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5 章 【捉蟲】節點(五)(2 / 2)

“這樣的話日後少說,”天元帝瞧了他一眼

,又指指上天,“神明會聽見的。”

言外之意:你老說自己愚鈍,回頭萬一神明當真,不庇佑了又該如何是好?

這個兒子自然算不得智多近妖,但為人謙遜、沉穩,足夠謹慎,這很好。

隻是……難免有些過於謹慎了。

太子語塞,又有些感動,“兒臣,領命。”

回去的路上,太子不禁在腦海中複盤天元帝的神色,頗有感慨,不禁歎了聲。

這一聲不算煩悶,隻隱有唏噓之意,對麵坐著的傅芝便道:“如今殿下日益穩重,陛下也是歡喜的。”

太子坦然笑道:“孤並非不快,也非自苦,隻是一時感慨,這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實在妙不可言……”

分明進去之前,他們都聽見秦放鶴和天元帝的笑聲,是那種對外人從未有過的透徹的笑。

可等他們進去,那笑聲便再未有過。

有時太子甚至會偷偷冒出十分大逆不道的想法:感覺比起自己,或許父皇更親近小秦閣老,他二人更像無話不談的父子。

那樣的信任,那樣的縱容,那樣的體恤……

作為兒子,太子難免會羨慕,可轉念一想,若他當真與秦放鶴為兄弟,如今太子之位坐的是誰,猶未可知。

又或許,若小秦閣老真為皇子,反倒不會這般率性。

果然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有所得,必有所失呀!

想到這裡,太子也沒什麼放不下的,自顧自笑了笑,似忽然來了興致,反問傅芝,“孤記得先生曾為小秦閣老考中學政,如今又是如何看待呢?”

傅芝失笑,倒也真認真斟酌片刻,正色道:“國之利器,大才也。”

人生實在奇妙,若乾年前,他們還鬥得烏眼雞似的,誰又能想到,現在他們師徒、盧黨餘孽、董門內外,都會擰成一股繩,合力對外呢?

至於他和秦放鶴……

他為來日帝師,必將入閣,但閣老跟閣老也不一樣。

人生在世,所圖者,自為首輔之位,內鬥無法避免。

二人家世、師門雖不儘相同,各有長短,但綜合來看,倒也大差不差。

可秦放鶴先他入閣,資曆深厚,再者他們都有大功……

可惜啊,對手太年輕!

哪怕按部就班地熬,也能把自己熬死了。

思及此處,傅芝在心中暗笑,又覺得無趣。

相較開疆辟土、同禦外敵,成就不世之功,這些蠅營狗苟不免顯得狹隘且滑稽。

罷了,多想無益,且行且看吧。

轉眼月圓,中秋開宴,皎潔的月光照耀在大祿萬裡疆域上空,也同樣慷慨灑落在交趾的土壤上。

習慣是可怕的東西,由趙沛和金暉率領的大祿使團進駐交趾首都大羅城已有月餘,交趾上下竟迅速適應了驛館那邊時不時冒出來的離譜要求。

席間眾人推杯換盞,連張穎也是滿麵春風,好像全然忘記了曾經的不快。

隻是偶爾君臣眼底飛速閃過的警惕,又揭示出心中不安:

上次宴會,姓金的擺弄屍骨,今日月圓佳節,應該……

“陛下,”趙沛忽然擎著酒杯,對上首的陳芸遙遙示意,“我等來此十日不短,景也賞了,酒也喝了,歇也歇夠了,該談正事了吧?”

他們這趟又不是遊玩來的,自家不提,交趾上下還真沉得住氣,全體裝傻。

陳芸笑意稍淡,“趙大人何必心急,今日中秋,正該耍樂,不如……”

“哎,此言差矣,”趙沛索性站起身,衝宴會場中央起舞的女郎們擺擺手,示意她們下去,“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等既為使者,便不該貪圖享樂。今日難得人齊,不如就以明月為證,做下兩國君子文書,如何?”

怕什麼來什麼,躲了這麼久,還是躲不掉。

眼見趙沛執意如此,陳芸也不好再回避,隻好說:“交趾與大祿頗有淵源,貴國前番不吝相助,我交趾願為兄弟之盟,永世修好!”

話音未落,金暉就嗤笑出聲,“聞名不如見麵,陛下這一手偷梁換柱、避重就輕,著實叫人佩服。”

還真是蹬鼻子上臉,“兄弟之盟”?

交趾算老幾,彈丸小國,你也配!

不等彆人反駁,他便雙臂一揮,於袍袖翻飛間冷聲道:“我腳下之土地,早為漢人領土!此非淵源,乃父子之情也!便是這交趾境內,也多有我漢人血脈!雖為兩地,實為一國也!

前番交趾內亂,戰火四起,餓殍滿地,民不聊生,我朝上下仁德,不忍見生靈塗炭,特來相助,此恩同再造!

昔日陛下不惜以身犯險,隱姓埋名逃往我國求援,曾親口承諾,割讓城池若乾,以為謝禮,如今大業已成,怎不見兌現?”

他環顧四周,最終將毒蛇般的視線釘在陳芸臉上,一字一頓,“不思舊情,不念今恩,不顧承諾,食言而肥,此為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為天下人所不齒,陛下貴為一國之君,該不會如此行事吧?”

