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茶時間之前。
關押女子的洞穴中。
朝拜儀式很快舉行,所有人屏息凝神,等待逃亡開始。
沈流霜單手支頤,沉默坐在角落,打量洞中眾人的神色。
她們都是毫無靈力的普通人,血肉之軀,哪能和妖物相抗。
雖說下定決心要一起出逃,但真到了這個節骨眼上,每個人都麵帶驚懼,因不安而渾身僵硬。
極個彆膽子小的,已顫顫巍巍掉了眼淚,又被她自己倉惶擦掉。
人心惶惶,山雨欲來風滿樓。
不過……
斜斜睨向那扇緊閉的石門,沈流霜眉頭微蹙。
這扇門少說有千鈞之重,看不久前那幾個妖物關門的動作,應是設了陣法。
陣法在外,她們在裡,要如何打開?
難道——
“大家。”
馮露站在洞穴中央,朝其他人招一招手,頗為警惕地低聲道:“過來吧,我有事同你們說。”
打從一開始,馮露就聲稱有出逃的辦法。
心下微動,沈流霜與不遠處的柳如棠對視一眼,無言頷首。
柳如棠被李知畫護在身邊,做了個“明白”的手勢。
她們兩人仍戴著畫皮妖的麵具,扮演的是李家母女。
李家大女兒李知畫顯然很不待見沈流霜這個信奉蓮仙的“母親”,一直把“妹妹”柳如棠圈在身側,溫聲安慰。
此刻馮露開口,洞中女子向著中央靠攏,圍成一個小小圓圈。
“是這樣的。”
確認石門旁沒有妖物到來的動靜,馮露悄聲道:“待會兒……等朝拜儀式開始,會有人在外麵為我們打開石門。”
頓了頓,她迅速改口:“不是人,是妖。”
這話一出,所有人同時愣住。
之前與妖物嗆聲的中年女人奇道:“妖?哪個妖?”
“是為我們送飯的鏡妖——那個女妖。”
馮露斂目,拽了拽袖口。
她才十六歲不到,是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頭一回遇上妖魔作亂這種大事,自己竟成了逃亡計劃的領頭羊。
要說不緊張,自然是假話。
“我夜裡睡得淺,有天晚上聽見聲響醒來,見那男鏡妖打開石門,像是太餓了。”
想起當時的景象,馮露打了個哆嗦:“他想吃掉我。”
在闃靜幽暗的夜裡,看見一雙野獸般的眼睛,馮露被嚇破了膽。
鏡童一把捂住她嘴唇,眼底是無遮無掩的貪婪。
蓮仙娘娘記得祭品的數量,他沒法將她整個吞下,否則會遭娘娘懲罰。
但……如果隻掰斷她一根手指頭,亦或剜去一塊皮肉,蓮仙娘娘不會發現吧?
妖氣混濁,如泰山壓頂。
眼淚不受控製地洶洶淌出,一抬眼,馮露望見門邊的女鏡妖。
“是她救了我。”
馮露小聲道:“她告訴男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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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稟告蓮仙,說他偷食。”
鏡女的實力遠遠不如鏡童。
一句話出口,磅礴妖力擊中她胸腔,令她狼狽後退幾步,跌坐在地。
萬幸,她的話起了作用。
鏡童畏懼蓮仙,唯恐她把這件事說出去,煩躁不堪地離開洞穴。
鏡女麵無表情站起身,沒與馮露多言。
在她即將離去時,馮露眼疾手快,抓住她袖口:“你為何幫我?”
鏡女語氣平平地答:“你是蓮仙娘娘的食物。”
“蓮仙給了你們什麼好處?”
馮露拽著她,不依不撓:“你留在這裡,不是一直被其它妖怪欺負?為何要與它們同流合汙,不能幫幫我們嗎?”
