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一問。
燕折茫然地愣了很久,心裡陡然生出一股莫名的遺憾:“好像……沒有。”
也許是成為“這個燕折”太久了,上一世的記憶都已被完全磨滅,甚至籠統的人生框架都沒有。
這讓燕折有些不安。
黃媽回來了,將果盤放到茶幾上,恰巧看到桌上的照片,不由多看了幾眼:“這是在老院拍的吧……”
目光觸及到左下角,她愣了會兒:“小寶……”
燕折頭皮一麻。
白澗宗眸色微動:“小寶?”
黃媽回神,撫了下照片左下角的男孩,笑道:“小寶是我們這以前的一個小男孩,比小女孩還要秀氣,特彆乖,所以我印象很深——”
黃媽拿起照片,指給白澗宗看:“您看,是不是很漂亮?”
白澗宗垂眸:“……是。”
黃媽手指的人,和白澗宗辨認出的年幼版燕折赫然是同一道身影。
“他後來被人領養了嗎?”
“被領養過一次,但是那是對同性夫妻,有點不好的癖好……”黃媽難以啟齒,含糊帶過了,“我們一開始都不知道,又舍不得又高興,還是後來警察給我們打電話,才……”
身後的燕折完全僵住了,有點懵。
白澗宗聲音冷得掉渣:“他們侵……猥褻了他?”
“沒有沒有!”黃媽連忙搖頭,“按警察說的,應該是沒來得及,小寶聰明,搶了他們的手機把自己反鎖在房間報了警。”
“這是幾歲的事?”
“你說小寶?”黃媽估摸著,“四五歲吧,後來小寶對領養這事就抵觸得很了。”
“但其實想領養他的家庭挺多的,有一對外國夫妻特彆喜歡小寶,條件也很好,但小寶怎麼都不願意,一直哭,一直哭,哎喲,哭得我心都化了,我們哪裡想他走,還不是希望他能生活得更好一點……”
從小就愛哭的愛哭鬼。
白澗宗問:“那後來呢,沒人領養就一直待在孤兒院嗎?”
黃媽搖搖頭
,有些遺憾:“後來拖得年紀大了,條件好的家庭看不上小寶,就隻能給一對普通夫妻領養了去。我當時生病了,一直在醫院,沒能好好把關。”
白澗宗和燕折都是一頓。
“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
黃媽目光掃過燕折,突然呀了聲:“我說呢!看你那麼眼熟,你和小寶長得還有點像,他現在應該也和你一般年紀了。”
燕折垂在身側的手不由自主朝輪椅靠攏,去拉白澗宗平放在輪椅扶手上骨節分明的五指。
後者一僵,但沒甩開。
黃媽還想說什麼,但俞書傑跟著院長回來了。
黃建慶有些緊張:“資料都在這了,您看看?”
白澗宗單手翻了翻資料:“確定都在這?”
俞書傑朝白澗宗點了下頭,表示黃建慶拿資料的時候沒動手腳。
黃建慶無奈道:“當初孤兒院搬遷的時候,有一兩個小孩的資料弄丟了,這真沒辦法。”
白澗宗看著這些陌生的資料上,上麵配著陌生的孩子照片,忽而就沒了耐心。
他將照片扔到黃建慶麵前,冷冰冰道:“這個叫小寶的資料也丟了!?”
燕折一顫,死死抓住白澗宗的手。
黃建慶也嚇了一跳,年邁的身體差點從沙發上滑下來:“也、也丟了……”
他看看照片,再看看白澗宗身後的燕折,忽然見鬼了似的,徹底愣住:“小寶?”
黃媽連忙拍他:“你可彆瞎喊,人就是有點像……”
“是小寶……”黃建慶起身,走到輪椅側邊,仔細端詳燕折,“你腳底板有顆黑痣,對不對?”
勾住白澗宗的那隻手突然繃緊,昭示著主人的緊張——
燕折腳底真的有顆黑痣,還是他訂婚前剪腳指甲的時候發現的。
白澗宗一把將燕折拉到自己另一側,再調轉輪椅擋住黃建慶的視線,麵色陰鷙:“離他遠點。”
“啊……不好意思,是我激動了。”黃建慶坐回單人沙發,頗為緊張地搓著手。
“如果你是小寶,怨我也是應該的……”他忍不住絮叨,“但你現在看起來過得挺好,看來我當初的決定沒錯……”
黃媽徹底蒙了。
她怕得罪好不容易送上門來捐款的白澗宗,讓孩子們失去更好生活的機會,發自內心地責怪道:“老黃你瞎說什麼,小寶當年不是被送去了一個普通人家嗎,哪怕能跟白董事長沾上關係……”
燕折緊緊抓住白澗宗的手,全身的神經都繃緊了。
隨著黃媽的話音落下,他腦海裡竄出一幅久遠到有些失真的畫麵。
是一個夜晚,下著暴雨,瘦弱的身影躲在瓦簷下,聽到窗邊兩道黑影的交談聲。
“五十萬,這孩子我帶走,不走領養程序。”
“不走領養程序怎麼行!?”
“這房子不是你的吧?馬上就要拆遷了,你們難道想讓其它孩子漂泊無依嗎?”
