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準確的說,不僅僅是她自己, 還有她的伴讀以及助手。
“來!你們來看看這個。”
太平滿是摩拳擦掌的乾勁,很快便將手邊早前就整理好的文書, 以及方才剛剛寫完的稿紙, 一並放到了兩人的麵前。
在那上頭,她先是將昨日阿姊告知於她的消息都做出了整合,將朝廷意欲精簡流外官, 將其安排到官學學館崗位上的計劃,大略做出了個說明。
而後, 便是她已想出的宣傳之法。
她要做的事情說難也不難,但要說簡單, 可能也沒那麼簡單。
流外官員這個群體的人員冗餘,已不是一日兩日,這其中得過且過的人不知凡幾,不是說告訴他們去做老師有利無害,就能讓他們主動投身於這個行當的。
恐怕在他們看來, 朝廷大開官學, 招攬天下寒士入朝, 作為對抗世家的又一出手段,到底能否推行落實下去, 也還是一個未知數。
要讓人心無芥蒂地走上這條看似平順的新路,依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何況,在阿姊隨後告知於她的話中,還有另外的幾件事。
按照她們的想法,流外官員中能力不足以匹配崗位的,或者是以權謀私的,勢必要在戶籍統查之後被清退一部分。
那麼官學的老師,也自然不是一個可以讓人混吃等死的崗位。
若是這些人既不適合於當胥吏,又不適合於投身教育行當之中,那還不如趁早回家種田經商去!
此外,官學老師的教書育人狀況需要定期由地方官員監督,以防出現偷奸耍滑的情況。
還有另外一條正在商討之中的事情,那便是——
如果這位任職於官學的老師,以極其出色的成績通過了銓選或者製舉考核,他教出來的學生裡卻沒有一個成才的,到底要不要因此對其棄之不用呢?
總之,還該當對於這個師生的平衡有明文條例的限製。
這些也都會影響到太平接下來的辦事方略。
上官婉兒將目光挪到了那張墨跡未乾的紙上,就見太平在上頭寫道:
為了滿足阿姊提出的宣傳目標,她打算按照三個步驟來走。
反正對於這些官員的清退不急於一時,教育變革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她大可以分在三份,甚至是四份月報中,達成這個勸進的結果。
“第一步,我打算將太學博士行將以考核取優的消息刊載在月報上宣傳出去。”
女官入朝,影響的並不僅僅是朝堂上的局麵,還有太學。
前朝皇帝在位之時,太學生既是天子腳下最為特殊的一批讀書人,也是最有機會與東宮往來的一批人。
但現在,這些人已非前朝太子的臂膀助力,還多了不少身份特殊的同堂學子。
光是有聖神皇帝為了太平的就學環境,將鄭夫人和內文學館女官安插在其中,還不足以匹配方今的世道。
對於太學之中所教授的學識與“禮法”,也該有一番與時俱進的變化才對!
該說不說,聖神皇帝對於這些太學官員還是有所優待的。
天授元年,她隻是將新規宣告下去,讓他們儘快修訂出新的教材。
直到翻過年來,才將即將對他們進行正式的考評提上了台麵。
沒能通過這場考核的太學博士,絕不能再留於此地,教授這一批未來的女官和其餘武周棟梁。
但能夠通過考核的那一批,又經由聖神皇帝特批,將會被授予更高的官職,享有更為優厚的待遇。
毫無疑問,這對於洛陽將會是新年的其中一條大消息。
婉兒抬頭:“按照公主的想法,若讓此事不僅僅盛傳於洛陽,就是在對外宣揚……上有所好?”
“對。”太平點了點頭,“我就是這樣想的。”
比起直接宣傳在官學做老師有多大的好處,還是先將這等有升有降的消息放出去,讓天下人都知道,教育將會是天授二年的其中一項要務,要更不容易被人察覺出背後的意圖。
去年是改朝換代之後的選官,今年是對士人提供更為優渥的就讀環境,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正好趁著元月的東風,將這個基本的情況宣揚出去。
“而後,我們就可以做第二步的行動了。”
上官婉兒的眼睛裡掠過了一縷明悟,將手中的文書翻過頁去。
果然瞧見太平在上麵寫道:第二步,便是將流外官員即將進行考核精簡的消息給散布出去。
當然,在月報之上,這件事不會以政令的方式說得這麼直白。
按照太平的計劃,月報負責的是輿論唇舌,被寄予著煽動情緒的厚望,也因其上文字通俗廣為傳播,就不該站在那些流外官員的立場上。
她應該寫的,是唐休璟和婁師德的天下戶口查驗結果,和地方官吏辦事不力。
人明明已經很多了,為何還是有不少官員沒在辦事,或者政務進展極慢?
正是因為流外官員人數過多之後,反而各自推諉,分工不明。
要麼改,要麼走!
民情輿論必須先往這個方向去引導。
這些地方胥吏鉚足了勁,想要通過銓選以雜色入流,在他們的下頭,卻還有不知多少的讀書人也想要他們的位置。
當風向有變的時候,他們也沒這個本事抱團取暖,抗衡皇帝意圖改變時局的推力,隻能等待著朝廷正式的詔令。
而到了這一步,就是增設官學、招募老師的消息了。
“你覺得這樣如何?”太平問道。
上官婉兒沉吟須臾,不知道該不該說,太平公主跟在自己姐姐和母親的後頭,也直接學會了一項本事,那就是先把屋頂掀了再來開窗。
或者說是先給出了一頓疾風驟雨的棍棒,再給人留下一條求生的門路。
這等方法……經由前人的屢次實踐足以證明,當然是好用的。
但她權衡了一番後又道:“還是著急了一些。”
若隻是由唐相把統籌的結果彙總於朝中,這些官員得到的處罰,將會遠不如如今。
現在還多出了世人的口誅筆伐,情況便大為不同了。
這些言語,未必會讓這些地方胥吏走回正道,反有可能讓其中的一部分人就算在最後選擇了地方官學,也更像是前去其中逃避懲處的。
到了這一步,哪怕朝廷告知他們教好學子也能升遷有望,他們就真能好好辦事嗎?
婉兒的母親就在做教書育人之事,她耳濡目染,深知師長需有何等儘心儘職的態度,才能讓學生深受裨益。
她問道:“可否勞煩公主,在將計劃呈遞於陛下與太子的時候,問一問她們,能否再作一場戲。”
也在第二份月報和第三份月報之間,再多加上一個步驟。
……
“那麼此事就勞煩休璟了。”武清月將這份在太平手中完成的計劃交到了唐璿的手中。
戶籍統計是件大事。
當年就連在河南道賑災,都花費了劉仁軌不短的時間,更何況是如今這個……姑且稱之為人口普查的事情。
唐璿在北,婁師德在南,禦使官員無數,才勉強在一年間有了成果,得以在年關之時重回神都。
這還是在兩人的本事不小,官職也不低的情況下。
可惜還沒等他在家中安坐多久,就已被重新召到了太子的麵前。
他迅速翻閱了一遍這份由神都月報那頭遞來的計劃書,頓時明白了,為何陛下與殿下都沒將太平公主所做的事情當作是少年人打發時間的營生。
她們確實是在辦正事的!
