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純然無邪,咬了口手中拿著的糖糕,同爹娘歡歡喜喜談天說地,笑音清脆如鈴。
他就這樣一動不動,緘默看著三人走過。
很久之後,似是下定決心,男孩眺望大殿中無悲無喜的佛陀,祈求般,輕聲說了什麼。
距離太遠,聽不清他喃喃低語的內容,施黛攥緊右手。
有那麼一瞬間,她不敢去看
江白硯的神色。
在這時,江家已被滅了滿門。
“這是被邪修擄掠之前的時候。”
江白硯笑道:“讓施小姐見笑了。”
施黛趕忙擺手:“沒有沒有。江公子,這層魘境如何破?”
江白硯眉目稍斂。
他沒想過,魘境裡會出現這天的景象。
這是江家滅門後的第一個冬天,他活得好似過街老鼠,要隱藏江家人的身份,要隱藏身為鮫人的事實,還要竭儘所能活下去。
一切都稀鬆平常,沒有刻骨銘心的劇痛,也沒有翻天覆地的驚變。
他隻是來寺廟盛了一碗粥,白粥寡淡無味,他看著那一家三口,心裡想的是……
冬寒清冽,覆在臉上,像是鍍了薄薄的霜。
江白硯垂眸笑了笑。
想起來了。
他當時,想要一點糖。
隻想要一點糖。
闔家團圓,美滿安康,他連做夢都不敢去奢想。
可惜這個願望沒能實現。
神佛高高在上,他的心願又太卑微渺小,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引不來關注。
“糖。”
施黛:“欸?”
她記得江白硯不愛吃甜膩的糕點,更不吃糖。
當初給他買過一個糖人,江白硯拿在手裡好一會兒L,始終沒吃過一口。
“他想吃糖。”
江白硯淡聲道:“施小姐在此靜候就好。我去買些。”
就隻是……這樣?
微微一怔,施黛脫口而出:“糖的話,我有。”
她說著,從袖中掏出一個精致錦囊。
這是給施雲聲準備的糖包,裡麵有各式各樣口味不一的糖丸。
之前在蓮仙的玉門前,施黛就是靠它偽裝成定情信物,才能展開一場狗血大戲,打消靈童的懷疑。
“去找糖鋪太麻煩了,就用這個吧。”
施黛將它放在掌心掂量,裡麵還有不少糖丸:“不過……應該如何給他?”
江白硯勾唇:“施小姐為他送去便是。”
他很難對那孩子款語溫言。
施黛默不作聲,扭頭瞥他
與曾經孤苦無依的幼童不同,江白硯如今已是鎮厄司中數一數二的劍客。
他很強。
理所當然地,不會希望受到同情與憐憫。
設身處地想想,施黛小時候,也有傷心難過的時候。
被師長責罵,因為挫折而鬱鬱寡歡,或是生病受傷悄悄掉眼淚——
比起江白硯的過去,這些都是很小很小的事。
即便如此,倘若被旁人看見,施黛也會感到不好意思。
她不喜歡旁人投來同情的目光,更不願被人施舍,江白硯一定也是。
如果由她將糖包遞給小孩,再對他說些安慰的話……
大概會讓江白硯難堪。
“不如這樣吧。”
提著錦囊上的繩帶,讓它在指尖輕盈轉了個圈,施黛說:“他方才,不是在求佛嗎?”
江白硯一頓,循聲望向她。
這姑娘在長袖口袋裡搗鼓片刻,低頭時看不見神色,唯有額角一綹發絲翹起,隨風晃動。
施黛抬頭,層疊如花瓣的袖口倏然綻開,隨她伸手,露出一截瑩白腕骨。
她手裡,是張風符。
*
隆冬的廟宇蒼然負雪,上下一白間,牆角菩提樹是唯一的綠。
吃完熱粥,腹中疼痛得到緩解,男孩挪了挪發麻發冷的雙腿,準備起身離開。
他不知自己應當去往何處,可這樣臟兮兮地留在廟裡,玷汙了潔淨之地,讓他心生愧疚。
右手扶上牆角,小腿用力。
剛要站起,不知怎麼,頭頂襲過一陣微風。
菩提樹葉嘩嘩作響,日光下瀉,光影斑駁,透過縫隙落在他眼角。
一團黑影隨風而落,不偏不倚,竟恰好掉在他懷中。
男孩茫然地屏住呼吸。
是個繡工精美的錦囊。
左右顧盼,四下無人看向這邊,他試著喚了聲:“這是誰的錦囊?”
來來往往的香客步履不停,沒有人回應。
他手足無措,又問了幾次,始終得不到應答。
太奇怪了。
這個錦囊從天而降,沒有由來。
他驚疑不定,猶豫著將它打開,等看清裡麵裝盛的東西,驀然愣住。
是……糖。
大大小小的糖丸靜靜躺在囊中,圓潤乖巧,清香縈繞。
像做夢一樣。
心口怦怦直跳,震得耳膜發懵。
他倉促抬頭,想從周圍的行人中找出一道投向自己的視線,卻一無所獲。
為什麼……它會落在他懷中?