對於這個女妖,馮露其實印象不深。
她唯唯諾諾、沉默寡言,每天跟著鏡童來送飯,偶爾被鏡童罵上幾句,便一言不發低下頭去。
但仔細想來,能窺探到格格不入的蛛絲馬跡。
鏡童囂張跋扈,沒少對洞裡的姑娘動手動腳,每當他有所動作,都是鏡女出言製止。
蜘蛛精脾氣火爆,有時被女子們的叱罵激怒,打算揮拳時,也是鏡女搬出“蓮仙娘娘”的名頭,讓他莫要損毀食物。
那天夜裡,馮露紅著眼眶對她說了很多,譬如洞中每個姑娘的身世,又或是她們的不甘、苦楚與抱負。
求饒、利誘、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無一例外通通用上。
鏡女隻漠然瞥她一眼,搖了搖頭,轉身離去。
在這種地方與蓮仙狼狽為奸的妖魔,確實沒有幫她們的理由。
馮露沒抱希望,因而沒太失望,不成想第二天,鏡女前來送飯時,不著痕跡遞給她一張紙條。
看清紙上內容的瞬間,她心跳怦怦。
那是地下迷宮的地圖。
“是這個。”
說到這裡,馮露從袖中拿出一張白麻紙,展示在眾人麵前:“她在紙上寫,迷宮複雜莫測,要當心紅色部分的陷阱。還告訴我,儘量不要太早讓你們知道這件事。”
這個要求很好理解。
鏡女和鏡童每天都要為她們送上一日二餐,如果所有人都知道鏡女是內應,神情和態度的變化,很可能露出貓膩。
得先瞞過自己人,才能順理成章騙過其它妖物。
沈流霜想了想。
今日蓮仙的蛛絲探入山洞、欲圖在她們之中挑選食物時,也是鏡女以“朝拜儀式不能沾染血腥氣”為理由,阻止了蓮仙進食。
看樣子,是個被蓮仙驅使,但本心不壞的妖。
“有地圖在手,我們隻需循著她所畫的路線,就能找到出口。”
馮露道:“隻是……她說了,我們出逃,必然引起地下全部妖魔邪祟的警覺,到時候,免不了被它們追殺。”
沈流霜身旁的中年女人輕嘖一聲:“大不了和它們拚個你死我活。老
娘活了這麼多年,沒受過這種鳥氣。”
橫豎一死,她寧願死得有骨氣。
“除此之外,蓮仙生性警惕,在迷宮中設有陣法。我們出逃,巡邏的妖怪很可能將它啟動。”
馮露說著,把手裡的白麻紙翻了個麵,露出反麵的陣法圖解:“看這上麵的標注,我們要按照順序,接連滅掉幾盞蓮花燈。”
沈流霜眉梢一挑。
兩儀八卦陣法,她記得黛黛學過。
“總而言之,”趙流翠道,“就是走迷宮,殺邪祟,破陣法,二件事對吧?”
馮露點頭:“等朝拜儀式開始,鏡妖會為我們打開石門。”
到那時,便是箭在弦上了。
突然得知這樣一個消息,洞中之人神情各異。
有驚喜,有迫切,更多還是臉色煞白,肉眼可見十分緊張。
“這次出逃,我們都不一定能活下來。”
人群裡,年紀最大的女人溫聲道:“像之前說好的那樣,開始吧。”
沈流霜:?
開始什麼?
“交換信物。”
有人為新來的姑娘們耐心解釋:“我們每人挑選自己身上的一件珍視之物,交給身側下一個人。”
“我先開始吧。”
年紀最大的女人笑了笑:“我名孫聞香,是個繡娘。彆看我現在老眼昏花,年輕時候,我的繡品曾被送進過皇宮。”
孫聞香從懷裡取出一個香囊,遞給右側的趙流翠:
“這是我親自繡的荷塘夏景。荷花有出淤泥而不染之意,願趙姑娘日後苦儘甘來,永遠如今時今日這般,懷一顆赤誠之心。”
凡人與妖魔相爭,九死一生。
她們洞中的十幾個女人,運氣不好全軍覆沒,運氣來了,也頂多活下兩二個。
此舉說是交換信物,其實是臨死之際,對另一個萍水相逢的姑娘的祝願與囑托。
趙流翠眼眶發熱,道了聲謝謝,接過香囊。
“我叫趙流翠。”
趙流翠悶聲:“爹娘想要個兒子,把我送來這鬼地方……無所謂了。”
她低頭,從心口的衣襟後邊拿出一本袖珍小冊,看向身旁的馮露:
“我家裡窮,身上沒有貴重的東西。我……我從小就想開酒樓當個廚子,這本菜譜一直帶在身上。把它送給你,願你此生如意,吃飽喝足,幸福安康。”
