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癢。(2 / 2)

自古沙雕克反派 紀嬰 20200 字 4個月前

身旁傳來一聲輕嘖。

施雲聲懶洋洋握著筆,覷著那張除惡滅祟符,語調拖長:“好醜。”

施黛倒也不惱,看向他身前的黃紙。

不出所料,比起她的狗爬,施雲聲的鬼畫符不堪入目,已進化成狗在抽風。

“畫符多無趣。”

輕哼一聲,施雲聲嗓音小了些:“不如來練刀。”

練刀的話,他還能指點她一二。

他說得冷淡,佯裝心不在焉地握著筆,在紙上隨意勾畫。

見對方遲遲沒有回應,小孩皺了皺眉,疑心著是不是自己那句“好醜”讓她心生不悅,猝然抬頭,嗅見一縷清香。

“嗯……拿筆姿勢誰教你的?”

施黛伸出食指,點了點他大拇指:“這個,下去一些。”

他討厭寫字握筆,學得那麼認真做什麼?

施雲聲撇撇嘴,遲疑片刻,拇指終究還是乖乖往下挪了挪:“麻煩死了。”

好聽話好彆扭,可愛。

施黛揚起嘴角,露出姨母笑。

她雖說對畫符不太精通,但總歸會握筆,湊近一些,認認真真為施雲聲調整一塌糊塗的握筆姿勢。

施雲聲不習慣被觸碰。

但不明緣由地,當施黛的指尖覆上他指腹,牽引著食指與中指變換位置,他並未如往常一般跳開。

是因為她的力道太輕嗎?還是因為她指尖清清涼涼,不讓人煩躁?

想不出答案,施雲聲鼓了鼓腮幫。

他因為這樣的觸碰感到愉悅,卻又心口發悶。

已是十三歲年紀,卻連握筆都要被她教導,莫說施黛,他都覺得可笑。

……好沒用。

他明明已經在努力變強,不想展露笨拙狼狽的模樣。

心底躁意叢生,沉默好一會兒,施雲聲不自在地彆開眼:“不學了。”

施黛一愣:“為什麼?”

跟前的男孩垂著眸子,鋒芒畢露的銳利五官在燭火下稍顯柔和,語氣悶悶:“畫符沒意思。”

右手攥緊又鬆開,在短暫的靜默後,他聽見施黛的聲音:“可是……江公子的符術很厲害哦。”

施雲聲:?

如同一隻被踩到尾巴的小狼,施雲聲猛然抬頭。

“你不是一直想打敗他嗎?等你把刀法練得和他的劍術一樣厲害,去尋他決戰,卻發現他居然備了符籙作為後手。”

施黛伸手,點點他鼻尖:“甘心嗎?”

一句話,正中靶心,完美拿捏。

超!不!甘!心!

眼看自家弟弟的頹喪之意瞬間褪去,施黛眯眼笑了笑。

她在孤兒院長大,照顧過不少性格迥異的弟弟妹妹。

施雲聲被邪修注入妖丹,又脫離人族生活多年,無論表現得多麼像隻暴躁的刺蝟,骨子裡,一定是自卑。

麵對這種自尊心強的小孩,過多的安慰反而讓他更不自信,不如對症下藥,激他一激。

“我弟弟這麼厲害,如果因為不會符籙而落敗,好可惜。”

施黛彎起眉眼,語氣軟了幾分:“再說……你陪陪我嘛。我一個人學,多沒意思。”

她嗓音清脆,吐字如珠玉泠泠,輕輕一笑,眼尾似有飴糖化開。

叫人說不出拒絕的話語。

施雲聲彆開目光:“憑、憑什麼我要陪你?”

“就憑我是你姐。”

一塊荔枝蜜煎被塞入他口中,果香與蜂蜜清甜一並化開。

施黛挑眉,噙出得意的笑:“這叫血脈壓製,‘荔枝氣壯’,懂嗎?”