更讓人驚喜的是,這兩個年紀不大的孩子,給出來的計劃裡雖還有些手筆稚嫩的地方,卻是真已摸索出了一條可行之策,隻是在細枝末節處還需要商定一二。
至於這出作戲與宣傳,對於唐璿來說倒不是什麼麻煩事。
不過是要在流外官中抓個做學問是好手、卻不適合在外處理公差的“典型”,而後,順著那“上有所好”的風氣將他招進官學,再由神都月報做出宣傳罷了。
“我隻有一個問題了。”唐璿將其擱在了一邊,自武清月所在的位置,不難看出他臉上異常鄭重的神色。
“你說。”
唐璿問道:“以神都月報先前記載太子殿下戰功的方式,臣為此事出演這場提拔的好戲,會被寫成何種模樣?”
武清月壓了壓唇角,一本正經地答道:“起碼是個正派角色,不是嗎?”
在太平送上來的計劃書裡,還有一份與官學無關的東西,是她一並草擬的一份捷報,以恭賀阿史那默啜被擒獲。
在這份捷報之中,對於阿史那骨咄祿和阿史那默啜,可以說是沒有半點留手。
這兩兄弟當年想要隔岸觀火,順勢劫掠邊境,可是實打實造成了士卒的傷亡。其中的一個已在當年身死,頭顱被留於沙磧要道砌作京觀,那麼另一位也休想得到好下場。
太平的第一份月報稿件打磨了許久,可算是讓她受了不少折磨,現在寫起來可說是駕輕就熟了。
但怎麼說呢……
唐璿沒覺得自己有被安慰到,更沒什麼慶幸的情緒,隻能任勞任怨地先將這份差事領了下來。
不過在交接完了工事,行將走出東宮的時候,他又不免有幾分恍惚。
當年的唐休璟大約怎麼也想不到,自己不僅能在前朝,便已在武清月的助力下坐上高官位置,還能在新朝封侯拜相。
彼時在江上暴雨之前的彈劍作歌,也仿佛有了另一種宿命相逢的意味。
更慶幸的是,到如今,當年身在船上的人,沒有一個走錯了路。
見武清月親自送他出門,他便順口問了一句:“殿下縱然剛剛征戰歸來不久,恐怕也是坐不住的性子,不知接下來打算如何?”
武清月笑了笑:“春耕將至,哪裡是能休息的?自去歲增設勸農使後,今年的親蠶勸農也該好好舉辦才是,此事已被陛下交給我來辦,我也正好能去看看,我所選定的勸農使,有沒有給我帶來什麼驚喜!”
宗燕客能不能變成武燕客,就看這一遭了。
武清月也有些驚喜地看到,當春官典儀籌備完畢後,太子的車架徐徐行出洛陽,隨同她一並出行的衛隊中有一路的都尉還是個熟人。
眼見武清月伸手相召,那策馬隨駕的少年人更是目光熱切地行到了她的麵前。
那不是韋淳又是誰。
武清月望著對方比起當年主動請纓之時成熟不少的麵容,含笑發問:“三年不見,域外一行可有所得?”
自韋淳當年隨同澄心一並出海,到今日確實是已有三年了。
三年的時間稍縱即逝,卻也留下了不容忽視的痕跡。
若說當年的韋淳還隻能小心揣度武清月指派人選的規則,那麼如今的她,光是自舉手投足的風姿之間,就已能看出不少日漸沉穩的影子。
或許唯獨未變的,就是她那既知自己要什麼,便勢必要奮起直取的脾性。
她眼中片刻的猶豫,在抬眸的刹那已是儘數消失不見,隻剩一句斬釘截鐵的答複:“有,當然有。”
“縱無太子殿下相召,我也本有一事想與您商議。”
當韋淳登上車駕,隔絕了與外界的目光後,便聽她再度開口:“我想與您談談二皇子的事情。”
她很確信,太子殿下不可能沒聽到一些風聞,與其等到旁人來為此事給出個結果,還不如由她自己先將它說出口!
第307章
二皇子的事情?
武清月若有所思, 開口之時卻又是一派與下屬閒談的口吻:“我問你域外所得,你卻同我說旭輪的事情,總不是想說, 以他這反麵例子佐證,在外頭還是得有武力傍身才好?”
韋淳輕咳了一聲,原本都已在臉上蓄勢待發的壯誌, 險些被太子殿下的這出打岔給打亂在了當場。“我說的自然不是這個。”
“那你說吧,”武清月回道, “但我希望你說的話,是先從你自己的立場說出來的。”
無論——武旭輪是不是武周的皇子, 是不是聖神皇帝僅剩的三個孩子其中之一。
“我知道。”韋淳一口應下。
她怎麼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她更知道, 在這話中,是太子殿下對她們這些下屬的無邊期許,讓她隻覺自己前往塞外的三年時間, 都在這句話裡被一瞬間填補了過來。
她依然熱切的目光中流動著一抹動容,又很快回到了一派鄭重, 讓人絕不會懷疑,她的話中有任何一點草率的決斷。
她也沒有半分停留與遲疑地說出了這七個字。“我想迎娶二皇子。”
武清月指尖輕叩桌案的動作都為之一滯。
馬車的隔斷和外頭的車馬前行之聲, 讓這句話隻能傳入她和武清月的耳中。大概也沒有人會想到,借著太子召請上車一敘的機會,在這位韋都尉的口中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就算武周改朝,女子為帝,朝野之間隻怕也沒人敢想什麼迎娶皇子之事!
武旭輪的種種行為, 明擺著是要做一個閒散親王, 按照絕大多數朝臣對他的預期, 他會娶一個身份合適的王妃,與他一並閒雲野鶴遊蕩在外, 而不是……
不是如同此刻一般被人求娶。
“你應該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武清月看向麵前的韋淳,徐徐開口。
時間真快啊,當年那個還在放紙鳶的小姑娘,在一轉眼之間已經有十八歲了,也已能自己談論婚嫁之事了。
“旭輪因為你救了他,或者是因同行沿路的往來對你有好感,這件事我是知道的。我也知道,他不想被前朝宗室以及一些糊塗的武家人利用,便急於給自己尋找一個脫身的去處。但他說想要嫁給你,那是他的想法,縱然他身為皇子也無法對官員施壓,這一點你大可放心。所以,我想聽聽你的理由。”
以韋淳當年自覺“能力不足”,都敢來她麵前陳詞,求取一個機會的性格,不像是會被旁人想法裹挾的樣子。
她是怎麼想的?
