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女兒迅速離去的身影,阿芙不禁疑惑道:“你知道……”
話未說完,她自己就停住了。
不,子歸不可能知道的。
縱然他們私下與遼寧那邊有聯絡,然辰州捷報乃是知州王增五百裡加急遞送入京,私人傳遞再怎麼也快不過官方。
且柳文韜雖派人來報,卻是直接報至家中,彼時子歸正在街上,不可能知道的。
秦放鶴還很虛弱,略說了幾句話就出了一頭虛汗,阿芙忙親自與他擦拭。
阿嫖怎麼了嗎?”
不用阿芙說,阿姚先就唧唧呱呱把辰州之事講明,“……我姐可厲害了!她親手殺了一頭熊!還把熊牙、熊爪做成項鏈……”
太威風了!
雖然有點吵……秦放鶴欣慰地笑了,輕輕握了握阿芙的手,“真不愧是我們的女兒。”
他確實沒來得及聞聽喜訊便遇刺,但睜眼看到阿嫖的瞬間,便知今時今日的阿嫖與當日離京時的姑娘大不相同:她身上多了一種戰士般的堅定。
像他這種人,觀察、揣摩,早已成了本能,就像心跳和呼吸一樣,隻要活著,就永遠不會停下。
事實上,也正是因為這種習慣造就的本能,他才能及時發現殺手的不對勁,從這一次刺殺中活下來。
雖不清楚阿嫖到底經曆了什麼,但這個孩子定不負他的期望,做到了一些世人眼中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所以,他會儘可能給對方提供麵聖的機會。
阿芙歎了口氣,“你啊……我們都好,你先好生歇歇吧!磨刀不誤砍柴工,來日方長。”
國家大事多如牛毛,哪裡是能做得完的!
秦放鶴笑了下,“好。”‘
又示意阿姚上前,努力抬手摸了摸小夥子瘦下去一圈的臉,“你也辛苦啦。”
分明那日早起離家前,還是個隻知吃喝的傻小子,如今一看,竟有了些擔當。
孩子長大,真就是一瞬間的事兒。
阿姚一愣,突然眼窩酸脹,滾下淚來。
到底還是個九歲的孩子,忍了這麼多天,阿姚再也忍不住,把臉埋在秦放鶴掌心,嗚嗚哭了起來。
“我以為,我以為你不要我們了……”
阿芙也跟著拭淚,摸摸兒子的脊背,“好了,讓你爹休息吧。”
你哭起來太響亮,吵得人腦瓜子疼。
其實秦放鶴不想睡,想說的話、想做的事太多了,但好累。
是那種源自身體最深處的疲倦,所以哪怕傷口還是很痛,他的雙眼便已迅速變得沉重。
“七哥……”他強撐著眼皮,意識逐漸遊離。
阿芙忙道:“沒傷到筋骨,恢複得比你好多了。”
當日秦山也算以命保護了,這份恩情,永世難忘。
秦放鶴點點頭,終於抵抗不住倦意,沉沉睡去。
看著他閉上眼睛,呼吸再次變得綿長,母
子倆都跟著緊張。
阿姚抓住母親的胳膊,一開口,聲音都在抖,“爹,死不了了吧?”
剛才說話時還不覺得,現在人睡下,他忽然覺得屋子裡好安靜,安靜得可怕。
“死寂”,啊,就在過去的十多個日夜,他平生第一次切實體會到那個詞語的恐怖。
之前孟太醫就曾暗示過,父親或許會一睡不醒,或許醒來,也大不如前……
剛才爹確實醒了吧?還跟我們說話來著。
太短暫了,短得像一場不切實際的夢。
阿姚吞了下口水,哆哆嗦嗦伸出手去,在母親詫異的目光中,將手指放到父親鼻端。
活的活的!
阿芙:“……”
她又是氣又是笑,抬手用力往這小子身上拍了幾巴掌。
天亮之前,京中該知道的就都知道了。
“醒了?當真?!”金暉從夢中翻身而起,顧不得穿鞋襪便衝到門口,“人可糊塗?”
秦子歸此人,心高氣傲,若果然燒糊塗了……雖生猶死!
心腹搖頭,“究竟如何,小的不得而知,不過聽說那家的大姑娘已經連夜往宮中報訊去了。”
哦,那就是沒事了。
金暉杵在原地許久,腦中一片空白,連他自己也不知在想什麼。
直到雙腳冰涼,他才驟然回神,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這樣難得的對手若沒了,人生將多麼乏味啊!
秦子歸啊秦子歸,枉你聰明一世,卻差點栽在潑皮無賴之手……
大姑娘,嘖,還真是你的作風。
六月二十二日開始,秦放鶴清醒的時間越來越長,等到七月初,就已經能讓人扶著坐一坐了。
隻是傷口牽扯到腹部,怕崩裂,不能久坐,暫時也不敢下地。
臥床時間太久,他身上各處肌肉都有了不同程度的退化,多虧家人不辭辛苦,又有太醫日夜照看,幫忙按摩、推拿,這才不致於萎縮。
一直擔心他的親朋好友們也陸續前來探望。
怕分批叫他勞神,眾人都事先通了氣,成群結隊前來,也絕口不提朝政,反倒把秦放鶴自己憋得夠嗆。
最先來的是汪扶風夫妻,秦放鶴一問朝政,薑夫人直接就伸手揪他耳朵,疼得嗷嗷的。
汪扶風冷笑,“活該,你就是欠打!”