“還有政府補助……”
“那又能補多少?你們很久沒受到捐助了吧?”暴雨的背景音下,
其中一個男人緩緩蠱惑道,
“我不想走領養程序,是想告訴家裡人他是我在外麵和女人生的親兒子,不是親生的我怕他們不同意,倒不是為了彆的。”
對麵的人沉默了,似乎有所鬆動,男人繼續道:“我是個醫生,家裡條件也還不錯,就是不打算結婚,除了沒法給孩子母愛,但物質條件絕不會差。”
“你讓我想想……”
窗外,被暴雨打得透濕的男孩踩到石子,引起屋內人的注意:“小寶?你在這做什麼?”
……
看燕折和白澗宗從始至終沒否認,黃建慶就知道自己猜對了。
麵前這個漂亮的青年就是昔日的小寶,完全繼承了小時候優越的五官。
他不再隱瞞,苦笑著對黃媽說了實話:“小寶的領養資料沒丟,因為根本沒有領養資料,我給你看的那份是假的……”
黃媽啞然:“你在說什麼啊……”
“當時老院要拆遷,我不能讓這些孩子出去流浪吧?”黃建慶緩緩道出當年的事,“你又得了乳腺癌住院,化療手術都要錢……”
黃媽看看一臉僵硬的燕折,再看看認識大半輩子的黃建慶,難以置信道:“所以你就把小寶五十萬賣給了一個不知底細的男的!?”
“也不算不知底細,他是醫生,家庭條件不錯……”
黃媽聲音尖銳:“那都是他說的,是一麵之詞!你知道他家住哪嗎?在哪所醫院上班嗎?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還娶不到老婆,你就不覺得有問題!?明明之前都有教訓了,那對領養小寶的同性夫妻就是變態,你還——”
怕刺激到燕折,她堪堪止住,氣得捂住心口直發抖,蒼老年邁的身體仿佛隨時會倒下。
黃建慶慌了,連忙給她遞水:“你緩緩,緩緩。”
白澗宗厭煩地收回目光,轉過輪椅,將麵前僵到完全不能動的燕折拉進懷裡,往外駛去。
靠著熟悉的體溫,燕折僵直的身體才緩緩融化。
黃建慶又站起身想挽留:“白總,小寶——”
俞書傑攔住他,麵色微冷:“老板帶燕少爺出去透透氣,建議您最好在我們失去耐心之前,好好想想當初領養燕少爺的那個醫生是誰!”
黃建慶怔了下才反應過來“燕少爺”指的就是小寶,他有些茫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當初那個人是說自己是醫生的,小康家庭,怎麼小寶就成少爺了,還跟白澗宗扯上了關係?
他不太關注上層人士的生活,能認出白澗宗已經實屬不易,自然不知道白澗宗和燕家私生子訂婚的消息,否則隻怕會更懵逼。
黃媽用皺巴巴的雙手蒙住臉,疲憊不堪:“你怎麼能乾出那種事?我大不了不治病,你也不能賣小寶啊……你這跟人販子有什麼區彆!?”
黃建慶張張嘴,想說自己也不想這樣,但最終還是選擇沉默,
點了根煙。
不管怎樣,迫於無奈也好,昏了頭也好,當初確實是用小寶換了五十萬。
一麵是麵臨拆遷後就居無定所的孤兒們,一麵是在醫院等待救命錢的黃媽,他能怎麼辦?
於是當那個男人提著一袋錢出現,他狠狠心動了。
他不知道對方可能是壞人嗎?可能和之前那對同性夫妻一樣有戀|童癖嗎?他都想過,想的比誰都多。
可心疼抵不過現實。
他永遠記得那個晚上,是個暴雨夜,電閃雷鳴。
他和那個男人發現在窗外偷聽的男孩,被發現了也不跑,就呐呐地問:“您要把我賣掉嗎?”
雖然小,但他懂領養和賣之間的區彆。
單薄的身體被雨水打得透濕,黃建慶心一狠,直接扛起不斷掙紮的男孩,跟上男人的步伐,把男孩塞進後座。
男孩哭著喊著,他都紋絲不動。
直到男孩扒住車門,哭得直抽抽:“我要黃媽,我要黃媽……”
“黃媽生病了,就要死了!”雨水砸在臉上,黃建慶紅著眼道,“你乖乖跟著新爸回家,黃媽才不會死!”
他一根一根地掰住車門的手指,男孩是真的極度恐懼了,爆發出的力氣讓他這個成年人都掰得有些艱難……也許也是沒能徹底狠下心。
一道雷聲忽然炸響,銀白的閃電撕開的夜空,男孩嚇得一顫,鬆開了最後一根手指。
他趁此機會將瘦小的身體推進車裡,重重關上車門。
汽車卷雨而去,黃建慶站在暴雨中,不敢往那邊看。
他不用看都能想象得出,男孩敲打著車後玻璃淚流滿麵的樣子。
孤兒院有很多孩子,可他和黃媽卻最見不得小寶哭。
小寶皮膚白,一哭起來鼻子跟臉就都紅了,看著就讓人受不了。平日又很乖巧懂事,看到你拎東西回來會蹭蹭跑來幫你,看到黃媽洗衣服會陪著一起搓,廚房燒好吃的了,也會想著給大人留一份。
黃建慶喃喃念著,不知道是說給空氣聽還是在給自己洗腦:“小寶乖,他會對你好的……跟其他人一樣有爺爺奶奶、有爸爸,會上好的學校,交到好朋友……考上大學,成家立業……”
那晚,他在暴雨中站到大半夜,才失魂落魄地轉身,回到小小的孤兒院。
他不知道,他自欺欺人念叨的那些,燕折一個沒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