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對話和場景,秦放鶴已經預想過無數次,事到臨頭,頗有種塵埃落定的釋然。
天元帝真正在意的是他想乾什麼嗎?
不,不是。
與其說疑問,不如說是質問。
因為下屬行動的細枝末節對上位者而言,無關緊要,不值一提,他們在意的也從來不是這些。
而是某些未經事先彙報的行為讓他感覺到了輕微的不快,或者說產生了失控感,危機感。
作為長期統治封建王朝數十年的實權君主,天元帝真正的在意的是臣子的想法是否會與自己產生衝突。
說得再直白再深入一點,秦放鶴此舉所造成的結果,是否會挑釁他的權威?威脅他和繼任者的統治?
是否會動搖江山?
換言之,他想要安心,想要秦放鶴的保證和承諾。
但恰恰在維護封建王權方麵,秦放鶴無法給出任何承諾和保證。
人類文明史發展的滾滾洪流乃萬物進化之規律,非人力可當,一切都是他有意而為之,事到如今又怎會逆天而行,反去阻止呢?
所以他選擇避而不答,不被牽著走,“陛下想讓臣怎麼做呢?”
君臣之間的關係,一定程度上很像頭腦和四肢,四肢聽從頭腦的調遣,但關鍵時刻,卻又會憑借本能趨利避害,與大腦發出的指令相違背。
大腦固然可以舍棄四肢,但……必遭重創。
天元帝聽出秦放鶴的弦外之音,不覺從喉間發出一聲像笑,又像嗬斥的氣聲,“好大的膽子啊。”
他的回避,恰恰說明了答案:這一係列變革,確實可能會對現有統治造成某種程度的阻礙。
換個人,這幾乎已經可以算是欺君犯上了。
秦放鶴微微垂眸,沒有為自己辯解,呈現出任打任殺的柔順。
天元帝的眼界之高遠,胸襟之開闊,舉世罕見,欺騙、狡辯除了激化矛盾之外,沒有任何作用。
伴隨著細微的布料摩擦聲,天元帝從榻上站起來,秦放鶴順勢起身上前,微微彎腰,伸出胳膊。
長久保持坐姿讓天元帝下半身酸痛、僵硬,有些站立不穩。餘光瞥見那截胳膊,天元帝低頭找鞋的動作頓了頓,瞥了秦放鶴一眼,沉默著抓住了他的小臂。
穩住身體後,天元帝繼續穿鞋,奈何腰背彎不下去,眯著老花眼對了幾次也沒對準,最後索性一腳踩進去,後半截就那麼疊在腳下。
“你不愛錢,你不好色,”天元帝慢慢直起身來,以一種閒話家常般悠閒舒緩的語氣說,“甚至所追逐的功名利祿,也非表麵那般熱衷……”
所謂好口腹之欲,也頗有限,不過是做出來糊弄外人的幌子罷了。
所以,你到底為了什麼呢?
沉穩,世故,老成,步步為營……天元帝看著近在咫尺的臣子,仿佛陷入了某種回憶,半晌搖頭,“打從殿試那日朕見你始,就根本不像那個年紀的年輕人。”
秦放鶴笑了笑,好奇反問:“那麼那個年紀的年輕人應該是什麼樣子的呢?”
哪怕在前世██[]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自從有記憶開始,他就被沉重的家務、農活兒和學業傾軋,隻是保持呼吸都很困難。
享樂、愉悅之流,從來與他無關。
沒人教過他該怎麼當個孩子。
他是真的不知道。
“青澀又冒失,稚嫩而衝動。”天元帝鬆開手,來到角桌邊打理一盆茶花,“像剛出欄的鹿崽,不知世事險惡,總有一些荒唐而可笑,但是又非常真摯可愛的熱血。”
他似乎在描述理想中的少年郎,又像是在追憶某些錯過的時光。
“這些東西,”天元帝斜眼瞅著秦放鶴,“朕從未在你身上見到過。”
哪怕是短暫的停留,也沒有。
一次都沒有。
人才就像礦山裡的璞玉,需要小心開采、精心打磨方能成才。
然而秦放鶴不是。
他呈現在世人麵前時,已然光彩奪目,趨近圓滿。
如天降之物。
他好像生來如此,直接跨越了每個人人生中必須經曆的一個環節,無師自通。
但他同樣是熱血的,執著的。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麼無形的東西吸引著他奮力向前,並不惜為此披肝瀝膽,無怨無悔。
天元帝曾經好奇過,也探究過,然而一無所獲。
錢權、榮耀,這些秦放鶴不能說不在意,但顯然並不是真正的核心。
天元帝覺得,如果到了必要時刻,為了他所真正追求的東西,他甚至可以隨時放棄這一切。
哦,是信念!
