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界漸暗。
寺廟裡白茫茫的雪景碎開,化作光怪陸離的光與暗。
江白硯的低語猶在耳邊,施黛一個晃神,來到一座宅邸前。
她看見一簇簇躍動的火光,也聞到濃鬱得揮之不去的血腥味。
與前幾次幻境不同,這裡的景象非常模糊,朦朦朧朧的,像一幅被水浸開的畫。
天空是混沌的墨色,摻雜幾分血紅,一輪圓月懸於穹頂,如一點淚漬,怪異至極。
魘境被扭曲成這樣,是不是說明,這是江白硯心底最深最壓抑的執念?
想起《蒼生錄》裡對江白硯的描述,施黛隱有所悟,朝四下望去,心臟突突一跳。
這座宅邸秀麗清幽,華貴雅致,無疑是大戶人家所有。
此時此刻,卻成了人間煉獄。
洶湧火光從東邊的廂房騰起,撕裂厚重夜色。
一具具屍體橫七豎八躺在廊間,死狀各不相同,皆是雙眼圓睜、滿目驚懼。
鮮血從地麵濺射到牆角,宛若一朵朵肆意綻放的花,有的彙聚成血泊,小溪般淌下。
不用多想,施黛猜出這是什麼地方。
江府。
關於江白硯的身世,《蒼生錄》裡一筆帶過,施敬承和孟軻也說得半遮半掩。
施黛與他認識這麼久,隻知道江家被屠滅滿門,凶手是誰、出於何種緣由、江白硯的父母是什麼身份,這些一概不知。
當下的場景……是江府慘遭滅門的那一天嗎?
血腥味太濃,死不瞑目的屍體隨處可見。
施黛從沒見過這種慘狀,不忍細看,麵色微白:“江公子……”
江白硯淡聲:“我在。”
他環顧周圍。
平日常掛在嘴角的笑意蕩然一空,墨玉般的眼瞳裡,是沉寂的冷。
半晌,江白硯輕哂:“施小姐,隨我來。”
他雖在笑,卻像一種習以為常的動作,笑意不達眼底,襯得唇邊弧度好似彎刀。
施黛沒多說廢話,乖乖跟在他身後。
走出這間院落,視野更開闊,所見也更殘酷。
廊道上穿行有十多個黑衣蒙麵之人,亦有奔走哭嚎的丫鬟小廝。
黑衣人對聲聲求饒置若罔聞,身法矯健、下手狠辣,手起刀落,將一名小廝的脖頸斬斷。
施黛看得幾乎窒息。
江白硯目不斜視,腳步沒停,順著曲折回廊疾步前行。
濃密纖長的睫毛在他眼中覆下陰翳,讓施黛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們兩人扮演的角色應該是黑衣人同夥,一路上暢通無阻,沒過多久,來到一處極為偏僻的院落。
還沒踏進院門,施黛聽見一聲刺耳的慘叫。
是個男人的聲音。
她順勢向院中望去。
院子很小,有兩道人影。
這段記憶發生在春天,院中疏影橫斜,開滿杏花
與桃花,夜風吹過,花瓣如雨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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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黑衣人跪倒在地,緊緊捂住右側脖頸,鮮血從指縫溢出,疼得他目眥欲裂,嘶聲痛呼。
在他身前,是個七八歲大小的男孩。
男孩雙目通紅,似是挨過巴掌,頰邊紅腫一片,唇瓣上沾滿血漬。
沒有猶豫,趁黑衣人分神的間隙,男孩迅速抽出一把小刀,刺入對方小腹。
再一刀,對準心臟。
血液飛濺,打濕他稚嫩的麵頰。
黑衣人頹然倒地,發出撲通悶響。
施黛心跳怦怦——
這孩子,正是兒時的江白硯。
他像一隻走投無路的困獸,眼底爬滿殷紅血絲,不知因恐懼、痛苦還是絕望,正渾身顫抖。
察覺二人到來,男孩咬緊牙關,戒備地向他們伸出小刀。
“什麼聲音?怎麼回事?”
