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時日,足夠了。
顧慕一番話說完,見穀鬆垂眸不語,嗓音已然平和:“此次利用你是我的不對,但你既與太子交好,也該常在身邊勸誡他才是。”
打一棒子給顆甜棗,穀鬆也無話可說。
他正欲起身要告辭,顧慕又道:“不瞞你,我已寫好奏折,上書陛下廢黜陸硯的太子之位,他自以為明智實則是心思狹隘的庸才,不堪大任。”
穀鬆神色間明顯寫滿了震驚,既有顧慕要上書廢黜太子之事的震驚,也有此事尚未與陛下言說,顧慕卻先告知於他的震驚。
觀南,雖利用他,卻並無惡意,與他說這些,亦是信任他。
穀鬆話語溫和些許:“廢立太子是朝中大事,觀南不必與我言說,”他頓了頓:“時辰不早了,我先回府,改日再來與你下棋。”
他起身頷首,顧慕讓淨思送他。
待淨思將穀鬆送出木蓮院後,站在門前無奈歎了聲,穀公子還是太信任他家公子了,適才他家公子與穀公子說廢立太子之事時,明顯的,穀公子看他家公子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隻可惜,他家公子又在利用穀公子了。
他這兩日一直侍奉在公子身邊,哪來的廢太子的奏折?公子那般說,不過是讓穀公子將這話傳至太子耳中。
一來讓太子徹底消停,知曉他的廢立不過是在他家公子手中,二來,讓太子擔驚受怕幾日,發現根本沒有所謂的廢立,日後也不敢再與公子作對。
如今朝中皇子,隻有太子一人已及冠,其餘皇子不是不堪大任,便是年歲尚小,他家公子就算有廢太子之心也不會在這個時候行此事。
公子,定不會走老侯爺走過的路。
早幾日,他家公子確實約了穀公子來府上,當時穀公子與他家公子在下棋,公子隨口問他:“平江王回了上京城,你可有見過他?”
穀公子是個城府不深的人,直接與他家公子道:“見過,這幾日我常在太子那裡,與平江王有過幾麵之緣。”
他家公子默了片刻,隨口道:“我倒也邀他來了府上幾次
,不過他似是不太滿意,”他家公子輕笑:“聽聞平江王喜好生的明媚傲骨的女子,我給他準備的卻是過於庸俗了些,如此想來,拂金帳裡的姑娘應是能讓他滿意。”
他家公子隨口一說,穀公子將這話記在了心裡,太子想要拉攏平江王,自是會投其所好,轉頭就去邀了平江王去拂金帳尋樂子。
——
申時一刻,容溫坐馬車到了薈萃樓,她走至三樓隔間時,平江王已經到了,前天他邀容溫被拒,如何也未想到容溫今兒會再邀他在此見麵。
他並未因著被容溫回絕而有所擺架子,收到她的書信後直接就來了薈萃樓,這會兒他麵前的八仙桌上擺滿了各類點心與果子,見容溫走過來,他嗓音溫和的說著:“不知你喜歡吃什麼,就把這裡的特色都點了一份。”
容溫應了他一聲,在他對麵坐下。
平江王隻是看著她,也不問她邀他來是有何事,目光慈和的讓一旁的侍衛都不禁皺眉,平江王在蜀地的子嗣眾多,就連他最疼的小女兒也未得到過他如此的溫柔和耐心。
容溫和顧慕在一處待的時日久了,多少學到了些他對任何事的不顯情緒,神色平和道:“我雖自幼被養在揚州容家,不過我知道,我生母是昭陽郡主,我今日邀你前來,是那日在長安街上,你給我買了小老虎糖人,我母親生肖屬虎,最喜歡的就是小老虎糖人了。”她垂眸默了默:“他們都不願與我說母親的事,我想著你既與我母親相識,可否與我說說我母親?”