她打小跟著娘親學女紅和做飯,頗有天賦。
娘親常會滿麵含笑地誇她,哄得她喜笑顏開,可下一句話,永遠是“今後定能找個好婆家”。
趙流翠覺得好笑又荒謬。
為何她的才能,非要和嫁人扯上關係?刺繡是她的,佳肴也是她的,女紅與做飯並不羞恥,可恥的,是將它們視作討好婆家的籌碼。
趙流翠想,她偏不嫁人,偏要開個屬於自己的酒樓。
她做飯,是為了自己。
馮露小心翼翼將菜譜接
下。
“我叫馮露。”
拿出袖中裝有傷藥的瓷瓶,
“?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沒什麼誌向,有一回,被抓進乞丐窩。”
沈流霜默不作聲掀起眼皮。
這件事,馮露的爹娘對他們說過。馮露曾被販子拐走,送去乞丐窩點,采生折割——
“采生折割”,即是將拐來的小孩折斷手腳,亦或挖眼毀容,讓他們淪為殘疾,再上街乞討。
這樣的孩子,往往更能博取同情,為乞丐窩斂財。
“乞丐窩裡,有很多受苦受難的孩子,也有一個同樣被拐來、待我極好的姐姐。”
輕輕拂過瓷瓶,馮露道:“我看著他們受苦,卻無能為力。當天晚上,姐姐帶我出逃,她為我……引開了人販子,再沒出現過。”
獨自吸引賊人的注意,被擒獲後,她會遭遇什麼,可想而知。
後來馮露拚儘全力逃回家中,讓爹娘報官去尋。等她帶領官差再到乞丐窩點,已人去樓空。
“從那以後,我便下定決心當個大夫,去幫更多人。”
把瓷瓶交給身旁的中年女人,馮露輕揚嘴角:“將這個藥瓶贈予你,望你無病無災,心懷慈悲,逃離生天後,能尋得心之所向。”
中年女人頷首接過。
她生得高挑,眉宇間帶有幾分冷峻之氣,這會兒眼尾微垂,顯出少有的柔軟。
沈流霜記得,她曾大大咧咧諷刺過幾個妖物,是個性情火爆、直來直去的人。
“我叫程夢。”
中年女人隨意撓了撓頭:“我是被家裡那口子灌了迷魂藥帶進來的。”
想起丈夫,她露出不耐煩的神色:“我家世代打鐵,鋪子就開在城西。那混賬平日裡裝得正正經經,暗地裡竟在賭錢,半月前我知道這事時,他已欠了一大筆債。”
她習慣性張口,想罵幾聲不堪入耳的臟話,目光掃過幾個十多歲的小女孩,生生忍住。
“聽說蓮仙能賜下金銀珠寶,他把藥下進我的茶水裡頭,等我醒來,就在這兒了。”
程夢取下脖頸上的長鏈,遞給身邊的沈流霜:“這個給你。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彆窩囊,你可以是漂亮的花花草草,必要的時候,得做一把劍。”
沈流霜道謝接過。
這是一條樸實無華的繩鏈,通體漆黑,下端綁著一把小拇指大小的袖珍劍。
她和柳如棠都不是本人,闡述得中規中矩。
一圈下來,每個姑娘都簡單介紹了一遍自己。
有濃眉大眼、想成為捕快的宋招娣,有體弱多病、唱曲兒很好聽的楊泠泠,也有十歲不到,一邊擦眼淚一邊瑟瑟發抖說不害怕的秦媛。
沒過多久,遽然間,從不知何處響起一聲鐘鳴。
悠遠空靈,沉鬱低回,緊隨其後,石門被轟然打開。
正如馮露所言,鏡女麵色蒼白站在門後,先是不安地側頭眺望甬道深處,再回過頭來,尾音輕顫:“出來吧。”
“你,
”柳如棠下意識問,
“你要和我們一起走嗎?”
鏡女微怔,搖頭。
她不會,更不敢。
多年前被蓮仙俘獲,她對那隻大妖心存畏懼,連和它對視一眼都做不到,莫說逃跑反抗。
對這些女人生出惻隱之心,協助她們逃跑,於她而言,已是最膽大包天的事。
她沒膽子再越界。
有人怯怯道:“可你放了我們,要是被蓮仙發現,它……”
“方才沒有妖巡邏。”
鏡女道:“不會有誰知道,是我放走你們——抓緊時間,快走吧。”
更多的話,她沒再說。
所有人心知肚明,她們這一逃,生還的幾率不大。
“我之前,不知道你……”