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雲聲腦瓜子嗡嗡作響。
他體內融有一枚妖丹,是半妖。
妖性嗜殺,更何況他的妖丹來源於凶戾殘暴的狼,通常情況下,旁人見他都要退避三舍。
但施黛從不屬於“通常情況”。
“你的主人呢?”
將他抱在懷中,施黛皺著眉頭:“為什麼每次見你,你都不太舒服?沒有好好吃飯嗎?”
動物不會說話,這三個問題不可能得到回應,她隨口問問而已。
問完了,施黛抬起右手,撫上黑色毛團的腦袋。
好軟,好舒服。
與流浪狗堅硬粗糙的手感不同,這隻小狗的毛皮柔軟順滑,摸上去,掌心像陷入一朵雲中。
她居然……!
手掌落在頭頂,施雲聲當即想要掙紮,卻在轉眼間門,感受到一股將四肢百骸包裹的暖流。
施黛的擼毛技術,非常不錯。
從狼崽的頭頂開始,掌心貼著一路往下,指尖陷進絨毛中,行雲流水地劃過,激起一片細微電流。
施雲聲狼耳一顫,喉間門發出小小嗚咽。
這、這是什麼?
懷裡的狼崽停止掙紮,施黛笑了笑,輕撓他下巴:“還行吧?我可是練過的。”
下巴被手指蹭來蹭去,小狼後腿蹬了蹬,仍然是略顯抗拒的姿態,反抗的力道卻小了許多。
居然,好像……很舒服。
難以言喻的舒適感充斥四肢百骸,因為被施黛抱住,身體仿佛沉入了溫水中,無比熨帖。
狼崽眯了眯眼,尾巴不知不覺開始緩慢搖晃,甚至出於本能仰起腦袋,輕蹭她掌心。
不對。
隻蹭了一下,施雲聲的動作戛然而止。
他是狼,也是男子漢大丈夫,怎麼能、怎麼能被她這樣摸來摸去,還心甘情願沉溺其中?
艱難抽離思緒,竭力保持清醒,施雲聲咬緊牙關,正要後腿一蹬趕緊跑掉,猝不及防,聽見一道女聲。
“黛黛,找到雲聲了嗎?”
是孟軻。
看她身後,還跟著施敬承、沈流霜與江白硯。
晴—天—霹—靂。
有那麼一瞬間門,他聽到什麼東西裂開的聲音。
這是什麼人間門慘劇。
知曉真相的阿狸實在沒眼看,秉承著最後一點良知,在心裡給小孩默默上了柱香。
自求多福。
“那孩子應該在練武場吧?沒見到嗎?”
孟軻風風火火快步行來,目光一晃,落在施黛懷裡的毛團上,霎時愣住:“這——”
施雲聲體內妖氣不穩,這件事,她與施敬承知道。
理所當然地,她能一眼認出,這就是自家小兒子。
孟軻看著施雲聲。
施雲聲兩眼喪失高光,也默默看著她。
“沒在練武場看見他。”
見孟軻盯著它瞧,施黛晃了晃手裡的狼崽:“這應該是府裡有人養的小狗,和主人走丟了。”
施敬承:……
孟軻:……
哦對,施黛這輩子沒見過貨真價實的狼,也不知道她弟弟妖力紊亂時會變回狼形。
“黛黛。”
施敬承遲疑道:“你懷裡的……”
幾個字剛剛出口,就見小狼睜圓雙眼、目眥欲裂,用極輕極輕的幅度,用力搖了搖頭。
絕對不可以。
萬萬不能讓施黛知道他就是施雲聲。他被她抱過、被她順過毛、還被她摸得高興,搖晃起尾巴。
一旦被她知道真實身份,他一定會羞憤致死的!
察覺出小兒子的抗拒之意,施敬承默了默,話鋒一轉:“你懷裡的……狗,這樣抱著,不會咬人嗎?”
好險好險,懸崖勒馬,總算圓過來。
打從最初回府起,施雲聲就不願讓人知道自己的狼族形態,施敬承身為父親,不會違背他的意願。
更彆說在這種……一言難儘的情況下。
一向喜怒不形於色、八風不動的鎮厄司指揮使,罕見笑得局促。
“它不咬人。”
施黛興衝衝笑道:“它很乖的,摸它頭頂,會搖尾巴。”
小狗就是世界的寶藏!
孟軻輕挑眉梢:“……哦?”