上到陳芸,下到張穎等一乾臣子,俱都像被人扇了個耳光,臉上火辣辣的疼。

他說的確實是實話,但……未免太刻薄了些。

尤其當初陳芸混入使團往大祿求援,本是秘密行事,在場諸多朝臣之中,多有不知內情者,今日一聽,如遭雷擊,短暫的沉默後,紛紛交頭接耳起來。

什麼意思?

什麼叫“曾承諾割讓城池?”

這,這不是賣國嘛!

“金大人!”張穎驟然起身,大聲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大人此言未免有失偏頗,當初先帝確有兩國聯姻之意,然天公不作美,終究未成,那麼事先說好的嫁妝,自然也就不作數了。”

反正當初隻是談判,未曾落在紙麵上,而知道實情的反對派早就命喪大祿,死無對證!

張穎這麼一解釋,交趾眾人臉上果然好看不少。

哦,原來是嫁妝。

當初先帝的意思,他們多少也聽到點風聲

,一強一弱兩國聯姻,自然不敢要求公平,自家為表誠意,厚贈嫁妝……倒也勉強算一張遮羞布。

君不見古往今來,多有以國寶相贈者?隻要上升到國家大事層麵,也就不算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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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暉一挑眉,才要再開口,就被趙沛眼疾手快攔住。

這廝開口準沒好話,前番下馬威也就罷了,如今到底是兩國談判,暫時不宜鬨得太僵。

金暉皺眉,才要先調轉槍口解決內部矛盾,卻見趙沛眯起眼睛,微微用力,將拳頭捏得哢吧作響。

金暉:“……”

這匹夫!

壓製住不安定因素後,趙沛複又看向陳芸,“過往種種,孰是孰非,公道自在人心,事後再論不遲,隻是我國大軍數年來開拔之軍費,傷亡兵士之撫恤,車馬、船舶往來之消耗、損毀,貴國總該賠付吧?”

陳芸抿了抿唇,“自然。”

哪怕民間請人幫忙蓋房子,也沒有讓幫忙的人自掏腰包的,這些確實賴不掉。

“好,陛下通情達理,甚好。”趙沛笑著點頭,繼續說,“貴方既不承認父子香火之情,那麼少不得明算賬,我朝雄師威名赫赫,輕易不肯出動,今前後綿延數年之久,便是出海做買賣,也要有個賺頭吧?

我等來此之前,陛下曾禦筆親書,言辭懇切,哀求我朝施以援手,無論經商還是如何,皆可商量。“

說著,趙沛輕輕拍了拍鼓鼓囊囊的胸口,笑著看向陳芸,“陛下,可有此事?”

陳芸看著他拍打的地方,雙手慢慢攥成拳頭,咬了咬牙關,“是。”

親筆書信,做不得假,或許他此刻就帶在身邊。

若逼得掏出來對峙,未免太難看了些。

退一步說,就算現在沒帶,真鬨到那個地步,也就是撕破臉了。

“很好!”趙沛猛地抬高聲音,再開口,各色條件便如疾風驟雨般激射而出,“既如此,我朝要求交趾方支付四年來大軍消耗全部費用,另支付白銀一千萬兩作為酬謝。另外,交趾應支付折算稻米五千萬石……”

“這不可能!”眼見條件越發離譜,張穎一躍而起。

“張大人!”趙沛一改素日寬和,大步迎上,眼神狠戾,“貴國是不打算談了麼?”

隨著他的話,同在席間的統領付虎一腳踢翻案桌,“噌”一聲拔劍,反手一揮,後方編鐘架子應聲而斷,十數枚沉重的編鐘瞬間傾斜,轟然倒地、脫開,又被彈起,咕嚕嚕滾向對麵,陸續撞翻了好幾張桌案,酒菜灑了一地。

樂師、歌舞妓失聲尖叫,現場亂作一團。

趙沛素日表現得再文雅,畢竟是武官世家出身,年少時曾佩刀而行,抱打不平,多年官宦生涯也隻是叫他將這份銳意隱藏。

今日爆發,張穎豈能抵擋?頓覺毛發悚立,不禁兩股戰戰,向後跌坐。

“夠了!”陳芸拍案而起,“今日不吉,不如改日再議!”

趙沛看了眼如盤明月,並不買賬,“是要議一議,不過非我等,而是貴國。若貴國上下皆無誠意,何必再議?”

眼見陳芸還要發作,金暉終於忍不住語速飛快道:“據我估算,如今交趾上下也不過四五百萬人口,可稻田多為一年兩熟三熟,如何吃得完?交予我朝抵賬,豈不妙哉?”

陳芸腦袋裡嗡的一聲,目光如電,聲音如冰,“金大人,慎言!”

揭人不揭短,交趾本就人口不豐,先內亂,又遭瘟疫,所餘者多為老弱,西部吳哥王朝虎視眈眈,本就是陳芸的一塊心病,今日卻被金暉這樣輕佻地說出來:

“哎,你家人口死絕了,產那麼多糧食誰吃啊,給我唄!”

趙沛三步並兩步躥過去,抬手給了金暉一肘子,後者頓時悶哼一聲,白著臉彎下腰去。

趙沛視而不見,繼續對陳芸道:“陛下,既然開了口子,我不妨將條件都說上一說,至於同意與否,皆在貴國……”

想啃下交趾這塊硬骨頭,確實不容易,但絕非不可能。

若交趾打定主意要抵賴,大祿也不介意損人不利己。

“除方才我所提之要求,另外交趾還需開放南部、東部等四處作為港口,接受我軍駐紮,相關林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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