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夫人額頭青筋突突直跳,一巴掌就拍了上去,“還不住口!”
她自然說過,還不止一次,並且跟自家男人深以為然。
女孩兒麼,不過是聯姻的工具而已,又不能做官,有什麼用呢?自家香火,自然還得靠兒子。
可私下裡說歸說,在外麵對各家貴女命婦,卻從不敢張嘴的。
劉夫人總以為孩子小,不懂事,卻不曾想天長日久的,她怎麼對待自家女孩兒,兒子自然也就學了去。
他們夫妻二人愛若珍寶的兒子,在家裡是霸王,出了門,卻可以是王八。
阿芙越發不喜,“非親非故的,夫人還是莫要亂攀關係的好。”
董芸也懶得再聽,朝心腹抬抬下巴,便有人走上前去,對劉夫人假笑道:“既然小公子在這裡不痛快,夫人也累了,不如家去歇息吧。”
這就是明晃晃趕人了。
劉夫人腦袋裡嗡的一聲,麵如死灰。
完了!
分明是大暑天,劉夫人卻手腳冰涼,掌心滿是濕冷的汗水。
她腦中嗡嗡作響,思緒亂飛,卻下意識扭頭看向女兒,眼中滿是鋒利的憎惡。
為什麼不看好你弟弟?
為什麼不討好董氏女?
為什麼不先安撫好那小丫頭!
為什麼到了這會兒,還不替你弟弟求情!
明晃晃的惡意猶如利刃,直刺得孟姑娘退了一步,臉白如紙。
董娘見了,不禁皺眉,又對自家護衛補了句,“去告訴那位孟大人,我頗喜歡他女兒,改日還請她來赴宴。”
又對劉夫人意有所指道:“如今看來,還不如順其自然的好。”
什麼寶貝兒子,教了還不如不教,倒不如當姐姐的,秉性天然,還有幾分可親可愛。
孟姑娘聽了,忍了一日的淚終於掉
下來,款款來到董芸和阿芙母女跟前,鄭重行禮。
董娘隨口一句話,就保了她日後太平。
稍後劉夫人一家被攆走,賞荷會便再次熱鬨起來。
所有人都好像集體清除了方才那短暫的不愉快的記憶,重新說笑起來。
回去的路上,阿芙才心疼地摟著女兒親了又親,又細細檢查她的頭發,“可拽疼了不曾?”
小孩子的喜怒哀樂來得快,去得也快,就這麼會兒工夫,阿嫖早忘了,小腦瓜裡隻剩下跟董娘等幾位漂亮姐姐玩耍的快樂。
倒是白露仍心有餘悸,“哪裡會不疼呢?奴婢瞧著都心疼死了!”
掉了好幾根頭發呢!
同來的嬤嬤也氣道:“咱家姑娘這樣好的頭發,那壞坯子竟也下得去手!家去了可得好生補補。”
白露看看阿芙,小聲道:“回頭老爺知道,怕是要氣壞了。”
說到秦放鶴,阿芙也是頭疼。
沒得說,一場風波跑不了了。
果不其然,晚間秦放鶴下衙歸來,聽說事情經過後,臉色都變了。
姓孟的員外郎?
嗬嗬,好大的官威啊!
一家人正用飯,門房上就傳話進來,說是有位姓孟的員外郎帶了家人和禮物來負荊請罪。
秦放鶴正抱著阿嫖解九連環,聞言頭也不抬,涼涼道:“我不認得什麼姓孟的,也不敢叫他負荊請罪,傳出去了,沒得叫人說我輕狂。”
“什麼是輕狂?”阿嫖問。
“輕狂,就是今天他們那樣的。”秦放鶴摸摸小姑娘的臉,“今天怕不怕?”
“不怕!”阿嫖大聲道,“爹說過,好姑娘要讓彆人哭!”
我才不哭咧!