韋淳坦然答道:“我想升官。”
這一次輪到武清月咳出來了:“……你再說一次?”
“我說,我想升官。”韋淳不僅沒有收回先前的那句話,反而坐得更為端正了一些。
見武清月示意,她繼續說了下去:“以如今的朝局與世情,二皇子的妻子不該以皇子妃命名,而該當效仿駙馬之稱。若將駙馬二字歸其本源,乃是執掌天子車輿的近侍官,位比兩千石,不過是因為自魏晉開始,公主的丈夫大多擔任此職,才將稱呼變成了慣例。”
“那麼由此類比,倘若我迎娶二皇子,非但不該被限製在內宅後院之中,反而該當因為與皇室有姻親之故,能夠被授予重任,自此重啟另一種潮流風尚,難道不是嗎?”
不僅僅是娶夫的新風,還有皇子出降的風尚。
就連武清月都很難在這番振振有詞麵前,說出個“不是”來。
不錯,限製駙馬為官不是漢唐之間的規定,而是到了宋朝才出現的。迎娶平陽公主的衛青,前朝另一位平陽公主的丈夫柴紹,都沒因為娶公主而中斷仕途。
就算是在曆史上延續下去的唐朝,郭子儀的兒子也是在迎娶公主後坐到了太常卿的位置上。
與皇室結親,除非像是房家一般被牽扯到謀逆大案之中,否則恰恰是忠心於天子的證明。
韋淳就是這麼想的。
“我年紀尚小,資曆不足,雖然在外磨礪了三年,但苦於職位限製,接下來的兩年之間我能做的事情也並不算多。可明明天下初定,還有那樣多的地方需要派遣要員辦事,督轄民生,整肅地方,為何我不能去做!”
“我不希望借助京兆韋氏的名頭為自己造勢,反而讓陛下與太子打壓世家的計劃受阻,更不希望太子強行提拔我的官職,為我承擔旁人的質疑。”
“倒不如憑借著迎娶皇子,爭取一個升遷的機會,被調往一個合適的位置上,讓我去再為大周多辦些事情,尤其是駐外守邊之事。”
“比如去坐鎮益州,替我盯著點南詔?”武清月接道。
韋淳抿了抿唇:“這我倒是沒想好。”
武清月笑了笑,她到底是沒想好,還是知道這件事不能單純由她自己來決定,她應該很清楚。
但重要的也確實不是後麵的安排,而是被韋淳說出來的這番話。
“可你有沒有想過,若是現在就將你放在一方要職上,以你如今的能力與眼界,未必能夠適應?”
“我可以學,也知道將合適的人安排在合適的位置上。”韋淳眼神堅定地答道,“在四海行會中教授學生的兩三年時間,和在拂菻國出使的三年,足夠讓我學會待人接物的本事。至於處理政務的能力,在太學之中也是學,在官員任上還是學,反而是後者更能敦促人前進。”
“說句實話,我知道自己不是太子麾下最聰明的人,真定念完三本書的時間我隻能讀完一本,所以我很清楚,我若是按部就班地走下去,那些如今就讀於太學的人,或許在兩年之後就會取代我的位置。可我既然已經為了自己的前途爭取了一次,又怎麼甘心自此泯然眾人!”
她想去一個能讓她不斷磨煉自己的位置。
太子出行的馬車車廂寬敞,韋淳說到這情緒激動之處,便直接在桌案之前俯身叩首,“若是太子殿下覺得我此舉是眼高手低,妄言大話,我也敢立下軍令狀。如有辦事無度,臣甘願領罰……”
“行了!”
武清月一把握住了韋淳的前臂,將她托了起來,“領不領罰的隨後再說,哪有你這樣將婚事說得像任職一樣的。”
“那您……您這是同意了?”韋淳眨了眨眼睛。
太子殿下不僅沒有因為她這一通僭越的言論,對她做出斥責,反而是以欣賞而寬和的眼光將她扶起來,已能說明她的態度了。
“其實你若是想要破格提拔,以你此前的履曆,也不是不能……”
“不。”韋淳打斷了她的話,搖了搖頭,“我先前已說了,我不想讓您難辦。我有這樣的膽量說出這樣的話,是相信自己在重壓之下能夠化解麻煩,但不能讓您不按規矩辦事。”
天下有那麼多雙眼睛在看著那位以女子身份登基的皇帝,也就有同樣多的眼睛在看著太子殿下。
她們執掌大權,卻也必須穩健地往前走出每一步。
太子殿下已經用四海行會給她做了第一個平台,用出征拂菻給她做了第二塊跳板,接下來的路,她要自己計劃了。
這才對得起,當年殿下問起她名字的時候說的那句話。
她說,她問的是“韋淳”這個人,而不是她那個姓氏所代表的勢力。
“再說了,”韋淳忽然展顏一笑,“殿下,我也沒說自己對二皇子一點都沒有想法吧。”
武旭輪長得又不差,除了窩囊了一點,平日所學的,可都是皇室子弟必須接觸的課程,琴棋射禦雖算不上樣樣精通,卻也都能跟人搭上話來。
更因為那份救命之恩,在從西域折返洛陽的沿途,武旭輪沒少用崇拜和戀慕的眼神看向她。
怎麼形容呢?相比於京兆韋氏有意給她說親的對象,武旭輪的條件真是要強上太多了。
那她又為何非要對此有所避諱,甚至是尋找辦法躲開他的追求呢?
“殿下,我想,我有我的考慮,他有他的算盤,既是一拍即合,那也必然不會變成一對怨侶的。”
說不定,武旭輪比她還著急呢。
武清月失笑:“你都這樣說了,我還有什麼好拒絕的。不過,這件事,得等我們重新回到神都再說,再在陛下麵前過個明路,現在——”
她伸手點了點韋淳的額頭,“先收起你那點結親升官的小心思,陪我將勸農之事給解決妥當。”
心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韋淳當即應道:“殿下放心,我知道該在什麼時候做什麼事!”