幾名黑衣人聞風而來,看見院中屍體,先是一愣,繼而怒不可遏紛紛拔刀。
他們沒打算在江家留活口,不管幼童還是老人,統統格殺勿論。
刀光凜冽,為首的男人怒喝上前。
出乎意料的是,剛邁出第一步,風中便漫開鐵鏽般的血腥味。
——劍氣如雪,頃刻覆上他脖頸,後知後覺地,他感到一陣劇痛。
血線飆飛,男人來不及說出一個字,脖頸歪斜,躺倒在地。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僅在眨眼之間。
在場沒人能看清,江白硯是何時拔劍出鞘,又何時揮劍斬上男人側頸,將他置於死地。
而江白硯隻是無聲笑笑,麵對眾人或驚愕或駭然的目光,腕骨輕旋,任由長劍吞吐清光。
“施小姐。”
他語調疏懶,仿佛在討論今日的天氣,尾音噙出淺笑:“幫我看好那孩子,多謝。”
說完偏了下頭,輕聲補充:“莫要靠近。我的劍,恐會傷你。”
話音方落,劍光疾出。
黑衣人們並非等閒之輩,明白這次撞上了硬茬,拔刀而上。
數道身影同時撲近,江白硯好整以暇,眼底笑意更濃。
刀劍交擊,火星四濺,絞纏的殺氣好似湍流。哪怕置身於包圍之中,江白硯竟絲毫不落下風,每一劍都比上一劍更快更重,逼得黑衣人們連連退後。
一時間,院中充斥腳步聲、金石相撞聲、接連不斷的哀嚎慘叫聲,與遠處劈啪燃燒的大火遙相映襯,叫人心驚。
施黛沒忘記江白硯的囑托,瞧見一個黑衣人拔刀上前、直刺男孩咽喉,眼疾手快,揮出一張雷符。
她沒留餘地,雷光交加,黑衣人昏死過去。
施黛一把將男孩護在身後:“你彆怕。我們不是那些人的同夥,會保護你。”
自知之明是個好東西。
她不會近身戰鬥的劍術,這會兒冒冒失失衝上前去,反而給江白硯添亂。
不過……
把幾張符籙死死攥在掌心,
施黛深吸一口氣。
團隊合作裡,
有個位置叫“遠程輔助”。
古語有雲,柿子要挑軟的捏。
幾個黑衣人看出施黛與江白硯是一夥,身旁還帶著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心念一轉,將刀鋒對準她所在的方向。
還沒靠近,已被江白硯的劍穿心而過。
劍風斬斷滿樹花枝,血液與花瓣飄飛夜色之中。
天邊冷月如霜,一瓣桃花拂過他眼尾,徒留淺淡暗香。
江白硯抑製不住喉間的輕笑。
當年在這間院子裡,他平生以來第一次殺了人。
數名黑衣人夜入府中,男女老少皆被斬於刀下,成了刀下亡魂。
娘親拚儘全力將他護住,臨死前,讓他逃往這個小院,從密道離開江府。
在這裡,他遇上一個遊蕩的黑衣人。
男人心知他是鮫人,殺他之前,妄圖得到幾粒鮫人淚。
江白硯如他所願落了眼淚,在他靠近拾起鮫淚的刹那,一口咬上他脖子。
緊隨其後,便是致命的兩刀。
他那時太無能,連揮刀都格外生澀,隻能親眼看著一個個親人死去,江府被大火付之一炬。
如今,已不同了。
劍鋒沒入又一人的咽喉,衣袂翻飛,帶出飽含血氣的風。
慢條斯理剝奪這些人的性命,讓他感到無比愉悅。
黑衣人的攻勢一波接著一波,江白硯如閒踏落花,不疾不徐。
他身上亦有了傷口,痛楚卻令他愈發興奮。
還能多來一些。
前後夾擊,一抹刀光自身後閃過。
江白硯不必去看,僅憑風聲,便可捕捉那把刀的來勢。
正要回身去擋,餘光竟瞥見金光掠起,貫穿黑衣人胸口。
打中了!
施黛長出口氣,把身後的男孩小心護住,揮一揮手中金黃符紙,眼中光暈如同明亮星子:“江公子,這裡還有我呢。”
江白硯微怔,隨即笑笑。
劍尖以淩冽的半弧倏然揚起,迎上一把向下劈砍的大刀。
江白硯挑劍,刺穿,似冬風橫掃,乾淨利落。
白衣被血汙染濕,在眼底的笑意下,是森然的、平靜無波的暴虐。
他期待疼痛,期待殺戮,也期待每一次的鮮血淋漓。
這裡的每一雙眼睛、每一張臉孔他都牢記於心,直至今時今日,仍在逐一找尋。
故人相見,自有一番趣意。
在魘境中環視一圈,目光掃過每個黑衣人露出的眼,粗略想想……
那個人高馬大的中年人死在去年,被他一劍穿心;瘦猴般的青年死在三個月前,被他抹了脖子;角落裡試圖逃跑的少年,被他在江南找到,劃下一刀又一刀。
江白硯彎起眉眼。
他不僅能在魘境裡結束所有仇
家的性命,在現實裡,也能。
今日,就當殺他們第二回。
這場魘境,是一場沒有儘頭的煉獄。
黑衣人的數量仿佛沒有窮儘,不知過去多久,當遍地鋪陳血色,幻境總算有了崩塌之勢。
施黛累得精疲力儘,或多或少受了些傷,抬目望去,江白硯仍是含笑的模樣。
……溫溫柔柔,卻讓人脊骨發涼的那種笑。
在他身旁是幾十具死狀慘烈的屍體,手中長劍腥紅一片,血泊映照明月,也映出他昳麗的臉。
眉間生出饜足之色,江白硯熟稔擦拭劍鋒血跡,垂眸輕笑:“多謝施小姐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