秦放鶴笑了,“好,真是爹的好女兒。”
那孟員外郎帶著家眷在門房上等了約麼一炷香,隻得這麼個結果,嘴裡發苦,十分頹然。
自升官以來,劉夫人見多了奉承,聽多了恭喜,如今卻吃閉門羹,不由既羞且氣。
“老爺,一個巴掌拍不響,那小姑娘家家的下手忒狠,也算扯平了!咱們親自登門,已是給足了臉麵……”
才幾歲啊,就那般凶悍潑辣,來日如何嫁得出去!
“你可住口吧!”孟大人強壓著怒火,“還不上車,打量著人家出門歡送不成?”
劉夫人不敢回嘴,扯著兒子上了車。
那小子卻不服,嚷嚷道:“讓她給我磕頭!磕頭當媳婦!”
叫她不跟我玩!
此話一出,不光孟大人,劉夫人的臉色都變了,慌忙去堵他的嘴。
“孽障!”孟大人又驚又懼,一巴掌拍過去,又指著劉夫人罵道,“這就是你教出來的好兒子?”
這話若是傳出去,他還能有命在?
你什麼身份啊,就敢巴望秦侍讀之女!
兒子哇哇大哭,劉夫人又是心疼又是惱火,忍不住衝丈夫吼起來,“兒子是我
一個人的麼?你若有成算,自己去教好的來!”
說著,越發悲從心起,摟著兒子哭作一團,“都是做命婦的,都是五品官,我都這把年紀了,還要同足可做我女兒的人低頭哈腰,陪笑臉……”
“你你你!”孟大人氣得吹胡子瞪眼,偏又說不出什麼來。
確實,他活了四十多歲,統共隻得這麼一個老來子,未免溺愛了些,可這就隻是他一個人的錯麼?
說什麼低頭哈腰,當他的官好做麼?
如今剛有點起色,又得罪了秦放鶴……
那小子素日瞧著和氣,可能在陛下跟前得臉的,又會是什麼善人!
他背後還有董門那一串……想想便絕望。
接下來幾天,孟大人便是戰戰兢兢,加倍小心,生怕什麼時候秦放鶴就報複了來。
一連幾日相安無事,他反倒越發驚恐。
終於有一日,前往翰林院送卷宗的下屬回來,“大人,您編的這幾份卷宗被打回來了,說是所言不詳,各處預算也核對不上,叫另算呢,需得具體到每日每項和詳細責任官吏。”
其實各部上報卷宗時,總會有這樣那樣的問題,隻要大麵上能過得去的,跟翰林院那頭打個招呼,也就過去了。
但若碰上精細負責的人,非雞蛋挑骨頭,要細化落實,你非但不能說他違規,反而要讚一句負責。
孟大人忙問:“誰駁的?”
說完又覺得不好,忙換了個問法,“今日擔的是那位學士?”
“侍讀學士秦放鶴。”
得到預料中的答案後,孟大人突然有種遲來的安定和絕望。
果然來了。
一連幾天,孟大人親手送出去的折子也好,文書卷宗也罷,都諸多不順。
次數一多,同僚們便有了非議,也不愛同他搭夥了。
幾天下來,就連工部侍郎也聽見動靜,叫了他去訓斥,“你怎麼弄的,這許多人隻管等你,你雖初來工部,卻也是朝中老人了,這許多都不懂麼?縱然不懂的,不會去問麼!”
後麵也不知誰打聽到消息,偷偷告訴了工部侍郎,對方越發憎惡起孟大人來。
好端端的,你去招惹秦子歸作甚!
“下官瞧著,此事便是他的不是,”一工部官員便道,“那秦子歸向來與人為善,等閒也不曾去招惹欺壓誰……”
工部侍郎深以為然,“說得有理。”
連自家兒子都管教不好,誰還敢派你做要緊的差事!
就因為人家姑娘不跟你兒子玩,你兒子就打人家,那改日我們不喜歡同你玩,你是不是也要打我們?
簡直荒唐嘛!