“對了,說到在域外的收獲,還有一件事我想向殿下稟報,是關於那大食的……”
……
當韋淳跳下馬車去的時候,誰也無法從她的表現中看出她與太子商談了這樣的話題。
年少得意的都尉腳步輕快地跳上了馬,統禦著自己的下屬朝前開道,儼然一派太子心腹的表現。
武清月眼見這樣的一幕,鬆手落下了車簾。
她原本還隱藏的少許擔憂,都已在韋淳的答案和表現中消失殆儘,她也相信,韋淳能處理好這段自進入武周後,天下最為特彆的婚姻。
她也格外欣喜地看到,這些未來的朝堂重臣,都已在方方麵麵展現出了自己坐觀世事的想法,而不再隻是接受來自她的命令。
那麼現在,讓她看看其他人的表現吧。
……
她說是說的要往河南道巡查,第一步抵達的,卻是桐柏的礦區。
此地增設督使和宗燕客就任勸農使,幾乎就是前後腳的事情,也正該再來檢閱一番。
但讓武清月都沒想到,太子車隊入境之時並未得到有司的迎接,先見到的,是一片人員調度匆匆的“混亂”場麵。
她一把抓過了其中一個跑過的小吏:“發生了何事?”
那人眼見武清月的衣著,頓時倒抽了一口冷氣,忙不迭答道:“……是,是……”
“回稟太子殿下,今日那頭挖出金礦了!”
桐柏這地方,是作為純堿供應地的,現在又挖出金礦了。
第308章
“難怪顧不上來迎接, 發現金礦實在是大消息……”
韋淳緊跟上了武清月的腳步,匆匆朝著動靜最大的方向趕去。
這座位處桐柏的礦產基地,滿打滿算距離成立, 也才隻有一年的時間而已,無論是人力還是駐守在此的兵力都還沒有配備到位。
既是一邊有要務在忙,另一邊的迎接自然缺人。
深知這其中的情況, 武清月又怎會因此而怪責於對方,反而覺得, 這位被她安排到此地來的李督使很是明白何為輕重緩急。
若那金礦被發現儲量充盈,她無疑能立一大功。
比起接待太子儀仗, 武清月更想看到的也是這等實質性的進展!
當她被人引路抵達這新發現的礦脈時, 更是隨即獲得了一個更好的消息。
“這裡原本是先發現的銀礦。”李督使指著前方的標牌說道。
武清月順著這位一身短打的女子指去的方向看,便瞧見了一塊寫有“銀洞坡”的標牌。
以標牌的新舊程度看,距離這塊標牌被立起來, 應當還沒過多久。
自漢代以來,銀器和銀錠雖然不以貨幣的方式命名, 卻也可以稱得上是廣泛流通,這麼一來, 若是發掘出銀礦,也能算是一方政績了。
“隻是沒想到,這裡還有伴生的金礦。”她說到這裡,不覺將愈發敬佩的目光投向了武清月。
選擇桐柏作為采礦基地,幾乎就是武清月一力決斷的結果。
如果說先前開采純堿礦, 已能解決不少附近百姓的就業, 還能將此物為武周的種種新興產業提供原料支持, 那麼接連挖掘出銀礦和金礦……
便實在是太子殿下的運勢驚人了。
她甚至在想,自己被從遼東調到此地, 算不算是被天降了一個必有收獲的餡餅,竟是在不足一年的時間裡,就有了莫大的收獲。
倒是有點怪不好意思的。
但還沒等她繼續想下去,就忽聽武清月問道:“你管此地叫做銀洞坡,但我看那片發掘出金礦的位置距離地麵很近,你打算讓人用硐采、鑿井還是露天采礦推進?”
李督使幾乎是下意識地回道:“先前是預備硐采掘銀礦的,但是看金礦目前挖掘出來的部分,應當還是露天妥當。”
“雖說自十年前在遼東采金開始,上官便已用鳥類示警的法子規避礦難,但山勢不定,每年的塌方數量依然不少。以我們如今的開采技法,還是露天為好。”
“不過太子殿下大可放心,早前在遼東我們是如何觀望山勢、規劃礦路、補造林木的,現在在桐柏也會照例這麼做的。”
她話說到這裡,這才將目光從那塊木牌挪回到了武清月的臉上,便對上了一張滿是欣慰的麵容。
武清月道:“我就知道,讓有經驗的人來主理此地,果然是個正確的決定。”
“采礦,冶金,造林需要的人手,在統籌之後儘快上報。我希望在年中,能在神都看到桐柏這邊送來的金塊。”
……
當武清月目送著那位李督使重新投身到崗位之中的時候,在她身旁的韋淳又聽到了一句感慨:“這次的金礦,總算不必藏著掖著了。”
當年的遼東金礦還需要一邊由阿娘提供銷贓的門路,一邊由劉仁軌和其餘身在遼東的心腹一並隱瞞消息、秘密開采,今日卻再不需要有這樣多的麻煩。
這金礦的存在,反而該當大肆宣揚出去。
畢竟,當冶煉出的金塊被送到神都的時候,既是國庫充盈的表現,也是武周自有氣運傍身的證明。
到時候……大概太平也有一項新的任務要做了。
這處礦脈的發現,真可謂恰是時候。
但對於武清月來說,早年間偷偷摸摸在遼東采礦,又何嘗不是一種難以忘記的體驗。
也正因為那出銷贓的計劃,才最終有了宮女放歸、成立起四海行會。
今日武周女官女戶的起步,更是多受這四海行會的助力。
武清月朝著周遭的礦山景象看去,緩緩露出了一個笑容。
何為種因得果,這便是了。
……
那些在十年前甚至更早的時候便種下的前因,也在她的此次出行中帶來了更多的結果。
在向朝中告知了桐柏金礦的消息,申請增兵支援並派遣有司前來督造金庫後,武清月可沒忘記自己此次出行更大的目的,繼續往東南方向行進,以檢閱自去歲開始增設勸農使的成果。
前來彙報民情的宗燕客,好像比起那位李督使還要“忙碌”一些。
武清月好笑地看到,宗燕客的胳膊上還掛著兩提袋的萊菔,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的另一隻手上還托著一遝宣講農業的書冊,竟沒察覺到還有些其他的負重掛在那頭。
“哪家給的?”她伸手指了指。
宗燕客頓時大窘,將其往身後一藏。
若說她早年間還因自己的前路不如武家宗家男丁明朗,在眉眼間略有幾分陰沉之氣,在此刻的這一幕裡,倒是看不出多少蹤跡了。
她小聲答道:“去歲河南道豐收,越冬之時我又按照殿下所吩咐的那樣,將西域引入的波菜推行於江淮。”
“我怕他們不信,乾脆與他們立了軍令狀,將種植波菜的民戶刻名於石碑之上,若是因我的安排賠了本,便由我依照名錄一個個賠償。”
武清月挑眉:“你倒是大膽。”
大膽嗎?