施敬承神情複雜:“哦……”
煩死了。
耳尖發熱,施雲聲忿忿低頭。
唯一幸運的是,狼形的他渾身絨毛,旁人看不見他耳朵上的緋紅顏色。
狼耳晃了晃,施雲聲鼓起勇氣,飛快掃視不遠處四人的表情。
孟軻與施敬承皆是欲言又止,沈流霜臉上掛著意味深長的笑。
江白硯神色淡淡立在一邊,與他四目相對,微不可察勾了下嘴角。
施雲聲:……
絕對是在嘲笑他吧這家夥!!!
沈流霜與江白硯見過無數妖魔,哪會不清楚狼與狗的區彆。在場所有人裡,除了施黛,都知道他是施雲聲。
一失足成千古恨。
狼崽兩眼空蒙,放棄掙紮。
累了,毀滅吧。
“話說回來,雲聲去哪兒了?”
想起正事,施黛不太放心:“他昨晚一整夜沒睡,今天不在臥房也不在練武場,不會遇上什麼事了吧?
“或許是去彆處散心了。新年嘛,處處熱鬨,小孩子最喜歡。”
孟軻試探性出聲:“要不,你把這隻……狗放下,我們先去用午膳?”
如遇大赦。
施雲聲晃了晃尾巴,滿心感動,給娘親投去一道感激的視線。
“好。”
施黛垂頭望向懷裡的毛團,目光交錯,忽地福至心靈:“不過仔細看看,它和雲聲好像。”
施雲聲猛地一僵!
孟軻乾笑兩聲:“是嗎?哪裡像?”
施敬承努力維持平靜:“何出此言?”
沈流霜毫不掩飾嘴角笑意,悠哉悠哉吃瓜看戲:“細說。”
“眼神很像,你們看。”
將狼崽翻了個身半舉起來,施黛若有所思:“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施雲聲老是沉著一張臉不說話,目光冷冽,看上去很不耐煩。
現在想想,這隻小狗也是一樣,黑眸沉沉,泛著若有若無的冷,有點凶。
“啊?是嗎?怎麼會?”
孟軻一個激靈,迅速找補:“我覺得這隻小狗很溫順很可愛——”
話沒說完,就直勾勾撞進施雲聲的一雙眼。
黑沉如墨,凶狠煩躁,整張狼臉又垮又喪,毫無高光。
該怎麼形容這副表情。
這是她頭一回在動物臉上,看出類似於被欠八百萬兩的神色。
沒辦法繼續睜著眼睛說瞎話,孟軻嘴角一抽。
施黛陷入沉思。
這樣想想,的確很湊巧。
她弟弟的性格與這隻小狗完美契合,上回見到它,是在練武場前往施雲聲臥房的半道上,今天遇上它,則是在施雲聲最常來的練武場。
它作為一隻狗,甚至從沒汪汪叫過!
狼和狗,長相應該差不多吧?
施雲聲體內有妖丹,有沒有可能……
——糟糕!
看出她隱有所悟的神色,施雲聲後背一涼。
撒下一個謊,就要用更多的謊來圓。
木已成舟,他瞞了施黛這麼久,還從喉嚨裡發出過嗚咽,主動去蹭她的掌心。
那種事情,他才不願意被她發現。
既然在其他人那裡,該丟的臉已經丟光。
乾脆破罐子破摔,維持他在施黛眼中的最後一絲形象。
一個決定悄然成型,施雲聲閉了閉眼。
豁出去了。
不要麵子的是一條小黑狗,和他施雲聲有什麼關係?
他腦海中的天人交戰,施黛一概不知。
雖然有猜測在心底一閃而過,但毫無證據,她隻當是靈光一現,沒多在意。
如果這隻小狗真是施雲聲,她爹娘能看不出來嗎。
剛想把它放下,冷不丁地,懷中毛團微微一動。
施黛順勢低頭。
幼年期的小狼尚未展露太多凶性,絨毛柔軟得像是蒲公英。
一雙眼睛漆黑圓潤,如同兩顆水盈盈的葡萄,卸下防備與戾氣,乖巧得不像話,隻需眨一下眼,就能將水波泛到人的心口上。
懵懂又無辜,眼巴巴望著她,是施雲聲絕對不會露出的表情。
可愛至極,正中靶心。
施黛的睫毛簌簌一顫,屏住呼吸。
下一刻,毛絨絨的蒲公英小心翼翼靠近她懷中,用小小的鼻尖蹭蹭她肩頭。
心底軟得一塌糊塗,施黛聽見一聲低不可聞的生澀嗚咽,像在害羞,又像撒嬌:
“汪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