就連一向好脾氣的莊隱和胡立宗師徒倆,也像變了個人似的,一個賽一個拉黑臉。
胡立宗笑得憨厚,“我們是不懂的了,不如叫二師伯親自寫信同你說。”
秦放鶴:“……”
你們真狠啊!
而且二師伯已經寫信罵過,昨兒晚上阿嫖剛念了!
等一乾長輩去了,輪到同齡友人,秦放鶴再次試探,“來都來了,好歹你們也瞧見了,如今朝廷內外如何,邊關如何,交趾、蒙古又如何,好歹說與我聽聽,權當消遣吧。”
忙了這麼多年,驟然
清閒下來,簡直渾身都不自在。
汪淙和孔姿清就笑,“你啊,天生勞碌命!如今陛下已命人暫代工部左侍郎之職,工研所和農研所業已成熟,不勞你費心……”
汪淙又歎,“陛下實在看重你,你不出門不知道,如今伯爵府所在這條街,守衛加倍,伯爵府外都有禁軍把守……就連你家所有車轎,裡頭也都包裹鐵皮……”
說句大不敬的話,這個待遇,真就快趕上太子了。
秦放鶴明白天元帝的擔憂,其實就連他自己也有點擔心,對方一次行刺不成,恐怕不會輕易死心。
從今往後,他怕是不能再像以前那般深入群眾了。
說老實話,哪怕今時今日,他還時常於夢中驚醒,夢到一柄寒光四射的刀從天而降,將自己開膛破肚。
倒是高程幾次三番欲言又止,最後實在憋不住,竹筒倒豆子似的問起來,“你之前說的那個什麼可燃黑水,還有天然氣的,究竟為何?再者電力,可是電閃雷鳴的電?但……”
還沒說完,他就被汪淙和孔姿清一左一右捂住嘴,直接倒拖出去了。
高程奮力掙紮,鞋都蹬掉了一隻,“……唔唔唔!”
到底是不是天上那個電啊,是的話,我就想法子引了!
秦放鶴拚命伸手,嚇得臉都白了,“當時事態緊急,不得已而言之,千萬莫要輕舉妄動啊!”
你可千萬彆大業未成,先把自己電死了!
秦放鶴懷疑引電這事兒,高程真能乾出來!
他到底不放心,又單獨派秦猛往工研所去了一趟,逼著高程親筆寫下保證書,不能動引電的主意。
高程答應了,但深以為憾……
之前因秦放鶴遇刺,辰州殺敵一事又是小捷,便無人顧及,一時被壓到下頭。
如今他見好了,此事再次被提上議程。
按照慣例,將士、官員殺敵,無非升官加爵,所以知州王增、同知韓衛東,都可以暫時口頭嘉獎,算作政績,來日任滿升遷。
唯獨中間夾著一個阿嫖,叫所有人都頭疼。
她非官身,也非男子,如何嘉獎?
有禦史李豐建議,“不如按照舊例,賜予她絹帛,也算恩厚了。”
如今的翰林院沒了趙沛、孔姿清,也沒了隋青竹、秦放鶴和金暉,隱隱以汪淙為首,他第一個跳出來反對,“若按舊例,合該加官進爵,隻行其一,如何算恩厚?若果然如此,其他將士又待如何?”
李豐便不悅道:“你與秦家女郎師出同門,如今論功行賞,理應回避。”
“她有名字,叫秦熠!”汪淙冷笑道,“你也說論功行賞,敢問閣下,秦熠洞若觀火,趕在當地知州、同知之前第一個發現敵情,此為一功;製定戰略,減少損失,為二功;上陣殺敵,九死一生,此三功也!若真按舊例,連升三級也不為過,爾等卻隻吝嗇於幾匹絹帛,談何封賞!”
也虧得阿嫖出身好,王增和韓衛東不敢隱瞞,一五一十全都如實
上報。
若是尋常女子,她的這些功勞,便也要如漫漫曆史長河中的其他女子一般,徹底消失了。
汪淙的意思很明白:
如果你們公正合理,我自然會回避;可既然不公平,我就要為自家人據理力爭!
人家的爹為了國事差點死了,女兒又在邊關立功,沒道理這麼欺負人!
“陛下,此於理不合!”見說不過汪淙,李豐便對天元帝道,“縱觀以往,乃至我朝,也不曾主動招募女兵,既無女兵,又如何以軍功封賞女子?”
他隻一味反對,卻沒有發現今日大殿內眾朝臣俱都三緘其口,對秦熠一事概不發表意見。
又或者,他發現了,卻偏要阻止,逆流而上。
天地乾坤,陰陽有道,若女人都能立軍功、加冠冕了,豈不要天下大亂?
一想到秦放鶴還躺在床上,天元帝又覺得頭顱隱隱作痛,看李豐的眼神便算不得和善了。
“你是……”
自天元三十九年後,大祿版圖擴張,多出來的四個省吸納大批官員,朝中著實多出來不少新麵孔,有些庸碌之輩,天元帝就沒什麼太深刻的印象。
李豐大喜,“微臣李豐,乃是聖人李耳之後。”
“嗯?”天元帝揉額頭的動作頓了下,竟笑出聲,“聖人之後?”
他看向孔家一脈,又笑了一聲。
孔姿清等人:“……”
不是,真不認識!
天元帝站起身來,太子忙伸出手虛虛攙扶,天元帝擺擺手,自己慢悠悠溜達下來,“昔年老子淡泊名利,”他來到李豐跟前打量幾眼,“你卻在朝為官,不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