宗燕客搖了搖頭:“不是我大膽。您不知道,明明領了糧種前去種植的並不少,真正前來刻名的卻沒有那麼多。我問詢之下才知道,他們之中的有些人是做過府兵的,說是您當年為出征士卒立下的碑銘,從沒有不曾兌現的。那麼既然我是被您推舉到勸農使位置上的,也必定不會墮了您的名頭。”
她眼中閃過了一抹異彩:“秋日水稻與小麥的豐收,再加上太子殿下您的信用,讓冬日改種新物,遠比我一度想過的容易太多了。”
“殿下,這十多年間的種種,百姓都看在眼裡呢。”
她又想起了自己手裡拎著的萊菔,輕咳了一聲:“這個算是他們給我的加餐,至於越冬時候貴得多的波菜,除了被賣去富戶那裡換錢的之外,還有少許留下來的,已經被聞訊的百姓送到此地府衙給您作為謝禮了。”
眼見武清月下一刻便要開口拒絕,宗燕客連忙說道:“您放心,就隻有途經此地用一頓飯的量!”
這份送上來的波菜,甚至打眼望去,就能看出長短不一的模樣,但又各有各的“漂亮”。
仿佛是因宗燕客勒令附近每家隻能送出一根以表心意便夠,將其他的都給退還回去,這些百姓便各自挑挑揀揀,從中選出了最漂亮的一根,最終變成了這樣一份珍貴的禮物。
在武清月看來,這頓飯,比起神都洛陽的珍饈美味實在是差了太多,波菜在傳入中原之後,也早被宮中的禦廚給玩出了花來,卻自有一番與眾不同的風味。
她又聽在旁的宗燕客奏報說,在江南一帶此前越冬所種的大多是霜菘、萊菔等物,稍綠一些的韭菜都是隻有權貴才能用上的稀罕物,更彆說是這波菜。
所以去歲緊跟勸農使安排的民戶,大多在今年多領了一大筆錢財,想必今年的規勸農桑之事,聽話的要比固步自封的多上不少。
太子殿下的信譽和民望依然穩固,而且……
“會越來越好的。”武清月夾起了麵前的最後一筷箸的菜,以篤定的口吻開口。
這既是一句承諾,也是一句展望。
會讓民生越來越好的,又何止是種植作物和手段的改變。
當年被安排到江淮一帶的殷夫人與祚榮,也同樣有好消息能帶給她。
不,更準確的說,是帶給此地的百姓。
距離當年珠英學士的選拔,同樣已有三年的時間。
若以三年的時間丈量腳下土地,也該當是一段相當漫長的路程。
而對於殷夫人來說,她在這一帶修築的水渠工程,也終於漸漸到了收官之時。
尤其是那幾座防止海水倒灌、鹹潮為患的堤壩堰塞,更是經由了一次次的測驗與加固,最終被正式投入運作。
想來到了今年耕作之時,江南的沿河田地還能再多一份切實的保障。
當年殷頤然在珠英學士的答卷中,將退鹹引淡視為江淮水利的必做之事,也的確不曾辜負聖神皇帝對她的器重,將這份出仕之後的答卷上交得無比漂亮。
“不知太子殿下可願為這幾座堤壩命名?”殷令使問道。
武清月沒有拒絕的必要,頷首答道:“殷、顏兩家都長於書法之道,殷夫人也算其中翹楚,就由我命名,由你題字吧。”
想來此地的百姓也會很樂意看到她的題字。
殷頤然研墨鋪紙,便聽武清月繼續說道:“二十多年前的江淮洪災,官府賑災無能,以至百姓揭竿而起,如今我武周樹堤建渠,便是再不願見到此事發生。銅匭與月報,更是希望讓世人都有暢抒己見的機會。”
或許這其中的一步步推行還會遇到不少障礙,試圖說話的人太多,也會帶來一些需要篩選辯誤的謊言,但起碼,先得去繼續嘗試,才能知道到底什麼是最合適的政令。
“先驅者寧鳴而死,不默而生,方有後繼盛世,就給這些堤壩一個統稱——”
武清月鄭重地落下了最後幾個字:“叫做永鳴堰吧。”
永鳴。
江水海潮風起浪湧,拍打在那一道道堤壩之上,這永鳴二字,又何嘗不是希望這些水利工程能繼續沿用下去。
“永鳴堰……”
韋淳默默地將這三個字在口中品味了一番,隻覺再沒有比這合適的名字。
隻是當那份墨筆手書被送去工匠處的時候,她又忽然意識到了一件事。
等等!
太子殿下說什麼二十多年前的洪災,那不是又給前朝唐和帝多安了一條罪名?
不過,反正現在已經是武周了,那也……也沒什麼關係對吧。
何況,另外的一條消息,也讓她暫時無暇去管此事了。
……
永鳴堰的碑石正在刻寫之時,太子殿下便收到了一份連夜自青州送來的疾報。
信上說,新羅大將金庾信病故後,倭國便有蠢蠢欲動之態,如今眼見武周剛剛結束與吐蕃的戰事,正值國力恢複之時,突然發兵進攻新羅。
“若我沒記錯的話,倭國的那位新大君,也才上位沒兩年?”武清月目光冷冽地望向這封戰報。
天智大君辦不到的事情,天武大君同樣辦不到。
更不可能因為同樣有個“武”字,便能有在武力征伐上更進一步的表現。
倭國長達二十年的大化改新,固然讓他們的國力顯著增長,卻又何嘗看清外麵的世界已經變成了什麼樣子!
韋淳在旁問道:“殿下要親自出征嗎?”
武清月斬釘截鐵地答道:“不必,替我傳訊熊津,就說——”
“桐柏那邊挖出了新的金銀礦,但這種東西,誰又會嫌多呢?”
第309章
不過更準確地說, 這可能不該叫做傳訊熊津,而是傳訊與熊津有飛鳥哨站緊密關聯的數個都督府。
除了因前朝某人戰敗於漠北而被調度前往的龐飛鳶與姚元崇,留守遼東的可用將領還多得很。
安東副大都護, 李謹行。
室韋都督府,沙叱相如。
還有,鬆漠都督府, 蕭素筠。
……
“若是連出征作戰一個倭國都需要由我親自掛帥出征,那我在遼東十年經營, 從步兵騎兵到水師的一步步累積,豈不都是白費了?”
武清月一邊將那封軍令送出, 一邊轉頭朝著韋淳說道。
“先前由澄心和欽陵領軍前往拂菻, 我不是也將戰況全權委托到了你們手裡,並未多加過問嗎?”
這天下的仗是打不完的。
若非吐蕃確實應當由她來做出一個有始有終的收尾,以她武周繼承人的身份, 其實並不應該以身犯險。
至於現在的倭國來犯——
她已用去歲的戰事給武周的對外征戰開了一個好頭,是時候讓其他的將領有表現的機會了。
韋淳隨即就見, 太子在寫完了這份軍令之後又在桌前換上了一份私人文書的信箋,快速寫完了三封信, 讓人分彆送了出去。
而後轉頭便喊來了宗燕客,仿佛不曾收到那份軍報一般向她問道:“我們下一處要去巡查的地方還有多遠?”
