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跳舞還是樂器,總得會一樣。
齊振業就在旁邊光明正大地開小差,時不時彈棉花似的撥弄下琴弦,也算自得其樂。
到了傍晚時分,天色驟然昏暗。
空中忽打南麵飄來一團烏雲,不多時,天地無光,竟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豆大的雨點擊打在窗外寬大的梧桐葉上,劈啪有聲,合著敲擊屋脊的泠泠作響,宛若渾然天成的樂章。
竟比齊振業所作樂聲動聽多了……
縣學的公用七弦琴本就一般,如今一受潮,音越發不準了。
秦放鶴歎了口氣,起身拍醒不知什麼時候睡過去的齊振業,“走吧,瞧這個樣子,一時半刻不會停,等會兒下大了該不好走了。”
琴房到宿舍之間有連廊,倒不必打傘,隻現下起風了,吹進來些許雨水,地上石板濕漉漉的,有些打滑。
兩人夾著書囊溜溜達達往回走,沿途還順帶欣賞一下被雨水衝刷得越發嬌嫩欲滴的花木。
地皮被雨水浸濕,空氣中浮動著沉甸甸的土腥氣,合著若有似無的淺淺薔薇香,宛若實質般繞過沿途橙黃色的燈籠,頗有幾分意趣。
興致上來,秦放鶴率先起頭,以“花”為題作了聯句,又讓齊振業也來。
齊振業立在原地抓耳撓腮老半天,方才憋出一句,“……暮合秋色起,夜濃綠尤殘……”
前半句倒還罷了,後半句簡直不通,眼見著竟是要自己胡謅典故了。
秦放鶴搖頭失笑,不再勉強。
琴房在半山腰,宿舍更往上,他們來時是抄的山間小路。
天氣晴好時,那路邊林木鬱鬱蔥蔥,鳥鳴陣陣,十分賞心悅目,但眼下地麵濕滑,燈光也不好,兩人便繞到前麵走大路。
此時秋雨已頗具規模,那道路修得中間高兩邊低,這會兒雨水便都在兩側彙成潺潺溪流,偶然撞到石子後濺起一點雪白的浪花,雀躍著、吟唱著淌走了。
才上大路,秦放鶴無意中瞥見斜下方空地上一把油紙大傘歪著,再走兩步,視線偏移,發現傘下竟還蹲著個人。
正值飯點,路邊不時有學生經過,大多步履匆匆,未曾留意。
偶然幾個看見的,也隻胡亂說幾句便走了。
做學問的人麼,誰還沒有幾個怪癖?
理解,支持。
“怎麼了?”齊振業順著秦放鶴的視線望去,順口調笑道,“呦,哪兒長出來的蘑菇?”
秦放鶴盯著那朵灰色的蘑菇看了片刻,歎了口氣,提著袍子走過去。
走近了,便聽傘下那人翻來覆去念叨著:“……我不可能割不出……然後呢?割完又如何?非圓非方……我不可能割不出……”
齊振業看著雨傘下方地麵上被保護得好好的熟悉的圓,扭頭對秦放鶴詫異道:“那廝不是瘋了吧?”
這都下雨了!
他一整個下午都窩在這裡割圓?!
高程完全沉浸到數學的世界中,絲毫沒意識到他們的到來,直到眼前忽然多了一隻手,將那四分點中剩下的兩個連接起來。
“如此,餘者無需再行割圓,隻將中間方形減去,剩下的四中取一,二者相加便是了。”
這傻孩子不會畫輔助線啊!
高程先是一愣,繼而狂喜,當下丟開雨傘,撫掌大笑起來,“是極是極,我竟沒想到!”
說著,他仰起臉來,才要道謝,看清來人後,那話便又梗在喉頭。
氣氛多少有些尷尬。
高程抿了抿嘴,看看秦放鶴,又低頭看那被自己割得慘不忍睹的圓,沉默良久。
雨越發大了,隱隱帶著與夏日決彆的快意,大顆大顆的雨點敲打在油紙傘上,咚咚咚咚,像無數隻小手拍打的鼓皮。
不知過了多久,高程才站起身來。
他先閉著眼睛緩了緩神,然後丟開傘,整理下因長時間蹲坐而皺成一團的長袍,一揖到地。
“我輸了。”
齊振業就咦了聲。
這小子……
年輕氣盛不可怕,輸了也不可怕,難得的是一個人在最年輕氣盛的時候輸得起。
秦放鶴對高程的印象終於好了點。
“好說。”
自己不過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看世界,贏了也沒什麼好驕傲的。
他看看高程幾乎濕透了的長袍,“入秋了,不比夏日,先回去把衣裳換過。”
高程卻像沒聽見似的,直勾勾盯著他,追問道:“你是怎麼想到在哪裡畫條線的?”
這個秦放鶴可以回答,不會有絲毫的良心譴責。
“就……覺得那裡該有,就畫了。”
當初還沒學到輔助線時,秦放鶴就已經有意識地嘗試切割圖形了。
高程:“……”
人言否?
隨著他扔傘,雨水再無遮擋,自高空傾瀉而下,迅速打濕僅存的一點乾爽地麵。
眨眼間,腳下的圖形便糊作一團。
大約中二時期的人都喜歡淋雨,覺得很帥,很酷,高程也這麼覺得。
於是第二天,他就臥床不起了。
很帥。
聽室友說,那小子簡直魔怔了,大半夜開始發燒,嘴裡還嘟嘟囔囔的。
“我好奇呢,就湊近了去聽,什麼割圓,什麼加線的……”
說到這裡,他滿麵茫然,“加線?什麼加線?”
沒聽過這篇文章啊!