容溫雖是故意與平江王提起昭陽郡主,可她這會兒說起母親時的情緒作不得假,平江王自也能看得出來,而且,有關於昭陽郡主的事,他的眼和心都跟瞎的一樣。
平江王一時間愁緒四起,哪有絲毫在蜀地時威嚴凜冽的神色,對容溫深歎了聲,隨後語氣沉重道:“孩子,我與你母親相識於那年的中秋宮宴,她在桂花樹下翩然起舞,我便對她一見傾心,之後的每一日,都在悔恨為何不能早些與她相識。”
平江王的‘孩子’二字,聽的容溫心中一緊,繼續聽他道:“那會兒我學業不精,常愛騎馬出城狩獵,也最不喜參加宮宴,竟是與你母親從未見過。”
他話語裡頗有些遺憾,若是能早些遇見,或許她就不會非要嫁給溫睿了,平江王又歎了聲:“你母親性子太倔了,我總是拿她沒辦法。”
平江王與容溫說了昭陽郡主的許多事,有些是容溫在安川行那裡聽過的,有些是沒有的,不過她並不猜測真假,隻是安靜的聽著。
最後,聽平江王說道:“當時她剛生下你,就進了大理寺獄,我見她身體虛弱,就要把她從大理寺獄中接出來,可她性子犟,死活不願與我走,沒成想她——”平江王說到這裡時垂下了眼眸。
容溫能看的出來,他是真的悔恨與難過,眸中的情緒騙不了人,可,她在來這裡之前,聽安川行說起過,溫家遭難那會兒,平江王曾去找過母親,逼迫母親將腹中已快出生的孩子流掉,改名換姓嫁給他,他便會留父親一命。
誰都
不知,那會兒母親經曆了怎樣的心境,他們都說,父親是溫家嫡長子,溫潤如玉的世家公子,是翰林院的大學士,一身傲骨。
她想,以父親的品性,定是不會讓母親受辱,來為他求得一線生機,所以,母親沒有選擇平江王,而是在生下她後,和溫家人一起入了大理寺獄。
也正是她與安川行提起平江王,安川行與她說了這些,她才更為確信平江王不是她的父親,雖然那日在顧慕的書房說過有關她父親的事之後,她就已經確信了。
容溫本以為她可以很好的掩飾住情緒來見平江王,可此時她心裡想到這些,還是垂下了眼眸,讓自己心緒平複。
或許,從前平江王與她來說,是一個名字,一個十惡不赦的人,可這會兒,這個人就在她麵前,她抑製不住的會對他生出恨意。
所有一切的悲慘,皆是由他造成的,就連從前安川行為了讓她幫他找顧慕,與她說過的,若不是平江王,她也不會自出生就沒了父母,在揚州生活了這麼多年。
容溫平複了心緒,輕咳了聲,一旁的葉一給她添了杯茶,憂心的說著:“姑娘每年到深秋時節都咳個不停,”葉一歎了聲:“依奴婢看,半月後的生辰與老夫人說一聲,就先彆過了,去彆苑裡養著罷。”
葉一話落,平江王連連點頭:“也是,你是初入冬季時的生辰,”他想了想:“我既與你母親相識,日後你便可喚我一聲伯伯,你過生辰我定要送一份大禮。”
容溫看著她,隻道:“我住在恒遠侯府,其實什麼都有,上京城裡的物件祖母不曾虧待我,我自幼在揚州生活,江南之物也都見過。”
平江王認真聽著她的話:“那你,可有什麼想要的,隻要你開口,我定會給你找來。”他說話的語氣沉穩,絲毫作不得假。
看的一旁的侍衛一愣一愣的。
容溫抿唇想了想:“若說想要的,倒是有兩樣,不過皆可難尋,一件是聽姑老夫人親手作的女子浣衣圖,還有一件,”她皺了下眉:“是天纏玉枕,我時常夜間不能安眠,聽聞天纏玉枕特彆神奇,能讓失眠之人躺上去,不過片刻就能入睡。”
不等容溫再渲染上幾句,平江王直接接了話:“你說的這什麼浣衣圖我聽說過,不過早幾年便已絕跡,我給你弄不來,但這天纏玉枕是蜀地大涼山中特有的冷玉製作而成,你想要,我命人給你取來就是。”
容溫欣喜問他:“我的生辰隻剩半月有餘,可能取來?”她眸中含著期待,今兒身上又穿了件藕荷色錦裙,披了件月白狐裘,與她母親昭陽郡主更為神似。
平江王聞言看著她,有了片刻猶豫:“上京城到蜀地,就算是日夜不停快馬趕過去,一個來回也須大半月。”
容溫收回眼眸中的期待,秀眉微蹙歎了聲:“既如此,便算了,”她用女子任性的語氣說著:“我就是想在生辰那日拿到,之後便不想要了。”
平江王猶豫再三,卻是又應下了她:“孩子,彆不開心,我來想辦法。”
容溫很配合的對他
點了頭,道了聲謝。
她在這裡又待了會兒,出了薈萃樓要回中書令府,她才剛下樓,一旁待著的侍衛上前道:“主子,您答應了她,咱們帶來的人中,也沒人長了翅膀或是會遁地術呀。”
平江王瞥了他一眼:“你忘了,我的愛駒野原能日行千裡,連趕數日路而不疲累,讓人馬上徹夜不停趕往蜀地,再騎我的野原來上京城。”
他吩咐完就要走,侍衛急忙上前:“主子,野原不是不能來上京城嗎?它是——”他話未說完,平江王打斷:“到上京城外時,你去接上便是。”
侍衛不語了。
——
容溫坐上馬車在長安街上行了有一刻鐘,剛轉入青槐街,馬車突然停了,容溫聽到雲燭的聲音響起:“何人攔路?”