這些事都沒瞞過天元帝的耳朵,隻是無關緊要,他也不以為意。
秦子歸自有分寸,斷然不會耽擱正事,由他去吧。
“那小子素來老成,如今總算使性子,倒是難得。”
這麼些年了,瞧著完人似的,這會兒才顯得活泛了。
聽天元帝沒有怪罪的意思,胡霖就笑道:“秦侍讀疼愛女兒,眾人皆知,這也是沒法子的事。”
天元帝嗯了聲,又皺眉,“子不教,父之過,也實在太不像話了些。”
當老子的明知自家孩子受了委屈還不出手,那是懦夫,難當大任;
同樣的,當老子的由著自家崽子惹是生非,想來本事有限,也就這麼著了。
五月下旬,陸續有官員上奏,說起輪作成果。
天元帝歡喜之餘,卻也看到其特殊性,深以為憾。
好事,卻偏偏不能推廣,這難道不是很可惜麼?
所以他也隻是發了旨意表彰,又在邸報上讚了一回,並未明確要求各地效仿。
倒是有些急需政績的官員見了,發現這幾地同自己轄下的氣候水土頗有相似之處,也大著膽子試起來,此為後話不提。
六月中,海外貿易的船隊陸續歸來,除了司空見慣的香料、西洋器皿等物,另有許多稀奇古怪的作物種子、根莖和果實。
這些還是當初萬國來朝時,秦放鶴提議的,說左右也占不了多少地方,萬一能有適合大祿朝的高產作物呢?
天元帝就準了。
這會兒見了實物,天元帝也不以為意,還笑著同秦放鶴打趣,“這可是你要的,朕不管它,隻管交給你擺弄去,若來日種不出來,自己找戶部銷賬。”
秦放鶴滿口應下,轉頭就去國子監找老丈人,請他從國子監的農科班裡挑了幾個能乾又沒背景靠山的學生,去城外自家禦賜田莊內種去。
那幾個學生原本還有些忐忑,秦放鶴便先發了銀子,“你們隻管折騰,賠了賺了都算我的,若要暖房,也隻管寫了條子與我,我看著就批了。隻有一點,千萬注意劃片。”
萬一裡麵摻雜了不得了的東西,引發物種入侵就壞了。
國子監出來的學生,本就對秦放鶴這位六元公有著近乎盲目的推崇和親近,如今見他什麼責任都自己擔了,還有什麼可遲疑的?
果然風風火火折騰起來。
天元三十五年九月初,城外農莊的學生們種死了一批,也育苗成功了一批,又建了一座暖房,總體而言,還算順利。
月中,高程那頭傳來消息,秦放鶴親自上折子,第一次詳細闡述了蒸汽火車的雛形,並引申出未來的發展前景。
天元帝看了折子,大為驚奇,等他輪值時親自叫上前來問:“什麼車?不用畜力就能跑?”
聽上去簡直像天方夜譚。
秦放鶴攤開圖紙,又拿出曾經的小水壺模型細細解釋一回。
沒有親眼目睹過機械之力的人,哪怕解釋的再清楚,也很難想象這種鐵家夥可能發揮的巨大威力。
縱然遠見卓識如天元帝,也依舊半信半疑。
說得不好聽一點,若非秦放鶴從不信口開河,天元帝願意相信他,但凡換個彆人,這會兒早一句“胡言亂語”打發了。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秦放鶴笑道,“陛下整日被朝政所累,權當微臣弄了個新玩意兒,博您一笑吧。”
天元帝就笑起來,“你倒乖覺,自己先把退路找好了。”
前頭才說了什麼“利國利家”“流芳百世”,這會兒又搖身一變,成了新玩意兒。
胡霖見他意動,也跟著敲邊鼓,“旁的也就罷了,秦侍讀說得也在理,您這大半年竟無一日歇息,也該耍一耍了。”
天元帝勤政,這幾年甚至連秋獵都不大愛去了,縱然去,也必然帶著折子,隨時批閱、召見大臣。
“也罷,”天元帝站起身來,“既如此,朕就賞你個臉麵!”
說完,又故意嚇唬秦放鶴,“若不好玩,可仔細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