眾同窗亦然,麵麵相覷,也是不知所謂。
秦放鶴難得有點負罪感,下課後前去探望,果見昨兒還翹尾巴的小子頂著兩顆紅腮頭蔫噠噠的。
曾經的王者啊……
見來的是秦放鶴,高程瞬間回光返照似的坐起來,“那畫線之法屬實精妙,我想了半日,略有心得,秦兄,你再與我出一個!”
秦放鶴:“……”
他掉頭就走。
嗯,探病結束,病人挺精神的。
高程傻了,在後麵扯著破鑼嗓子喊:“秦兄,秦兄且住,那,咳咳,那畫線之法……”
就這樣,秦放鶴意外多了個比自己年齡還大的迷弟。
高程開始對秦放鶴圍追堵截,每天一大早就收拾齊整跑去他宿舍門口,一改當初的囂張,彬彬有禮地敲門。
“咚咚咚”
“秦兄,今日陽光明媚,不如做題吧!”
“咚咚咚”
“秦兄,今日細雨霏霏,不如做題呀!”
“咚咚咚”
“秦兄,今日初雪皚皚,不如做題啊!”
“那廝簡直比山下公雞打鳴還準!”與孔姿清圍爐小聚時,齊振業第無數次抱頭崩潰。
他都記不清自己上回睡懶覺是什麼時候了!
算術那種玩意兒有什麼好玩兒的?
他看了就頭疼!
孔姿清扯了扯嘴角,又看秦放鶴。
後者正埋頭剝柚子上麵的白絡,頭也不抬,“是塊偏才。”
不得不說,高程在數學方麵確實很有天分,若生在現代社會,好生培養,或許也是個能衝一衝奧數的苗子。
之前高程尚且有所收斂,如今意外遇見秦放鶴,知己難求,瞬間就放飛了。
朱先生就不止一次在課堂上抓到他擺弄算籌!
不是同類人真的很難理解這種感覺。
至少秦放鶴能看得出來,高程讀書隻是讀書,但研究數學時,是真的快樂。
不過時下算學畢竟不是正道。
便如之前秦放鶴寫話本,之所以不大肆宣揚,皆因若一個人功成名就後,偶然被人得知還能寫一手好話本,世人會讚你廣涉獵、有雅興。
但若話本子早於成名宣揚出去,哪怕日後有所成,世人也隻會歎:都是雜學分了心,若當初一心做學問,必然更上一層樓。
秦放鶴私下找高程談了一次,後者倒是聽進去一些,至少開小差不擺在明麵上了。
轉眼來到天元二十五年,陽春三月,殘冬也隻剩了一點尾巴梢兒,孔姿清正式外出遊學,秦放鶴等人都去送了。
這年月,外出遊學風險極大,不乏出門之後便再也回不來的。
孔姿清曾見過荒年慘劇,曉得人性之惡,自然不敢怠慢,足足帶了十多人隨行。
他一走,秦放鶴可聊的朋友、可去的地方便去了一大半,也有些懶怠,便轉身投入到學術和資料分析上。
同時,“秦體”在章縣文人圈子內迅速流行開來。
起因是秦放鶴連續兩年在白家書肆發行的選本中挑大梁,每次投的幾篇文章中,秦放鶴都有意識地使用了不同的風格,有符合主流審美的華麗之風,也有他特有的綜合了時下潮流的變種“首先”“其次”“再次”乾練之風,以防日後科舉考試中自己風格頻繁變化,惹人質疑。
若說傳統文章是一團圓圓滿滿雍容富麗的花,那麼秦放鶴的這種文風便如拆開來,直線型排列的標本。
可能不那麼賞心悅目,但足夠簡單直白,能在最短時間內將最多的有效信息鋪開,一目了然。
廣大學子讀到後,頗覺有趣,覺得既然是小三元鐘愛的,必然有其過人之處,私下便模仿起來。
但真正促成這一風潮的還是周縣令。
時下寫條子、奏折,乃是麵陳都喜歡先來一段溜須拍馬的開場白,譬如什麼“近日風和日麗,百姓們各個精神飽滿,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容,這正是大人您執政有方,上天滿意,方得如此……”等等。
故而拿到文書後,若遇情況緊急,眾人都會非常熟練地直接翻到第二頁再看,一點兒都不會錯過主題。
作為基層官員,周縣令每日要處理瑣事無數,本人又比較務實,就很不耐煩看那些廢話,見了秦放鶴的文章便覺有趣,當即命下頭的人在上條子時也照這個來。
上行下效,本地父母官如此推崇,下頭的人少不得也跟著學。學過之後就發現,確實能提高效率。
一來二去的,竟成了風潮。
就連李先生也曾公然打趣秦放鶴,說如今“秦體”“三元體”倒比秦放鶴本人的名頭還響亮些。
另外,孔姿清大約是與孔老爺子達成了某種協議,他走後,孔家開始像以前給自家少爺送東西那樣,依舊穩定且頻繁地出入縣學。
隻是此番帶來的卻不僅有日常的衣食,更多的還是朝廷邸報,並各路可以對外公開的政策變動。
縣學邸報一月一達,但孔家卻能在朝廷邸報發行後的第六天就送到秦放鶴手上,著實令他驚喜。
或許是秦放鶴助推孔姿清拿下解元一事,再次刷新了孔老爺子對他的認知,這一次,老頭兒終於將他放在平等對話的高度。
不是師徒緣分,而是結盟。
由此開始,秦放鶴終於對現存的大祿朝廷有了初步且全麵的認知。
一張龐大的立體三維數據圖在他腦海中緩緩成型。
這便是世家大族的真正恐怖之處。
同樣的數據,若換做秦放鶴自己去搜集,可能需要花費五年,十年,甚至更久……
他可以放心去赴與解元的約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