隨後是一道有些熟悉卻又想不起來是誰的聲音說著:“我要見馬車裡的人,讓她出來。”他說完,上前走了幾步。
容溫思忖片刻,已聽出這聲音是誰的,在雲燭正要拔劍的時候,她推開了車門,看著站在馬車前手拿竹棍的人,皺眉道:“尋我何事?”
祁秉是容溫繼母的娘家侄子,身量不高,生的一副欠揍的輕挑模樣,對著容溫‘嗬’了聲,冷冷道:“你跟我到這邊來,我與你說。”
容溫眸中帶著厭惡看了他一眼,隨後又垂眸看了眼雲燭手中隨時要拔出的劍:“你若再要擋路,不知還有沒有命活著與我說。”
雲燭極為配合的拔出了劍。
祁秉咽了咽口水,神色間既怕又逞能:“容溫,我此次來上京,是帶了你父親的書信的,他讓你求顧家幫我擺平一件事。”
他並不遞給容溫所謂容肅山的書信,隻是這麼隨口一句話,容溫不欲理他,隻道:“我與你根本就不認識,幫什麼?”她說完,對雲燭道:“咱們走。”
話落,祁秉直接伸開雙臂攔在馬車前,張口就道:“你若不幫我,我就把你從揚州逃婚出來的事給說出去,還有,還有顧家以權謀私讓揚州知府逼迫我祁家退婚之事,我都給宣揚出去。”
他話落,不等容溫開口,也不等雲燭去收拾他,不遠處傳來‘嘚嘚’的馬蹄聲,容溫湊在車窗前去看,趕車的竟然是淨思。
顧慕從馬車內走出來,先是看了眼容溫,隨後目光落在祁秉身上,適才雲燭拔劍都沒把祁秉給嚇倒,這會兒顧慕一襲墨色寬袍錦衣朝他走過來時,卻是讓他一個後退摔倒在了地上。
祁秉咽了咽口水,他的小廝想要去扶他起來,卻又不敢,直到顧慕走至祁秉跟前,居高臨下的看著他,嗓音冷徹:“適才說了什麼?”
祁秉在揚州見過最大的官是揚州知府,他來上京城見到的最大的官是他母親的遠房親戚,這會兒在真正的上位者麵前沒了底氣。
可有些人就是又慫又愛逞能,嗓音都是顫顫的,還指著馬車裡的容溫:“她,她本是我的未婚妻子,逃,逃婚了。”
顧慕看著他指向容溫的那隻手,抬起腳下的鹿皮長靴,漫不經心的踩了上去,一時間,祁秉疼的‘嗷嗷’直叫,可他的叫聲越響,腳下的力氣就越重。
直到他聽到他的手骨碎裂,那上好的鹿皮靴還碾在他掌心,而眼前之人神色間帶著薄怒,深邃眸光似利劍,他‘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青槐街在一陣鬼哭狼嚎後,安靜了片刻,容溫坐在馬車裡,有些怔愣的看著這一切,直到顧慕走至她的馬車車窗前,容溫喚了聲:“二表哥。”
顧慕隻是看著她,容溫又問:“二表哥——是去哪了?怎會也來了這裡。”她想著,應是顧慕知道了她來見平江王,所以,是來找她的?
她的思緒停在這裡,聽顧慕道:“萱陽公主昨夜便邀了我進宮,赴約回來正巧趕上。”他語氣平和,卻讓容溫覺得有些不對勁。
隻一旁的淨思看的睜大了眼,公子何時進宮了?他們不就是剛從府上出來,來找表姑娘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