哼。

施雲聲耳尖微熱,將那抹甜香緩慢咽下,一把握緊手中毛筆:“學、學就學。”

看他不學個天昏地暗。

施雲聲氣鼓鼓地瘋狂描摹符籙,施黛重新坐回椅上,看著除惡滅祟符犯了難。

“江公子。”

施黛決定認真討教:“你學符時,可有什麼獨門經驗?”

能有什麼經驗。

江白硯當年被囚作替傀,邪修見他天賦異稟,決定將他養成一把殺人的刀。

很長一段時間裡,他獨自居於暗室,身旁隻有符術與邪術典籍。

要說的話——

江白硯:“靜心描摹,通常不過十遍,便可掌握。”

施黛:……

要是人人都能靠描摹十遍掌握符籙,這世上不全是符術天才了?

施黛苦巴巴:“江公子的獨門經驗,好獨門。”

她也學不了啊。

江白硯垂眸一笑。

隨他笑音消弭,沒有任何征兆地,身後襲來冷香。

施黛還來不及反應,見另一隻手握上她手中的紫毫筆。

藥香籠上鼻尖。

江白硯並未逾越分寸,僅僅握住上方筆杆,沒觸到她同樣握筆的手。

他身量極高,微微垂首,神色漫不經心,卻有種禁錮般的壓迫感。

屬於他的影子與氣息絞纏如網,悄然覆下。

“如此,可會冒犯?”

很好聽的聲音。

平日與他隔著段距離,嗓音像是初春水麵的薄冰,雖柔卻冷。

此刻近在咫尺,幾乎貼著耳邊響起,便似玉石擊水,蕩開微啞的漣漪。

這可是學神的一對一功課輔導。

施黛趕忙搖頭:“不冒犯。”

出聲時,她不自覺瞥了眼江白硯的右手。

如冷玉雕成,骨節分明,因握著筆,可見淡青色血管。

還有幾道細長的、尚未愈合的傷疤,並不深,色澤淺粉。

《蒼生錄》裡提到過,江白硯對這種小傷從不在意,幾乎不會主動擦藥。

他對自己的身體總是很不上心。

“畫符需靜心凝神,施小姐顧忌太多,下筆太雜。”

江白硯低聲道:“定心,隨我動作。”

施黛的確雜念太多。

符籙講究一筆而成,倘若有一絲一毫失誤,都必須重來。她畫符時思前顧後,無法隨心而動,總落窠臼。

筆杆上端被江白硯拿持,當他用力,施黛的右手隨之一動。

手靠得太近,衣袖逶迤垂落,彼此交疊,摩挲之際,發出微不可察的輕響。

他精於此道,落筆如雲煙,不過轉眼,一張除惡滅祟符被熟稔勾勒。

施黛:?

等等。

他怎麼做到的?放了十倍速嗎?為什麼她畫符像是烏龜亂爬?

“江公子。”

施黛試探性問:“能再來一遍嗎?動作慢些。”

她聽見對方低低“嗯”了聲。

這回江白硯果真放慢速度,作畫般行雲流水,一氣嗬成。

朱砂蜿蜒,勾勒玄妙繁複的籙文,就這樣又隨他畫了幾張,十分奇妙地,施黛竟品悟出些許通達之感。

好似堅冰融化,一汪死水漸漸活泛。

身後的江白硯已鬆手退開一步:“施小姐,再試試吧。”

施黛從善如流,重新畫符。

方才隨江白硯落筆時的感受曆曆在目,下筆順暢無阻。這回再無遲滯,如流水潺潺,輕而易舉淌過曲折山彎。

這張除惡滅祟符雖稱不上精致,比起她最初的兩作,已大有進益。

江白硯極輕挑了下眉:“施小姐很有天賦。”

施黛能如此快突破桎梏,在他預料之外。他不過簡單提點,對方便將此符參透七七八八。

居然成功了!

