兒和江央才看到她眼中閃過了一抹亮色, 而後埋頭奮筆疾書了起來。
也不知道太子殿下是和太平公主怎麼說的,才剛過完了元月初一,就連朝中官員都還在休假之中, 太平倒是已忙不迭地開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