大殿之內,神佛依舊肅然沉默,不知從何處響起鐘磬聲,悠遠溫柔。
鬼使神差地,男孩從錦囊中掏出一顆糖丸,生澀放入口中。
是花香的味道。
好甜。
心口飽脹的情緒幾乎溢滿而出,他吃得認真,仔細咀嚼,等糖霜漸漸在舌尖融開。
可吃到一半,莫名其妙掉起眼淚。
這種滋味令人捉摸不透,分明很甜,淚水卻不受控製地往下落。
不能被發覺鮫人的身份,在水滴凝成鮫淚之前,男孩把自己縮成小小一團,臉頰埋進臂彎中。
廟宇另一邊,施黛把用完的風符收入懷中,遙望菩提樹下的角落,鼻尖忽地一酸。
完蛋。
她居然也有點兒L想掉淚。
“這層魘境,不消多時便能解開。”
江白硯道:“多謝施小姐。”
施黛沒忍住又看他一眼。
從頭到尾,江白硯像個看客。
見到幼年時的自己被折辱
虐待時,他臉上掛著淡漠的笑,無動於衷。
見到幼年時的自己被欺瞞哄騙時,他心不在焉,幾乎把對方的脖子掐斷。
完全猜不透他心中的念頭。
“此乃幻境,那孩子並非真正的我。”
江白硯與她對視,笑意清淺:“施小姐不必為他掛懷。”
因為一顆糖就狼狽落淚,他從未有過這樣的時候,也不需要這樣的時候。
他不必依靠旁人的善意而活。
想到這裡,江白硯自嘲笑笑。
其實他沒資格說這種話,在他真實經曆過的人生裡,根本沒人會為他送來一顆糖。
真切發生的過往中,他吃完粥便起身離去,漫無目的在城中遊蕩,似乎還感染了熱病,後來被邪修擄走,再沒嘗過甜糖。
不知出於怎樣的心思,江白硯半帶嘲諷,輕揚嘴角:“幻境終究是假的。”
嗓音落下,聽起來漫不經意,懶散又淡漠。施黛卻敏銳捕捉到一絲彆的情緒,輕而淡——
像是彆扭和委屈。
心尖似有微風掠過,陡然間,她想通幾分端倪。
歸根結底,回憶隻是回憶。
在這場虛假的魘境裡,無論那些孩子同他多麼相似,都隻是潛藏於心底的幻象。
隻有她身旁的江白硯,才是真實的。
被當作替傀傷痕累累的是他,被邪修蒙騙嘲弄的是他。
曾在大雪紛飛的寒冬裡,渴求一絲甜意的,也是他。
把善意僅僅傾注在幻象之上,很不公平。
無論他們在魘境裡說什麼做什麼,當年真正的江白硯,都不曾體會過。
隨著男孩吃下糖丸,這一層魘境,已經有了消散的前兆。
“鏡妖引出的魘境,應當快到頭了。”
江白硯道:“施小姐——”
未出口的話語停在喉間,他眼睫一顫。
視線所及,是隻忽然湊近的手,纖長漂亮,白皙如玉質。
在她手裡,拿著顆圓潤的糖丸。
“給你的。”
施黛展顏笑笑,杏眼微亮:“江公子嘗嘗,這是什麼味道。”
江白硯不解:“……什麼?”
“不能隻他吃,我們也得有啊。在蓮仙神宮裡折騰這麼久,你該累了吧?”
左手撚起另一顆,施黛動作輕快熟稔,將它丟入口中。
然後把右手拿著的糖丸朝他晃了晃:“江公子——?”
之前在長安城閒逛時,江白硯對甜食表現得興致缺缺。
施黛以為他不愛吃甜,今天才後知後覺明白,隻是因為過去的他沒機會吃到,逐漸成為習慣罷了。
所以,江白硯本人會不會喜歡她的糖丸?
把錦囊送給男孩之前,她想著江白硯,特意為他留下一顆糖丸,為了不顯得刻意,又剩下另一顆給自己。
幻象裡有的,真正的他也要有。
那個想吃糖的小孩,是江白硯嘛。
一瞬風起,日出層雲,天光乍落。
許是因為菩提樹葉的沙沙聲響太過嘈雜,才讓他的心神微亂。
雙眼緩慢地眨動一下,江白硯長睫垂落,從她手中接過糖丸,意味不明笑了笑:“施小姐……倒是慣會哄人開心。”
這句話裡隱約有調侃譏誚的意思,施黛卻是揚起下巴,嘴角勾出毫不掩飾的、得意的小弧:“江公子說出這種話,也就是說——”
施黛低低笑出聲,學他的語氣:“你被我哄得有點兒L開心囉?”
果然像貓。
江白硯沒說話,側目看她一瞬,繼而彆開眼。
很奇怪。
他分辨不清心頭湧起的微妙情緒,猶如陰濕晦暗的牆角,忽然生出一株嫩綠的苔。
不疼,卻比痛楚難捱。
糖丸被送進口中,舌尖舐過,是馥鬱花香。
他抬手,在心口的位置按了按。
是癢嗎?
沒得到江白硯的回應,施黛以為他不會回答,懶洋洋眯起雙眼,等待魘境分崩離析。
意料之外地,魘境崩潰、視野模糊的刹那,他的聲音和冬風一起傳來。
很輕,含著微不可察的笑,像一片雪花落在耳邊,再柔軟地融化。
江白硯說:“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