宗燕客愣了一愣,卻很快給出了答案:“還有三十裡。”
武清月接道:“那便儘快出發吧。”
……
但先後收到了軍報和單獨來信的蕭素筠卻不敢有所懈怠。
她認真地將那封單獨寫給她的信收在了隨身的錦囊之中,這才快速下達了調兵的指令。
按照太子殿下在來信中所說,這是她第一次完全舍去了李唐公主的名號, 以武周將領的身份作戰, 打出去的旗號也是一個“蕭”而非“李”字, 務必謹慎以待。
武清月在和韋淳談及此事的時候雲淡風輕,但並不代表她對於倭國的出兵便毫不重視。
她在信中提醒道, 這位以“天武”為號的倭國大君確實是走的武功路線。
早前,倭國朝堂之上的保守派取得了有利地位,導致前任大君選擇另立太子。
這出局勢變換,迫使前太子,也就是那位大海人皇子,不得不選擇出家避禍。
然而三年前,前任大君過世,又讓原本的局麵發生了變動。
大海人皇子選擇搶先一步發起攻勢,迅速發動了“壬申之亂”起義,在內戰中取勝,最終坐上了大君的位置。
當他成為這場王權更迭的勝利者後,倭國朝堂上的主戰派重新得到重用,但與此同時,前任大君留下的大化改新成果也沒被他推翻,而是取其所長保留了下來。
就如今年,天武大君一麵進行了食封的改革,取消了氏族貴族的特權,一麵則選擇了發動對新羅的戰爭,以便將內部的階級矛盾轉嫁到外部拓張上來。
想得很好。
倘若他能夠取勝的話,這位剛剛登基兩年的大君無疑能讓自己的地位得到極大的鞏固。
而後,從聲望到權力,都獲得飛躍式的提升。
但很可惜,他對於武周的情況還是太不了解了。
他們先前在海上被劉仁軌帶兵打出的火燒戰船敗績,好像也根本沒有給他們任何一點教訓!
武清月在給蕭素筠的信中寫道,她已專門先給金法敏寫去了一封信,以穩定新羅那頭的軍心,並讓金法敏全力配合她這邊作戰。
她對於新羅確實多有“欺壓”的舉動,但金法敏帶頭稱呼天皇天後,帶頭以外邦國君的身份恭賀聖神皇帝登基,堪稱知情識趣,也早沒了當年想要給新羅先君追封文武皇帝的想法,那這個“欺壓”,便隻能是由武周這邊來做的事情,關倭國什麼事?
她們當然要救。
不僅要救,還得要快!
此外,熊津的軍糧有盧照鄰的調度,會在蕭將軍帶兵抵達之前就出倉裝備完畢,海上夷洲、平湖、流求等地的軍糧庫存也會儘快調度撥往前線。
一並送來的,還有在此地於數年前陸續建起的戰船。
再便是,她還有一封信是送給滯留於遼東的楊炯的,由他出任隨軍的文書佐吏,務必在開戰之前送給倭國一份合格的戰書!
蕭素筠滿懷戰意地踏上了征程。
太子殿下從未因倭國地小,忽略掉對方國中的情形。
此次新羅求援,又恰好因為太子身在江淮,消息傳達便捷,能以最快的速度做出種種應對,給出的是一份堪稱萬全的準備。
若是在這樣的條件之下,她還無法將作戰勝利的消息帶回國中,那還如何對得起阿菟對她的多年栽培!
她自知自己不是個合格的將才,但太子在信中說了——
這一戰中,她無需顧及國與國之間的外交,也無需考慮在戰事推進中的方寸,隻需要一口氣將敵軍給打散就行了。
萬餘水師的損失都不被他們放在眼裡,還敢有卷土重來的一天,那也不必再給對方保留什麼國祚了。
跟聽不進去人話的家夥,何必遵循什麼禮儀呢?
更不用說,“周禮”已是由今朝推翻重定了!
這才是如今的規矩!
……
天武大君隻怕做夢也想不到,這場進攻新羅的戰事在開場的順利後便陷入了膠著,還隻是他收到的壞消息中最不起眼的一個。
金庾信病故,金法敏幾次向李唐和武周卑微俯首,並沒有讓新羅內部怨聲載道,也沒讓軍隊完全失控。
近幾年間,新羅獲得的糧種支援,讓此地的底層百姓也能比前些年種出不少收成,也因新羅王和鄰國之間的和睦關係少了征戰的損耗。
相比於被倭國攻破,他們當然是更願意歸並入熊津和安東等地。
也正因為如此,他派遣出的將領在試圖拉攏當地官員和百姓作為助力這件事上,幾乎沒有取得什麼實質性的進展。
更麻煩的是,武周出兵了。
在天武大君看來,留守於遼東的將領,一個是曾經在百濟都不太能排得上名號的降將,一個是夫人跑到萬裡之外自己任職把他丟下在這裡的笑話,還有一個是身份格外尷尬的前朝公主。
靠著這樣的陣容發兵出征,根本無法對他的軍隊做出什麼有效的攔截。
若是等到武周太子親自出征,新羅應當已經被納入了他的領土,集合兩地之力,未必不能給對方一個迎頭痛擊。
然而這支就近發兵的軍隊,強勢得有些可怕。
天武大君又哪裡會知道,這些在他看來掀不起風浪的將領,恰恰急需一份有著決定性作用的戰功,為他們坐穩武周將領的身份,提供足夠的保障。
他所以為的弱點也都從不是什麼弱點。
昔日的高麗、百濟、靺鞨、契丹族人,現在都有了一個統一的身份,那便是武周子民。
他們在相互競爭之中從不敢讓自己停下腳步。
而遼東新米在向京中供應賺取錢財的同時,也養出了一支格外健壯的邊防士卒。
這又豈是才結束內亂不久的倭國士兵能夠相比的!
……
四個月後武清月接到來自蕭素筠的軍報之時,就看到她也同樣附帶上了一份私人的信件。
在信件之上她以調侃的語氣寫道:
武周大軍抵達新羅的那一支陸上軍隊,就像是一片無可抵擋的海潮一般,將粘附在新羅這塊糕點上麵的螞蟻,都給全部衝了下去。
而這些溺水的螞蟻還遇上了一張海裡的漁網,將他們給徹底籠罩在了其中,最後一把火給燒了乾淨。
海浪繼續朝著對麵的螞蟻窩湧去,自然是一樣的效果卓著。
現在螞蟻窩裡的銀礦,是我們的啦!