第一次沒有停頓地畫完除惡滅祟符,施黛情不自禁揚起嘴角,仰頭看他,眼底是毫不掩飾的明快喜悅:“多謝江公子。是你教得好。”

施黛得了頓悟,坐於桌前繼續畫符。漸漸地,生澀之意消散無蹤,符籙隱有流光。

江白硯垂眸,看她的動作。

施黛渾然不覺,蜷縮桌邊的阿狸身體緊繃。

救、救命。

視線所及之處,江白硯立於施黛身後。因是站立,影子將後者整個籠罩,如同汙濁沼澤,稍有不慎,就會被吞沒。

他目光雖淡,卻好似危險的蛇,無聲遊移,逐一爬上她的指尖、手背與腕骨。

這樣的眼神不含旖旎,阿狸有理由相信,江白硯這個瘋子正在思考,用長劍刺入施黛皮膚的觸感。

江白硯的確是這樣想的。

他這輩子屠戮過無數人與妖,生靈於他眼中,不過薄薄一層皮肉。

曾有段時間,他衡量人的尺度,是用劍鋒奪去那人性命時的愉悅程度。

施黛因握筆畫符,露出一截白淨手腕,綢緞般細而薄。

如此單薄的皮膚,若以劍刃劃過——

思緒戛然而止。

江白硯忽地頓住。

猝不及防,有什麼東西輕輕拂過他掌心。

從未有過的感知遽然擴散,並非痛,而是蜻蜓點水的癢,滲入血肉深處,顫顫繞繞。

難以抑製地,江白硯指尖蜷起,脊背微僵。

他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方才是施黛往他手裡塞了東西,不經意間,指甲蹭過他掌心軟肉。

是個小小的瓷瓶。

江白硯見過,這是施黛隨身攜帶的傷藥。

見他這副模樣,施黛亦是一愣。

江白硯助她畫符,她理應表達感謝。想起這人對自己的傷口很不上心,乾脆將這瓶膏藥贈給他。

此藥得於藥王山,珍貴難求,配得上謝禮。

從前送江白硯的東西無一例外都被拒絕,這回施黛學了聰明,直接把瓷瓶塞進他手中。

她是真沒想到,江白硯會露出這種神情——

被她觸及的一刹,那雙桃花眼輕顫幾下,冷意儘褪,看向她的眼神裡居然帶著茫然無措,水一樣泛開旖色漣漪。

她甚至聽見自江白硯喉間溢出的低低氣音,輕煙般微弱,在耳畔一勾。

像破碎的絲綢。

他這張臉實在漂亮,施黛很沒出息地被迷了眼:“江公子,我弄疼你……碰到你的傷口了嗎?”

她應該,沒用力氣吧?

恍惚隻持續了須臾。

江白硯握緊瓷瓶,眼底情緒晦暗難明:“是我走神。抱歉。”

“今日多謝江公子。這瓶傷藥是謝禮。”

施黛鬆了口氣,定定又打量他一會兒,眉眼微彎:“以後還能繼續向你請教嗎?”

*

夜色昏沉,無星無月。

江白硯獨自回房。

房中一燈如豆,火光搖曳,瓷瓶被他隨手置於桌邊。

麵具般的笑意退下,透出冷如清雪的寒。他抬起右手,略微蹙了眉,回想方才那一刻的知覺。

無比奇異的感受。

這具身體在疼痛中溺了太久,早已爛透。

他習慣了皮開肉綻的痛楚,哪怕被刀鋒刺穿掌心,也能做到視若無睹。

唯獨今日,僅僅被施黛指尖一拂,竟生出連綿的戰栗。

江白硯抬手,左手食指落在右手掌心,緩慢劃過。

隻有皮肉相觸的乏味,並無特殊。

莫非需要更輕柔的力道?

他眼底浮起孩子氣的好奇,神色如常探出右手,掌心貼上躍動的燭火。

與刀鋒沒入血肉的刺疼不同,被火灼燒,趨近於一種柔軟的炙痛。

江白硯偶爾會喜歡這樣的痛意,有種被溫和相待的錯覺,令他心安。

火舌舔舐,輕柔如紗。

明明是溫柔的觸感,出乎意料地,卻無法讓他感到與那一瞬間類似的癢。

江白硯靜靜看著,緩慢合攏掌心,將火苗握緊。

風吹竹影,燈火驟熄。

在他眼中,罕見地生出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