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芳枝迅速收斂心神,不敢多想,有問必答。
他們好像又回到了當初天元帝剛登基的時候。
年輕的帝王一時間很難適應身份轉變,幸運的是,身邊有可靠的師父提點……
說完了老臣,難免再順著說中年的,說完了中年的,自然就到了年輕一代。
而說到年輕一代,無論日後都繞不過秦放鶴。
“……趙沛不失赤子之心,隋青竹剛直純良,秦子歸,”盧芳枝頓了頓,“善於識人,陛下不妨重之用之。◎◎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他這一生遇到過很多人,有朋友,也有對手,但唯獨秦放鶴是個特例,太獨特了。
那個小子跟所有的讀書人、官員都不一樣,更敏銳,更善於偽裝,更有容人之量,也更狠辣。
有這樣的對手,是他們的不幸;
但有這樣的臣子,卻是朝廷之大幸。
君臣二人又略說幾句,盧芳枝漸漸有些疲態,“老臣今日厚顏覲見,還想求陛下允準一事。”
見天元帝點頭,盧芳枝才道:“老臣一人,死不足惜,然家國大事耽擱不起,”他指著盧實,“有賴陛下不棄,犬子重沐聖恩,豈可因小家而誤大家?”
他的話還沒說完,盧實就明白了,失聲道:“父親!”
“陛下跟前,哪有你開口的份兒!”盧芳枝的臉色陡然一變,喝道。
盧實腦中嗡嗡作響,一咬牙跪倒,以頭搶地,“陛下!”
天元帝歎息,卻聽盧芳枝繼續道:“老臣隻求陛下允準,老臣去後,隻叫他扶靈回鄉……前後半年,也就夠了。”
“父親……”盧實跪在地上,頭也不抬,淚流滿麵。
盧芳枝隻看著天元帝,也是流下淚來,“於公,老臣做的錯事已經太多,實在不願再因自身而誤了國事;於私,也算,也算一點糊塗父親最後疼愛兒子的一點私心吧!求陛下允準!”
按規矩,父母去世,子女需守孝三年,不沾酒色葷腥,不外出交際;若兒子在朝為官,則要丁憂在家。
但古往今來,也不乏特殊情況下特事特辦的。
比如邊關將士在外打仗,戰事迫在眉睫,縱然父母故去,也要強忍悲痛……
若今日盧芳枝隻一味強調什麼公而忘私,天元帝可能會有所芥蒂,但他坦率地承認了父親的溺愛,便十二分令人動容。
天元帝閉了閉眼,“準。”
又對跪伏在地的盧實歎道:“稍後帶你爹去看看你擺弄的鐵疙瘩,叫他放心。”
當日秦放鶴和高程於城外展示蒸汽機雛形,首批現場驗收的隻有天元帝和董春、胡靖、杜宇威三位閣老,柳文韜沒去,盧芳枝也沒去。
所以,他隻知道兒子在辦大事,可具體在做什麼,卻
不清楚。
天元帝此舉,等於消弭了盧芳枝最後一點遺憾,算他識大體的回報。
盧芳枝就笑了。
他顫巍巍從凳子上跪下去,“容老臣最後一次向陛下行禮,謝恩,拜彆。”
天元帝沒有阻止。
他端坐寶榻,看著曾經不可一世的老師、權臣一點點艱難彎腰,貼地,“老臣,去了。☆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盧芳枝父子離開許久,天元帝還站在大門前,一動不動。
他看著對方離去的方向,眼眶中終於溢出幾滴清淚。
董春從後麵出來,看著天元帝的背影,仿佛於無意中窺見了一絲帝王特意埋葬的柔軟。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元帝才轉過身來,麵向董春時,麵上水漬已乾,似乎從未有過,眼底惟餘無限惆悵。
“正月十九各部衙門回歸,告訴柳文韜,命禮部擬幾個諡號上來。”
他的聲音如古井平靜,沒有一絲波瀾。
人都會思念美好的過往。
但他確實已經不是當年的孩童了,那些多餘的同情、柔軟和憐憫,早死在帝王路上。
盧芳枝確實很了解他,所以不該說的話,一句都沒碰。
以退為進,不爭即是爭,不求,即是求。
天元三十七年正月十七,首輔盧芳枝於夢中去世,享年八十二歲。
祭奠當日,秦放鶴也去了。
盧芳枝的去世,宣告了曾一度煊赫的盧黨正式退出曆史舞台,再也沒有什麼能阻止董春崛起,但如釋重負之餘,他卻沒有感受到多少快樂。
其實他跟盧芳枝正麵接觸不多,但偶爾幾次擦肩而過,也不難看出那是一位極富政治嗅覺,極具野心的對手。
皇權之下,他們是敵人,但又何嘗不是盟友。
一方倒下,另一方難免也有唇亡齒寒之感。
秦放鶴隨眾人行禮,進香,刺眼的白色充斥了眼簾。
盧芳枝的家眷、學生,乃至曾經的附庸,或是悲傷,或是麻木,或是茫然。
他們悲痛的,不僅僅是親人師長的離去,更多的還有對不確定未來的惶恐。
離開之前,秦放鶴最後一次看了那朱門之上的匾額,盧府。
從今往後,世上再也沒有盧府了。
“走吧!”
他收回視線,乾脆利落地鑽入車內。
日月輪轉,該來的,總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