對了,記得讓太平也多幫她誇兩句,才好對得起她緊跟太子殿下腳步的威風赫赫,也好讓正在神都太學內學習的阿娘看看,她的女兒也已成長為能夠獨當一麵的棟梁了。
武清月看到這裡,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什麼亂七八糟的比喻。”
倒是在那份正式的軍報上,戰況被說得稍微收斂而確切一些。
有新羅王的配合,武周大軍在新羅本土的戰事推進,確實如同蕭素筠在信中提及的那般,與狂風掃落葉也沒什麼區彆。
遼東作為火藥研發的一處重要基地,雖然沒有配備後來的火龍出水,但也有不少水雷存貨,便被隨即在海上展開追擊的水師投入了使用。
潰敗的倭國海軍後方,那位天武大君的美夢一夕破碎。
但這一次,武周可沒有給他以請降的權利。
蕭素筠以“吐蕃可滅,倭國亦可滅”的旗號揮師南下,直撲倭國本土而去。
毫無疑問,天武大君的武,在另一個武麵前,終究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
“殿下在想什麼?”韋淳見武清月接過軍報之後沒有即刻出聲,而是沉默了一陣,便出聲問道。
武清月收回了神思,從容笑道:“我在想,要不要紀念此事落定,為我巡查到的此地改個名字。”
“改名?”韋淳有些疑惑。
她們此刻所在的地方,已是江南道的沿海,名為明州,也是一處正在興建之中的重要港口。
她其實有在猜,殿下在此地滯留了一陣,又規劃了兩條水渠,是不是也為了防止東北對戰倭國的戰事出現偏差,她好隨時自此地港口出兵發起支援。
不過這個問題,她大概也沒法從武清月的口中得到一個答案。
她聽到的隻是對方說道:“倭國既滅,海定則波寧,就將此地改作寧波以示紀念吧。”
有了那份軍報到手,她也終於可以——
安心還朝了!
……
原計劃的勸農親蠶,不過是三個月的時間,然而等到武清月回到神都的時候,這天授二年都已過完三分之二了。
但一想到提前送回朝中的那份奏報,朝堂之上又沒有哪個官員敢說殿下此次的用時太久。
最多……
最多就是在出城迎接太子和遼東獻俘大軍的隊伍裡,有人後知後覺地問出了一句:“太子殿下她原本不是去勸農的嗎?”
那怎麼就變成今年這個樣子了呢?
結果他的話剛剛出口,就聽到另一麵的太平公主理直氣壯地回道:“多打下來的土地也是要耕作的,要這麼說的話,武力勸服算不算是勸農?”
武曌沒有回頭,卻將這句話給聽得清清楚楚。
在神都郊外的遠處,已隱約出現了車馬掀起的煙塵,但更為醒目的,還是郊野田間的一片金黃。
真好啊,即將到來的秋收裡,應當又會有個好收成了。
第310章
這武周建朝第二年的豐收, 和大軍凱旋的消息,對於穩定這改朝換代之後的民心,無疑有著格外重要的作用。
一代王朝的開篇, 正在一步步地將路走寬。
更讓人欣喜的,還是武周的後繼有人。
不是說她有武清月這樣的繼承人,而是武周在文臣武將上有著足夠的接續之人。
那些經由近三年間的製舉選拔出來的新人姑且不論, 就以戰事來說吧——
前有武澄心等人插手拂菻戰局的盛況,引得域外數國在武周登基大典上前來朝賀, 後有蕭素筠帶兵攻破倭國,也一並帶來了新羅正式請求成為武周屬國的國書。
半年前, 阿史那卓雲帶著養女阿史那真珠押解默啜入京, 也不知這其中又發生了何事,倒是讓江央和真珠這兩個小姑娘混到了一起。而按照卓雲的說法,真珠能夠發覺默啜逃亡的蹤跡, 頗為大將之風,被太子看重的江央也天賦極高。
那麼以十五年為一代劃分, 擺在她麵前的就已有三代人了。
而其中正值青春鼎盛之年的……
正是隨著前方沙塵漸近而顯現在麵前的那兩人。
……
“這麼一算,我都許多年沒回京城了。”蕭素筠策馬行在武清月的身側。“不對, 先前洛陽雖有東都之名,但還算不得真正的京城。”
“這就是你緊張的原因嗎?”
武清月的眼神看似望向的是前方,蕭素筠卻怎麼都覺得,她在說話之間,用餘光往自己緊握韁繩的手上掃了一眼。
“我哪有緊張!”
武清月選擇不繼續拆穿她:“也行……就當你這叫近鄉情更怯好了。”
自打李素節身死之後, 蕭素筠遠赴遼東長駐, 以鬆漠都督的名號統轄將士, 她便沒有回過中原。
轉眼之間,確實已有數年了。
起先是因為, 她想要自己站穩腳跟,讓失去了兒子的母親也能有所憑依。後來,則是因為一個執掌兵權的前朝公主還朝,在武周到來之初確實有些微妙。
但如今倒是不必擔心這個問題了。
前朝宗室之中僅存的複國希望,在兩年的時間裡早已被一步步磨滅殆儘,而武周陛下與太子的地位,也被一條又一條的實績證明,根本不容旁人來取代。
她現在還朝的緊張,也確實不是因為需要近距離接觸那位冒天下之大不韙登基的武周皇帝,而是因為,她忽然有點不知道,自己重新見到母親的時候應該說些什麼了。
“放輕鬆點,你如今也算手握滅國戰功了。”武清月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先前的困境,也已經徹底渡過了。”
蕭素筠怔然了一瞬。
渡過了嗎?
不知是不是因母女連心,蕭素筠幾乎是在感覺到那道目光的刹那,便已轉向了那頭,也正看到一雙熟悉的眼睛出現在了人群之中。
比起先前禮佛避禍之時,比起李素節被誅殺之時,那雙眼睛裡的神采確實已經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正如太子所說,當她以嶄新的姓氏、嶄新的戰績回到中原的那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已徹底翻開了新的篇章。
除了……
“我在想我現在該怎麼稱呼你。”太平抱著稿紙,以擔負月報成稿重任為由,一臉認真地坐在了蕭素筠的對麵。
“這有什麼好計較的?”蕭素筠奇道。
太平搖了搖頭:“蕭都督你看,我和你阿娘是同一屆就讀太學的同窗,那該當算是平輩對吧,要按這種算法的話——”
“噗……”武清月悶聲笑了出來。
她原本是想看看,還挺欣賞太平那文風的素筠和太平湊到一起,能折騰出些什麼東西,結果太平可倒好,上來便是一句占便宜的話。
但怎麼說呢,有這句話在,蕭素筠倒是一點也不怕有人會提起她那前朝公主的尷尬身份了。
出征在外多年,她也不是靠著武清月給她在背後撐腰指路,才坐穩這個都督位置的。
蕭素筠在起先的愕然過後,當即從容答道:“話不是這樣說的,我這個都督的位置在陛下登基之初就被重新敕封,姑且算是在去歲元月在武周出仕,公主執掌月報若也算是在前朝為官的話,那也晚了我半年有餘。還是以官場之後的前後輩相稱吧。”
太平眨了眨眼睛,直接順坡接下:“那便按照這個方式來吧,我還是喊你一聲阿姊。”
但此阿姊和彼阿姊,又已完全不是一個意思了。
那是一種重新被締結起來的聯係。
是武周的朝堂讓她們同處一個平台之上,而不是因為,她們曾經有著同一個父親。
武清月也隨即聽到這兩人興致勃勃地討論起了那些沒能儘數寫在戰報之中的細節,看看當它們被書寫成文的時候,該當以何種方式來體現。
這出格外和睦的交流,讓交談之中的兩人甚至沒留意到,武清月已經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此地,留下她們繼續“官場”上的前後輩往來。
不過,退出去的太子殿下也沒能回去休息。
誰讓又有另外一個人找上了她。
武旭輪將手緊張地往背後放了放,讓武清月有點疑心,自己是不是還額外在頭上貼了個大家長的標簽。
要不然為什麼今日就像是專門負責牽線搭橋的。
處理的還都是自己人的事情。
武旭輪終於在好一陣的躊躇後開了口:“阿姊先前來信中所說的是真的嗎?”