但……究竟是何種信念?
他究竟想要做什麼?
這個問題在天元帝心中縈繞已久,之前一直被刻意忽略、壓下,但現在,到了不得不問的時候了。
秦放鶴認真思索片刻,露出個稍顯茫然卻又羞澀而向往的笑,“若有來世,臣有幸生在父母俱在的富貴之家,或許就能懂了吧。”
天元帝失笑,眼中多了幾分無奈。
這小子……
還是這一招,偏偏屢試不爽。
他在耍小聰明賣慘回避麼?
顯而易見。
但他說的是真的麼?
顯而易見。
屋子裡安靜片刻,卻又聽秦放鶴大膽發問:“昔年陛下初登基時,可曾有大臣與陛下說過類似的話?”
天元帝一怔,有些詫異地睜大了眼睛,伸手往他臉上拍了拍,“大膽!”
拍完,天元帝率先笑起來,秦放鶴也跟著笑。
微風漸起,君臣二人笑聲漸大,合著廊下銅鈴清脆悠長的撞擊,傳出去老遠。
秦放鶴六元及第時,年僅十九歲;天元帝初登大寶時,恰恰也是十九歲。
這對君臣有著極其相近的過往,也曾麵對如出一轍的阻礙和非議,然後他們也都以同樣的堅韌
和魄力證明自己。
毫無疑問,他們有著無人可及的相似性,也更容易引發共鳴。
若非如此,大祿朝就不會有秦六元,自然也就不會有如今這般開疆辟土,成就千秋偉業的帝王。
笑完了,天元帝又用力拍了拍秦放鶴的肩膀,什麼都沒說。
他們這樣的人,承諾也好,搪塞也罷,都沒有任何意義。
變革至今,再說什麼,也沒有任何意義。
至少目前來看,大祿版圖擴張了,百姓生活富足了,朝廷的國庫充盈了,看上去,他這個皇帝做得還不賴不是嗎?
至於將來會如何,那些實在太過遙遠,沒有任何人能料到,也沒有任何人能乾預。
“請恕臣狂妄,”秦放鶴收斂笑意,正色道,“士為知己者死,臣有幸得遇陛下,感激涕零,粉身碎骨難報。而陛下之所以屢屢力排眾議重用臣,難道不也是因為信任,相信臣絕不會愧對家國朝廷、愧對百姓??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是啊,用人勿疑,疑人勿用。
隻要知道對方想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更好的將來,就夠了。
“可惜啊,”天元帝看著側廳牆上掛著的不老鬆,“可惜,朕老嘍。”
這麼多事情都剛剛開始,剛剛開始啊!
都說美景入畫,可傳萬世,但縱然入畫,也難擋畫卷泛黃、模糊,何況人乎?
身為人臣,最怕的就是皇帝唏噓年華逝去,因為很容易掉腦袋。
秦放鶴知道天元帝不是那種愛聽奉承話的昏君,便說:“臣也會老,以後,還去找陛下。”
變革非一日可成,無論何時死去,都難免留有遺憾。
誰知天元帝瞅了他一眼,擺擺手,“你先不急。”
又不是什麼好事兒,急個甚!
秦放鶴:“……是,臣遵旨。”
稍後秦放鶴退出外書房時,就見太子和詹事傅芝靜立廊下,不知等了多久。
秦放鶴向太子行禮問安,傅芝還禮。
太子對秦放鶴伸手虛扶,看著後麵幾個小內侍提著的裝滿貢品水果的大筐,笑道:“太醫說近來孤宜少貪涼,秦閣老若喜歡,孤就打發人將那一份送去。”
尊者賜,不敢辭,秦放鶴略謙虛兩句,便也受了,出宮後直奔董府而去。
進書房之前,太子目送秦放鶴的背影良久,還是傅芝在一側輕聲提醒,方才回神。
端午、中秋、春節,此為大祿三大節日,按舊例要出城祭拜。奈何如今天元帝有了點年紀,越發不愛折騰,便讓太子代祭。
傅芝心頭微動,下意識望向太子。
曆來主持祭祀者,非人君不可,陛下如此安排,便是向上天昭告、介紹這位來日的君主,意義不可謂不重大。
隻要不出差錯,勢必會大大提升太子在民間的聲望。
欣喜之餘,太子惶恐道:“父皇仍龍精虎猛,兒臣愚鈍,如何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