武清月挑眉:“我有必要在這件事上和你開玩笑?”
為了防止武旭輪打擾她巡查諸州農事的進程,韋淳求娶武旭輪的事情,在上半年沒被她告知於他,而是先將韋都尉的大膽想法送到了阿娘的麵前。
在得到了首肯的回複之後,她才在起行回程的路上,讓人將這個“好消息”送到了武旭輪的麵前。
所以在今日凱旋的隊伍中,除了蕭妤前來迎接蕭素筠,還有一個翹首以盼的身影在等待的隊伍中格外醒目,正是得到了回應的武周二皇子。
武旭輪目光發亮:“那……”
武清月擺了擺手:“行了,若是不出意外的話,等到秋收之後,諸多事項便會提上日程了。”
在這年末之時,也確實需要再有一件喜事,讓神都熱鬨一番。
武旭輪這會兒倒是更知禮數了些。
那個好事將近的消息讓他隻覺曙光近在眼前,卻還是強行按捺住了自己雀躍的心情,一本正經地朝著武清月問道:“可是……阿姊比我年長,我能先於阿姊成親嗎?”
武清月扯了扯唇角:“這有何不可的?你是不是忘記了,我早年間就定下的親事,定的是洛陽元氏的元希聲,他如今還在國子學中就讀,年不滿十五。你要在我之後成親,可得起碼再等上兩年了?”
武旭輪麵色當即一變。
兩年的時間對於旁人來說可能不算什麼,對於他來說可就太長了。
看看這天授元年與還沒過完的天授二年吧。
他先是險些被人當作討伐武周的筏子,又往西域走了一趟以身犯險,而後便是在洛陽度日如年。
要是再等兩年,天知道會出現什麼樣的變數。
武旭輪振振有詞地回道:“阿姊所言甚是,不成文的規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既能早一步了卻一樁心事,何必拘泥於先後禮法。”
……
“所以殿下此次前來,便是希望我們儘快選出一個黃道吉日,用於韋都尉向皇室提親?”官居渾天令的蕭夏玉問道。
“不錯。”武清月頷首。
“那此事就交給我們來辦吧。”蕭夏玉頓了頓,又困惑地發問,“可我不明白,殿下為何要用這種眼神打量我?”
武清月扶額:“我隻是突然覺得,你省心多了。”
蕭夏玉:“……”
雖然不知道太子殿下為何會有這種感慨,但總覺得這個誇獎真是讓人不知道怎麼接話呢。
不過武清月說她省心的評價卻並沒有錯。
自李淳風於去歲隱退之後,蕭夏玉接過了更名為渾天監的太史局,在年曆更替和星圖風圖預警上事事儘心。
此次武周二皇子的婚事,也是由渾天監與春官合作,辦理得無比妥當。
……
當然,對於身在神都的武周百姓來說,這簡直是一個太過精彩的年末。
他們還沒從豐收的喜悅中緩過神來,就已被一個重磅消息給砸暈了。
跟隨太子出巡還朝不久的韋都尉先是獨立分出了女戶,和京兆韋氏之間或多或少做出了一些切分。
而後,竟是當廷求娶武周二皇子。
距離前朝覆滅還沒過多久,有些根深蒂固的想法,也還沒從一些人的腦海中被剔除出去,以至於在聽聞這樣一個驚人的消息後,絕大多數的人都覺得,那位韋都尉簡直是瘋了!
但她到底有沒有瘋,又有沒有做出一個錯誤的選擇,顯然不是那些沒能緊跟時代潮流的人可以點評的事情。
他們隨後聽到了一連串的消息。
聖神皇帝沒有對韋淳做出斥責,反而將此事拋給了武旭輪自己來決定。
二皇子也立即在眾人麵前慷慨陳詞,將去年的救命之恩宣揚在了神都之中,對這個求娶點了頭,仿佛但凡同意得慢了一些,就能要了他的小命。
渾天監卜卦占星的吉兆緊隨其後。
春官諸司關於女戶娶夫的法令與禮法也應運而生。
……
在韋都尉提出娶夫之事的一個月後,便已走到了三書六禮的流程。
而後,眾人便無比驚奇地看到,那位韋都尉非但沒有因為那個迎娶二皇子的請托被明褒暗貶,更沒有自此成為二皇子妃居於後宅,還在隨後接到了一份委任詔書。
聖神皇帝有令,著韋淳為益州都督府長史,於天授三年元月之後前往蜀地赴任。
顯而易見,她還被升官了!
非要說的話,這還是一出破格的升官。
……
“阿娘知道這兩日間神都境內盛行的是什麼話嗎?”武清月喝完了那場成婚的喜酒,一邊扶著母親往回走,一邊問道。
“說來聽聽。”
武清月好笑地回道:“他們說,若是聖神皇帝能多幾個如旭輪一般的孩子就好了。後漢有話,說仕宦當仕執金吾,娶妻當娶陰麗華,如今倒是該換一種說法了。”
武曌嗤笑:“可他們也該當看到我前麵兩個兒子的下場,更應該看到,不是人人都做得了韋淳!”
韋淳自己說,她是先爭取來那個位置再努力去學,相比起那些真正有能耐的人,她是以一個後生晚輩的身份,做出了一個膽大包天的豪賭,可若讓武曌來點評的話,這一步也恰恰是旁人沒有的本事。
這個兒媳,她很滿意。
她更滿意的是——
她已在越來越多的同路之人身上,看到了時代前行的蓬勃生機。
……
天授二年,萬象神宮依然沒有建成,但無形之中,它的根基已越發穩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